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倒了杯热水,驱散脑子窜出的不安念头,滑开手机回复韦壹。
很快,他又借母亲的微信打来语音通话。
“周漾姐姐,昨晚没来得及好好地跟你道谢。谢谢你哟。”
周漾的语声都被少年的爽朗音色带得轻快了起来:“不用客气哟壹壹,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现在好多了,留观后已经出院啦。过两天我就和妈妈回吉川了。我们后会有期咯。”
周漾愣了一下。
吉川?那座遥远的北方城市好像也是钟佑麟的家乡。
许是觉察听筒里微妙的气息变化,韦壹试探地问:“周漾姐姐,你在听吗?”
“嗯啊。”她响亮地应道,“我们后会有期!”
结束通话后,周漾刚要放下手机,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来自她热线调度部的带组老师韩艳。
「周漾,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自从她转岗到一线,韩艳会隔三差五询问她工作上有无困难,以及需要调度部协调解决的地方。她以为这通电话也是如此。
她想起早上的“压床”事件,猜想韩艳可能也听说了这桩矛盾,便主动拨了过去。
那头很快接起。
令周漾意外的是,她曾经的老师是来邀请她参加一场一线工作分享会的。
听筒里,韩艳的声音一如往常柔和:“周漾,我们小组明天开例会,想请你过来分享一下做一线工作的感受。”
她还半开玩笑地说:“周漾,愿意赏光吗?”
周漾未加迟疑:“没问题的韩老师,不过我要先和车组的伙伴协调一下明天的出车人员。”
挂掉电话,她往079车组的“腾云驾雾”群里发了条“明天去调度总部有点事”的告假消息@黄齐云,又翻开挎包,找出自己的笔记本,打算理一理明天的分享思路。
她做了本“一线手册”,比每次复盘会的笔记还要更详细些,分析了每一天的每一单病例:出车时间、小区状况、急救措施、交接事项……并且在产生龃龉的病例后头附上应对方案及下一次的改进方法。
她觉得,有些病例可以拿到明天的分享会上,与大家共同讨论如何让调度中心与各一线分部更好地联动,进一步提高急救成功率。
微信上,“腾云驾雾”群消息刷了屏。
等周漾列完分享会的提纲,发现几位一线伙伴正吵得不可开交。
PeterPan:「那怎么就她说了那边就不吱声了呢。」
社会你云姐:「所以你还不反省一下自己的沟通方式?」
PeterPan:「阿云你怎么向着外人?」
「什么外人?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我有什么问题?每天累死累活的不是我们?论功行赏的时候又变成集体功劳的不是他们?」
「你狭隘!怎么都来两三年了还犯中二病呢?」
老袁:「哎呀你俩别争了,大家不都是急救人嘛!」
周漾一脸懵地往上翻记录,这才发现在她请假那条后,潘辰阴阳怪气地内涵了一句,「怎么,现在打小报告都这么光明正大了?」
周漾:“……”
她左思右想,实在琢磨不透到底哪里得罪了潘大小伙儿,值得他这么三番五次地挑刺找茬。
好在黄齐云替她怼了回去。
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周漾并不想伙伴们为这句无谓的、不是事实的发言争执。
周漾:「[doge]阿潘怎么知道我想向中心给我们申报奖励?」
又私聊黄齐云:「齐云姐,阿潘应该是开玩笑啦,你们不要那么严肃哈。」
过了好一会儿,黄齐云发来回复:「嗐,你别在意。我们呢之前少不了和调度部闹矛盾,他心里难免有积怨,情商低借题发挥而已。」
周漾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便也很郑重地对她说:「齐云姐,我理解。」
事实上,周漾还在中心调度大厅的时候,最多也只会对分部接线出勤的同事说一句“辛苦了”。
“辛苦”这个词说起来太过轻巧,不身临其境的话,是无法对一线工作的艰难不易产生具象化的体会的。
周漾也明白,在大厅求救电话排成长队,各分部却迟迟压床派不出车的时候,热线调度部的同事内心有多么焦灼。
这个时候如果再沟通不畅,难免会给如潘辰那样的一线员工留下“中心热线部只会颐指气使光说话不干活”的恶劣印象。
热线调度部的员工也会觉得委屈。
分享会当天,周漾刚迈进阔别多日的办公室,就听到郑晓大着嗓门附和着另一位同事:“对对对!还有红分那个潘辰也是,那脸色,那语气,吓死宝宝了!我可怕跟他对线了!说起来他们分部怎么都一个二个跟找我们讨债的债主似的。”
她说着说着目光一转,正对上门口杵着的周漾,微愣几秒后扬起笑脸:“哇好久不见啊!”
周漾其实有点尴尬,眼前都是熟络的面孔,而她已换成了郑晓口中的“债主”身份。
但她只是无语了一小会儿,很快便神色自若地回答起围上来的“债务人”(郑晓自以为的)们有关一线工作的问题。
有些直白的,开门见山:“周漾,一线工作是不是真的特别累特别烦特别容易遇到奇葩?弄得你们脾气暴躁一点就炸?”
“呃……”周漾仔细想了想,虽然潘大小伙儿有时说话真挺气人,但大部分时候跟“一点就炸”是不沾边的。至于黄齐云和袁小伟,就更不是她们口中“脾气暴躁”的人了。
当然,她能接触的一线同事也就他们几个。但以此类推的话,其他车组应该也一样。
至于病人里的“奇葩”,周漾下一线快一个月,除了昨晚的醉酒大汉连带他的过往事迹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冲击以外,还真没遇到过特别难缠的病例。
她也觉得自己挺幸运,目前为止还没有经历过抢救失败。
“累倒是有点累啦。不过体力好的人应该还好?而且虽然是倒班,没单的时候还是可以抓紧休息一下的,就是时间被切得很碎。所以其实,大部分同事是没什么时间怄气暴躁的。”
正式的分享会上,周漾也向大家传达了同样的下一线感受。
“其实院前急救工作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可怕。我觉得跟急诊科门诊部什么的区别并不是很大。大家都只有唯一的一个目标:挽救生命、疗愈病人。只是我们的救治工作是在现场或者急救车内进行的。我们的特殊之处在于,要利用有限的空间和资源,最大限度地让病人恢复生机。”
她停了停:“其实,这不是一个车组、或者某个急救分中心就能做到的事。而是由调度指挥中心和我们共同完成的。”
“我记得刚来中心工作的时候,就曾经听蒋组和韩老师说过,院前急救在调度员接起120电话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开始了。我在调度员岗位上对这句话的体会其实并不是很深刻,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分内的工作。但当我真的下了一线,切身接触到那些病患,才能直接地体会到,在我们到达之前,120在短暂时间内给予病人家属的急救指导是多么重要。”
周漾举了岭东家园心肺复苏的案例。
“我们毕竟不是鸟,不能以最快的速度飞到病人身旁。目前也没有超光速的交通工具,让我们穿越一切障碍,第一时间救下濒死的人。但是,每天都和各种地标、数字打交道的你们,用热线网络跨越了时间。”
“我以前很理解求救电话打进来后,却派不到车,只能徒然地看着大屏幕上等待的数字干着急的心情。我现在也理解,当调度电话打过来后,却因为医院人满为患担架车压床而出不了车的焦虑。”
她迎上郑晓投来的视线,撇唇微微一笑,“但我们每送一起病例,都会积极努力地和院方协调,建议他们多增加急诊区和留观室的床位。我知道,我们的中心也是一样。你们是心脏,源源不绝地将血液输送到各个分部。因为有你们,我们才能运转,把生命力赋予每一个渴望重获生命力的人。”
分享会结束后,周漾被韩艳单独叫到了办公室。
她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着,像刚来中心向带组老师报到时那样,看起来就是个乖顺勤勉的好学生。
韩艳目光柔柔地:“周漾,你喜欢一线的工作吗?”
周漾坦率地回答道:“韩老师,一线的急救护士不是我当初入行的第一选择。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实践,我真实地体会到了这个职位的意义。”
韩艳点点头:“我本来以为你会对我们仓促的调岗决定觉得有点委屈。看来是我低估你了。”
她语气郑重:“周漾,我们当时让你调岗是商讨许久的结果。你可能疑惑为什么会从你开始,而为什么又卡在了你遭遇了投诉事件之后。事实上,调岗与投诉是没有关联的,我们派你去一线,第一是觉得你能力强应变好学历硬件跟得上。第二,你人缘不错,与热线部的大家都相处融洽。在你被投诉停职的那段时间,不少伙伴都去领导那里委婉地为你求情。我们希望这样的你,到了一线后,也可以和车组的同事打成一片,成为调度部与一线员工的桥梁和纽带。”
这份解释与宽慰来得有点迟,听来却分外熨帖舒心。
想到潘辰的几番针对,昨天早上的压床事件,以及郑晓口中的“债主”,此刻的周漾欣然理解了中心的调岗目的。
与此同时,肩上不免又担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韩老师,谢谢你们的信任,我会努力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