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四十三)
邹黎连着一个月都没怎么睡着,一闭眼就看到那只带着血的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那拇指在他脑海里被放大成了巨大的模样,堵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他看向四方,全是那根带着恨意的指头。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从恍惚的噩梦中惊醒,只是打个盹的工夫,都能被吓出一身冷汗。再一环视四周,是空空荡荡的办公室。
鲁云被他不停手的烟熏去了楼下办公,东西搬走了一大半,办公室显得极为空旷。有时空得像一片广场,有时墙面又像从四面朝他挤压过来,连屋内的氧气都被挤压得没有留存空间。
他最近常常感到无法喘息,肺部的空气总是不够用。说来也神奇,抽烟能缓解他的窒息感,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他也不清楚,不想清楚。
为了让工作室正常地运转下去,鲁云会替代曾经王曾亮的位置带着他出去应酬,苦口婆心告诫他不要再摆脸色,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装病装哑,她自然会帮他沟通。藉此方式,他们也总算在工作室停摆一个多月后顺利得来了几个工作机会,足够之后大半年的忙碌。
不是这段时间,邹黎都不会知道原来鲁云的人脉资源竟是这样的丰富,比起王曾亮那种社交达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也逐渐发现,鲁云的真实脾气也并不像她这两年跟在他身边时表现出来的这样“好脾气”,从那天她直言“骂”了他之后,她对他的态度也隐隐地变了。她开始表现出冷淡,开始不再总是询问他的饮食起居,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对他和王曾亮的关系过分的关心,还有许多其他地方的变化,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总之,除了偶尔的偶尔,在进入他那间被烟味充满的办公室时她会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不满以外,她开始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下属。
邹黎并不会因为她的不满而不抽烟,事实上,他也并不关心鲁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对於对方的这种改变他也不惊讶,鲁云这个人一直以来都让他感到某种怪异,她像是带着某种隐秘的目的才来到他身边的。
至於这个目的是什么,她不讲,他也不会问。
“老板,资料放在这里了。”
邹黎撑在老板椅扶手上,半闭着眼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抽烟,一副听到了但不想回应的样子。
鲁云没有说什么,又说了两句工作上的事,然后便安静离开了。关上办公室门后,她神色显出落寞来,苦笑着离开了。
她离开后,邹黎又抽了一根烟,才拿起桌上的资料来,打开了电脑。
他像最近这无数个失眠加班打发时间的夜晚那样开始新一夜的工作,但这天有点不同寻常,他打开电脑后发现呼吸有点不畅,头有点晕。
他晃晃头,撑着额头休息了一会儿,再次擡起头面对屏幕。
眼前的屏幕像是突然旋转,天地同时翻滚,让他整个人一下失去了平衡。只听一声巨响,他不知怎么跌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一种强烈的濒死感迅速地包裹住了他。
作为生意人,王曾亮是没有权力不接陌生号码的来电的。他那时正在李圆餐厅附近吃牛肉面,顺便回覆李圆给他发的信息:【在外面看材料呢,离你餐厅挺远,不去了。】
李圆那边秒回:【撒谎能不能挑个远的地方撒?擡头。】
只见一身运动装的李圆就站在牛肉面馆对面的马路路灯下。
王曾亮:“……”视力太好了也不是好事。
陌生号码响了好几遍了,为了缓解尴尬,他摸摸鼻子抽了张纸擦嘴起身同时把电话接了起来:“喂?哪位?”
那头没有声音。
“喂?”王曾亮冲李圆无奈招手,对面的李圆还在等绿灯,有点着急地原地蹦跶两下,比划着让他别走原地等着。
手机另一头还是毫无声响。其实仔细听是能听到动静的,只是现在在马路边,王曾亮的注意力都被路边的车声和等着黄灯一亮就不要命气势汹汹往过来冲的李圆身上了。
他被吓了一大跳,直接上火:“李圆你不要命了!黄灯你冲什么冲!”
然而李圆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气喘吁吁:“我怕你跑了啊!”
王曾亮:“我跑什么啊?没看我跟你招手呢!”
李圆也挺委屈:“我怎么知道你是在跟我招手,我以为你跟我说拜拜呢?”
王曾亮:“……”
没好气地翻了李圆一个白眼,想起来手里还有个电话,又“喂”了一声,也没好脾气了:“说话?”
那边依旧没声音。拿开手机一看,已经挂掉了。
“谁啊?”
王曾亮讥讽他:“你再早个几秒冲过来,就有命知道了。”
……
【王曾亮,你放开我!】
【我为什么要放开你,给我个理由先?是你说的要和我约会,拉拉手怎么了?你见过哪对情侣出门不拉手?】
说着王曾亮拉着他大摇大摆从黑暗的小道走到红灯笼挂了满街人群拥挤的人群中去,当下邹黎的呼吸就窒住了,他立马就要将手从王曾亮手中硬抽出来,可霸道的王曾亮并不让他如愿,很快两人的动作就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们。
饶是戴了口罩,邹黎也依旧在目光投注过来的那一秒感受到了裸奔般的耻辱感,他愤怒至极,一拳打向了王曾亮,接着匆忙越过路边的红灯,在一堆车急停的喇叭声和叫骂声中隐入另一条街道。
王曾亮找了两个多小时,才在风情街门口的厕所里找到了他。那时烟花表演已经结束了一个小时,街上拥挤的人群早已散场,天寒地冻的,已经没几个人了。
电话也打不通。
还不是不通,是不接。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一个都没有接。
他气得在路边踹墙,把脚都踹肿了,就在这时路边有酒鬼吐槽厕所里有个人占着茅坑不拉屎,敲门也不出来,手机还在响,不知道是不是睡着在里面了,看门底露出的皮鞋还是个高级货,於是便和人一起抓住那人的脚把鞋给扒了一只,嘻嘻哈哈丢进了外面的垃圾桶里。
王曾亮听见了,便骂骂咧咧冲进了厕所,在洗手台旁的垃圾桶里翻出了邹黎的鞋。
他拿出鞋过去挨着敲门,叫着邹黎的名字,敲到一个关死的门时他说:“出来邹黎,我保证不动你,不拉手了,咱不拉了,以后你说不拉我就不拉。”
门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他趴到地上像个变态一样从缝隙往里看,看到两只脚,一只穿着鞋,一只只穿着袜子。
他后悔不已,声音放软:“阿黎,开门,是我错了,我不该强迫你。”
就这么叫了好几分钟,里面的人依然一动不动。他胡思乱想担心出什么问题,便暴力将这个不怎么结实的厕所门踢开了。
踢开的门在邹黎腿上打了一下,弹回来,厕所很小,挤进去不现实,他干脆用蛮力将门拆了丢在一边。
“阿黎,你……”
他的话没有讲完,也讲不出口。
他从没见过邹黎那个样子,算上后来那几年,这是王曾亮唯一一次。唯一一次看到那个一贯高高在上的高冷公子哥展露出脆弱,邹黎并没有哭,可他的神情,却惊恐得像被狮子吓傻的兔子,眼珠子直楞楞的,嘴皮发白,摊开的发着抖的手心中快蓄出了一个小水洼。
邹黎的下巴一直在抖,他把耳朵凑近,听到他在叫他的名字。
知道王曾亮跟邹黎已经分手之后,李圆最近的言行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无人不知。虽说他俩没分的时候这家夥也好不到哪里去,光明正大当着邹黎挖墙脚的事也干过几回,可那都是暗戳戳的阴阳怪气的,多少还是要藏着掖着点,哪儿像现在这样。
“我说,你就没事干了?跟我来这儿干嘛?”王曾亮最近要和博物馆官方合作一个展览,聊了半月聊得差不多了,就差签字画押,结果盖章前夕博物馆方临时变卦说资金有困难,然他先垫资两百万,不然就不给他做。
垫资两百万,开什么玩笑,他办展还是博物馆办展,这根本就是故意为难人。於是大半夜跑来跟人理论,划掉,吵架。
李圆说:“我也可以帮你吵架啊,你是不知道,我吵架可厉害。”
王曾亮说:“你吵架厉不厉害不知道,说歪理的本事是有一套。”
赶都赶不下车,一通唧唧歪歪,他说一句这人说十句,脸皮还厚什么逻辑都能拿出辩,直接把话顶死了。
李圆哈哈哈大笑:“不这样怎么有本事追你?”
“……你有点人性行不行,我刚结束六年的感情,就不能让我缓缓?”
“那不行,得乘人之危。“李圆煞有介事地发表歪理邪说,“我撅个墙脚也不容易,这种大好机会给我轮上了,我这会儿不嘘寒问暖做做样子刷好感,还什么刷?瞅瞅我这一身儿?可专门是为了你量身定制的!”他一抖搂把卫衣帽子翻到头上,两根绳子一拉,帽子把一颗头圆滚滚地包了起来,剩下一张眉毛都没画的素脸在外面。
眨巴眨巴眼,眨巴眨巴眼,眨巴眨巴眼。
王曾亮识别出来了,这是在放电。没被电到。倒是有了新奇的发现:“你之前是弄的假睫毛?”真眼睛也太秃了,还没他的。
李圆努力围笑:“……对啊,假的咋啦?”
王曾亮:“没咋,你最近是没怎么化妆,嗯……怎么不化了?”
刚问完,又有点莫名尴尬,这种私人话题好像有点距离太近了,李圆毕竟是个喜欢收拾打扮的gay。
於是又道:“我就一随口一问,你不说也没……”
“你不是不喜欢我化妆么?”李圆扯着两根绳子,哼了声扭过头去看车窗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又嗲又娘炮?”
“……”
“你喜欢我不娘我就不娘了呗,就这么简单,还能有什么原因,我又不是天生就娘。”
“……”
“说话。”
王曾亮后悔加无奈,把车倒进停车位:“差不多就行了,我情伤没好呢,没空应付你。”
李圆对着中央镜子扭着头瘪着嘴把王曾亮的话阴阳怪气地重覆了一遍,翻了两个大白眼,识相地没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他很知分寸进退,比起邹黎那种句句不过脑子踩雷的角色,他这种人精句句都是有作用有安排的。
吊王曾亮,还得长线来。
话是这么说,下了车他还是不服气,拉住假装无事发生的王曾亮:“我今天要帮你把架吵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前妻凑了巧了同时给你打电话,你得先接我的。”
王曾亮没好气地回:“有本事你就吵赢!”
邹黎活了这么些年早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认知:没有什么情绪是点一晚上电脑搞不定的,如果搞不定,那就点两晚。
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会在生命的某一天,失去这个最后的避风港——曾经投注进电脑中的无数个夜晚此刻化作黑暗的野兽毫无预兆地撕咬住了他,他无法动弹,无法挣扎,无法呼吸。
他甚至无法对着电话那头那个和另一个人说话的人,发出一点声音。
……
四年前的王曾亮在那寒冬街边的厕所中紧紧抱住邹黎,反反覆覆地安慰:“不怕,不怕,不怕……我在呢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