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十五,月色皎洁。
宫灯的暖光映入池水中,波光粼粼,如同钻石般璀璨迷人。
夜里月光与宫灯映衬之下,那张脸映入眼帘。
他愣了愣,突然笑了。
那时他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个人和自己长得好像好像啊。
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走廊上,远远望着自己的弟弟和那个少年玩水,直到两人都回去睡觉了,他才放下心来回到寝室里休息。
如果那时候他多想一些,未来就不会变成现在这般了吧。
许客铭自嘲般冷笑。
真是傻。
“许客铭。”她说,“你应该知道,这皇位原本是属于你的。”
许客铭低垂下眼,浅浅地笑了。
“它迟早都是我的。”
他迟早也是我的。
“和我讲讲你知道的事情吧。”
“关于他的,什么都行。”
许客铭疲惫地用手支撑着脑袋。
少年时一直以为对自己的弟弟很了解,等到长大了才发现,他的弟弟可真是捉摸不透啊。
谢万代知道的事情真的很多很多,有一些,甚至是文王这个哥哥都不知道的。
听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出神。
窗外天色渐明,初晨将至。
女子话音落下,屋中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他把茶杯中的茶水喝完,起身。
女子也起身送他。
她在门口替他点了灯,依靠在墙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其实你这次来,只是想确认关于许锦书的那些事情,是吗?”
许客铭脚下一软。
“这些事情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女子提醒他。
“不然,他可能会有危险。”
“你不想他遇到危险,对吗?”
“他是我的弟弟。”许客铭侧过身,笑起来,“你觉得呢?”
“你还是先管好许望帝吧,他在南楚。”他说,“你应该知道,南楚那对兄弟为了那皇位,已经上上下下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正巧来了个转机,你觉得宋明初会不把握好?”
“宋子朝哪怕知道心软便必死无疑,哪怕知道对方不是那位故人,他都不会动他。”
“他下不去手。”
“许望帝就是宋明初等了那么多年的筹码。”
夺取帝位的筹码。
“你觉得像宋明初这样的人,利用完了筹码,会不丢掉吗?留着又有什么用?造反吗?”
“你把许望帝养大,他没一个朋友,现在遇到了个看似情投意合的朋友,他会不珍惜吗?”
“他会为了这个朋友干出什么事情,你应该知道。”
“所以谢万代,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语速悠悠的,比平时慢一些。
说完,他一刻不停地走了。
“他好没礼貌。”冬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小姐不生气吗?”
“不。”谢万代笑了笑,“他也是个可怜人罢了。我何必要同他置气?”
也?冬杏察觉到什么不对,正要问什么。
谢万代揉了揉孩子的脑袋:“我有点饿了,去煮点宵夜,你吃吗?”
“要!”女孩的眼睛亮亮的,仿佛闪着光。
谢万代跟在后面,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文王消失的方向。
愿多年后的一天,他可以摆脱这世俗条例的纠缠不休,和所爱之人一起在阳光下享受那尘世间难得的安逸与美好。
只愿那时岁月静好,秋日的暖阳经久不息。
谢万代在心中静静为他祈福。
她温和地笑笑,在晨曦中回身跟上女孩子的步伐。
她知道,还有个人没来。
也幸好那个人没来。
……
“回来了?”马车上的人听到脚步声,掀开眼皮,略带笑意。
“她没说。”许客铭坐在他旁边,伸了伸手,“我赢了,东西还我。”
“这么一本正经干什么?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吗?”那人笑着,眼见文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只好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袋,冲他晃了晃,“你急了啊,怎么?看来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啊——”
“许上其。”文王皱眉,“把它给我。”
“——哥哥?”
许上其把后面半句话说完,歪了歪脑袋:“如果我不给呢?”
“你大可以试试。”许客铭眯起眼。
许上其看了他一会儿,确认对方没有开玩笑,那脸色极为认真,他终于妥协般地笑起来,随手把东西丢给他,那件东西被文王轻手接住。
“笙帝的事情问了?”
“问了,都和之前那些人说的一般无二,确认无误。”许客铭点头,“只不过有一点,之前到时没听到他们提起过。”
“什么?”
“笙帝他……”文王眯起眼,“老五杀的。”
“私令?”许上其咧开嘴笑,“是父皇的,还是皇祖母的?”
“不知道,但父皇没理由杀他,皇祖母……每次见到他都很是欢喜,也不太可能。”
“你把那帮人看的太浅了,哥哥。”许上其弯起眉眼,“你知道吗?他们曾经第一次绞杀我的那回,要不是我提前收到了消息,我还真信以为真了。”
许上其是六皇子,封齐王。
在他还小的时候,父皇时常会去到他母妃的宫殿里陪他们,一陪就是一整天。
那时他还小,他只觉得父皇和母妃是真的很相爱。
那时候父皇会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书写自己的名字,母妃会抱着他坐在宫里的草地上放风筝。
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安定,他不用在意那些皇位的争夺或是别的什么。
那时候他和所有皇子都玩得来。
但这样的日子在皇室中,终究是永远不会持久。
那天他跟着大皇子出去了,傍晚刚回到宫殿里,就看到父皇神色淡然站在门口,看着他的母妃被一个人反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瞪大了眼睛,要冲过去,却听到了父皇的声音。
“倾故,把她带到天牢里去吧。”
父皇面含笑意,笑得是那样温柔。
他想去阻止那个人的动作,却被父皇拉住了。
等那个人离开后,父皇蹲在他面前,笑着看他,良久:“小其。”
“父皇,发生了什么吗?我母妃……”
“你母妃想杀了我。”平清帝笑着,“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她杀了。”
“不会的,母妃她不会的,一定是……不会的。”
当时许上其这么说。
父皇有些失望地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离开了。
后来他就搬去了冷宫。
一夜之间的转变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太大。
那时候,倒只有他的一个皇弟来看他了。
那个皇弟时常会给自己带来些吃的用的,时常会来陪他。
许上其很疑惑他为什么这么对自己,他明明根本不认识他,他没理由对自己好。
他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许上其也从未问过。
许上其一边告诉自己母妃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一边在众人的唾弃中存活。
那天,父皇终于来了。
他惊喜地跑上去,却被一个人拦在了五步之外。
那个人就是许倾故,之前把他母妃送去天牢里的人。
“父皇……我母妃……”年幼的他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开了口。
“今天我们就是来带你去看你母妃的。”父皇依旧笑着,走近牵起他的手,带着他朝天牢方向走去。
他当时还在想一切是否都有了转机,是不是父皇找到了母妃被误会的证据。
下一秒,各种反向证据甩在他面前。
他心中那根支撑着他的顶天柱瞬间碎裂。
平清帝笑着看着满脸不敢相信的许上其,笑出了声。
他拍了拍他的肩,带着许倾故离开。
离开前,地上“叮咚”一声。
许上其回头看去,那是一把刀。
“为什么?”他拾起那把刀,回头问母妃。
母妃早已在审问之下变得神志不清,只是一直在笑。
许上其看着她,想起了之前他坚定的那句“不会的,母妃她不会的,一定是……不会的。”,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
冬日里,他缩在冷宫的墙角,不停地重复着之前的话,哪怕是下人经过时的一句低声议论,他都会毫不犹豫反驳回去。
许上其看着母妃倒在血泊里,也笑了出来。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父皇一直在笑了。
很可笑,不是吗?
那把刀刺在母亲的身上,也刺在了他的心口上,硬生生把那颗跳动的心都剜了出来。
那天之后,他从冷宫里搬了出来。
他一天一天长大,宫里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只有之前那个皇弟不厌其烦地跟在他身边,笑笑闹闹。
他终于在一天好奇地问了他。
他说,他叫许笙帝,是七皇子。
后来,许上其的势力对储君皇位的威胁一天天增大,就有了那场绞杀。
他到现在已经忘却了谁是谁,究竟是谁安排的那次绞杀。
但他始终记得那次是许笙帝带来的消息。
也许是因为当时身处在困境中,将对方的好无限放大了。
也许是因为前后有了对比,就特别的珍惜。
你看,那群笑里藏刀的人前一秒还对他笑着,后一秒便拔了刀剑。
“我当时还在想呢,他们怎么可能对我那么好,我被他们哄得都快怀疑消息是假的了。”
许上其面上笑得很是随意,那语气像极了饭后的闲聊,说着别人的故事,似乎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无关痛痒。
他的记忆也是如此一般。
平淡,乏味,如同一张白纸,平铺直述,毫无多余的添加或是生动的描写。
他不需要那些东西,他只想好好地回忆把那个对他好的人。
只有那一小段时光,才是值得他去回忆,去珍惜的。
也只有他。
许上其在所有人中,算是感情最深的那个。
他看着许望帝,就会忍不住把他当成那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少年。
他怎么就死了呢?
当他接到这个消息时,他愣了好久好久。
他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可能呢?
他的皇弟,他的弟弟,那么好的一个人,不是都说老天有眼吗?为什么那些坏人都没有死,为什么先让他死了?
他不明白,也不肯接受。
那之后他沉寂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看见了许望帝。
他看着那个一模一样的少年走在宫殿中,记忆中的人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我很高兴,下一秒他们就拔了刀,要不然时间拖久了,我就真的信了,那我也死了。”许上其从记忆中脱离出来。
许客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
“现在看来,许锦书他是知道老五杀了笙帝的。”许上其思考了片刻,“可他不是不喜笙帝吗?为何又会帮着绞杀老五?他总不可能跟许倾故有仇吧?”
当然不是。
许客铭面无表情地垂下眸,暗想。
如果谢万代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是许锦书亲自动的手。
许客铭故意将执行和策划都推给了别人,又怎么会告诉许上其,许锦书那样做明显是为了洗脱嫌疑。
反正人已经死了,怎么加重罪名都不会如何,他就顺水推舟,洗脱杀了笙帝的罪名,同时把锅完完全全扣在了许倾故的头上。
“哥哥?”许上其玩味地笑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为什么杀了许笙帝。”许客铭面不改色地说谎。
许上其笑笑,没说什么。
可他心里的猜想早已在许客铭说出这句话时完全确认了。
——他在撒谎。
许上其撩开窗帘,窗外是飞逝的街景。
能让他撒谎的只有许锦书的事情。
那么许锦书做了什么事情需要他来这样隐瞒呢?
说明是对许锦书不利的事情。
许上其的笑容愈发得浓了。
看来之前就猜对了。
我还在想他为什么突然就想杀许倾故了呢?
原来是想杀人灭口。
洗脱嫌疑。
那结果便不言而喻了。
一边的许客铭低着头。
他知道了。
许上其本就多疑,猜不到才是奇怪。
越隐瞒他他就越是怀疑。
所以许客铭干脆让他怀疑着,待他心中确定了最终答案,就会选择阵营。
是杀了许锦书?还是让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待他选择好,如果是对自己的利益有损,就杀了他。
这很简单。
马车上的两人各怀心事。
“那如果谢万代说的是假的呢?”
许上其面上神色不变,歪着脑袋,看似很天真,人畜无害。
“不会。”
许客铭摇头。
“因为谢千秋也死于那道私令,她不敢拿她的姐姐骗人。”
哪怕谢千秋死了,谢万代也不会拿她的姐姐骗人。
虽不知原因,但这确实不错。
谢万代没有骗人。
而且她确实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