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原以为不过是将那女子送进去, 可客房外头几个侍卫守着,却迟迟不见赵玄亦出来。
王忠信站在门口,心急如焚。
可却到底不敢进去, 只得干等着。
谁知不久竟从屋内传出暧昧的声响,他面色一白,心中忍不住跳了跳。
不用去看, 也知道屋内正在发生什么事。
此事实在是大为所惊, 他跟着陛下五年多,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假以辞色。
可这些时日为何屡屡对着女子格外不同,今日更是让这个女子爬上了床?她到底使的是什么手腕?
王忠信皱眉半晌,却突然心头一跳, 从记忆深处想起差点被他忘记的一个人。
五年多年, 彼时陛下还是太子,从外头捡回来一个女乞丐。
那时他还未跟着太子殿下, 只是听闻彼时殿下对那捡来的小乞丐十分特别, 几乎是予求予给, 从无违逆。
听闻后来先帝见他终於对个女子上了心,便特开恩要赏那女子做太子侍妾, 哪知却被太子殿下断然拒绝。
再后来, 据说那小乞丐竟是刺客,行刺时被护卫当场杀了。
她在宫内也不过昙花一现再无人记得。
他也只是曾远远见过那女子, 如今想来,这苏秋雨眉眼之间, 分明与那小乞丐有些相似。
难怪在辛者库他第一次审讯之时, 瞧着这女子有些面熟, 一见就心生厌恶,后来再见, 便只想将她赶紧从陛下跟前除之。
这种神似,难道会是巧合?
他心中生了疑虑,盯着紧闭的房门死死瞧了一会,恨不能瞧出个窟窿出来。
屋内令人脸红的声音不歇,一人见他模样,低声问道:“王统领,可要清场?”
王忠信摇头道:“不必。”
此事自然动静越小越好。
几人面面相觑,具都垂下头,只做未曾听闻,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如此瞧来,陛下必要在此客栈久留,甚至要过夜方回。
如今客栈里满是人,鱼龙混杂,需得在各处加强守卫方成。
王忠信用眼神嘱咐了门口的几人,自己下楼去。
客栈里头很是安静,冷嗖嗖的,只有他走路的嘎吱嘎吱声在楼梯上响起。
听到动静,守夜的店夥计擡起来头来,睁开血红的眼睛瞧了他一眼,沙哑着嗓子道:“这么晚了,客人可是要去寻东西?”
寻东西?
王忠信眉眼不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店夥计从临时搭地铺盖里头爬起来,抓过柜台上的油灯道:“我方才瞧着就像是你们的东西,果然是的。”
说着在柜台上一阵摸索,拿出一个灰褐色的东西来。
“客人寻得可是这个?”
王忠信瞧见他拿着的似乎是一包布裹着的东西,他不曾见过。
只是如今陛下在此安塌,他自要格外留意。
遂也不说不是,只是伸手接了来。
夥计瞧见他这模样,以为是承认了,遂讨好地道:“得亏方才我见后头的窗子在响冒雨去查看,给瞧见了这东西落在外头的雨檐下了,晚间的时候还没有,这时段只有你们来,我想必是你们的。”
“客人放心,做我们这行的常遇着客人丢东西,未得允许我们不会私自查看的,既是你们的,且拿去收好。”
“这外头都湿了,里头不知有没有什么重要东西也给淋湿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王忠信取了点银两打发了他。
走到一旁,打开了包裹。
包裹里头有几块馍,已被雨水泡的快要烂了,旁边还有个纸封,和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
王忠信拿过那纸封,瞧见已经湿哒哒黏腻在一起,从里头掏出来的一堆纸张,黏在一处,墨迹已经晕染成一团,连带着纸张上的红泥也晕开了。
显见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皱了皱眉头,又拿过一旁的油纸包着的东西。整个包裹里只有这一个东西裹了油纸怕被雨淋湿了。
他拆开纸包,没想到这东西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好几层,严严实实。
待拆出来,才发现竟是一本书。
这本书他还很眼熟。
昨日一早,陛下便命人即刻去户部取了官引,后又寻了塞外地形图,后与这些同装入封纸给了苏姑娘的,还有这本书。
这书封面上并没有名字。
但他认得。
这是陛下在章遇胡同书房里的书,是一无名氏写的西域游记。
昨日特意取了送给她。
他瞧见这书,便知这包东西原来是苏秋雨落下的。
只是那些官引与地形图早被雨淋湿了彻底不能用了,却单单这本书包得这般严实?
他将书页翻了翻,翻到了一页折角处,开头写得是这作者来到了楼兰,瞧见楼兰景色特异,风景秀丽绝美,而楼兰城内的女子更是妖娆妩媚,别具特色。
而且特意描写了这些女子都爱戴着一种紫色的花编的手串,走在路上,叫人赏心悦目,目不暇接。
这段楼兰城女子描写得很是绘声绘色,如亲眼所见一般。
叫人听了都生了向往之情。
只是在这段最后,这位作者又单写了一句。
“天高地阔,我今观之,甚思乡。”
王忠信将折角的这页仔细瞧了瞧,他多年在禁军中任职,目光极为敏锐,在昏暗的烛光下,只是瞧见这页与其他地方颜色略有细微的差别,显然翻动的次t数更多。
且这书页上,似乎落了些水渍,不过被很小心的擦干了。
如此想来,今日下雨之时,她应该在看此书。
苏秋雨今日落在雨里自己尚且浑身湿透,这书却只溅了这一点雨,显然被她护得很好,后来又被这般仔细包裹起来。
这个包裹里,若说贵重,这些路引乃是陛下亲自交代的,朱批红字,可在满天下自由出入,投宿沿途大大小小所有官驿,这样的东西,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件来。
可不想今日被淋了彻底,反倒是将本不值钱的游记这般上心,护的这样仔细?
况且她此前一心要出去关外,为何一日不到又急急地回来了?
他想了想,招手吩咐了几句,一个侍卫出去了。
不一时却见行风冒着雨赶了来。
王忠信瞧了瞧楼上,并无动静,遂带了行风至角落处问讯。
见问今日苏姑娘在府门外的行动,行风心下一松,这么晚来了客栈,他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当即回道:“苏姑娘在院外头并未做什么,只是在枣树下安静地等着南候爷的信。”
行风想了想又道:“对了,南候爷入宫多时未出,后来等得无聊,苏姑娘便取了本书在瞧。”
“可是这本?”
行风看了一眼书道:“正是,此书是陛下特意交代,给苏姑娘带上的。”
“然后呢?”
行风道:“后来落了雨,小人出来再瞧,苏姑娘居然还躲在树下,冻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小人心中不忍,给姑娘递了把伞。”
王忠信又将她在别院里头这些日子的所言所行一一问过一遍方才作罢。
他将书重又用油纸包好,放进了湿漉漉的包裹里。
。
苏秋雨瞧着他的眉眼,默默伸了手,在虚空里摸了摸,又放下了。
这真的是朝暮哥哥吗?
他真的没有死?
这一切是真的吗?还是在做梦?
若不是自己此刻身体的酸痛如此清晰,她几乎怀疑一切都是自己酒醉之后的一场梦。
便是梦也罢了。
这分别的两千多个日夜,连梦到他都很难。
她早就已将过去收归在回忆里,密封了起来,连碰都很少触碰。
这些年,这个名字甚至极少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每一次的出现,都是止不住的窒息。
她只能将自己全身心的埋入要做的事里,不敢有半分触碰。
可如今,人就在这里。
没想到自己竟这般愚蠢。
那夜在回京的马车里,他坐得那样近,即便她瞧不清楚,也分明该立刻认出他来。
可她实在是怕极了,怕不过又是个相似。
这世上相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过去那么多年,一次次的希望,不过是换来一次次的绝望。
他姓柳,她甚至不敢打听他的全名。
若是不知,还能当作他便是吧。
直到在枣树下,她打开了那本游记。
那时天色已暗,阴风四起。
她心中焦急,却也只能百无聊奈地打开那本书来。
借着柳府门口昏暗的风灯,她一眼翻开那折起来的一页。
那页书里的内容全都模糊不清,上面的字全都消退。
天地俱静,甚至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呆站在树下。
这页折角,是他打的。
这折角的方式,还是当年她发明的。
那小小的折角处,内里暗暗地折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小线,像是一只虫子一般。
她当年美其名曰:“书虫之齿。”
那时爹爹被她气倒,师兄们轮流教她功课。
那日轮到柳朝暮来讲学,她打了一夜的算盘珠子,困得不行。
谁知在他的读书声里,瞌睡来得愈发猛烈。
不一会就睡着了。
等睡醒的时候,发现柳朝暮坐在前面,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还在吃着点心。
他是最后一个授课的老师,明日就要到爹爹那里交差。
她忙讨好地上前道:“朝暮哥哥,我们方才讲到哪里了?”
说着伸手就要偷摸去拿点心。
柳朝暮一把拍开她的手道:“没学完还惦记着吃,你的瞌睡虫和馋虫几时才能喂饱?”
她忙折了一角,弯弯曲曲地像条虫子,嘿嘿笑道:“什么瞌睡虫馋虫,我都当了一个多月的书虫了!瞧,这是我的书虫之齿,这个月吃了这么多,居然到这里了!”
如今,这样的折角,便是从他手里打出来的。
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会变。
长相可以变,性情可以变。
一个人的人心可以变。
可还有一些东西,却永远也变不了。
她呆站在枣树下,一时浑身发抖,几不能相信。
当年十三师兄说他已死了,尸体便葬在太湖边上。
她从未疑过十三的话,也从未有勇气去祭拜过。
可是老天有眼,他居然真的还活着。
在摸到他后腰伤疤之时,一切,都成了真的。
今夜,她终於与他在了一处,以后便是死,也无憾了。
。
落了一夜的雨,晨时终於停了。
朝阳还未升起,天只有一丝麻麻亮。
屋角的烛已燃尽,床帐内极为昏暗。
赵玄亦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头顶陌生的地方有片刻的楞神。
转过头,瞧见睡在一旁的女子,居然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正直直地看着他。
她何时醒的?
他被这目光直勾勾的瞧着,生出些不自在来。
却见苏秋雨突然笑了笑,眉眼极为温顺。
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来,在他光滑的后腰摸了一下,轻声问道:“还疼吗?”
赵玄亦心中一颤,一把侧过身避开她的手。
这处伤,让他缠绵病榻几个月。
可伤口永远也愈合不了,总是时不时地生出许多痛楚。
瞧见他眼尾透出丝清冷,苏秋雨的手悬了空,她手掌握了握拳,却放下来。
“我有一方止痛药极管用,你若是需要,可给你。”
赵玄亦道:“不必了。”
他忆起昨夜两人的癫狂,她露出来的皮肤上,还隐约瞧见许多红痕。
自己昨夜竟失了神智,行下如此之事!
而今两人还在一个被窝里头。
苏秋雨凑上来,欲要抱他,哪知他忙寻了件衣裳披了,一把从床上下了来。
这衣裳在屋内捂了一夜,还有些潮湿,他也顾不得了。
只是站在床边,随意系了扣子。
转念想到这女子初经人事,自己这般动作也到底无情了些,遂背对着床上的人道:“昨夜之事,我会给你名分的。”
哪知却听身后的女子轻笑了一声,而后道:“柳公子打算给我什么样的名分?准备八擡大轿迎我过门吗?”
赵玄亦系扣子的手一顿。
即便自己昨夜想过要与她共度一生,他这辈子可以只有她一个女人,却从未想过要娶她为妻。
他这辈子,也不会娶妻。
“我不会娶你。”
身后没了声响。
赵玄亦到底忍不住转过身来,瞧见床上的女子掩着被子,半靠在枕头上。
纤细的脖颈露在外头,苍白又脆弱。
听他如此伤人的言语,她只是瞧着,面上却连一丝怒意或者失望也没有。
那双眼里,分明还是朦胧的光火,瞧得人心惊。
赵玄亦低了头道:“我虽不会娶你,但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苏秋雨看着他,想起两人曾经在临安,瞧见过一场盛大的婚仪。
那是一个夏日,他们一群人去临安消暑。
回去的路上,便瞧见了传说中的十里红妆。
准确的说,是十里桃花路。
这桃花并非真桃花,只是听闻新娘素爱桃花,新郎花了几个月时间,做了满树的粉红桃花挂了一路,还有一路大红的灯笼,灯笼上皆手书新娘的名字。
而在那春风得意的新郎官的腰间,系着许多大红的璎络,样式奇特,很是别致惹眼,听闻皆是新娘亲手所织。
路上围观的行人皆感叹不已。
她那时好奇心起,四处打听,终於打听全了新郎新娘二人的故事,他们不顾世俗门第,勇敢在一起的故事实在令人动容。
尤其是新郎腰间的璎络,又合了她的名字。
她那时又惊又喜,便暗暗记下那个璎络的模样,也想要学来编给柳朝暮。
到时让他日日挂在腰上,让别的女子都知道他名花有主,不要再打他主意了。
不过她一向在这些事上没什么天赋,偷偷摸摸学了几个月,编出来的络子还丑得吓人。
勉强在柳朝暮的生辰前夜,赶制了一个出来。
只是那只络子,到底没有送出去。
也在后来遗失了。
见苏秋雨靠在床头,面色自若,赵玄亦道:“你。。”
苏秋雨笑了笑,将被子又裹紧了些道:“不必,你只需答应我一件小事就行。”
一件小t事?
赵玄亦呆站半晌,背脊僵硬。
苏秋雨瞧见他的模样,笑道:“柳公子莫要慌张,昨夜的事你不必对我负责。”
“你说什么?”
苏秋雨道:“就像昨夜的雨一般,转瞬之逝,太阳升起,再不会有半分痕迹。昨夜我们也不过是雨露之情,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
赵玄亦未曾想到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脸色黑沈,甚至怒极反笑:“所以你昨夜献身於我,只是为了让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不可吗?”
赵玄亦心下冰凉,闭了闭眼道:“所以你要什么?”
“我想要入宫,你可有办法?”
“入宫?”他站着,脸色阴晴不定,似挣扎了好一会方道,“好,位分的话。。”
“位分的话,”苏秋雨接过话来,“如果可以,最好是九品的宫女,这样方便能在各宫间走动,我不想像辛者库一般,在里头哪也去不了。”
赵玄亦几疑自己听错了:“九品的宫女?”
“什么?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苏秋雨道,“若是没办法,便是没品的粗使也干得的。”
赵玄亦看了看她,他原以为她要入宫,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想让自己给她极高的名分。
不想只是要入宫做宫女。
所以她果然是顾见白的人吗?
自己给她的东西,全然看不上,一心只惦记着他的行踪。
她昨夜又匆匆赶回来,想来,是反应过来顾见白不在关外。
她想要进宫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