受命於天·上
自从隐棘道一战后,宋琼化名玉京君,在青州大兴义军。谢双领着六道门诸人加入。虽说队伍又壮大了几分,但要与宋邺抗衡仍然微乎其微,装备有姜国供应倒是不缺,只是需要更多的人加入。众人为征召士兵之事发愁之际,巫珏拍手起哄:“抓壮丁去!”吴绍摇头:“壮丁可不好抓啊。除了我带来的这些兵,城内剩下的多是妇孺……不如将牢中俘虏直接收入麾下?”阿玖道:“青州人对战争的态度大多已疲乏,三番五次的反抗失败也磨灭了他们的气性,没有气性的军队是注定打不了胜仗的。”
众人各抒己见,仍旧没商量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宋琼为此终日把自己关在房中,阿玖恐其思虑过度,寻了个理由拉她出来散心。
“玖玖,现在可不是四处闲逛的时候。”宋琼难得在面对阿玖时也板着一张脸,多日的封闭令她无心游玩。阿玖戳了戳宋琼嘴角,帮她划出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笑,说:“你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仔细人闷坏了,出来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或许对你想出好计策有帮助呢。”宋琼不想辜负她的心意,揉了揉脸扯出一个笑,虽努力地看山望水,却依旧透出兴致缺缺的模样。
二人行至山腰,忽然听见附近传来歌声,铿锵有力,节奏明快,只是被山涧的潺潺声盖过,听不清具体唱词。二人循声而至,只见浣溪边几位女子对歌道:“女儿束装又何妨?装束出来似神王。宁可刀头剑下死,夜夜不便守空房。”
她们唱完笑了好一阵,其中一人道:“听说张堂死了,定是青州死去的冤魂回来报仇了!他那样的人,死有馀辜!”另一人附和:“现在世道这么乱,男子都去出征,我们女儿家却要关在院子里,一边担心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一边织布洗衣做饭……给谁吃去?我们不如也起义罢?”几人中最年轻的拧干衣服,说:“从没听过女子参军的。”她刚说完,立马有人反驳:“怎么没有?我家旁边挨着私塾,我听过孩子们念‘木兰诗’,就是讲女儿家代替男子出征打仗的,可见女子参军自古就有。听说入驻青州的玉京军为首的就是女子呢!”
“对,对,我听说她们正招募士兵呢,不如咱们报名去?”
宋琼与阿玖从林道走出来:“各位姐姐在此做什么呢?”众人豪气道:“我们也要起义,去打仗!”宋琼与阿玖对视一笑。为首的妇人拎着衣锤,挥了挥紫红色的手道:“妹子莫要取笑,我们虽然不像那些作战作老了的见多识广,但论气力,论细心,未必输给他们!何况当今朝廷四处征战,左右都要打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去博一个安稳!就是不知道玉京军肯不肯要我们这些山野村妇。”
阿玖淡笑道:“不瞒各位,我们便是玉京军中的人,诸位愿意加入,我们求之不得。”几位妇人闻言欣喜不已,回去后四处宣传,引得无数人激昂前来:“我们也要加入!”
由於参军之人里许多是身强体壮却不懂武艺的妇女,花璎便亲自教她们习武,实在不通武艺的便让医官教她们包扎用药,“女子军”一时名声大噪。经过选拔,玉京军又增数千人,均放在花璎部下。
玉京军日渐壮大,宋琼便与吴绍在青州城内合修了一所新军营。新军营尚未分男女,是以兵卒间常常互相撞见。云州兵见到穿着不合身的盔甲的女士兵努力挥舞长矛的样子,偷偷掩着嘴笑:“你们到底是女儿家,舞枪弄棒的事情不适合你们,不如还是去当厨娘或者医卒罢?”此话当然引起了不满:“笑什么!你们这些人可别瞧不起女儿家!咱们将军不是女子?主上不是女子?军师不是女子?”
花璎听见此处争执,大步流星走来:“谁说女儿家不能舞枪弄棒的?可敢与我比试!”双方士兵见状,纷纷挑衅。其中有未见识过花璎本事的被激将法一激,上前:“我来!”
二人执兵上马,电光火石间,四周围观者还未反应过来,花璎已一枪挑飞了那人的武器,又一个横扫将他击下马。
“服吗?”
“服了……”
阿玖听闻营中骚动,十分担忧。宋琼非但不担心,反而觉得这是验收训练成果的好时机,趁热打铁举办了一场切磋大会。比试下来,两边输赢近乎持平,互相不服,宋琼因道:“武艺高低与否,并非是简单的‘男女老少’之差可以一概而论的。能上战场者不一定是武功极高之人,武功极高之人也未必懂得行军打仗,无论是医卒还是炊兵,将领还是士兵,大家的目的只有一个——上诛伪帝,以平天下;下伐逆贼,以救万民!”两营间从此再无纷争。
却说张堂残部逃到南水县后,打着奉命出征的幌子抢掠百姓,私占良田。加上今年收成不好,家家户户并无多少存粮,而南水县入冬后天气极度恶劣,百姓饥寒交迫,不得已背井离乡投靠青州城而来。
“报主上,大量南水县难民请求入城。”
“战火连天,他们能逃到这里已经吃了很多苦头。”宋琼闻言不假思索:“放他们进来。”巫珏听张堂残部入驻南水县,恐其利用难民入城偷取情报,直道“不好”,又道:“里面说不定混了细作。”众人附和。宋琼望向阿玖,后者沈重地点点头。但宋琼还是坚持己见,将难民放进城。
吴绍道:“进来又该如何?”
宋琼道:“开仓放粮。”众人皆不语,只有花璎上前提醒:“主上,我们的粮食并不充沛,若救济了难民,再遇到敌军突袭,恐怕不妙。”宋琼道:“先给他们,粮食我再想办法。”花璎便不再多问,照做。
接应难民后,宋琼不可避免为粮食之事犯愁。阿玖见状唤来粮官:“上一次征收粮食是什么时候?”宋琼忙叫住,道:“临时征收,恐怕百姓们有怨。我记得闻花谷有一片花田,不如除干净用来种粮食,只要能熬过今年,之后便好过得多。”阿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听从宋琼之言。
入冬后,营中勒紧了裤腰带。
宋琼为了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也不肯多吃。阿玖看着宋琼越发清臒的脸,心疼不已:“你呀,从前脸上还有点肉,现在捏着只剩骨头了。”宋琼却拿出镜子打趣:“你怎么说我,你瞧瞧自己——本来人就纤瘦,自从离了同栀郡,越发瘦得不像话了。”阿玖笑:“你嫌弃我啊?”宋琼忙摇手:“不不,我知道你都是为我操劳……玖玖,谢谢你一直陪我,只是不知这样的苦日子还会延续多久……”阿玖道:“不能共苦,何来同甘?况且,我也不觉得苦,只要和你一起,什么困难都能熬过来。现在没有任何外力能分开我们。”
二人正自温存,忽有士兵来报:“主上,外面来了许多百姓。”宋琼立马正襟危坐,面色微红:“发生何事了?”士兵道:“众人都带了米粮果蔬,似乎和救济难民有关。”
出了军营,只见许多百姓围在门前,宋琼一来,他们立即举起所带的物品,齐喊:“玉京君!我们每人少吃一口也不碍事,你们连日作战也辛苦,接济难民的事就交给我们罢!”
“是啊,自你们入城以来,待百姓们都极好,将士们不吃饱怎么上战场,望玉京君以大局为重!”
“我知道一种做法,可以把十斗米熬出两石来,保证够他们吃了!”
宋琼一时热泪盈眶:“各位……”
为了提高军中以及民间的学识,阿玖提议让宋琼在青州试行书院,与大家共读。数日下来,案几上的书越积越高,摞成了一座书山。初时宋琼十分懊恼:“我自幼不喜读书,五经中也只有《诗经》读了一些,现在肚子里空有一副想匡扶正义的心肠,却没有治国平天下的墨水。”阿玖见她桌上又多了一本《齐民要术》,想来每次宋琼都悄悄研究到半夜。
这日阿玖忽然带了一人进来:“我给你找了一位教书师傅,你有什么不解之处,问她就是。”宋琼顿时哀嚎。阿玖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这是让你更加专注。”宋琼依旧叫苦连天。门外的“老师”才不管屋内如何,径自走进来。
“我还以为你长大了懂事了,原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不爱看书。”
宋琼一擡头,惊喜喊:“二姐!”
进来之人正是宋瑶。因天气寒冷,她穿了一件斗篷,进到屋内却感觉十分暖和,甚至有些发热,不得不把斗篷脱下来。宋瑶一边解开带子,一边笑道:“郡主听说你连破几座城池,特意遣我来道喜,顺便带了些粮食药材器械,以助你一臂之力。”
宋琼很感动:“同栀郡尚且发展不便,还想着帮我,真是……”
“放心,这点不算什么。你们有所不知,整个燕国的布匹都从同栀郡运出,被围困后,郡内只能自给自足,无法供给燕国其他地方,百姓纷纷上街闹,迫於压力,南王不得不撤兵,现在同栀郡已经没事了。”宋瑶瞟了阿玖一眼,随即指着桌案上的书山道:“何况……我是来教书的。”
“教书?”宋琼瞪大双眼,从前被姐姐追着念叨的记忆浮现眼前。宋瑶抽出被压在桌上的宣纸,仔细端详一番:“是啊,明日起由我教授策论课。”
书院每日辰时上课,酉时下课。城中多授些四书五经之类的课程,军营中则专攻策论和战略。宋琼第一天上课时便立下规矩:“在书院,只有师生,大家一视同仁。”故每个人不分彼此,都可进书院上课。
花璎因练兵只上军事课,由於来得迟了些,学堂里几乎已没有空位。谢双见状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一个位置。花璎颔首致谢,撩袍坐下:“是谁教课?”
“军事课由俞夫子上,是我们六道门中人,在军事方面颇有造诣。”谢双本以为花璎心高气傲,不会愿意听人授课,然而花璎深知自己对宋国局势和地理环境有所欠缺,所以一直虚心学习,未敢怠慢。谢双不禁刮目相看。
“在下俞瑾,今后由我教授军事课。今日所讲,乃出兵前必备的流程:庙算。何谓庙算?引孟德之言,即选将丶量敌丶度地丶料卒丶远近丶险易诸般事宜,皆计於庙堂……”
上一堂策论听得宋琼抓耳挠腮,半日下来她早没了精力,撑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对俞夫子印象不深,只记得此人虽学识渊博,却总戴面具,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会跟着六道门一起来青州。先前她没有怎么仔细观察,此时听着俞夫子的声音,宋琼觉得十分熟悉。她暗念两遍“俞瑾”这个名字,心中隐隐萌生一个想法。下课后她叫住俞夫子:“皇兄,是你吗?”
俞夫子缓缓转身:“你皇兄是谁?”
宋琼本想说“别装了”,但想想非常时期,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理由,便道:“抱歉,夫子,我或许是认错了。”俞瑾点头:“没事儿多花心思在功课上,考核日很快就会到了,届时堂堂玉京军之首吊车尾,仔细丢脸。”宋琼听这个语气分明是宋怀瑾,笑着作揖:“弟子遵训。”
阿玖见宋琼时常半夜奋力读书,白天课上昏昏欲睡,便也跟宋琼一起上课。宋琼精神不济时,阿玖便把上课每一个细节记下来,私下给她补。
到了考核之日,共计两日。第一日是笔试,有策论和战略两科。军中不担忧自己成绩如何者大有人在,竟聚在一起打赌谁会是魁首。
“我赌主上!”
“我赌薛军师!”
“我赌花将军!”
三方都等结果出来。次日放榜,巫珏将榜单贴到公告栏上。
“策论魁首,薛夷。”
“战略魁首,薛夷丶花璎并列。”
崇拜主上者看见榜单大跌眼镜,主上具在榜眼之位。巫珏见状,帮宋琼紧急公关:“玉京君素有寒疾,此天寒地冻,手指不可屈伸,故憾失魁首,且看明日武艺考核。”宋琼得知其公关之言,沈默良久,武艺考核前都不敢在军中露面。幸得武艺考核如期而至,宋琼拿下第一,扳回一局。
宋琼虽於政治方面天资不高,但好在勤能补拙,又有高师指导,半年下来也将五经大体学通。
这边办学办得风生水起,另一边宋宫终日被肃杀之气笼罩。
周金已将奏折呈上,进言:“细作说,玉京军在青丶云二州内大兴学堂,颇得民心,加上有姜国援助,若不尽早剿灭,不日必成大患。”
宋邺何尝不想快点除掉这个横空出世的心腹大患,只是青州一战致使宋国军队的锐气遭到重挫,若不能一举歼灭玉京军,只怕反而会增长敌方士气。周金已道:“玉京军看似庞大,实则鱼龙混杂,依老夫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宋邺思道:“周卿有何良策?”
周金已指着地图:“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玉京军善於马上作战,若不能骑马则必定威力大减。南水县靠近青州一带有一岭地,名叫雪岭,入冬后烟雾缭绕,方向难辨,入岭之人极易迷失。且此地高低环境截然相反,低处草木葳蕤,高处冰雪覆盖,若能将玉京君引到雪岭之上,我们只需要守在山腰,不出三日,定能将其困死山上。”
宋邺闻之可行,决定此次御驾亲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