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两点多。
小组暂时无单，袁小伟拎了四份自热小火锅走进办公室。
周漾抱着胸歪在沙发上小憩，被他的脚步声惊动，睁开了眼。
袁小伟脸上笑呵呵的：“哟，吵醒你了。对不住啊。”
周漾摇头，她本来睡眠就不深，不过抓紧时间补眠罢了。
“阿云和阿潘呢？”
周漾茫然：“刚还在呢。”
一轮圆月悬挂窗外，天幕墨蓝，丝丝浮云流动。
袁小伟咧嘴：“可能是在外头看星星看月亮聊人生理想诗词歌赋去了。”
周漾：“……”
冬夜冰冷，她可一刻都不想离开开了空调的办公室。
袁小伟扔了盒小火锅过来：“快吃！十五分钟速成，再吃它个十五分钟。老天保佑半个小时里别来单。”
周漾笑了：“谢谢袁哥。”
袁小伟挺细心，她手里的是适合南方人的清淡口味。
等自热火锅烧熟，她掰开筷子，埋头大快朵颐。
与潘辰那个刺儿头不同，袁小伟很能发现周漾的闪光点。比如现在，他就觉得眼前痛快吃夜宵的姑娘大方可爱，毫不矫情。
看她吃了几口后，他说：“以前我给同队的女同事们带夜宵，好多都爱说减肥不吃，要么就是吃不下。小周你果然是不怕胖呢。”
周漾：“……”
她怎么觉得袁小伟这句话不太像赞美呢。
“不过呢。”袁小伟又说，“你也是太苗条了。女孩子啊还是结实点好，不是说要扛体力活，抵抗力什么的都会好一点。”
这话中肯。周漾现在的体力也的确是短板一块。
“我们之前那个护士小聂，就是休产假的那个。身体弱的呀，光要孩子就花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还被喝醉酒的患者踹流产了……”
周漾缓缓停住筷子。
袁小伟浑然不觉地继续：“哦对，就是今天那个老婆跑了的人，他有前科的。所以阿潘说他活该嘛。谁知道老婆是不是被他打跑的。我跟你讲哦，当时阿云也被他踢了好几脚，肋骨都受伤了。那以后，我们接醉酒的案子都特别注意，一定要有身强力壮的男人一起跟车。”
“这可以报警索赔的吧？”
“报了的呀，也进去蹲了。但你看现在他出来，不还是照旧。”
袁小伟继续：“可我们接了求救就得出车呀是不是。谁让我们是医务工作者，以挽救生命为第一要务的。”
周漾盯着碗里的粉条出了一会儿神。
在热线调度部的时候，她就听说过院前医护接诊的时候被醉酒患者拳打脚踢导致流产的传闻，没想到受害者就是黄齐云组的聂梦媛。
那时开始，调度部的同事更加闻“下一线”色变。
许是看她脸色不好，袁小伟赶忙补充道：“不过接诊这么多次，这种事也就遇个一两回啦。”
但是遇上了，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百分百的伤害。
早上快下值的时候，黄齐云组又接了单老人脑梗送院的急救。
不巧的是，调度中心分配的医院急诊病区突然接诊了大量的食物中毒患者，病人排不到床位只能躺担架床上在过道里进行施救，组里的079号急救车徒然地停在医院门口等待。
袁小伟掏出手机向中心说明情况：“这边食物中毒的急诊案例太多，我们车压床了，暂时走不掉，申请调度送床，有单的话换其他车组。”
几个人在医院门口焦灼徘徊，等着里头空出床位。
周漾第一次经历车组压床，只能默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发呆。
不断有新的食物中毒患者被急救车送进来，熟悉的担架床在她眼前飞快地穿梭。
过了一会儿，中心又下单进来。
袁小伟语气无奈：“刚跟中心汇报过了啊，这儿压床呢，正在等送床过来。”
那头的调度接线员说：“怎么都在压床啊？”
又尖又细的嗓门透着不耐烦，从听筒里漏出来。
潘辰的暴脾气“轰”地上来，抢过袁小伟的手机，“你们调度的时候也没确认医院床位够不够啊？”
“这种突发的病例谁能预料啊？”
“你们预料不到我们就能预料到？”
黄齐云刚跟里头的医生交涉完，出来就看到潘大小伙儿正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周漾游离的神思也被他一嗓子吼得归了位。
她向潘辰伸出手，试探地建议道：“让我来和他们说一说。”
潘辰差点错手摔了电话。
袁小伟急忙道：“哎哟我的好兄dei你别拿手机撒……”
好在周漾稳稳接住，也接住了他一颗悬着的心。
“你好，我是周漾。”
那头的接线员静了静：“是周漾啊。”
周漾分辨出她的声音，稳稳当当地说道：“郑晓，现在这旁边有家早餐铺出了食物中毒事件，就在我们到达没多久前，所以患者一直在不断地往这里送，急诊区没有床位了，送床要从别的分站调度。刚才齐云姐也问了医生，大概再等十五分钟左右可以排上。你们那边如果再接到食物中毒的病例，也麻烦尽量往别的医院疏散，以防后面来车再出现压床。大家互相理解支持一下哈。”
一场纷争圆满解决，病人也终于等到了床位。周漾抚了抚额头，被黄齐云挽着往急救车方向走。
不远处，出事的早餐铺已被警戒线围起，大门紧闭。
袁小伟瞟了眼店面：“真坑啊，拿亚硝酸盐拌包子馅。”
黄齐云：“你消息灵通啊，这么一会儿工夫案情都掌握了。”
“嗐，那早餐铺就包子出名，这稍加推理就知道啊。”
结束了又一期的急救，大家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也有了互相嘴炮的兴致。
潘辰闲闲地说道：“那没准人家用在胡辣汤里呢。”
“你杠精哦你！”袁小伟往他背上拍了一记。
几人说笑着挨近急救车。
又是个风清气朗的晴日，周漾仰脸嗅着冰凉干爽的空气，暂时忘却了那场令她惶恐不安的梦境。
身后蓦地扬起一道怯怯的女声：“姐姐，亚硝酸盐吃了会中毒，是吗？”
黄齐云回过身，指指自己藏蓝色制服上的银蛇徽章：“你在叫我吗？”
“噗……这显然是叫人小周……”袁小伟还没吐槽完，发问的少女眸色平静，注视着黄齐云，认真地点点头。
“哎哟。”黄齐云得意地斜睨袁小伟一眼，脸上笑开了花，语气也分外温柔甜美，“是的呀小姑娘。但不到一定的量是不要紧的。”
“那么多大的量才会中毒呢？中毒的话，会死吗？”
组里几人蓦然静了下来。
朝晖暖烘烘地蹭着后背，周漾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少女看着十四五岁的模样，眉眼恬静乖巧，仿佛只是个求知若渴的宝宝。
不远处，钟楼的报时音乐悠悠扬起。
潘辰伸手指了指少女：“喂，你的问题很危险的。都这个点了，该去上学了。”
他的赶客语十分生硬。少女的神色明显失落了一大截，喃喃应了声：“好的。”
周漾微微俯低身：“小妹妹，你是有什么心事吗？有心事的话，要好好跟爸妈和老师说一说哦。”
少女摇摇头，眼神飘向别处，礼貌地向潘辰致谢：“谢谢叔叔提醒我去上课。”
叔叔。
潘辰犹遭雷击，面色变换得十分精彩。
黄齐云笑得直不起腰，被周漾半拖半拽着拉上了车。
急救车往“红分”一路飞驰。
周漾的眼前还晃动着少女的模样。她瞳仁乌黑，眼白纯净，问问题时直直地盯着黄齐云，与任何一个求知少女并无两样。
周漾却觉得，她的眼睛里静得出奇，像一潭死水，波澜不兴。
那种眼神，十分熟悉。
她想不起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见过了。
黄齐云见她面色不豫，问道：“怎么了？怕我们放跑了一个问题少女？”
周漾回过神：“齐云姐，你觉得她想用学的知识伤害别人？”
“我觉得可能是我们想多了吧。如果小姑娘真的想做什么，完全不会来求教我们这种现实里的陌生人吧。现在网络这么发达，随便搜搜或者发个帖……应该只是看我们穿着急救制服，好奇搭话的。”
周漾听了这话，只觉脊背窜过一股更冷冽的寒意。
“随便搜搜或者发个帖。”
网络时代，想要获取新知，太容易了。
她压抑住心头的不安情绪，望向车窗外转移注意力。
可能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想。之后不会与这位少女有任何交集了。
“漂亮姐姐，你的名字是？”
午睡起来，周漾迷糊地滑开手机微信，被一条语音消息炸得精神一振。
仔细一看，是韦壹母亲的微.信.号发来的。
遮光窗帘低垂，她分辨不出时辰。
眼前慢慢浮现一张白皙清秀的脸，还有那双微挑着眼尾、似曾相识的清澈眼睛，属于未经世事的少年的干净率真扑面而来。
就像她拉开窗帘后室内骤然涌进的明亮阳光。
与早晨遇见的那位少女迥然有别。
一个是能照亮暗夜的初升之日，一个却仿若即将沉坠入海的迟暮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