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天周漾轮晚班的时候，只要人在分站手头没单，都会抱着自己的“一线手册”反复翻看，力求每一次出急救都能处理得更加迅速妥当。
这晚他们迟迟没被派单，袁小伟歪在折叠床上打了好几个盹儿，每次一睁眼就看到周漾盘腿低头看书的背影。
快十点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语气黏糊地问了一句：“小周，不抓紧睡会儿吗？”
“我白天睡得长，现在不困。”
周漾说完，把手头的小夜灯调暗一个度，又挪了挪身体，把对着袁小伟的光遮得更严实了一点。
袁小伟刚要感叹她的细心，就听潘辰冷冷地说道：“你自己多休息吧，管那么多干嘛。”
这句话是出自对开夜车的同事的关心，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怎么都不太对味。
袁小伟不太乐意了：“哎我说，什么叫管多了呢。”
周漾肩膀颤了颤，忍笑埋头继续翻笔记。
还好袁小伟跟潘辰关系亲近，也没拿他的拙嘴笨腮当回事，跟他嘴炮了两句后突然又扯开话题：“哟，居然看上这样的书了？”
他一嗓门喊得大，黄齐云本来坐在桌边支着手肘小鸡啄米，被他吵醒，迷迷瞪瞪望过来。
周漾也好奇抬眼。
她旁边的折叠床上，潘辰斜斜靠着墙，手边的书露出一角书名——
《说话的艺术》。
“……”周漾失语。又听背后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我让他看的。”
黄齐云伸了个懒腰：“不指望他跟我们好好说话，别哪天口没遮拦得罪了病患害我们被投诉就行。”
“……”
她说的好有道理，周漾顺口问道：“这书有用吗？”
身畔静了静。潘大小伙儿递了个复杂的眼神过来，又低头翻书。
袁小伟“噗”地一声喷了。周漾顿时后悔多此一问，结合潘辰刚才的表现，看来这书是没什么用。她觉得，可能自己也得修炼一下“说话的艺术”。
不尴不尬的氛围被一起出车单打破。
“出车了出车了，北浦电竞。急性腹痛。”
袁小伟挂掉手机，直着嗓门嚷嚷。
潘辰愣了几秒，从折叠床上“噌”地弹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好床，左脚一个超大步幅迈了出去，书掉到了地上都无暇去捡。
周漾刚收好床，差点与闪过来的潘辰撞在一起。他脸上不合时宜的兴奋一闪而过，又很快敛起嘴角，步步生风地冲在队伍前头。
黄齐云翻了个白眼：“你要搞清楚欸，我们是去救人，不是去打电竞。”
周漾恍然想起她提到过的、潘辰喜欢打游戏的事。
潘辰说：“北浦电竞欸阿云，UR就在那里训练。后天就有比赛，也不知道……”
走廊上，他迎着黄齐云凌厉的眼神注视，话锋生生收住，“病人的腹痛严不严重。”
周漾撇过脸乐了。
上了急救车，她听黄齐云念来单情况：“患者出现呕吐，发.热，浑身乏力，右下.腹疼痛。不知道是食物中毒还是其他原因。”
“食物中毒很好排除吧。”
只要询问病患和相关人员的食物接触史就可以。
夜里车流量小，二人讨论间急救车已经驶进训练基地。
“北浦电竞”的镭射地贴在场馆门口的霓虹灯光里亮得晃眼，很快就被几张鞋底覆盖。
自动门开启，担架床进入。潘辰端好急救担架员的身份，绷着脸跟在引路人的后头，与袁小伟合力推着担架床穿越科技感十足的蓝绿色调过道，停在一扇不规则的珠贝白舱门前。
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隔绝在过道另一头，听着不甚分明；身边“咣咣咣”的敲门声却无比清晰地震荡着周漾的耳膜。她盯牢引路的蘑菇头小哥指节下的门板，看他敲了很多下依然无人应声。
黄齐云有些着急：“能直接开吗？”
蘑菇头扬声大喊：“Suv_e_n！Suv_e_n！”
黄齐云与潘辰对望一瞬，后者的眼皮子迅速眨巴了两下。
周漾捕捉到这幕，小声问黄齐云：“不会刚好是阿潘喜欢的选手吧。”
黄齐云点头：“巧了。”
“Suv_e_n！Suve_n！”蘑菇头拔高了嗓门。
周漾说：“病人可能身体状况太差开不了门。有其他进门方式吗？”
话音刚落，门“咔哒”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身形瘦削的青年一袭咖色丝质睡衣睡裤，软塌塌地倚在门边。蓝绿灯光幽微变换中，周漾仍可清晰窥见他额头淋漓的汗水。
黄齐云说：“120，哪里不舒服？”
被唤作“Suve_n”的青年皱了皱眉，声息微弱：“我没叫120，你们回去吧。”
潘辰愣了下，收住刚打算往里迈的脚。
袁小伟不满道：“年轻人，120是公共资源，不要随意拨打。”
“我真没打。”Suve_n微弯下身，手臂有意无意地横在腹部。
蘑菇头急忙搀住他的臂弯：“是我打的。Suve_n你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是赶紧去医院吧！”
Suve_n猛地一使力，把他的手甩在玄关的壁橱上，带落了上头的瓶装水，“嘭嘭”几声，震在周漾几人的耳畔。
“我身体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你多管什么闲事！”
周漾认真地问他：“你确定不需要急救车了吗？”
青年屈身喘了两下，勉强挤出一句“不用”。
“不行，不行呀。”蘑菇头没顾上自己的手，拖了哭腔，“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训练跟比赛的……万一比赛现场……”
Suve_n轻哼：“那也比让你们这帮弱鸡上去替我强。”
黄齐云抱臂旁观，声调冷得不近人情：“如果不再需要急救车，可以再次拨打120跟调度中心确认取消，否则按占用公共资源处理。”
“好，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们白跑一趟了。”Suve_n捂着腹部应道。
黄齐云转向袁小伟：“老袁，通报中心取消这一单。”
“齐云姐。”周漾踌躇地唤了一声。
黄齐云耸肩表示无奈。
120出车后偶尔会遭遇跑空或者到了现场患者要求取消派车的情况，急救中心往往会遵循当事人意见重新进行调度。
但像眼下这样，病患本人与拨打120的人相持不下的状况，周漾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望向有气无力倚在壁橱旁的Suve_n。蘑菇头拦在他前面，锲而不舍地规劝他去医院做检查。他兀自摇头拒绝，手指紧紧揪着衣摆，上头的褶皱一浪一浪地往上翻。
潘辰双唇紧抿，同她一样盯着看起来痛苦万状的Suve_n，攥着担架床的手紧了又松。
见他们几人转身打算离开，蘑菇头瞬间慌了神，急忙喊道：“等一下等一下，你们别走！他真的要去医院了！我去喊教练！”
“我说我不用去，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啊！”
一直默然不语的潘辰此时猛地回过身，帅气的脸涨得通红。他蹙眉瞪着Suve_n，嘴唇抖了好几秒，还是没蹦出一句囫囵话。
——看来，《说话的艺术》是真的没有用。
周漾安抚般拍拍他，转脸莞尔：“Suve_n，我们尊重作为患者的您本人的意见，但请不要理所应当地挥霍队友的关心。”
她停了一下，“还有，右下.腹疼痛有多种可能的病因，早诊断早治疗，对今后的健康生活有利无害。”
走出色彩交叠、乐声流离的梦幻场馆，现实世界里的午夜冷风直往胸腔里灌。
周漾深吸几口户外清冽的空气，目光一转，看见潘辰黑着脸从口袋里摸手机。
熟悉的微.博提示音响起，她眉毛一跳，脸上堆了笑：“阿潘，你该不会要取关你的偶像吧。”
她倒是头一次发觉潘大小伙儿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谁说我就关注他了。”潘辰小声嘟囔，“我无聊了刷刷微.博不行吗。”
“嗐。”袁小伟伸长脖子往他手机屏幕上瞥，嘴里念念有词，“Suve_n@UR：感谢支持，UR必胜！啧，还说不是关心偶像呢……”
潘辰听不得他的风凉话，抬手按灭了屏幕。
袁小伟吃吃笑了两声，听到急救中心的通联电话响起来。
听完那头的调度指令，他肃了肃表情，对还在原地待命的伙伴们重复：“北浦电竞，患者腹痛加剧，急需入院。”
潘辰稍一愣神，立刻抬起担架床，再次冲进场馆里。
不知是不是因为蘑菇头叫来了教练调和，Suve_n这次没再犯倔。他灰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对周漾他们说：“麻烦你们稍等一下，我要和队友进行一个交接。”
说是交接，其实就是检查蘑菇头作为他替补的临场能力。
周漾和队友等在走廊上。大约十分多钟的过程里，他们听到Suve_n的三声嚎叫、五句大骂，还有若干脏话。
黄齐云：“这可真不像身上有病。”
袁小伟：“还是年轻，扛得住。”
潘辰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周漾都有些同情他了，偶像的形象在面前轰然坍塌，心里一定五味杂陈。
不过，她回想潘大小伙儿有时话里带刺儿的行状，有点理解网上那些“粉随正主”的说法了……
又过了一会儿，Suve_n终于在蘑菇头的陪同下从房间走了出来。
电竞馆门口，几个还没休息的UR队员在教练的带领下目送Suve_n去医院。
“我陪你一起。”
蘑菇头要跟着上急救车，Suve_n一个眼神杀了过来：“你那菜鸡技术，给我通宵练练成不？”
周漾忍不住攒起眉，她实在不太喜欢这位电竞大神的性格。
“我陪你吧。”
“我去。”
“还是我去吧……”
令她意外的是，电竞馆前纷纷扬起“请.愿”声，由小到大，在深寂的夜里轰然回响。
每一句铿锵有力的请.愿都发自肺腑，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真诚的关切。
Suve_n捂着肚子，扭过皱成一团的脸：“你们谁也别来。等比赛完了再说。”
“Suven。”教练喊道，“高助已经往中湖医院去了，她会陪你就诊，你别担心。”
Suven背对着他们摆摆手，身影很快没入放下的车门中。
明亮的车厢宛如小型抢救室，周漾迅速配合黄齐云扎针、上抗炎吊瓶。
豆大的汗珠从青年的额角滚落，与眼下晶亮的泪混成一团。
黄齐云说：“哇，怎么了？这会儿觉出疼了？”
Suve_n用没扎针的手臂挡住脸，压抑许久的情绪汩汩而出。
“他们没有问题的，我知道。我相信他们也可以成功的，我只是……”
颤抖的话语有些词不达意，周漾却已明白他想表达的心声。
她倾身为他调整好针管位置，轻声说道：“要信任你的队友，也要换种方式，让他们知道你的信任哦。”
急救车平稳而快速地行驶着。Suve_n给队友发完语音消息，放下手机，疲倦地合上眼睛。
周漾抬起头，与前舱副驾上回过头的潘辰望了个对眼。
她对他莞尔，他嘴角抽了抽，依然无所表示。但她却觉察，有种微妙的气氛在此时的车厢里静悄悄地流动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