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的郊外。
道道黑影从林木间飞速穿行而过。
最前面的影子做了个手势,后面跟着的都渐渐慢下了脚步,最终在一块树木杂草密集的地方停了脚。
“统领。”最前面的影子离众人远远的,不看他们,像是刻意避让,听有人叫他,才勉为其难侧过脸。
“先休息,后半夜出发。”身后的人点点头,表示明白,再将命令传下去。
“不用等我。”
他只抛下一句话,自己身子没入更深的林间,绕到了不远处的湖泊旁,向着湖水中走了几步,才盘腿坐下,腰背刚好被水没过半。
如果这是边上有人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他腰部的布料已经透了血。
而他就是敬予帝手中画像上的人,北燕的“送礼人”,冷朔。
他的长相不及倾国倾城,却依旧美得人心向往,因为疼痛,他面色难看,面上浮现出死人般的白,嘴唇都在轻微发抖。
长发散下,浸入水中。
疼痛刺激着他的大脑,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五百多天前的事情。
一切历历在目。
他的记性异于常人,那项圈扣在他脖上的疼痛,和像动物一般被人时刻锁着玩弄的屈辱他怎么都忘不了。
那些天,他时时刻刻在永和帝的监视下度过。
他选择过死亡,代价就是更加变本加厉地羞辱。
像是狼被调教成狗一般,只能在主人身下屈服。
“朔,后悔吗?”
他的声音近乎气音,炽热的呼吸就在耳边。
“你为什么要听父皇的话?是朕让你觉得辅佐不了是吗?”
“难受吗?难受可以喊出来,朕不会罚你。”
“你受寒了呢,你真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漂亮,现在病了,真是更漂亮了。”
“哥哥,你要记住,你的命是朕的,不是你的,所以你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而且你之前可是答应过朕的,会保护朕一辈子,朕还需要你呢,你不能走。”
“知道为什么给你带项圈吗?其实是朕想锁住你的命,锁上一辈子,这样等朕死了,你就能当朕的陪葬品了。”
身上火辣辣的疼,他还记得自己离死亡最近的一回。
那是他第一次想逃,项圈还没那么粗厚,可以被他生生扭断。
永和帝可能也没想到他会逃走,所以把他抓回来时,皱着眉头,很是疑惑。
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永和帝的寝室的底下挖了一间牢房,从没关过人,是永和帝在几年前特意叫人挖的,挖完后还把人杀了,目前只有他和自己知道。
那时新的项圈还没做好,他便先行用黑布把他的眼睛蒙上,拿了一根细锁链勒在嘴上系在脑后,把他关了进去。
他被脱去衣物,牢房挖在地下,四面又都是石壁,他就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受了三百多鞭。
直到他基本失去知觉,才停手。
后来又关了不知多久,他只记得之后,被关得成了一种醒着却没了意识的状态,永和帝才假惺惺地放他出来,讽刺般关心他的伤势,给他溃烂的伤上药,说在他身上留下伤疤不好看,还找了去疤痕的药。
永和帝说教程共四百五十二天,也许更久。冷朔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已经在无形中打造出了奢侈且坚不可摧的牢笼,将他的身心都关了进去。
没错,他成功了,成功地将那匹桀骜不驯狼训的比狗还听话。
可永和帝终究是忘记了一件事。
就是伪装。
只要他装的很听话,时间一长,永和帝就会放下警惕。
冷朔合眼躺在水中,快要入冬的湖水已经不再像像夏天那样带着微热,已然透出些寒气来了。
他想阻止自己不要去回忆那段记忆,但他控制不了自己,只好起身,扯了扯衣领,食指不小心划过锁骨中心,那一块凹下去的皮肉。
那是一个清晰且秀气的“书”字。
这都源自于北燕民间流传的那个故事。
传说,上古时期,有一对青梅竹马,两家交情好,又都是大户人家,门当户对,就给定了娃娃亲。
可没成想,男孩的生意受挫,父亲又借了高利贷,家里很快就破了产,于是娃娃亲这是就不了了之,可两人早就日久生情,女孩的母亲怕出差错就将女孩安排着嫁给了别人。
于是女孩就以泪洗面,男孩成日在寺前祈祷。
女孩新婚前夜,天神终于被其感动,托梦告诉他,只要把自己无名指尖血和爱人的无名指尖血混合,在女孩锁骨间的凹槽处刻上自己姓名中的其中一个字,就能得偿所愿。
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哪怕去到阴间。
民间向往的,是他们可歌可泣的爱情。毕竟是老百姓编的,这种传闻说,没有依据,就是听听就过。
毕竟民间所有这种传说都是一样的套路。
可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能让他留在他身边,永和帝都信了。
他拿着一根针,沾着混起来的血,一针针划上来。
说是用针,其实更像是用刀,他那手法,直接刺进去划开皮肉,用刀更方便。
疼吗?
他记得永和帝问过他。
他不知道,无法回答,那时候仅存的知觉已经所剩不多,他只能微微感知到永和帝伏在他身上,嘴里一刻不停地说着那些安慰的话,脸上是笑着的,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他就感觉不到了。
那个疯子甚至觉得第一遍刻的不好看,等他血肉愈合,上了去疤痕的药,字迹完全消失后,又刻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他自己满意,后来看着伤口愈合,为了让它留下来,又刻了一遍,还撒了浓度很高的盐水,往伤口缝隙里撒盐,阻止愈合。
也是那之后他才想明白。
——他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成日追着他,吵着要自己陪他玩的孩子了。
——他是北燕的皇帝,一句话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他边想着,后槽牙不自觉地紧咬起来,冷汗从发顶滑落,背后是他忽视不了的刺痛,痛得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脏话。
他早已滚落泥潭中,在那个高傲的皇帝面前连做人都不配,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竟然还放心不下他?
真是疯了,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他这样安慰自己,只觉得讽刺。
猛然睁眼,就觉得嘴里味道怪怪的,好像是一股血腥味。
真是奇怪得很,嘴里好像还有东西。
他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本能地用舌头顶着口腔里的异物,余光瞧见了身边一脸担心的弟弟。
施华年见他醒了,把手指和上面覆着的手帕抽出来,低垂下眼盯着手帕上的已经干涸的血水,揭开来,指关节间有几个浅淡的牙印。
“这是......”施亦难没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哥......你是梦到什么,呃,不好的事情了吗?”施华年递上来一瓶贩卖机里刚掉出来的矿泉水,示意他漱漱口,“差点咬舌自尽了。”
“不至于......想不开吧?”他看自家哥哥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这是带了?”
“哦,应该是母亲让楠姨洗完衣服塞进来的。手上不干净,幸好她有着习惯,不然今天就得直接伸手进去了。”
施华年还在说着些什么,可施亦难却微微皱起了眉。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混着血水咽下去,迷迷糊糊的大脑和朦胧的眼眸这才清晰起来。
咬舌自尽?
开什么玩笑?
可看施华年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他抬手摩挲着锁骨间的凹槽,从小那里就有疤痕,别人都说是胎记,他也没多想,现在一想,这两处真是相似极了。
他突然想起楠姨平时开玩笑说,上辈子遗留下来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东西,这辈子都会出现。
脑海中刚蹦出这个想法,他就猛地摇晃起脑袋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甩出去。
什么玩意?什么时候我连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东西都会去信了?
他突然想起了做梦时浮现出来的问题,奈何做梦时脑子一去想这些事情就死机,就只好一直记着等醒来再去想。
自从那次见面后,他就开始慢慢接受这个梦的存在,有时也会去认真思考梦中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之前还觉得古代人脑子简单。
现在打脸了。
简单?真是,考试都比他们一天天的勾心斗角简单。
果然人呐,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最复杂的动物,没有之一,个人想法,拒绝驳回。
他的脑子里生出这种想法,离疯了就差一步。
为什么永和帝要派冷朔那些人去暗杀许望帝?
他能看得出来永和帝和许望帝的关系不怎么样,但......毕竟是兄弟,把他派去南楚后对他的皇位影响就基本消失了,那他为什么要杀他?
借质子在敌国丧命出兵?
不对啊,那为什么要杀了明王?
这不就是在帮人南楚洗脱罪名?
给人家扣锅还给替洗罪名?
这服务态度好啊,要是现代有这个服务态度也不至于......
呃......
不可能。
趁着脑子里的想法还没失去控制,他及时打住。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隐隐猜测可能与许笙帝当年的事情有关系。
许笙帝......
又是个未知角色,目前只知道和许望帝长相相似,有可能是亲兄弟。
欸那个许笙帝也是皇子吗?
......他忽然发现脑子不够用了,真是,记忆错乱。
有这脑子,还不如留着去想自己这些事。
他管住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看向施华年,听他说话转移注意力。
“母亲前几天都笑话了,说什么我们一点都没有人家集团董事家那些少爷的样子,把我们随便往人群里一扔就能随遇而安。”
施华年脸上带着笑意,施亦难愣愣地看着,眼神有些羡慕,明知施华年并没有看自己,却依旧暗暗地藏着。
施华年很爱他的父母,他的父母也很爱他。
看着那眼神,施亦难抿了抿嘴唇,撇开头。
毕竟是亲生的孩子。
自然是……
他没由来的心情低落。
“她还在那里和父亲让说我们受苦了。”
“这有什么,正常人不都这样?”施亦难想了想,回了句。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想看看他们是怎么过的。”施华年笑起来,“难道家里钱多一些就......那什么高人一等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不可能吧?”
“我还真想象不出来他们说的那些少爷是什么德行。”
“可我还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受苦了。”
“我们......是要去学他们才是对的吗?”
“别去想了。”
施亦难声音平淡:“人生是自己的,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自己觉得过得舒服就行了。”
“哥哥你这话说出来,怎么像是老年人过完一辈子的心得体会呢?”
“滚开点。”
“哥哥自己会推轮椅?”
“......”
算了,他比自己小,还是个孩子,让着他吧。
到了最后,他只能用自己最讨厌的话来安慰自己不要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