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ss是一家离红岭区第一人民医院不远的咖啡厅,复古风装修,古铜加黑灰的色调,充满了设计工业感。
钟佑麟约王越——季晴海的经纪人在这里面谈。
早上,他与从外地赶回来的王越匆忙交接,有很多事没来得及问他。
钟佑麟选了公共区靠窗的位子,等候王越赴约。
手头是杯与气候格格不入的冰美式,面前的笔记本上,梁煜正向他发送“生音”第n次修改后的AI模型。
梁煜说,这一版基本涵盖分析了所有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公开的“自杀”预言语义。
随着测试的深入,“生音”程序越来越完善,捕捉到的网友自杀意向也越来越精准。
然而,季晴海的那通“预言”,却并不是他通过程序发现的。
彼时夜阑人静,他正在测试上一版模型。
一如往常,钟佑麟调出了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则自杀预言,放入语意数据库,有些紧张地等待图表生成的分析结果。
看到曲线图后,他不由自主地攒起了眉头。
模型依然没有把萧若当年的留言判定为高自杀风险等级。
语意库仍有疏漏。
钟佑麟明白,“生音”正式执行时,还是得借助六院项目小组专业人士的实时判断,而不能一味地仰赖AI大数据。
然后,他的目光停在萧若那条仅好友可见的微.博上。
几年过去,那笔画纤细的文字仍裹着锋利的刃,一刀一刀地划过他的心间。
他深吸一口气,打算关电脑回家。
一个错眼间,他发现微.博下头似乎多了一条评论。
这些年每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里,「号角」的成员会陆续给过来给萧若留言,数量不多,没有过百。
他有时会翻看,想象当年一起奋斗过的伙伴如今的状态。
有时也会在评论里留言,发几张萧若喜欢的、可爱的动物图片或表情包,想象他已经接收到他的“信号”,隔一阵子便删掉。
这是小时候他和萧若心照不宣的游戏。放学后他总是被工作繁忙的父亲反锁在家,要么赶作业要么练钢琴。萧若来找他玩的时候,只能隔着防盗门听见里头焦急的狗吠。同样形单影只的少年便在外墙的不起眼角落,用只有他俩懂得的符号留下想对他说的话。
等钟佑麟因为父亲下班而获得片刻的自由后,读到萧若的留言,便也悄悄地回以“暗号”。
两位少年乐此不疲地进行着这样的游戏。起初钟佑麟还担心被家人发现,总会觑空认真清理墙角。后来他明白,父亲并不关心他的任何举动。哪怕他有次擦墙的时候正撞上父亲从屋里出来,也仿佛蹲在他的视线盲区。
他只是问他:“你阿姨今天来了吗?你没惹她生气吧?”
……
钟佑麟点开萧若微.博评论区发自3分钟前的那条留言:死亡真的是解脱吧。
GloomySea429。
陌生的ID,注册于四年前,与萧若的Showheroes互关,微.博没有内容。
但他从ID名隐约猜出那是谁。
Gloo?y?ea,黯淡的海。那是逝者离开后永无的晴日,熄灭的光芒,沉寂的深海。
是「号角」成员中,与他和周漾一样的“自杀者遗族”。
午歇时分,王越姗姗来迟,勾着腰挤进钟佑麟对面的单人沙发,整个上身像开了锅的沸水,赘肉濮向四面八方。他拔出压到的衣摆,抬手拽开暗扣,又哗啦一下抖开外套,回身挂在靠背。
钟佑麟专注地检查着数据,暂时没有抬头。
“小钟啊……”他扯出一痕笑意。
“服务员——”钟佑麟一开口,王越的话生生卡了半截下去。
“上一杯玛奇朵,多加一份糖浆。”
钟佑麟看向王越,嘴角微弯:“口味没变吧?”
王越讪笑:“哎,谢谢。”
“你稍等,我回复完助理消息。”
直到服务员端来现磨调配的焦糖玛奇朵,钟佑麟的视线仍没有从笔记本电脑上移开。
王越小口啜着甜腻的咖啡,偶尔偷偷掀起眼皮扫向钟佑麟。他紧绷着面孔,诚惶诚恐的模样,全然不似去东华急救中心维.权时的跋扈嚣张。
“季晴海,有没有一直进行治疗?”钟佑麟按下电脑翻盖,抬起头注视他。
问题抛得突然,王越猝不及防,一口咖啡“噗”地喷了出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溅到电脑上的液体。
“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王越收起手帕,笑得极谦卑,完全不像一个混迹娱乐圈多年的老牌经纪人。
如果当年「号角」团队没有发生变故,可能会成为他手下的流行乐队。
钟佑麟笑了下,又很快掩住神色,低头啜了口焦苦的美式。
王越支吾了一会儿,决定假装会错他的意思:“医生给开了修复伤口的药,说是没什么大问题。她也是一时冲动么,老任性了她,你也知……”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一次的割腕抢救。”钟佑麟打断了他。
王越又卡了半截话下去。
他低头盯着奶泡早已支离破碎的咖啡液。
之前,为给季晴海炒作,他炮制了“120急救投诉事件”,最后以自打脸收场。季晴海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代言掉了两个,ip网剧的女主也没戏了,还因为一则“截胡李瑜新剧”的无责任爆料,被这位当红小花的粉丝网暴了一天一夜。
王越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扣着咖啡杯柄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钟啊,你不能这个时候落井下石,不能逼我们呀……”
他说得没头没脑,钟佑麟却了然于心。
“所以她没有治疗。”他一边收拾电脑,一边喃喃自语般说道,“那么,那次沸沸扬扬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也不是意外。”
肯定的语气。
王越脸色骤变。
一个从不开伙、使用电热水器的艺人发生这种“意外”,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钟佑麟点点头,正色喊他:“王越。”
他认真起来的时候,总是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
王越下意识地耸直了后背:“是!”
“你应该比我清楚她现在的状况。我能给你的建议……”他斟酌几秒,改口道,“我对你的要求是,让她现在停下工作,好好治疗。”
钟佑麟起身:“谢谢你过来,回头再联系。”
“小钟!”王越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沙发“嘎吱”一声,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拽住钟佑麟的袖子,声调里竟含了几分泣音,“你来帮帮小晴吧。你一定能帮她的对不对?只有你帮她,我才放心的。”
钟佑麟瞥了眼摁在肩头的手指,眉眼平静地把它们拂开:“我可以帮她,愿意帮她,但我不能帮她。”
就如他不能为周漾做心理咨询一样,季晴海的心理治疗,也不能由他来进行。
他考虑片刻,眼前浮现林医生的脸。
“我可以为季晴海推荐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前提是你们必须坚持治疗。”
王越仍不死心:“那你给她打个电话吧,你跟她说说话也好……”
“王越。”钟佑麟皱眉,目光落在他额头起伏的波浪,“以她现在的状态,我的存在与出现并不是好事。”
他回想起夜间的急救车上,季晴海短暂清醒后激动的行状,怀疑她是不是又把他当作了谁。
他也鲜明地忆起当时周漾的反应。她用肢体的回避动作在他们之间画了条壁垒分明的界线。
换作过去,他不会如此敏.感她的反应,更不会在季晴海脱离危险后第一时间给她打去电话,试图向她做一些澄清。
结束会面前,钟佑麟恳切地奉劝王越,别再用那些不入流的伎俩抬高手下艺人的身价,等季晴海好转后,让她专注自己喜欢的工作。
钟佑麟不知道,比起现在的生活,季晴海会不会偶尔怀念在「号角」中充当“神秘嘉宾”的日子。
严格来说,她也算「号角」的成员之一。
当年他们有几首曲子需要女声哼唱背景音,钟佑麟本想让周漾试一试,她却以自己乐感不好无奈回绝。
团队发布招募信息后,季晴海通过电话应征。
那时她是如日中天的偶像团体一员,录人声纯属玩票,且本人从不现身「号角」成员之间,只通过邮件接收Demo,再录好他们需要的哼唱回复过来。
钟佑麟认可这样的沟通合作方式,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号角」作为虚拟乐队的低调、神秘。
吉他手萧若也这么觉得。彼时他开玩笑地说:“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欠。”
钟佑麟想,如果真的从未相见就好了。那样也许就不会有那场剜心刺骨的死别,后来「号角」项目的分崩离析,以及,他与“周周”数千个日夜想见不能见的生离。
回到智忻后,钟佑麟再度联系周漾。
这一次,她接起了他的语音通话。
听筒里有些嘈杂,隐约传来医疗仪器的“滴滴”声。
他沉默着,她也没挂断。
过了一会儿,二人同时开口。
“你在接诊?”
“有什么事儿吗?”
周漾默了默,很快接过他的话头:“没有,怎么可能出诊的时候接电话。我们在排练心肺复苏术,为急救技能大赛做准备。”
“哦……”他四顾一瞬,事务所的伙伴们此刻全都化身无情的敲代码机器,分析数据者有之,为语意库添加内容者有之。
梁煜回过头,无言地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模型。
他点点头,继续转回手头的语音电话。
“周周,夜里辛苦了。”
梁煜再度回头。
钟佑麟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往会议室方向走。
“……嗯,没事。”
“季晴海,”他关上会议室门,“已经清醒过来了。”
“哦,那就好。”平静的语气。
她问:“钟佑麟,她是你们项目的救助对象吗?”
虽然可以利用这个极佳的理由澄清误会,钟佑麟还是实话实说:“不,我是偶然发现,然后去帮她的。”
“唔。”透过听筒的应声辨不出任何情绪,“那你是跟我们反馈病例后续的吗?谢谢啦。”
周漾的尾调突然轻快起来,像是要迫不及待地结束这场通话。
果不其然,她迅速接上后头的话:“我去跟队友打配合了,谢谢你上次的建议啊,我们现在默契多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