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车驶入红岭一分院。
黄齐云他们和急诊科进行交接,周漾调出手机键盘埋头做记录。
她摘了口罩,眼皮低垂,嘴角紧抿,目光专注地停在手机屏幕,不留一丝余白给其余的人和事。
做完交接路过预检台的时候,她俩与刚挂完号的钟佑麟擦肩而过。
许是看他脸色不好,黄齐云安慰道:“正在抢救,应该无大碍。”
他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周漾神色如常,对他轻点了两下头。他凝神看她片刻,嘴角轻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指指抢救室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
预检台旁的袁小伟似是与今夜当值的护士很熟络,临走之前挥手跟她打招呼。
“走啦小王,辛苦啦。”
“你们也辛苦。我今晚还好,人不是很多,多半都是冬季病的老人。”
小王顿了顿,往抢救室望了眼,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发现得及时,应该能救回来。”
“唉,怎么又是她啊。”
黄齐云听出端倪,停下脚步问她:“怎么了?还有其他组送过这个伤患?”
“光我值班就接诊过两三回了吧?而且特别奇怪,前几次每次都是一个中年胖男人带着来挂号,要么说是睡着了不知道屋里烧着炭,要么是喝醉了失足摔进了浴缸。急诊医生又不是傻子。今天这个亲属倒还好,没找什么理由装意外。”
周漾沉默地听到这里,抬头与黄齐云对视了一眼。
小王最后感叹了一句:“要我说,她们当明星的,压力估计也挺大的。”
“哎呀。”走出“红一”急诊大楼,袁小伟恍然般拍了拍脑袋,“我想起来了,这姑娘是不是演那个……前阵子……就是去年有段时间有部挺火的剧里的一个第三者?当时把我老婆气得哟,每天守着平板电脑骂骂咧咧。”
黄齐云难得觉出一点轻松:“那说明人家演技好。”
“不过,”袁小伟话锋一转,“她怎么会认识那个送折叠床的……不是,那个做急救模拟人的小伙子?不不不,不是,那个小伙子怎么会认识她?感觉完全不搭嘎的两个人呐。”
他和黄齐云不约而同地看向周漾。
他们口中“挺火的剧”、“第三者”角色,周漾一概不知。而他们模糊判断出的、她与钟佑麟季晴海相识,却是她无可辩驳的事实。
她挤出一道笑容:“可能是很早以前就认识?”
听她说得模棱两可,两人也没再追问,迎向等在急救车旁的潘辰。
潘辰问:“人没事吧?”
光线幽冷的路灯下,周漾的脸色像刷了厚浆没干透的墙皮,头发又颠得凌乱不堪,蓦然一出现,把他吓得心都揪了起来。
他瞄了眼黄齐云和袁小伟,眉心稍稍松开,又听袁小伟说伤者初判不危及生命,总算舒了口气。
黄齐云似是也发现了周漾的异样:“是不是跑累了?赶紧上车休息休息,趁还没来单……”
话音未落,接线电话就响了起来。
袁小伟对讲完后,招呼那头的黄齐云和潘辰:“走了走了,脑梗的单,搞快点!”
周漾深吸一口气,跟在黄齐云后头,敏捷地跳上急救车。
……
凌晨两点多,六十多岁的女性患者躺在地板上,等待着医护人员的救援。
开门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患者儿子,上下打量周漾和黄齐云:“怎么来两个女的啊。”
几人没搭腔,直奔患者身边。
周漾和潘辰同时伸手,打算抬患者上床进行初步急救。
黄齐云开口询问发病情况。
患者丈夫描述着她从摔倒到出现病理反应的过程。
“哎呦!”中年男子大声嘘道,猛地推开周漾,“小心点好不啦!没一点力气,我妈的头都要掉下来了!”
周漾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差点跌进黄齐云怀里。
黄齐云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中年男。
“我同事的处理没有问题,倒是您,动作太粗暴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
患者刚着床,她立刻上前对她进行气道异.物检查,确认无碍后吩咐道:“周漾,给药。”
“周漾?”中年男似是又有不满,“怎么医生起个病名啊。老不吉利的。”
他说的“病”应该是动脉粥样硬化。
周漾未予理会,专注地配合黄齐云的急救工作。
“你少说两句吧。”一旁的患者老伴似是也听不下去儿子的碎嘴,出声抱怨道。
黄齐云插好吊针进行静脉溶栓,提醒患者家属:“发作超过三个小时了,很有可能落下偏瘫等后遗症。我们尽力救,但你们做好思想准备。”
中年男子顿时炸了,一掌搡在黄齐云肩头:“你搞错了没有啊!救不好叫你们来有什么用啊,我自己不会拿个吊瓶打打针啊!”
潘辰“啪嗒”合上急救箱,一言不发地移了过来,墙一样挡在黄齐云身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干干干干嘛!你们这么横,我要投诉你们!”中年男看起来有点发怵,嘴上仍不消停。
“你闭嘴!”老伯终于忍不住吼他,“我马上打电话给你姐,你个不中用的!”
黄齐云置若罔闻,提着吊瓶示意潘辰他们:“抬病人下去。”
她转过头,表情平静地对家属说:“请问你们谁跟车?”
“我去我去。”老伯没理会满脸戾气的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急救小组后头。
中年男嘴上还在骂骂咧咧,身体倒是很老实,没有要跟去的意思。
“治不好我妈你们给我等着!等着!”
周漾放缓了步子,尽量在后头照应着走路有些颤悠的老伯。
进到急救车里,老伯歉然说道:“我这个儿子就这样,窝里横得很,你们别介意。我女儿听说了,已经提前去医院侯着了。”
见家属中有个明理的,黄齐云微微松口气,安慰他说:“阿伯您别担心啊,阿婆我们肯定尽力救。”
“唉。”老伯望着担架床上的老伴,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老太婆八点多摔在洗手间,我儿子在屋子里打游戏,什么也不知道。还是我散步回来发现的。”
他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有话想要倾吐,最终只是说了一句:“老了,早晚的事。”
周漾和黄齐云对视一瞬,都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这个时候,她们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虽有儿女却形如孤寡的老人,只能全情投入救治,密切关注着监护仪和病人反应。
急救车很快就抵达了离小区最近的中院东区。
担架床飞速滚动着向前,周漾与急救小组的其他成员一路小跑着护送。
分诊台前,老伯颤着手掏出医保卡办理手续,他的女儿指点他填写说明。
另一边,周漾和黄齐云向急诊医生复述病人的大体情况。
急救组暂时没接到新的来单,几个人都等在抢救室外,盼望着传来好消息。
十几分钟过后,值诊医生走出来寻找家属。
老伯在女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迎了上去。
“人现在是好的,生命没问题的了。但是她脑梗肯定有后遗症,可能要瘫痪的。”
周漾垂手立在原地,觉得两条胳膊像被蚂蚁爬过一般又冷又麻。
黄齐云轻叹,似是不忍再看老伯失落的脸,拉过周漾:“走吧。”
转身前,周漾听到老伯低声与女儿争执:“我说过不要你来照顾的,我还有点用。”
她目送两人进入抢救室。
老伯脊背微驼,身侧的双手用力地甩动着,想带动步伐加大一些,最终却只是在女儿的搀扶下迈着碎步挪了过去。
他一直仰着脖子站在病床前,仿佛想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看着挺拔高大,能肩负突降的重压与他人的期望。
伙伴们一路都很沉默。
“耽误了。”
快到门口的时候,袁小伟突然说道。
“耽误了。”黄齐云喃喃重复,“家有老人,得重视啊。”
“有人不惜命,有人救不及,这就是急救呐……”她打开后座车门跳上去,撂下这么一句感慨。
周漾无言地跟在她后头上车,明白她口中的“不惜命”指的是谁。
潘辰还在忿愤:“那个儿子,呵呵,就是嘴上孝子吧。”
大家随口感叹了几句,再次奔赴下一场急救战斗。
天快亮的时候,黄齐云组终于得了一点空闲,回到“红分”办公室休整。
周漾没什么睡意,滑开微信随意浏览着未读消息。
钟佑麟打过一个语音通话。
她盯了一会儿“1010”的ID,垂下眼皮略过没回。
神经放松后,浑身上下窜出难以言说的疲倦。
一早结束出车后黄齐云组开了复盘会,紧接着就收到总部意见处的通知,说是夜里接的某单任务收到了病人家属投诉。
大家不用回想都知道是那个啃老的嘴上孝子干的。
虽然内心想要吐槽的洪荒之力快从笔端倾泻而出,他们还是顺从地根据意见处徐雯婉的建议,针对性地写了情况说明。
079车组四个人,那男人一个没放过。
潘辰,仗势欺人。
潘大小伙儿茫然地问:“仗的什么势?”
袁小伟,急救车开得太快。病人头昏。
袁小伟:“啊?这……头昏不是因为脑梗吗?”
黄齐云,说话太直接,伤害病人家属感情。
黄齐云:“那我是不是得说宝宝不要怕,妈咪可能会瘫痪?”
周漾,名字不吉利,引起家属心理不适。
“……”
大家集体静了几秒钟,黄齐云蓦地笑出了声。
袁小伟抚掌:“我的妈呀,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冤的,小周这背的更重一口锅啊!”
潘辰咬着嘴巴,憋笑憋得很辛苦。
周漾也笑了,笑得有点无奈和苦涩。
遇到季晴海的这一夜,她收到了进入东华急救以来的第二起投诉。
第一起投诉,则来自季晴海本人的经纪人。
可能她与季晴海就应该处在“王不见王”的情形才能两厢安好。而一旦相遇,她总是落下风的那个。多年前是这样,现在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