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过第二次,施亦难终于有了除刚醒开始换衣服以外的动作。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游魂般去了食堂,又晃晃悠悠地去了教室,开始这学期最后的期末冲刺。
三天后。
“成绩单和往年一样,会以电子形式发到你们家长的手机里,这个寒假比往年长一些,也是你们最后一个完整且较轻松的假期。”
秦江双手撑在讲台上,道:“但都别给我闲着,明年学校要重新分班,强基考试也提前了,有能力的同学往上考,没能力的同学也别掉下去。”
“作业别拖到最后一天才去写,今年寒假作业很多,就算抄,也不可能一天抄完。”秦方扶了扶镜框,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哦对了,经各位老师商议,没门科目换算到一百分制后在九十五及以上的同学……”
“可以不做该科寒假作业哦。”
话音刚落,,放学铃声如同掐好了点响起,秦方趁着教室还安静,古板传统地甩下一句话:“好了,祝各位假期愉快,其他的通知看班级群哈!”
他飞一般地溜走了。
果然,这位秦大班主任刚刚溜出门,教室里就响起了震耳欲聋鬼可狼嚎的哀嚎。
秦大班主任穿着见黑风衣走得很快,脸上带着笑意还挺悠闲,全然不顾班级里的那帮人精发生了什么。
想也不用想,又要开骂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候,班级里的那帮人精。
“九十五?什么玩意儿?去年不是还是九十吗?哪个逼提的?”
“这玩意儿有bug,谁语文能考九十五及以上啊……”
“什么啊,你瞧不起历史吗?”
“什么鬼,那位数学考了九十五以上的?考九十五以上的全是强基的好不好?反面一整面全是竞赛题!”
“咱们数学课代表的成绩换算过来是不是九十九点三循环?”
“他不是人,那是神!咱们凡人难以媲美。”
“今年这语文寒假作业的字数绝对可以出书了,还把答案撕了?陆爸啊啊啊,你怎么不疼我们了……”
“你们谁写完在群里传个答案?我要摸鱼,我躺平了各位。”
“我信你个鬼,你每次都这么说还不是每次都比人卷?”
施亦难抱着厚厚一沓作业本试卷,在喧嚣纷乱中悄无声息地出了教室的门,身旁好不容易把所有科目分数换算过来的周文昌愁眉苦脸的,一脸严肃问两人。
“老施,老余,你们哪些不用写?”
“我考的跟个鬼一样。”余子皓委屈巴巴的,“我就生外地不用写……化学就差几分……”
“哈哈哈哈……‘生外地’你是生在外地吗?”周文昌的烦恼突然一扫而空,笑得前仰后翻,“我外史道法不用写,哈哈哈哈。”
“我看过了,道法今年的题目全是非选,你要抄死了,余子皓!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
“……”
余子皓一脸无语看着这位损友。
“欸对了?老施,刚刚报成绩的时候没听到你的,你几门不用?”
两人眼巴巴地望着他。
施亦难看着两人的表情,叹了口气开始心算。
“我……这次考得其实还好……”
他算出来后,有些犹豫地看着两人。
“没事,你说吧,我们的心脏承受得住,毕竟你是要考强基班的男人!”
“……”
施亦难一度无语。
“化学、数学、外语、地理和……生物……”施亦难想了想,“好像还有一门物理,物理分数好像到了,我没记清楚。”
“五门?”周文昌更无语了,“你几分啊……”
他一眼就瞟到了施亦难记录成绩的那张纸,那张纸轻飘飘地安置在所有书和卷子之上。
其他成绩都和他之前的上下相差不多,只不过那门数学……
“你不是跟我说今年最后一道大题是市里的竞赛题,没见过差不多题型的人一般写不全答案,你不可能见过吧……你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哦……这个韩老师上学期在ppt上放过一次,还讲过了,你不记得了?”
“对啊,那道题我也写出来了。”余子皓看向周文昌沉重的面色,不敢置信,“你不会真没写出来吧?他还考过类似的题目,你那时还笑我没写全答案。”
“呃……他有没有说过如果没写出来会怎么样吗?”周文昌抱着一线希望,怀着侥幸心理问。
“他说……要罚抄原题,还要去他那里领卷子。”余子皓极为同情地拍了拍周文昌垮下来的肩膀,“你可能会被弄死,兄弟一路走好。”
余子皓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孩子……唉……好惨的孩子……”
“最后一题答案有六个。”
施亦难狐疑地瞥了一眼得意洋洋的班长大人:“没记错的话,应该是0,8,9,4√3,7√2,16。”
“你确定你写全了?”
“……”
刹那间,又多了个表情凝重的人。
“错了的话就去韩老师那儿领卷子吧,不多的,就a3大小。”
“早点去说不定不会骂得太狠,别等到小分下来被他发现你那道题错了,你会没的。”
于是,两人为了防止被韩江弄死,齐心协力地拖着他的宝贝课代表一块儿去了,施亦难静静地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
直到韩江那惊疑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超过一分钟还多了,他才申明了自己那道题没写错,是陪俩人精一起来的。
他说完就闭上了嘴,嘴唇抿成一条线,视线落在角落的一盆绿萝上。
自那天他对韩江说出那样的话之后,施亦难倒是第一次主动对韩江开口。
站在办公室里,他耳边是三人谈话的声音,他没有去听,难免走了神。
他的视线落在了韩江办公桌角落的一本小台历上。
那本台历立在桌子的边缘,大半已经悬空。
好似刻意放在那里的。
“28”这个数字被他用红笔重重地圈了一圈又一圈。
施亦难垂眸开了眼手表上的日期。
1月28日。
几年前的今天,他的哥哥倒在了他的身旁,再也没有醒来过。
几年前的今天,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哥哥。
他无能为力,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离开自己。
“多余的卷子我这里没了,电子稿我会发群里,自己回去打印。”
施亦难脸上神情未变,他抬眸仿佛不经意地扫过韩江的脸。
韩江正看着他。
他是故意的吗?
他眯起眼,真像不经意瞥过般,抬脚跟着周文昌和余子皓出去。
他的大脑未动,身体先做出了决定。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对它的厌恶是刻在骨子里的。
仿佛他曾经经历过什么,又像是与生俱来。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学校。
他不动声色地坐进车里,头抵在窗上,眼睛微微地闭合起来,隐隐约约看着窗外飞速逝去的街景。
他的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有节奏地敲击着手机屏幕。
窗外的雨下得不大,划过窗时总留下晶莹又细长的水痕。
一家店掠过眼前,他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张叔,车靠边停一下吧。”
他眼睛一眨不眨:“我有点事情,你们先回去吧。”
“外面在下雨,别着凉了。”张叔关照一句,从前座抽出一把长柄黑伞,交到他手上,“早些回来吧,今天施总早回,回来吃晚饭。”
“好。”施亦难应了声,撑伞下车。
他目送着张叔把车开远,才进了刚刚看见的花店里买花。
花店装修的并不是那么精美,但打理得很是干净清爽。
花店是为老婆婆开的,她很热情地告诉施亦难,他儿子怕她在家里太闲,正巧自己又会种花,就租了家店面,让她出来卖花。
施亦难告诉她花束是送给逝者的。
卖花的婆婆给了他几枝叫不出名字的白花,替他扎成花束时回头问了一句。
“同学,你是不开心吗?”
施亦难本来插着口袋给周文昌发微信,一听这句话,抬起了眸。
他用那双早已漆黑一片的眸看她。
婆婆温婉地笑着:“我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施亦难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老婆婆声音慈爱和蔼,转回头。
“你一进来我就觉得你这孩子长得比女孩子还要好看,特别是你那双眼睛,从前很漂亮吧?”
老婆婆含笑的声音在耳边飘荡。
“我家孩子小时候就这样,虽然他没你长得那么好看,但他一不高兴,那双原本亮晶晶的眼睛就暗下来了。”
“孩子都是这样的,就算是想隐藏情绪,也不可能全都藏起来。”
“真正和他熟悉的人,早就一眼就看出来啦。”
施亦难无声地望着。
婆婆把花束中段用丝带系上,把花递给施亦难时,很温和。
“愿你被人长久地爱着。”
婆婆笑起来:“这是它的花语。”
“谢谢。”
施亦难道了谢,不敢停留太久,东绕西绕,到了墓园。
黑色的伞格外显眼,守墓的老人如同知道什么,只是打了声招呼,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与他聊上几句家常。
老人笑得格外慈祥,笑容刺得他的心脏生疼,不敢去抬头看一眼。
雨渐渐大了,老人收了畚斗扫帚进了自己平时住的小屋里。
施亦难独身一人侧身看向施晨的墓碑。
那里有个人坐在施晨的墓碑旁脑袋抵着冰凉的石碑。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
那是韩江。
他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却依旧微微闭着眼,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韩江哥哥是个很好的人,能和他成为那么好的朋友,真是让我捡了大便宜。”
多年前,施晨坐在绿茵围绕的老树下,阳光透过枝丫融在他的笑容里。
那笑容有了阳光的加持,真是更胜阳光灿烂。
小时候的施亦难站在旁边,定定地看着他,只觉得哥哥非常的幸福。
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包括比春日的阳光更温暖的笑,与一个世界上他认为最好最好的朋友。
“何其荣幸,能认识这么好的人。”
那发自内心的笑容穿越时光,仿佛就在眼前,那呢喃般的话语穿透岁月,好似就在耳畔。
他说了一句让施亦难怔住的话。
“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的弟弟。”
“我真是拥有了世界上最难求的珍宝。”
这一刻,阴云密布与日暖风恬共存。
好似寒谷回春。
他呆滞的眸盯着儿时无数次抱起他的哥哥。
韩江睫毛轻颤,雨水顺着发丝滑落,与另一串温热的水珠交融在一起,滑落唇边。
他的唇是微微勾起的。
施亦难忽然想起施晨给他看过的一张毕业照。
照片是他们大学毕业时照的,虽然没有塑封,却保存完好如新。
正值夏日中旬,微风吹动涟漪,湖水荡漾,池边的芦苇时起时落,摇摆不定,树梢微动。
阳光从枝叶的间隙里钻出,光影斑驳,正好洒在年轻人的发上,他微微歪着头,眼眸干净清澈,倒映着这个年纪因有的神采奕奕。
身边的年轻人比他略微矮一些,笑得极为灿烂,眸子含笑,里面是难以置信的温柔。
他们笑得那样夺目,倒是将这夏日美景都被掩去了原有的光彩,变得暗淡无光。
那是发自内心的笑,颈部星河还耀眼。
施亦难把伞靠过去,掩盖住韩江的身体。
感冒了,哥哥要担心的吧。
他嘴角不知何时有了极淡的笑容。
他轻轻把白花花束放在墓边,弯下腰去时,一眼便看见了韩江脚边的伞。
他轻手轻脚把伞撑开,立在墓边,正好罩住了墓碑和韩江,转身就走。
他不敢多做停留。
“哥哥,这个好看的大哥哥是谁啊。”
“你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你小时候还是我给你喂的饭呢!竟然不认识我?”
“好了,别闹了,他那时还小,记得住才怪。”
施晨蹲下来平视他,笑着指了指那个“一脸怨气”的“好看大哥哥”,低声说:“这是哥哥最好的朋友,他叫韩江。”
“韩哥哥好。”
“这还差不多。”韩江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红包,伸到孩子面前晃了晃,“在叫声韩哥哥就给你。”
“韩哥哥好。”
孩子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乖?”韩江把手里的红包给他,“为了奖励你,中午给你做红烧排骨好不好?”
孩子眨了眨眼,脸上原本呆呆的笑容瞬间褪去。
“随便。”孩子似乎装累了,抱着胳膊倚着墙,“哥,我赢了,中午能不吃饺子了吗?”
“哈?”韩江一脸懵逼。
“哈哈哈……”施晨在一边笑得开怀。
“怎么回事?”韩江一脸奇怪地看向倚在墙上看着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脸上尽是不屑与冷淡,双指夹着红包同样在他面前晃了晃,用清冷却还稚嫩的童声解释。
“他说你的钱很难骗到。”
“我们就打了个赌。”
“合着你们两个合伙整我?”韩江嘴角抽搐,“不对,你你你……这办法你想出来的?”
“嗯哼,所以钱归我了?”
孩子轻笑。
“行行行行,祖宗你拿去。”韩江打发着孩子,突然就不心疼钱了,等孩子回了房间,压着声音问,“他怎么回事?这才几岁啊?”
“很聪明,不是吗?”施晨依旧笑着,神色温和,“一开始我也挺惊讶的,之前他坐在我边上看我随笔写的文章,我问他看得看不懂,,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自己看字典看的。”
“后来我就发现,他自己在学数学。”
那时他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想学,那时看字典,虽然有些不舒服,却也只是轻微的难受。
他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对文字的反感愈发的强烈了。
那天中午韩江真的做了红烧排骨,三人围坐桌前,韩江仿佛不经意的问了一句:“知不知道√25是多少?”
“5。”
“哪儿学的。”
“什么哪儿学的?”孩子奇怪地问他,“这看书不就会了?我哥箱子里全是书,有一叠是数学,从一年级到高三的都有,还有大学的,我无聊了就看看。”
“挺有趣的,比我哥说的什么奥特曼有意思多了。”
“奥特曼?”
“他说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喜欢。”
孩子往嘴里扒拉了口饭,啃着排骨,有些惊讶:“韩哥,这怎么做的?有空要不教教我?”
“行啊。”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吃了饭就洗碗,韩江从冰箱里提出那只红色的塑料袋,把排骨倒在碗里,掏出手机,点开了一个软件。
一边的孩子无语地抱着胳膊:“我早该猜出来你那盒肉是买的。”
他低头看了看被刻意埋在底下的塑料盒,嘴角抽搐。
“那也是加工过的好不好?”韩江把“红烧排骨”这几个字打进去,一边翻阅一边道,“我至少放锅里炒过了,又加了点盐和油,味道不一样的好吗?”
行,你乐意就好。
韩江终于选定了其中一个,点开那一篇,发现是个音频,一个男声传出来:“今天我们学做的菜是红烧排骨,首先,把买来的排骨放入锅中,加水烧熟,也可以用高压锅煮熟——”
韩江按了暂停键,还没说什么,孩子已经开口了。
“你想多了,没有高压锅。”
于是只好用普通的锅,煮熟了又点开。
“捞出排骨,锅放油,另切大葱、备盐、料酒——”
声音又消失了。
孩子头也不回,不太耐烦:“我不至于0.75倍速都跟不上。”
“……后面需要vip。”
两人同时沉默,韩江眼疾手快删了那个坑爹软件,撸起袖子,“别在意这些小插曲,我之前看过菜谱,好像是……”
孩子挑了挑眉,心说这个人到底靠不靠谱,怎么看着这么不正经呢?
可毕竟是自家哥哥说的好兄弟,也算半个哥哥吧,还是得给点面子,他想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厨房。
哥哥说他学习好,只要他在找个菜谱,应该不会把厨房炸了吧……?
孩子突然有点后悔让韩江教他做菜。
半晌,坐在房间里翻阅数学课本的他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他面无表情地拉开门,用手掩着鼻子,像看傻子一般看他。
好半天他才幽幽地问:“排风扇开了吗?”
“……没……”韩江瞪着锅里发黑的排骨,无助又……弱小地看向孩子。
仿佛一个孩子惹了祸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家长。
这位家长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搬了把小椅子去看那排骨:“你放水了?”
“好像是……放了?”
“你想把锅烧穿?”孩子用筷子戳了戳那焦黑的排骨,“我哥知道了饶不了你。”
“那怎么办?”
“嗯……”孩子思索片刻,“你去买熟食,我洗锅,在我哥醒来之前得全部干完。”
两人再次一拍即合,分工合作。
韩江提着排骨回来时,小孩已经起锅热油了。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到?”
“闭嘴吧你。”
孩子抬眸,从韩江手里接过排骨,拆了盖子,倒进锅里,又挤了些黑椒酱进去,顺手扔了配料进去,掸了掸手,跳下板凳:“剩下的交给你,我倒垃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