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那么多值得他留念的东西,他的遗言却只有一行字。
写给施亦难的。
他觉得遇到他很有缘分,他觉得他能当他的哥哥,有这么一个弟弟很幸运。
可我怎么会值得他留念呢。
施亦难垂着眸,脸上神情僵硬得很,手指摸索着把本子翻到了最前面一页。
“父亲带回来一个小家伙。”
上面还配了图片,是施晨抱着婴儿时期的自己的一张合影。
施亦难摸着封皮觉得手感不对,他就拿了把小刀顺着黑皮划开一条缝。
里面果然夹着一张纸,翻开来看里面有字。
“我是这个孩子他们家的房东,这个孩子的父母把孩子丢在家里去了国外再也没回来过,这个孩子才几个月大,我家里有别的孩子,实在没条件照顾他,希望好心人能收养他。”
“他的阴历生日我不知道,但农历生日是大年三十。”
“希望他能遇到一个好人家,一生平安。”
他不是第一次知道关于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了。
但之前施晨告诉他,他的亲生父母很爱他,只不过遇上了意外,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故交,也就是施晨的亲爹,施亦难的养父。
而后来因为父母亲事务繁忙,无空照料,才交给施晨养。
他看到真相,一时间眸光暗了下来。
施晨的日记,施晨自己是无所谓的,小学时要写日记,他就拿着本子给施亦难当参考,每一页内容他都看过,翻阅过。
唯独这张纸,他从没摸到过。
这张纸泛黄,可以看出这张纸被人揉捏过皱巴巴的印记。
施亦难隐约猜想施晨之前可能是想把它扔了的,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把它捡了回来,在自己的死亡前把纸封进了本子的空气层里,又用胶水粘上。
也许是觉得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又怕小时候告诉他影响小孩子心理,就留到了很久很久之后。
原来他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
原来他的父母并不爱他,而且在他连自理能力都没有的情况下把他丢在了家里,自己走了。
这是想把他弄死。
不想要这个孩子,干脆间接杀了他。
是这样吗。
施亦难闭了闭眼,呼吸都有些发寒。
他们原来是想把我弄死吗。
那又把他生下来。
还不如胎死腹中。
哥哥,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个连父母都要扔下,杀死的存在。
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存在呢?
我有什么值得你留念的。
施亦难突然有种想杀人的冲动,又硬生生把那股劲憋了回去。
他换了件厚的校服外套,把生物资料拿上,拿了钥匙,拉开门关灯。
抬脚就要走,他余光瞥见了沿着走廊走过来的周文昌和余子皓,他轻微的皱起了眉,他现在这脸色被余子皓看见怕是一秒就会被猜出来。
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影响别人的心情了。
他装作没看见大步往楼梯口走去。
可周文昌眼尖得很,亮了亮眼睛,喊了他一声,那声音大得还真不能装作听不见,要是还是装作没听见,就连周文昌那个没心没肺的老大爷也能看出来不对了。
他只得停下了脚步,努力把情绪压下去,肩膀被轻拍了一下,不看都知道施周文昌,他的手架在施亦难肩膀上:“老施,你晚饭吃了没?我这里有几个多买了的包子,吃不完感觉好浪费……呜呜呜……”
施亦难偏开头去,垂着眸看周文昌手上的塑料袋。
好像真没吃过。
但他现在还真没胃口吃。
一想到父母的事,他只觉得反胃甚至恶心。
“我吃过了,你留着明天吃吧。”
“欸,老余也是这么说的,啊啊啊,哭死我了我的包子。”周文昌鬼叫起来,话头一转,“欸……看来只好当夜宵了,老余你现在说不了我了吧,哈哈哈哈。”
余子皓和周文昌是一间宿舍的,余子皓明令禁止周文昌吃夜宵,因为怕看着他吃自己也会饿。
现在他一脸无奈地走在一边,翻了个白眼:“仅限今晚。”
“……”
施亦难被这两人整的有些无语。
但看着他们,那些繁琐的事情似乎也能暂时忘记了。
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他不太会去想那些事情。
周文昌架了一会儿胳膊,可能是觉得有点酸,就放下了,他走得比其他两人快几步,他突然想到什么:“奥对,今天我真是锦鲤附体了,我数学竟然……”
他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他连笑都没再笑一下,试探着问:“老施……施亦难……你怎么了?”
施亦难被他的话怔住,忽然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没控制好,他低着头咬了咬下唇,再次抬起头,便是风清云淡:“没事,你继续说。”
“你真的没事吧……”他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他,奈何实在感觉不到刚刚的阴沉,安慰自己是看错了。
“没想到我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我数学竟然比余子皓这家伙要高,笑死我了,哈哈哈哈……”
“你嘴欠是不是,非要我收拾你?”
余子皓撸起袖子,作势要“大开杀戒”。
“你还不让我说了,你这人,老施我先溜了,啊啊啊,教室间——”
周文昌在余子皓的进攻中,逃窜着溜走了。
“就高一分。”
余子皓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瞧他高兴成这样。”
“正常。”施亦难声音有些低,“他平时只能刚巧卡进,这次考好了,开心也是必然的。”
“你看得出来他家里出事了吗?”
施亦难一愣:“怎么了?”
“老周他妈妈生病了。”
周文昌父母不合,在他七岁时,两人就离婚了,那时他有个弟弟,和他相差几个月,叫周武盛。
他们两个的名字,取自文昌武盛,家国安康之意。
父母离婚时,弟弟判给了父亲,哥哥判给了母亲。
父亲打算离完婚就带着周武盛去国外。
两兄弟感情很好,弟弟临走前要来了母亲的电话号码,每周都会抽几天打给他,父亲起先阻止,到了后来便帮着周武盛打国际电话,说是带孩子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小孩子需要母爱。
等到后来,父亲结婚了,不在让武盛给他们打电话,周武盛就悄悄要来了周文昌的微信,和他聊天。
他的母亲年纪大了再也没结过婚。
母亲在记忆中都是温柔的,周文昌的母亲不像别的妈妈,可能是因为周文昌没有父亲的缘故,她既扮演了母亲也扮演了父亲。
她会在他因为遇到挫折止步时安慰鼓励他,也会在周文昌吊儿郎不认真做事情时拿着衣架气势汹汹。
当然,她从来没有真正打过自己的孩子。
周文昌时常说起他的妈妈,说每次她都会拿着百年不变的衣架站在他身边,却从来都不打他。
小时候的他不明白,问过为什么。
母亲那时没说什么。
但他现在隐约能感觉到,他的妈妈,只是再以另一种形式劝导自己努力,只不过粗暴了些,其实她也不愿意。
她可以美美的出门溜达,可以去干任何自己喜欢干的事情。
施亦难见过周文昌的母亲,她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是也算是眉清目秀。
她这样的年纪,如同不会老一样,容貌连岁月都磨灭不了。
只要她愿意,就不怕找不到另一半。
周文昌问过她为什么不去相亲。
母亲就只说了一句:“年纪大了,没人要的。”
有怎么可能呢?
周文昌虽然没心没肺,但这点还是能明白的。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他的母亲。
周文昌的文笔很好,初中小学参加作文竞赛,国家级别的奖项拿到手软,在网上发布的小说也早早被签约了,每月都有固定收入,可以自己付得起学费。
多出来的钱,他不能明说给妈妈,就潇洒地换了现金,拿着钱到母亲面前显白,然后拿个红包包起来,生日礼物,替父亲给的情人节礼物,母亲节礼物,自己生日给她的礼物,一个一个给她算。
母亲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高兴。
自己的孩子有了出息,做妈妈的怎么能不高兴?
“阿姨还好吗?”施亦难垂着眸。
“还好,是癌症,骨癌早期。”
施亦难僵住了。
下一秒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撇开头去。
他的反应早已被余子皓尽收眼底。
余子皓的父母都是国家一级的心理医生,他可能也遗传到了这点,对人的表情动作格外敏感。
施亦难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个,他不愿意自己的情绪给对方造成负担。
他每个月都会被父亲带去看心理医生,他大概知道他们看病的习惯。
“怎么了?”余子皓若无其事,“我看你早上面色就不好,有什么我能听的,说说吧。”
“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舒服,对吧?”
施亦难垂下眼帘,抿了抿唇。
“你看,他不管遇到什么都和没事人一样。”余子皓眯起眼睛,“你觉得他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呢?”
“这个世界没你想象的那么糟,施亦难。”
余子皓插着口袋,微扬起头头,思索着什么,他眯起的眼眸中闪烁着点点星光,他瞥了眼垂着眸不语的好朋友,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的手从口袋里滑出来,像个长辈似的拍了拍施亦难的肩头。
施亦难神色如常,微微侧脸扫了身边的人一眼,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异常背后发生了什么。
余子皓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比施亦难快一步地走着。
路过食堂,韩江正巧拿着一盒牛奶出来。
施亦难的脚步突然停了,他低着头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只求对方没注意到自己。
没想到他下意识转了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一个平静,一个复杂。韩江眸光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施亦难先把目光挪开了,他没像往常走过来,而是调头就走。
韩江皱了眉,回想起刚刚在对方眼中闪过的情绪,猛然察觉到不对劲,抬脚就跟了上去。
余子皓转身看着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却只苦涩地笑着,没有说什么。
毕竟谁都有秘密,谁都有不愿说起的过往。
冬日里夜晚的风寒得刺骨,直直地刺在心脏的脆弱处,刺得生疼。
施亦难没想过会遇到韩江,他也不想遇到。
韩江是整个事件里其中一个不知情的人,这些事情和他没有关系,施亦难很怕,怕他知道当年自己没有说出的细节。
他知道哥哥不是自己杀的,但事实上也不是毫无关系。
如果他发现施晨那次发病是装出来,如果在给他药之前他能问一下人,而不是去信一个想死想疯掉的人说出来的话——
施晨就不会死。
至少不是死在自己手下,死在自己身前。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那时,他的脑海中时常浮现出一些假设的画面,他在假设,如果他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韩江,会怎么样?
他是会极为震惊后又转为厌恶地看着自己,还是调头就走再也不出现,还是当做他在开玩笑不予理会?
他可以做出假设,却无法确定结果。
在他童年的认知里,自己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施晨,一个是韩江。
施晨已经死了,他不能再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这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他可以任何事情都诚实面对韩江,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哪怕他得知了自己有事情瞒着他,来问,他也不会像往常那样对他实话实说。
他知道韩江夜视能力不好,就避开了所有路灯,绕进了树林。
皎洁的月光压过树梢,依稀地洒在满是落叶的地上。
回头看去,已不见人影。
只有一瞬间矛盾的犹豫不决,他立刻在这不完全的黑暗中平静下来。
“对不起……”
他眯着眼,不知在和谁说话,站了一会儿,打算从另一边绕出去。
这时却被一个声音怔停了脚。
“你是该对不起,我早上刚说过你弟弟,别进这片树林,你那时在对吧。”
韩江?
施亦难瞪大眼睛抬头就看见一只手伸过来,他想都没想拍开他的手,没站稳地退后几步,警惕又疑惑地看着他。
他不是说自己也是里不好吗?
为什么……
也许只是他愣了一瞬,韩江的反应快得惊人。
下一秒,手腕被攥住控制在身后,手一抬,按着他肩膀的那只手一推,他就直直摔了下去,厚厚的落叶给他当了缓冲,没什么感觉。
韩江的面色从没如此阴沉过,他单手卡着施亦难的两只手腕,蹲在地上沉默地盯着对方出神,手越攥越紧,力气大得惊人,直到施亦难呼吸有许沉重了,他才收回了思绪来。
他低声问他:“冷静了吗。”
施亦难面无表情地坐起来,按着手腕把视线转向别处。
“发生什么事了,我看你一整天都不对劲。”韩江平缓地询问,生怕吓着这个状态的施亦难,诱导着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施亦难眉眼间出现了短暂的茫然。
“哥哥。”他不自觉地张了嘴,等到声音传入他耳中,才反应过来自己说话了,他下意识转过了头想看看韩江眉眼间的神色,怕他会猜出些什么。
韩江一动不动,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自从施晨走后,施亦难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张口闭口就是一个哥哥,特别是他上了高中后,发现数学老师是他后,就更难从他嘴里听见这两个字了。
韩江神色软了下来,没有再像刚刚那样皱着眉头,反而是安静又平和地看着对方的。
施亦难瞬间不太适应地偏转过头。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问过你那些药的名字……”
“记得,那两瓶都是安眠药,但其中一瓶你哥他忘记做标记了。”韩江回忆着,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又想起施晨了?”
施亦难没看他,也没回答。
身子一颤,他猛地躲开来,他的反应快到惊人,韩江愣了愣,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伸过去。
那只手最终还是轻轻地在他脑袋上按了按。
好似在安慰他的情绪,又好似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
施亦难不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眸光中夹带着不知名的情绪。
他捏住那只手,指尖拂过他的指关节,勾住了他的小指。
“哥哥,我们说好了,你和哥哥要陪我一辈子。”
“小家伙。”
韩江蹲下身子,就像多年后一样拂过他的脑袋,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哥哥很想陪你一辈子,但你是要成家的,只有你的妻子,能和你相伴到老,只有她能陪你一辈子。”
“那要是以后我不成家呢?”
“那也是你的选择,只要你不后悔,我们都插手不了你自己的事情。”
“可我只想让你们陪我。”
“你们不是我的亲人吗?”
小家伙疑惑地问着幼稚的问题。
韩江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候的孩子,心思永远都是最纯真烂漫的。
他低下头,思考了片刻,终于抬起了头。
“我们当然会陪着你。”
“你是我们的弟弟啊。”
“但是每个人都会累,都会对这个世界慢慢失去兴趣,他们会去另一个地方,他们看得见你,但你看不见他们。”
“那就是离开。”
“是在天上吗?”
“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这取决于你。”
“你们也会累,也会离开是吗?”
“是啊,所有人都会离开,但现在我们还存在,所以只要你愿意,我们都陪着你。”
“真的?”
“我的话你还不信吗?哥哥什么时候食过言?”韩江想了片刻,“我们拉钩好不好?”
“好。”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就像小时候拉钩一样。
多年后的施亦难,勾住他的小指,出了神。
“这样你放心了。”
身边的小家伙笑起来,是那么得闪耀夺目,比阳光还耀眼,比星河还要璀璨。
真希望那笑容,能比恒星还长久。
画面一转,孩子站在韩江身后不远处,望着石碑失了神。
他脸上显出一种只有身经百战才会拥有的冷静。
“哥哥累了,所以要走了,是吗?”
“……”
韩江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如同被鱼刺卡住,说不出话,又疼得要命。
“哥哥说要去天上给我摘星星,可我不喜欢星星。”
“你说他们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那哥哥会回到我身边吗?”
他像个犯了错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的孩子一样。
可他明明什么错都没有。
他只是个孩子。
有一点施亦难不知道,其实韩江什么都知道。
他并不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不知情者。
因为施亦难小一些的时候,那时韩江和施晨每天都要去上学,就在家里装了一个监控,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那个摄像头,就放在最显眼的柜子上,那个地方,可以扫视到各个房间。
一个摄像头,陪着一个孩子长大了。
再后来,摄像头坏了,可能是为了纪念,所有人都没去管它,依旧插着电让它守着这个家。
尽管它可能再也无法工作了。
可再后来,韩江清理手机内存时看见了这个软件,点进去发现,是可以看的。
他有些欣慰,想开远程语音吓施晨和小家伙一大跳。
结果就看见了那样一幕。
韩江看得心口都在发疼,他只是个孩子,为什么施晨非要死在他面前,非要以他为纪念。
他心疼,却无法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