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那院子里是个老农, 听声音擡头,才发现门外是个姑娘,不远处还站着个男子。
那男子正低着头, 似乎在细细整理衣裳的袍脚。
苏秋雨道:“这位大哥,我们今日上山祭拜,不想车坏了, 不知大哥这里可有车去城里?”
四姑山是坟葬之时, 常年各路人行色匆匆来去。
老农早习惯了这些过往行人的问询,只是头次有人叫他大哥,令他忍不住都抖了抖。
好一会儿也不说话,只是竖起了五根手指。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
“五文?”
那老农翻了个白眼, 将手中菜刀往菜板上一扔, 瞪眼道:“五十文!”
五十文!这分明就是抢钱。
苏秋雨捂住嘴惊呼道:“什么!五十文!”
“怎么?嫌多!”老头上下一扫,这两人穿着也不像是穷酸样, 当即不满道:“嫌贵还坐什么车, 我瞧你们四肢健全的很, 直接跑去算了。。”
“不不不,大哥您人还怪好的, 这么远的路居然只收五十文钱, 您怕不是普度众生的神仙吧。”
赵玄亦理衣裳的手一顿,忍不住嘴角抽动。
这女子,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果然非同一般。
连院内的老头都被她惊地又抖了抖。
苏秋雨也觉得自己一时有些夸张, 忙咳了咳掩饰尴尬, 又道:“天色欲晚了, 我们两人想要现在入城,大哥可否劳动您现在就出发?”
那老农哼哼了两声, 一时心中后悔是不是要少了,遂不满地掀开眼皮道:“那没问题,只是我这里一向的老规矩,要先付了钱再上车。”
赵玄亦一听,两人身上分文没有,还是等黑云回来吧。
苏秋雨却不想等。
当即将怀里赵玄亦的玉佩扯了出来。
她毫不尴尬地转头与他道:“这是你的玉佩。”
赵玄亦微瞥了一眼,却未曾说话。
自寻了院外的一块石头,随意一扫,撩开衣摆坐了下去。
白色的氅衣铺散开来,虽然落了点泥渍,却不影响这一身的雍容气派。
苏秋雨主动凑上前道:“这可要说清楚了,这我可不是偷的!我原是好心想留个信物给你家人瞧见,好来寻你的。。”
“嗯。”他应了一声。
苏秋雨也不管他信或不信,当即道:“如今我们既没钱,只能拿它抵偿车费了。”
赵玄亦却有了神色,脱口道:“不可。”
这东西是他贴身戴着的,虽然都是侍者挑选了来,他一向不曾在意,可到底是宫中禁物,若是传到外头,一则他的行踪势必要暴露,他还有事要做,不想惊动其他人,二则这老者只怕要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遂道:“龙虎卫就在山上,若是发现了这东西出现在此处,只怕我们要麻烦。”
苏秋雨道:“不是我们,是你。”
“。。”
“再说了,这一路的雪,我们的脚印还不够明显?你怎么不怕他们晚些时候寻迹找来?”
这雪天麻烦之处,便是遍地的脚印。
两人再怎么注意,也隐藏不了。
若是龙虎卫连这样的痕迹都寻不到人,那也实在是枉担了虚名。
只是此次引开他们的是黑云,是赵玄亦的坐骑,才t让他们追了这半天。
既不是来抓她的,苏秋雨自然半点不担心。
赵玄亦自也毫不担心。
只是道:“瞧这天色,料想不久便又是一场大雪,倒时自是什么痕迹也寻不到了。”
“什么!还要下雪!光从山上下来这点路你就走了一个多时辰,你觉得下雪前我们能走回去?若不是瞧你为了救我受了伤,我一个人走也便走了。既不想拿玉抵,你拿钱出来也行。”
“我。。”
自是没有的。
区区五十文而已,只是不想今日,居然被这区区五十文给为难住了。
那老头瞧见两人唧唧歪歪,低低地不知在说什么,不由吹眉瞪眼道:“你们夫妇两个他娘的去别处现眼去!别在我这里碍眼障脚的!”
这一句将两人一惊,刹那分了开来。
赵玄亦气得冷哼一声道:“当真是胡言乱语!”
苏秋雨道:“果然够老眼昏花。”
说着她却转了笑脸,将那玉伸出去要递给老农,娇声道:“今日瞧大哥您实在是心善,您瞧瞧这玉佩,千金难买,当世罕有,今日与您有缘,便将这玉给了您,抵了车费就是。”
那老农啪地吐了口痰,扔了菜刀走上前来,拿起那玉眯眼打量了一番,而后一把扔了道:“什么千金难买!我他娘的可不懂什么玉不玉的,谁知道是不是骗小孩的玩意!我只要铜板五十文,一文不能少。”
“你!”赵玄亦冷了脸,那可是他贴身之物!
说是千金难买,并不为过。
便是赏了朝中大员,也是要设香案供奉的。
苏秋雨接了玉,满面为难道:“这么好的玉您都不要!您说要铜板五十文,可我们身上实在没有铜板。”
“没有铜板还坐甚。。”
“铜板没有,不知银子可行么?”苏秋雨小声问询道。
老农的声音戛然而止。
好一会反应过来,当即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道:“那自然成了!他娘。。我说银子能不成吗。”
原来今日来的是两个不懂世事的富家子。
这些富家子,素来爱些什么玉啊髓的,哪里知道这世上最有用的还是真金白银铜板啊!
苏秋雨从怀里掏出一只藕荷色的荷包,晃了晃。
里头果然传出当当的银子响声。
“我这里有两锭官银,一锭五两。”
什么!五两!
老头早听到了那动人的银子声,惊地脸色都变了变,陪着笑脸道:“这么大的银子,我。。我也找不开啊。”
苏秋雨笑道:“这也不难。此番入京,只怕天色已晚,您也不必急着回来,便在京里寻家客栈住上一晚,那住店费用也算我的!”
“这样算来。。”苏秋雨皱了眉思索片刻,转脸娇声问一旁的男子,“相公,我未曾在外住过,五两够住了吧?”
相公?!
赵玄亦一时脸黑如炭,怒意喷涌而出!
他自然知道苏秋雨是什么心思。
只是凭他怎可能拉下脸面,去跟她一起骗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农?
更可恨的是,他知道这女子便是如此,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和所有人巧笑嫣然,甚至如今居然开口随意叫别人“相公”!
她先前与自己的种种,笑也好,怒也罢,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瞧着她此刻满面笑意,刻意对着那老农也好,对着自己露出娇笑假扮夫妇也好,赵玄亦只感到如鲠在喉。
连空气都愈发冷了几分。
只为了五十文,就能让她这般吗?
之前在宫里那样的地方,不知又是什么模样。
赵玄亦此刻突然生出冲动想要拉着她。
速速离开此地。
不管之前如何,从此以后,莫要再做这些事了。
若是只图钱财,我虽不能给你金山银山,但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确是绰绰有馀的。
就像如今,若只是想要辆车进京,这又算什么难事?他去寻来就是。
何必要这般模样。
心中所想,手中便下意识地拉扯上了人。
苏秋雨被他扯住了衣袖,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
“跟我走!”耳畔传来沈闷的声音。
“干什么?”
他一时力气大的吓人,苏秋雨竟被他拉得连连后退。
忍不住叫道:“喂喂,你做什么啊!”
赵玄亦恍若未闻,只顾拉着她要离开此地。
哪知那老头却突然打开篱笆门,行动如飞,一把拦在了两人前头。
“谈好了价钱,怎么能反悔!”他满脸的皱纹团在一处,怒斥道。
别看他老眼昏花,方才他可是听的真真的,这无知的妇人要给他五两银子住客店呢!
便是住上金屋银屋,那也花不着五两啊!剩下的钱岂不都是他的!
他知道这些有钱人,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他们吃喝上好些日子的。
可是这男的明显不乐意了,要拉着他妇人赶紧走。
这到嘴的鸭子岂能看着飞了!
赵玄亦道:“老大爷,我们不赁了,告辞。”
说着就要往回走。
老头气急败坏,当即就插腰拦住他道:“你们两个一通胡搅蛮缠,浪费了老子这么长的时间,连鸡都没来得及喂,都快饿瘦了,居然还他娘的说走就走?!当老子好欺负呢!”
赵玄亦何曾被人这样骂过,一时面色青白交加,却不好发作。
老头又骂道:“再说马上下雪了,你们不赁我的车,难道要在荒郊野外过一宿?你一个大男人,长得人模狗样,却连个车钱也舍不得出,竟要让你娘儿们跟着你露宿野外吃苦受累!真是好狠的心!”
“这山里野狼多的很,你娘儿们细皮嫩肉的,不够那狼一口吞了!难不成你还想就此另娶一个了事?”
这一通输出,饶是赵玄亦再好的涵养,也是气得浑身发抖,唇色煞白。
他甚至感到眼前阵阵发晕,亏他还同情他不能叫他上了这女子的当。
此刻只想要将这老头就地踢死了事。
哪知他还没从气疯里回过神来,却听身侧的女子早已笑的浑身乱颤,直不起腰来。
她边笑边抹眼泪道:“大哥,您果然好见识啊!”
说着又对赵玄亦道:“大哥说的不错,难不成你真盼着我被野狼吃了,好另娶一个美娇娘。”
赵玄亦一把甩了她的衣裳。
可惜他身体受伤不浅,又被气的浑身疼的厉害。
果然他将这宫人撵出宫外来一点没冤枉了她!
苏秋雨瞧不清他的神色,只是感觉到他呼吸声粗重,明显气得不轻。
她却愈发玩心大起,只是转头去哄那老头道:“大哥您别生气,他只是有些内急,脸皮子薄不好意思开口,拉着我要赶紧去寻个地儿方便呢。”
“唉,那你怎么还傻站着干嘛!”
老头转了脸笑呵呵地,招呼赵玄亦就往旁边一个泥坑处走。
口中道:“你内急还不早点说,这有什么害臊的!吃喝拉撒谁还没有了!都是男人我还没见过什么样吗。。。”
实在是越说越离谱,何况还当着一个女子的面!
赵玄亦绝望地闭了闭眼睛,黑着脸道:“不必了。”
苏秋雨想见他脸色一定难看极了,忙补充道:“想必又给憋回去了。”
那老头松了手道:“那也成!待会路上你要尿,就招呼一声,找个路边解决了!”
这般粗鲁的话,赵玄亦却似乎未曾听到,也毫无反应,脸色却突然冷得如雪。
连整个人都沈默了下来。
苏秋雨原以为这公子哥要被气的晕过去,哪知他突然安静下来,转眸看她。
饶是她瞧不清,也感觉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两人之间短短的距离。
在她的身上,不,在她的周边,徘徊来去。
苏秋雨被他瞧的浑身发毛,忍不住道:“你。。你瞧什么?”
赵玄亦一楞,冷了脸站到一旁。
捂住了嘴低低咳嗽起来。
随着咳嗽的震动,怀里的帕子一时都烫了起来。
这样顽劣的女子,令他忆起这帕子的主人。
那是个异常顽劣的姑娘。
他那时央告好久,才得了机会下了江南。
去寻访隐世的鸿儒,唐琴鹤。
那是个秋暮微雨的黄昏,在唐家门口,他被冷落在了门外,无人应答。
身后突然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随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你赶紧走吧,等不着人给你开门的,我们家可不见外客。而且马上就要用饭时间了,你难道还想上门蹭饭?”
他那时循声转过头来。
却见一个小姑娘穿着套粉绿色的衣衫,刚从外面冒雨跑回来,连伞也未撑。
满头毛发上落了薄薄的雨珠,衣衫也湿漉漉的,手里倒是抓了只碧绿的蝈蝈笼子,紧紧地护在怀里,生怕淋了雨。
便是这一转头,哪知那小姑娘倒吸了口气,手中的蝈蝈笼子都滚落在地。
“你,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等他入了门,才发现这传说中t德高望重的唐老师,大概是按相貌在挑徒弟。
原本的十四个弟子,各个龙章凤姿,仪貌不凡。
而他入门,成了十五,排序最末,这个小姑娘便时常要来捉弄他。
宫里规矩严明,他自出生起,一切行坐举止皆有规矩。
按照自小的规矩,每日里必要亥时息卯时起,可她总是故意拖拉着他,说是要请教他功课,却不一时就天南海北地胡扯,令他早上再起不来床。
他原每道菜只浅尝几口,可她偏要往他碗里夹一堆的菜,还口口声声叫他不得浪费粮食。
在他端端正正写字时,她总要凑上前来,给他讲最新的话本,逗得他憋笑憋得浑身发抖,字也写的歪歪斜斜。
不过半年时光,那姑娘竟让他前十来年的所有努力规矩瞬间瓦解。
人说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不循规矩之事也大体如此。
不久他就学会了在苏悦楼一边听书的时候,一边翘着脚嗑瓜子。
也学会了卷起裤管,去水塘里摸鱼。
还学会了跟着她买蝈蝈斗蟋蟀。
只是这小姑娘,平日里一堆坏主意,可一旦背起书来,却总丢三落四,如丧考妣。
他们只需通读一遍就能背诵的内容,她就算背上三天三夜也还是颠来倒去。
连唐老师都吹胡子瞪眼,不相信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怎么可能生出个不聪明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的女儿一定是晚慧或者大智若愚,只需认真引导,总能发掘出不世之才。
因此亲自设坛祭告,也将她正式行了拜师之礼,收归门下,成了最小的师妹。
只是不过三天,老师就被气病了过去。
躺在床上吩咐底下的众位师兄们轮流教她。
一个月后所有人都去劝慰老师道,小师妹率性可爱,如玉质璞,不必非得背书学些经史子集医药地理的。
这反倒委屈了她。
其实众师兄这一个月,私下里无不头大如斗,愁眉苦脸。
老师也终於认清了自己的女儿大概真的属於不聪明的类型。
不过聪不聪明又有什么关系。
有众师兄护着她,总叫她一辈子无忧无虑下去的。
只是他们全都食言了。
梅林深处,寒风起,梅香沁鼻。
“喂,喂!”
苏秋雨瞧见身旁的人毫无动静,忍不住叫了好几声。
还是一旁的老头眯着眼凑上前连连道:“哎呀!你这相公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这脸色怎么惨白惨白的,额头都冒汗了!”
苏秋雨一听不好,这人昨夜就发了一场烧,今日又摔了伤势加重,只怕再拖下去要遭!
当即与老头道:“大哥你快去牵车来!我们要赶紧入城去看大夫!耽误不得了!”
那老头忙道:“唉,好好,你稍候,我去牵了立马就来,你们在这等着!”
说着一瘸一拐地直奔后院去了。
瞧那腿脚,倒是比年轻人还快。
苏秋雨方又叫道:“喂!喂!白团子公子!”
赵玄亦从呆楞里回过神来,昏沈的眼睛慢慢定了焦。
瞧见面前的女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他心中一堵。
自己为何总会将这女子联想到她?
小师妹虽然顽劣,可却率真淳朴,心思单纯。哪里像这女子,心思狡诈,在宫中攀炎附势,长袖善舞。
她何能比得上小师妹的万一?
自己当真是昏聩了。
苏秋雨见他动了动,便道:“你做什么一声不吭?”
赵玄亦低低嗯了一声,却态度都冷淡了许多。
转了话题道:“老人家呢?”
“去取车了?你没见他,方才行得如脚底生了风火轮一般。”
赵玄亦只是木着脸,闻言道:“你那荷包里,也只是几颗石子吧?”
苏秋雨道:“你怎知道?”
赵玄亦想起在宫中时,便曾听王忠信回报,这宫人随身带着几颗石子,说是石子碰撞发出的声音就像银子一样,这样随时听几声银子响心里也开心。
果真是财迷心窍的。
如今在笑别人,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那声音听起来虽像,可银子与石子我还是分辨得出的。方才他说要先付钱后送人,怎么如今又愿意了?”
“他又没有零钱找我,哪里有脸让我现在就给五两银子给他。”
“届时进了城,你没钱付车费,该如何?”
苏秋雨道:“这车主要是为你寻的,自然要你想办法。你好大一个公子哥,难道还想赖了车费不成?”
“再说,我瞧你外头这件衣裳就不错,该值些钱。城里当铺多的很,你随意当一当,自然也就凑出钱来了。”
老头生怕两人等的不耐烦,一路连跑带催促,将那车赶了过来。
只是瞧见那车,赵玄亦忍不住脸都黑了黑。
这是辆牛车不假。
只是那拉车的黄牛,只怕是与这老头一起长大的吧。
老头果然拍着那老黄牛的头道:“嗨,老哥,别惦记着你那几根草了,我们今夜住在外头,好好享受一番。”
赵玄亦冷了脸,又瞧了瞧那黄牛拉的车。
果然只是个车,连棚顶都没有。
而且不知这车上还拉了什么,上面竟是堆了一堆东西。
老头对傻站着的两人道:“别楞着了,快上车吧!”
苏秋雨跑上前去,虽然瞧不清,却也见这板车乱七八糟堆了一堆东西,人坐的地方实在有限。
她转头问道:“您这车上装了什么?怎么全都是东西?”
老头顺便带了根烟干,边抽边道:“这不是今夜就住在那里,我想着明日一早还能在那卖点东西,没瞧见这些都是红薯么!”
说着吞云吐雾一番,对着四姑山努了努嘴,“这地方虽然瞧着阴森森的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可这地啊,实在是他娘的肥的很!瞧我这红薯,都比一般人家的长得大!”
。。。
瞧见两人面色如霜打了一般,老头当即道:“你们怕什么!我这车宽的很,便是坐个四五个人也是坐得下的!”
宽的很?
这老头大概对宽的很有什么误解。
老头怕两人反悔,又卖力道:“而且这车我都擦了好几遍了,干净地很。”
干净。。
苏秋雨用力挤了挤爬上车,身旁的红薯咕噜噜滚来滚,将她填了填。
她伸手招呼旁边的人道:“这车果然宽阔,坐我们两人应该没问题,快上来啊!”
太阳落在了山后头,此处本就背阴。
如今天色又昏黄发黑,眼见天色真要下雪的模样。
赵玄亦抽了抽嘴角,难以想象自己坐在这样一个车上会是什么模样。
若是被认识的人瞧见,那成何体统!
瞧见他磨磨蹭蹭不肯上车。
那老头一急,又跑到院外的草垛旁。
从雪堆底下抽出一堆干草来。
那老牛见了干草伸出舌头来抢,被老头让它抽走了几根,剩下的慢慢铺在了车上道:“瞧!这样铺着好了吧!”
还能顺便给老黄当口粮。
实在是想得周全。
赵玄亦慢腾腾挪上了车,挤在一堆红薯,和那女子旁边。
身下的稻草清脆悦耳。
老头对着虚空甩了甩牛鞭,这辆老黄车便慢慢出发了。
这村子在梅林深处,他们两人从山上斜坡下来,如今行在梅林里,却是又一番景象。
老黄牛走几步就想要去啃枝头的梅花,老头也放纵着它,只是偶尔催促。
老牛细车,梅香相伴左右。
苏秋雨却双脚在后面荡来荡去,抱着剑闭着眼歪着头不再说话。
老黄牛舍不得这香甜的梅花,一心只顺着梅林往外走。
一路上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晃晃悠悠。
林子里静静的,似乎有风在细细的吹,也似乎远处有冬鸟的脆鸣。
这般不知走了多久。
突然传来冲天的呼噜声,将车后半梦半醒的两人都惊醒了过来。
赵玄亦打眼一瞧,这赶车的老头果然睡着了,只任由老黄牛自寻入城的路。
原来这牛车已经出了梅林,行在入城的官道上了。
不远处一大片阴影矗立在半空中,似乎将天遮挡了一大半。
那便是最繁华的京师。
苏秋雨睁开眼睛,伸出手来,一片细微不可察的雪花落入了掌中。
只是这一路未动,浑身早就冻的冰凉。
她指着远处黑乎乎的京师道:“我原以为就这老黄牛的速度,天黑前也未必能赶上呢!没想到居然叫它给赶上了,你瞧,下雪了呢。”
这剩下的路,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雪方细细地飘下来,也还未变大。
两人不必变成两只雪人入城了。
赵玄亦抱着臂,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不过昨日午后方出城,他却觉得似乎离开了许久。
两人一时都静默下来。
京师愈发的近,连城门处的守卫都清晰可见。
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大多是行色匆匆,要赶在雪落之前赶紧回家去。
赵玄亦瞧见城门处t并未加严盘查,还如往日一般,可见他们还未将他失踪的事闹出来。
这样很好,免得惹人仓皇,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只是今夜他却是要给王忠信一些消息才成,否则若还没他的消息,他一定不敢再瞒下去。
他仔细思量了一番,却见身旁的人一言不发。
不由问道:“你为何急着进城去?”
昨日她被撵出宫来,那紫禁城是回不去了,她还急着进城做什么?
他记得王忠信似乎说过,她是陜西人?
难道在此还有亲友?
苏秋雨却不回答,而是道:“你方才在篱笆外头急着拉我走,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
赵玄亦一楞,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觉得她丢人吗?
是的,那时候他确实这般认为。
为了区区五十文,可以撒娇卖乖,费尽心思。
见他沈默,苏秋雨却笑了,她抓起一颗红薯,在手中上下抛了抛。
“你大概想不到,有人会为了这点钱,耍尽心机。”
“你大概又会想,若不是今日这车夫是个老头,若是换个年轻的,我大概又准备投怀送抱了。”
赵玄亦一楞道:“我并未如此想。”
心念电转间却突然反应过来,她原来认出了自己。
几日前,在盛通绸缎庄,两人方见过面。
只是那时候他戴着面具,两人未曾见到真容。
那时候他说她见个男人就想要投怀送抱,嫌她脏,两人还为此生了嫌隙。
苏秋雨却无所谓的笑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莫说今日为了五十文的车钱,我可以费尽心机,便是为了哪怕一文钱,我都可以投怀送抱,使尽手段。”
“你!”赵玄亦竟无言以对。
他想问她好好的为何这般不自爱,难道这世上的名利比自己更重要?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苏秋雨将那红薯放下,抱紧了怀里的剑鞘,声音却低低的,自言自语:“只可惜我一向愚钝,实在是没什么高招,常常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你说什么?”
苏秋雨擡头道:“我要活着,不光不能死,还要活得好好的。”
这样轻柔的话语,听在赵玄亦的耳朵里,却落地沈重,如遭重锤。
想要活是人的天性,这再正常不过。
苏秋雨却道:“只要能活,能活得好,做什么都可以。”
赵玄亦道:“这世上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
苏秋雨的腿又荡了荡,半晌笑道:“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懂的。对我来说,我的使命是要好好活下去。我的命,我的身体,早不是我说了算。”
“可说来,有些事不做,我便活不下去。”
赵玄亦震得一时无法言语。
却见苏秋雨取过荷包来,晃了晃,里头两颗小石子的敲击声平平砰砰,一时竟真的与银子的声音分不出来。
她微偏过头来,看着他。
双目颜色浅淡,却紧紧瞧进了他的心里,轻声道:“所以你知道该如何报恩了吗?”
“什么?”
苏秋雨微举了手中的剑,挑了挑眉道:“这可是你的信物。什么时候报答了我救你的恩情,什么时候还你。”
还不等赵玄亦回答,她突然一步跳下牛车,晃了晃手中的荷包道:“先想办法将车钱付了吧。”
好远从风中传来她的尾音:“再会!”
赵玄亦欲要拦住她,可却瞧见她已经跑远。
很快消失在城门洞里。
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
他一时心中说不出的怪异难受,最终只馀一声叹息。
。
入了城,天色便已入暮。
许多人家还没来得及点灯,街道上行人稀少,反倒是来往马车变多了。
这京师中留下来的,大多也不必像她一般,淋着雪,没有归宿。
她在宫中呆了五年多,却极少在这京中行走,与她而言,却是格外新奇。
裹了布的剑鞘敲击在石板地上,丁丁脆脆的。
旁边的人无不好奇地从店铺里够头看出来。
只看到一个少女,手中摸着根拐杖样的东西,在地上随意敲着,声音很大,走得很是迅速。
旁边客店楼上有一靠窗的位置,里头一个客人正在凭栏赏雪,瞧见她的模样,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了,瞧着正是大好年华的女子,竟是个盲人。”
说完却见底下的少女微微仰起头,朝这个方向看来。
一张脸白得似雪,眉目如笼着寒烟,看不真切。
发上衣裳上都落了浅浅的一层雪。
那客人不想竟叫这姑娘听见了,忙不叠起身,酒水拂在袖上也顾不得擦。
只是对着楼下的姑娘作揖道:“在下方才言语有失,实在是冒犯姑娘了,在这给姑娘陪罪。”
说着竟真的在楼上窗边,深深做了一揖下去。
苏秋雨看不清,隔着雪只瞧见似乎是个极年轻的男子。
她也不回礼,冷冷看了一眼,便自顾走了。
窗内的男子脸色血红,一时自愧连连。
旁边有陪酒的公子道:“广阳王殿下,您就是对这些人太过宽容了些,分明是那盲女不知礼数。”
那被称为广阳王的少年道:“方才确实是我言语不周,冒犯了人家,人家不怪罪我已很是难得,怎能反说人家不知礼数?”
那陪酒的公子讪笑着,忙也起身陪礼。
广阳王却急急地出去了。
苏秋雨木木地行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方才那少年的声音。
“姑娘,能否请稍留步。”
苏秋雨手中的剑一顿,停下来,转身看去。
那少年见她停下,忙急急走上前来。
借着隔壁店铺的一点灯火,广阳王才瞧清面前的女子。
穿着厚厚的衣裳,肤色如雪,双眸浅淡,连唇色都比寻常女子淡了许多,瞧起来温温弱弱。
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什么东西拐杖,用一块布紧紧的裹着。
方才敲着路面的,便是这个东西。
广阳王心中一跳,忍不住道:“姑娘瞧着好生面熟,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苏秋雨听闻也是一惊。
她入京五六年,一直呆在浣衣坊,近来才转去了广储司,她一向寂寂无闻,所见不过司内几人。
何以他张口便说面熟?
她在回忆里几番搜索,却并未找到关於此人的半点线索。
遂不由冷笑道:“这位公子一向都是与旁的女子这般搭讪的吗?”
广阳王一楞,面色一瞬间血红,忙敛衽行礼,快要揖到地上了:“是在下言语孟浪了,姑娘万勿往心里去。”
苏秋雨道:“你有事?”
广阳王忙将手中抓着的伞递了上前道:“雪下了大,瞧见姑娘冒雪孤身独行,特意送伞给姑娘。”
苏秋雨却不去接。
广阳王忙道:“姑娘莫怕,在下姓赵名子言,并非恶人。”
苏秋雨点了点头笑道:“今日夜深雪重,赵公子好意与我送伞,他日若再逢此,公子可还能照拂?”
赵子言不想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楞。
苏秋雨道:“既不能,得一时之伞,遮了风雪又能如何?”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自古拄着剑走了。
赵子言楞楞地瞧着她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身后的侍从忙撑了伞走上前来道:“殿下,外头雪寒,您快回去吧。”
苏秋雨沿着御道行了许久,终於在一家铺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铺子门居然已经关了,只两盏灯笼挂着,在雪夜里透出朦胧的光。
照着门头上“盛通绸缎庄”几个字晃晃悠悠。
她不确定里头是否还有人,试探性地敲了敲门。
不过响了两声,那门便嘎吱一声开了。
站在里头的人并无惊讶之色,正是宋掌柜。
不待她开口,宋掌柜已经带着他的招牌笑脸招呼道:“原来是苏姑娘,外头天寒雪深,快请进来说话吧。”
。
老黄牛在城门口嗷呜一声嘶叫。
将打着呼噜的赶车老头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睁眼一看,发现了城门口守卫的侍卫的一张大脸。
不由一惊,从牛车上跳下来,连连点头行礼道:“各位官爷。”
守城的侍卫并未过多盘查,便放了牛车进了城。
甫一进城,老头冲后头叫道:“姑娘,在哪将你们放下来啊?”
“我今夜住在哪个客店?要不还是老头子我自己选一个?”
说完却没听到姑娘回答,老头忙伸头够过来,却只瞧见那男子一身白衣,端坐在车身上,头低着。
天色已经昏暗,他连面目都瞧不清。
老头心头一惊道:“什么!你家娘们哪里去了!”
赵玄亦嘴角微抽道:“她有些急事,自去方便了。”
老头却於地叫住老黄牛,停了下来。
他可记得真真的,这家的钱都在那娘们手里!
他们该不是想要赖账,逃跑吧!
老头心中悔恨,怎么着也该先收了车钱再行赶路。
赵玄亦道:“老人家不必着急,你且送我去章遇胡同,到那里t自会与您结款。”
老头没发,只得照的他说的,赶着牛车往那章遇胡同去。
这胡同越走越偏僻,天也越发的黑,雪下的大了起来。
饶是老头年纪大了,也要心中发怵,心里犯起了嘀咕,怕遇上了歹人。
可他一没钱二没色,歹人寻他的麻烦做什么。
好在终於在那男子一声令下,这牛车停在了一颗大枣树旁。
枣树旁有一扇门,紧紧闭着。
门上连个灯笼也没有。
不光这门上没灯笼,整条胡同都黑漆漆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若不是趁着雪色一点光亮,只怕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地上怎么瞧也不像是有人住着,老头吓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道:“这。。这位公子,老头子我。。我孤苦一人,什么也没有。”
赵玄亦从车下下来,身型微微晃了晃。
他对老头道:“去敲门。”
老头子吓得不敢不听,当即对着那门当当拍了几声。
门真的支呀一声从里头开了。
一个中年人拧着盏灯笼从里头走出来,也不说话,直跨出门来一扫。
瞧见站在牛车旁的白衣男子,明显一惊,忙走上前来道:“公子。”
赵玄亦道:“去取五两银子与这赶车的老人家。”
那中年人忙低头应声道:“是。”自己却不去,只是搀扶起赵玄亦往里走,一边吩咐从门后跟出来的小厮。
那老头听说真有五两银子拿,一时又喜又怕。
直到真的五两银子握在了手中,还如做梦一般。
赵玄亦又道:“你速派人去城里寻个人。”
那中年人一惊,瞧见公子着急的模样,忙道:“公子要寻谁?”
赵玄亦将苏秋雨的模样约略描述了一番,这样一个盲女行在街上,总归是引人注目的,想要寻到她该不难。
她身上分文没有,也不像是有亲眷在城中的模样。
这样大的雪,谁知会在哪里过夜。
比如昨夜便只寻了个雪洞躲着。
瞧她手法,倒是熟练的很,难保不是以前常风餐露宿练出来的。
赵玄亦又道:“你们莫要吓着她,若是她已有妥帖住处,便不必惊动她,若是没有便请过来,若她实在不肯跟你们来,便拿点银子给她也就罢了。”
听了一堆“若是”,中年人不敢轻视,忙应是。
赵玄亦又吩咐道:“可先去盛通绸缎庄看看,人是不是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