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苏秋雨并不看他, 而是打开了窗户。
屋外天色有些灰白,暴雨雷电响了一夜,已转了小雨, 檐下淅淅沥沥。
院子里的车马人从还在,在这半明半暗的天色里,静静地肃立在院门口。
屋内烛火闪烁, 是这半明夜色里最后一点光亮。
苏秋雨倚靠在窗边, 小声地喃喃地道:“朝暮哥哥,时光飞逝,曾经的种种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已很少去回忆,甚至记忆已经模糊。”
“六年前你曾为唐玉络死过一回, 早已足够。而唐玉络也早死在了六年前, 而今活着的,是苏秋雨。”
“唐玉络不会利用你伤害你, 但是苏秋雨会。”
“而今你是皇帝, 有自己的生活, 有合适的伴侣,原该这般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不要再沾染到过去的任何事上了。”
一旁赵玄亦惨白的面上冷汗顺着额头而下, 浑身剧烈发颤,却死死咬着唇不叫发出一点声音。
苏秋雨见他的痛苦模样, 一丝慌乱从眸中划过,转瞬即逝。
方才她将一枚金针刺入了他的脖颈, 按理此刻他便该毫无知觉地昏睡过去。
可他苦苦撑着, 是要作何!
他的面色愈发惨白, 汗如雨一般滴落,苏秋雨咬了咬牙, 冷笑道:“别强撑了。你既知我之前想要害你,不知我不会就此罢手。你中了我的金针,按理说必死无疑,不过有没有命活下去,全看老天爷的安排了。”
赵玄亦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苏秋雨道:“你想做什么!是想治我的罪吗?院子里的人都在,你随意出个声,便能将我拿下。”
说着心中紧缩成一团。
自己可真无耻,她在利用他的心软,知道他不会。
“不。。”果然赵玄亦摇头道。
苏秋雨脸上滑下一滴泪,却笑着脸道:“您哪句话是真的呢?就比如那把剑,我以为被我弄丢了,其实是早被你拿了回来。”
“从一开始,你就不曾信任过我。”
“当然你怀疑我并没有错,我接近你本来就不安好心。”
“你知道我是来报仇的,你爹杀了我全家,我也杀了他,我们是仇人,难道你还指望我还惦记着上辈子的那点子虚无缥缈的情谊?”
“虚无缥缈?”赵玄亦口中喃喃,无声地道。
他已经半边身子倒在了墙边,神智混沌,他颤抖着伸进袖中,里头匕首毫不犹豫地扎在自己的胳膊上,鲜血在衣裳里慢慢晕开。
尖锐的疼痛终於将他从迷蒙中拉回一丝神智。
趁此他一把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从喉头深处挤出字来:“别走,求你。”
他双目血红,其中满是恳切。
面对这样的眼睛,苏秋雨心中一痛,垂下眼睑,并不看他,也不知他袖子里的动作,只是一把甩开他的手。
不想他胳膊受伤,浑身失了力气,很轻易地便被甩开了,整个人身子晃了晃,险些从凳子上滑落。
苏秋雨忍住要去扶住他的冲动,冷笑出声:“若是陛下记性不差,该记得当日您是如何欺辱我,而后将我从文元殿里撵了出来,在这院子里不闻不问,一关就是三个月!”
“你说的确实不错,我这样的人,早就没了心肠,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更不配生下你的孩子。”
赵玄亦颤着唇,好不容易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不。。是。。的。”
王忠信审讯完,半夜便冒雨回来了。
只是回来听闻屋内动静,没敢进去打扰,便候在了屋外。
众人也都识趣地远远地守在在了院子门口。
此刻天色将明,屋内烛火摇曳。
不想他们突然开了窗,便坐在窗口边上说话。
众人原本为了避嫌,具都低着头。
王忠信心头一凛,隐约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之气,在雨里若隐若现。
他握着剑柄的手用力收紧,昏黑之中只隐约瞧见陛下的半点背影。而那个女子,侧对着窗外,面上神情看不清。
目光扫过,突然瞧出其中异常。
王忠信再顾不得,跨着剑疾步上前,只是他武力强劲,又刻意放轻脚步,靴子在水地里也只有极细微的响声。
赵玄亦突然听闻雨地里的一丝异响,猛然回头。
果然瞧见王忠信已行到窗外几步开外。
瞧见陛下突然转了头,双目里冰冷一片,王忠信一惊,一步跪在雨地里道:“陛下。”
赵玄亦知他发现了屋子里的异常。
苏秋雨的金针刺中了他脖颈后的穴位,按理早该昏睡过去。
方才全凭意志力和手臂上的疼痛撑着。
方发现中了金针的时候,恐惧将他激地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仿佛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叫他呼吸困难。
他怕等自己醒来,再也找不到她了,天下这么大,两人在紫禁城里隔了六年时光才重逢,若是一旦丢了,更是沧海寻一粟,只恐一辈子都寻不到了。
他更怕屋外的这些守卫。
这些龙虎卫平日里跟着他,瞧不出什么特别来,可被选在御前护卫的人的警觉,岂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
他们一旦发现任何的异常或者不对,便会毫不犹豫地对苏秋雨动手。
更遑论若是被发现她居然对他动了手,以王忠信的性情,便是拼死也会对她动剑。
他还不能晕过去!
赵玄亦咬破舌尖,一丝血腥在口中蔓延,脑中获得了半点清明,他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印,而后咬牙道:“听令。”
王忠信擡起头来,惊愕地见陛下将金印放在苏秋雨的手中。
而她满面茫然,似乎并不知道这枚面之如面君的金印,在这世上意味着什么。
王忠信不敢犹疑,磕了个头道:“是,陛下,苏姑娘。”
赵玄亦转过头来,看着苏秋雨。
他还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苏秋雨一把倾身过去接住了他。
他面色雪白,眉头紧皱,唇上毫无血色,连呼吸都轻地仿佛听不见了。
三个月未见,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苏秋雨盯着他看了许久。
屋外天色渐渐明亮,一丝晨曦自细雨里落进了窗棂。
将他的眉目照的愈发清晰。
不顾外头一众人可能看见,她忍不住低下头,在他唇上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一吻。
而后扶着他上了床塌t。
好好休息一番,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大概落日熔金,白云苍狗,又是一番景象。
苏秋雨伸手进他怀中褡裢里,只觉得隔着衣料,手下全是他的肌肤,温暖一片。
摸索了一会,摸到那络结的手感,要拿出来,昏睡中的赵玄亦却似乎有所察觉,皱着眉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苏秋雨慢慢掰开了他的手,将手从他怀中掏出。
却发现除了络结,被她掏出来的还有一方旧帕子。
这旧帕子她耳闻已久,在这紫禁城里人尽皆知,传闻中他极为宝贝,不许任何人碰。
那日她想要碰一下,也被他呵斥制止。
大概便是公主说的那块他少时收的定情信物。
苏秋雨收了络子,准备将帕子重又塞回他的怀里。
哪知却突然馀光瞧见帕子一角似乎绣着什么东西。
略一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只歪歪扭扭,似猫似兔的小动物。
苏秋雨整个人怔在当地,拿着帕子的手忍不住颤抖,站在床边忍不住痛哭出声。
这绣的,歪歪扭扭的乃是一只小兔子。
她属兔,当年听闻其他小姐们都喜欢将自己的属相绣在帕子上送给喜欢的人。
她心中不服,便也学着绣帕子,只是她三心二意,绣来绣去,绣出这么一个拿不出手的东西来。
和那些小姐们送来的精致帕子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她便将这帕子偷偷扔了,又去学碾茶插花去了。
谁知居然被他偷偷捡了,一直藏在怀里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他一刻也未曾忘了自己。
苏秋雨站着哭了双目通红,才擦了擦眼泪,连带着帕子一起带走了。
睿亲王说的对,这些日子来,宫中突然流言纷起,先帝死於非命的传言甚嚣尘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去江南,拜师唐府的事并不是绝密。
等她身份暴露,若说她一个罪臣之女潜伏入宫多年没有所图,便是傻子也不会相信。
她必是被怀疑的第一人。
我朝以孝治国,到时他若是为了维护自己,便是再如何独断乾纲,这不孝不忠的罪名落下来,他的帝位就算不会动摇,也必将罪留千古,遗臭万年。
苏秋雨将东西塞进自己的衣裳,而后打开屋门。
见王忠信挺立在门口,见到她神色覆杂,却拱手一礼。
站在门口,苏秋雨这才来得及看他塞给自己的金印。
这是一只兽首印,上刻祥云龙鳞,翻开底部,上面镂着四个字“玉成行玺”。
玉成是他的年号。
他强撑着不肯晕过去,哪怕自己告诉他不一定还能活着,他晕过去前却将自己的帝王私印给了自己。
李群越凑上前来,瞧见她果然拿着金印,不由面色一阵青白。
而后躬身行礼道:“苏姑娘,陛下。。”
苏秋雨让开身侧道:“陛下累了一夜,有些困便睡了,李公公请便吧。”
李群越低头行了一礼,便进屋伺候去了。
王忠信身型高大,如山一般站在一旁,尽管身上已有些湿了,却气势迫人,双目像是能穿透人心一般,将她里里外外瞧了通透。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行礼道:“苏姑娘,陛下待您确实一片真心,从未对不起您,望苏姑娘能体谅陛下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