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苏秋雨下意识从车窗内伸出手, 想要摸摸这粗劣的树身。
哪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别碰!”
她一惊,下意识缩回手来。
一旁的赵玄亦语气淡漠地道:“到了,下车吧。”
两人还未下车, 旁边的门已经开了。
几盏白色灯笼从门后快速地走了出来。
有人掀开车帘,赵玄亦未再说话,在对方的搀扶下自顾下了车。
苏秋雨跟在他的后头, 慢慢挪腾到车门口, 瞧见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站着好几个人。
只是这些人在黑暗里,又都微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她再擡头,模模糊糊里发现这个院子门并不大。
眯眼细看, 也没瞧出这院子有什么特别的来。
方要下车, 这才想起来自己衣衫破损,满面赃污还没来得及洗。
不用照镜子大概也知道自己如何是什么样子。
若是这副模样出现在这个门口,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未免太过丢脸。
这些人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哪里来打秋风的吧?
而赵玄亦便走在前头, 方要进屋, 却突顿住了脚步。
转头看她。
他便停在门檐的灯下,面目笼罩在一片灯影里半明半暗。
不知何时身上已披了件雪白的披风, 门头上的灯笼光便照在他的头顶, 灯影里雪花飞舞。
一旁的侍从给他撑着伞,那雪花便簌簌地落在他头顶的伞面上。
想起对方第一次登自己的门, 也算是客,他到底未进屋, 便站在那里等着她。
赵玄亦见苏秋雨坐在车辕上磨磨蹭蹭, 遂招手与旁边的人交代了一句。
那人忙飞奔去了, 很快便取了一件披风来。
他也不接,只是朝着马车方向看了看, 那人忙躬身将披风递到马车旁来。
苏秋雨瞧见那走过来的人,微低着头向她举起手,手上叠放着一件雪白的衣裳。
这衣裳上的冷香涌进鼻端,不用看就知是为他准备的衣裳。
苏秋雨下意识避让开来。
却听远处赵玄亦道:“是新的,我未曾用过。”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那日在盛通绸缎庄的事来,一时都有些无语。
苏秋雨也不再犹豫,自顾扯了披风披上,果然轻便又暖和许多。
任由宽大的衣摆铺在车辕上,她埋头仔细找了找车边的脚凳,寻摸着准备自己跳下车。
哪知地上积雪太滑,那脚凳上已落了一层的雪。
她不妨未站稳,身体一倾就要扑倒在地。
赵玄亦心头一惊,下意识冲了过来。
不过霎那间,居然在她砸向地面前一把接住了她。
自己却半个身子都倒在了地上。
地上厚厚的雪,砸了并不如何疼,只是这一番动作到底惹了身上的伤。
赵玄亦忍不住闷哼一声。
周围站着的人大惊,方才动作太快,他们都未反应过来。
此刻瞧见殿下摔倒在地,眉目皱在一起,忙围上来搀扶。
一旁王常吓得脸色都有些白了,慌忙道:“公子,您没事吧?小人立刻去寻大夫来!”
赵玄亦摆了摆手,却没让人搀扶,自己反身将一旁的女子扶起来道:“你没事吧?”
怀里的人却没有回答。
赵玄亦低头一望,才发现这女子苍白的面色有些泛红,双目微眯着。
“你怎么了?”
苏秋雨嗫嚅着道:“我好的很!”
赵玄亦触手一探,额头居然摸着滚烫。
她何时发了烧?
自己与她同车这么久,怎么半点也未察觉?
抓那小厮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力气大的很,一脚就将人踢下车了!
只是仔细想来,这一路,她确实一直靠在车壁上未曾挪动。
整个人也瞧起来有气无力的模样。
苏秋雨的额头被他冰冷的手一激,用力睁开眼,打开他的手道:“我好的很!只是累了而已。”
赵玄亦对旁边的王常道:“去寻大夫,快点。”
“是。”一旁忙有人飞奔着去了。
赵玄亦道:“你既发烧了,又何必逞能。”
苏秋雨想要站直身子,用力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口中抱怨道:“哪里知道这地儿这么滑!况且我下午方跳过崖,累的不行,这腿脚都酸软着呢,不信你自己跳崖试试。”
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弱,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赵玄亦有些无语。
都烧成这样了,还嘴硬。
他四顾一眼,发现周围站着的全是男子,没一个合适的人。
实在无法,只好扶着这女子的胳膊往院子里头走。
她没有挣扎,神思早就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
口中却喃喃道:“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了。没有什么事是睡一觉吃一顿解决不了的。”
赵玄亦却楞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抖了抖。
没什么事是睡一觉吃一顿解决不了的。
这是她常说的话,也曾拿来安慰他。
记得那年她日盼夜盼,原本每年九月初九必回家一次的师母,突然来信说不再来了。
她一个人拿了信偷偷躲起来流了眼泪。
师兄们凑在一起,想了一夜的主意想要如何逗她开心。
哪知她自己早已经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便兴高采烈地将师兄们都叫起了床,说是要让大家上苏悦楼包一桌最有排场的席面,给她过十二岁生辰。
可怜师兄们一夜未睡,各个顶着黑眼圈。
一旁王常察觉有异,上前道:“公子您怎么了?”
赵玄亦回过神来,弯腰将靠在一旁的女子打横抱起。
这一抱,才发现这女子一直穿得臃肿,实际却轻飘飘的,想得见这衣裳底下是怎样一副单薄的身体。
几片雪花就这么飘在她的头发脸上,和睫毛上。
他冷了脸道:“伞呢?”
旁边撑伞的侍从一惊,他只有一把伞,全遮在了太子殿下的头顶。
闻言一时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赵玄亦心下烦躁,一把扯过自己的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一旁的王常见状,忙伸手要接过她道:“公子,这怎敢劳动您,请让小人来吧!”
赵玄亦道:“不必了。”
说着方要往屋内走,行动间却见一个东西自她怀里滚落了出来。
白白的一团,滚落在雪地里,不见了。
王常忙拧了灯笼上前,从雪地里将东西捡了起来。
竟然一个白花花的馒头。
他将东西呈递上前道:“公子,瞧着像是个馒头。”
怀里苏秋雨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从迷蒙中挣扎着低声地道:“是我的!我要吃!”
“哎呀!我好蠢,饿了一路居然将馒头给忘了。”
她晨时未用饭,偷偷藏了一只在怀里,后来去玲珑酒楼,不过喝了口茶,哪里有心思吃饭。
这饿了一整日,乍然听到馒头一词,顿时腹痛如绞,直觉自己能吃下一筐馒头。
赵玄亦瞧见那馒头不知被她藏在怀里藏了多久,早就冻得棒棒硬。
又滚在了雪里,哪里还能吃。
遂问道:“可备着吃的了?”
王常回道:“一直备着的,小人这就让厨房送来。”
“嗯。”
“我要吃馒头,现在就要吃。”
“过会,先喝点热粥。”赵玄亦边走边道。
“不,我的馒头。”
“那你总得进屋里吃吧?”
“不,我可以边走边吃,你放我下来。”
赵玄亦脚底生风,抱着人在院子里走得飞快。
旁边跟着的王常瞧见二人如此,心下暗暗吃惊。
这才发现王忠信今日之劫当真是一点不冤。
他偷偷打量这个女子,瞧起来并不格外艳丽,也不见多么富贵。
与过往先帝欲要配与太子殿下的人比起来,实在是没看出什么特别。
苏秋雨整个人已经想要昏沈睡去,两个眼皮早已经不听使唤。
只是却不知他要带自己到何处,心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不敢放心睡去。
遂强打起精神来看悄悄打量,发现这院子虽然比普通百姓家的要强一些,可与他的穿戴相比,实在是不甚大。
连盛通绸缎庄的后院都不如。
她甚至怀疑他身上的一件狐裘t都比这院子值钱。
更奇怪的是这院子中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瞧着格外怪异。
若是摆片假山,倒是很合适一些。
还未行几步,苏秋雨突然发现院子里也不全是光秃秃的,似乎有一个黑影在进门不远处。
是个石狮子?
可是谁家会将石狮子不放在门口,却放在院子里?
那石狮子身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瞧见两人进来,哪知那石狮子居然动了动。
苏秋雨怎么也没想到那根本不是什么石狮子,居然是个人!
是个跪着的人。
那人瞧见两人行来,扑地磕下头去,整个头埋在雪地里。
这寒天腊月,瞧这人身上的雪,不知跪了多久。
赵玄亦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往前走。
却听怀里的苏秋雨嗓音暗哑道:“你瞧见了吗?”
“瞧见什么?”
“那雪地里有个人。”
赵玄亦道:“嗯。”
苏秋雨道:“他会死吗?”
“或死或残,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能放过他吗?”
赵玄亦皱了眉道:“不能。”
君无戏言,他早下令,任何人不能为其求情。
他不是薄情寡恩之主,也不是没给过选择。
说完许久未等到她的下一句话,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夜间的时候他不喜亮,连带着他住的地方侍从们都不敢多点灯。
这屋檐下更是昏暗一片。
却只隐约瞧见怀里的女子面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睛周边似有水光。
她哭了?
赵玄亦心中一惊,停了脚步道:“怎么了?”
半晌苏秋雨方道:“不,我不要他做这样的选择。”
赵玄亦一楞,这才发现怀里的人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她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在看着别处。
黑暗里只看到晶莹的亮光在脸颊上闪过。
他感到心中一堵,连带着整个呼吸都费力起来。
他从未想见过,这个女子也会流眼泪。
她脸皮厚的吓人,心中只有利益计较,哪里会这般。
哪知不一会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
赵玄亦慌忙道:“你哭什么?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便是了。”
“让他不要死。”
赵玄亦这才擡眼看向院中的人。
半晌方道:“你并不知他是谁,他曾想要害你,取你性命,今日这些,他罪有应得。”
他欲要进屋,却感到胳膊被人紧紧抓住,苏秋雨睁着无神的眼睛,只是道:“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人,为了我死在了雪地里。”
“是谁?”
苏秋雨嗫嚅了半天,也未将那名字说出口。
只是看着院中雪地里的人,脑海里只有那个少年。
他衣衫单薄,在雪地里仿佛风吹就要跑走了。
他笑着对自己说:“小师妹,别怕,我来救你了。”
两人就要逃出去了,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箭羽。
他便护在她的身前,那箭羽插在了他的胸口,鲜血撒了一地。
他也慢慢倒在了雪地里。
而她却被人拖着离开,连去抱起他都不行。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躺在院子里,慢慢被雪覆盖,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苏秋雨脑袋早已成了浆糊,仿佛真的看见那少年此刻便在那雪地里。
她下意识抓紧了面前人的衣裳,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声音暗哑却似乎断在了风雪里。
“求你,救救他。”
。
老大夫又被人半夜从热被窝里拽起来,急吼吼地往此处来。
他上回拿了许多草回去,今日来得倒是乐颠颠的。
不想昨日的病人没事人一般坐在屋子的一角,而床上却躺了一个新的病人。
大夫老头吹胡子瞪眼道:“你好了?怎么不好好躺着去!这是想落下病根!你好不了可别怪我医术不精。”
赵玄亦今日却黑着脸,浑身一股骇人的气质。
听此言却不答话,只是冷脸坐在一旁。
周围一众服侍的具都战战兢兢地侍立着,屋内一丝生息也无。
老大夫砸了砸嘴,心中生了丝惧意,到底闭了嘴。
屋内光线昏暗,却见今日床帘子拉的严实,一只纤细的胳膊露在了外头。
今日确是个女子。
他也不多说什么,上前把了半天的脉方道:“咦,我要瞧瞧病人面相。”
旁边的侍从忙看了眼赵玄亦。
见他微点了点头,遂将床帘拉了一丝缝。
老大夫年纪大了,与这男女之妨上更没什么讲究,直接够头进去,不过片刻便又伸出来了,连连摇头。
远远站着的王常立刻道:“大夫可瞧出什么来了?”
老大夫叫道:“这屋里暗的像没点灯似得,能瞧出什么来!”
听闻此言,赵玄亦摆了摆手,立时有侍从添了灯来。
屋里瞬间亮堂了起来。
老大夫念叨道:“我说你们瞧着大户人家似的,一点灯油钱也舍不得。”
王常怕他再念叨下去惹怒了太子殿下,忙阻止他道:“大夫快瞧瞧病吧。”
老大夫又够了头进去,呆了半晌方出来道:“这姑娘,生得这般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