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交错，回忆奔腾不息。
阳台上，钟佑麟轻闭双眼。
那个时候，他是如何作答的？
他耸耸肩，问她：“这是出于同情心的表白吗？”
他实在想不通她紧跟在三个问题后抛出这番表白的动机。
“不，不是。”
“你才第一次见我，一点也不了解我，你懂什么叫喜欢吗？”
周漾结舌了一瞬，依然固执地说下去：“我觉得，你很好啊。抽烟会避开我们，留下来帮我们洗餐具，还注意到不想让我尴尬。”
他终于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弯下腰直视她清湛的双眼：“小姑娘，这么容易就好感一个人，很容易被骗哦。”
她抿抿唇：“我觉得，你不会骗我的。”
彼时心头漾起的异样波澜此刻想来依然清晰无比。而他当时只是压下那股情绪，轻描淡写地说：“你太小了。”
他就差没直接对她说“我们不合适”。
周漾虽然看起来单纯勇猛，这点言外之意还是听出来了。她垂下头，红彤彤的蝴蝶结再度在他眼前晃动起来。
之后，她的身影很快没入宁医科的队伍，大大方方地跟那些女生玩闹嬉戏，也极有分寸地守着自己的阵地。
只是，那场联谊会的后头发生了一首小插曲，微妙而又必然地把他们连结在了一起。
钟佑麟的一个学弟贪吃过了头，腹痛如绞，跑了几趟湿.地公园的厕所后，整个人瘫着动不了。
作为此行中身高最出类拔萃、看起来也最稳重可靠的学长，他义不容辞地承担了背他去坐出租车的任务。
他是校长跑队的成员，体力不错，轻而易举地把一百六十多斤的小胖子扛在了背上，大步往公园出口处走去。
身后有人大声喊道：“等一下！”
他转过身，周漾停在他面前卸下背包，翻找起里头的急救药物。
她跑着来赶他的脚程，此时气喘吁吁的，颈项上亮晶晶的汗水折射着夕晖，看起来像镀了一层羞涩的红晕。
她没有看他，垂着眼皮把背包里的东西一一往外摊：创可贴、绷带、芬必得、散利痛、云南白药、藿香正气水、速效救心丸……
红蝴蝶结随着她急切的动作在他眼底晃啊晃。
她边拿边喃喃自语：“止泻药应该在里头啊。”
秋日的傍晚扬起飒飒的风，吹皱了明镜般的湖面。钟佑麟原本平静的脸绽开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看她双手都快要拿不下，他腾出一只手，弯腰帮她托住了背包。
周漾猛地缩了一下指尖，仓皇抬起头。
四目相对。他笑眼盈盈，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你每天都背着这么多急救药品？”
“嗯，有的时候可以救命呢。比如现在。”
周漾说完，眼眸骤然亮起来：“啊，找到了！”
学弟被钟佑麟扶着，意识模糊地咕哝了几句，就着他的保温杯把药吞了下去。
他歪在旁边的长椅上哼唧，钟佑麟一时没管他，先帮周漾把翻出来的药品整理好，重新装进她的背包。他注意到周漾用的是一款黑莓的全键盘非智能机。
分别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手机号？”
周漾诧异地“啊”了一声。
他朝长椅上的人扬扬下巴：“万一他路上出现药物不良反应，我得找你问责啊。”
“不会的！我给他吃的是……”周漾诚惶诚恐地解释，他不耐烦地捞过她背包里的手机，迅速地按下自己的号码。
夹克口袋里响起苹果手机的自带铃声，他欣然弯起嘴角，把手机递还给她。
那个还在用3.G网络的年代，她主动给他打了第一通电话，问：“那个男生，没有出现什么药物反应吧？”
他们二人之间，除了一开始的互换手机号，周漾一直是主动的那个。他很少主动对她示好，让她知道她于他的重要。
那通“心理辅导”电话的最后，她突然问他：“钟佑麟，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吗？”
她说，你以前从来没说过。
人们对亲密的人更容易吝惜赞美之词。因为习惯他们的存在与陪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他们的包容善待。
他以前，从来没有对她剖白，她的热情爽朗、温柔天真，对他而言是多么珍贵的宝藏。现在他也因此惶恐，她的宝贵被其他人洞见、珍藏，他再没机会挽回她。
这日白班，午饭点的时候周漾他们难得没跑单，几个人搭伴去食堂吃热乎饭菜。
他们到得比较早，食堂里还没到上人的时候。周漾端着盛了米饭的饭盒跟在潘辰身后，探头张望他打什么菜，有样学样让盛菜师傅往自己饭盒里加。
潘辰：“……”
身后的女声一直重复着他点的菜品，只是要求分量减半。
“宫保鸡丁……肉沫茄子……红烧小排……那个，就是刚才他指的这样……”周漾看着那盘辨不出茎叶的大杂烩，随手一指。
潘辰终于忍不住回头：“你学人精啊？”
周漾踮脚往他饭缸里看了眼，发现他还没打米饭。
“你不要饭吗？”
“你才要饭呢。”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有歧义，解释道：“我想看你怎么吃饭的。”
“啊？”潘大小伙儿顶着满脑袋问号就近找了个餐位。
周漾捧着饭盒颠颠地跑过去，坐在他对面。
潘辰：“……”
这段时间，黄齐云组配合着出车跑单。周漾牢记钟佑麟的“投其所好”四字诀，急救过程里表现得相当卖力，时不时向潘辰请教各种小窍门，顺带夸两句他经验丰富。二人整体上相安无事。
潘辰也能感觉到她在努力缓和他们的关系。虽然她极大地满足了他心底“好为人师”的小脾性，但是，不至于连怎么饮食起居都要他面对面地传授吧。
不一会儿，黄齐云和袁小伟也端着饭盒走过来。
黄齐云坐倒在潘辰旁边的位子，二话不说把自己打的米饭拨给他一部分，又从他的特大号饭缸里扒拉出自己爱吃的菜。
周漾：“……”
原来他打的是双人份的……狗粮。
她盯着自己面前比往日多出一倍份量的饭菜，有些哭笑不得。最近中心号召光盘行动，她也不好当着同事的面剩菜剩饭。
“哎，我跟你说怎么吃饭。”潘辰架起筷子，一本正经地对她示范，“喏，拿餐具，弄一点饭加菜。张嘴，放进去，嚼十几下，咽下去。会了吗？”
他的语气太过严肃，配上一板一眼的咀嚼动作又分外滑稽。黄齐云和袁小伟都愣了愣。
“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教起吃饭步骤来了？”黄齐云惊讶地看着周漾。
袁小伟：“我记得，小周吃相挺好啊。”
换作以往，周漾该脸上笑眯眯内心神兽奔腾了。
许是那通免费的“心理辅导”起了作用，她的心情竟相当平和，甚至在想，潘大小伙儿是真的在指点她如何用餐。
毕竟，他的动作太认真了。连开嘲讽都如此认真，她居然有点敬佩他了。
只是，关于“怎么吃饭”，她之前没有说清楚，他也会错了意。
“我想长肌肉啊。”她恳切地解释，圈起自己的手腕，“健身教练说，三分练七分吃，营养要搭配着来。女性更要学会好好吃饭。”
“今天难得来食堂，”周漾虚虚比划了一下对面小伙子的手臂围度，“我就想看阿潘点什么菜，以后照着点。”
“虽然平时中午我们也很少能坐下来吃顿正经饭。”
对于急救人员来说，周漾后头这句话真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
黄齐云“嗐”了一声：“我们充个小金库，今后努力努力，争取以后吃饭找好点的餐馆。”
他们不像坐诊医生，饭点可以轮流用餐。只要手头有急救单，他们整组人都不能按时吃饭。哪怕当时正在路上跑空车，饥肠辘辘的他们也只能就近找个便利店买速食垫一垫。挨到返回分站，食堂早就不剩什么热饭热菜了。如果这个时候再进来个急单，手头刚捧起饭碗也得马上放下。
这是院前医务工作者心照不宣的难题。
袁小伟说：“所以小周啊，一顿两顿吃好点，也解决不了事儿啊。”
“也对哦。但我可以参考着调整饮食结构嘛。”
潘辰表情复杂地注视着对面瘦削的身影。
周漾艰难地咽了口她并不爱吃的茄子，抬头撞上他的目光。他撇过脑袋：“你们就听什么健身房忽悠吧。力气这种东西，哪是一天两天就能变大的。”
周漾伺机问道：“那阿潘有什么长久有效的方法不？”她顿了下，“我也不想比赛配合的时候拖后腿的。”
餐位间安静下来。黄齐云他们欣慰又期待地看向潘辰。
毕竟，周漾先把目前两人间的直接矛盾挑开了，也表现出了解决矛盾的诚意。
潘辰脸上错愕了一瞬，说：“你有这个意识，就挺好。”
“……”黄齐云恨铁不成钢，一掌拍在他后脑门，“你不会说话，点点头也行啊！”
潘辰嘴角抽了半天，终于又蹦出一句：“我想想再说。”
“……”
再度冷场。
黄齐云和袁小伟无语地埋头扒饭。周漾心里默念“他没有恶意没有恶意”，继续对付在她看来不甚美味的菜品。
一通电话打破了沉默的空气，几个人互递眼神，默契十足地起身，往同一个方向奔去。
“079袁小伟，出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