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摔倒的病人由于家人发现及时，很快便经由黄齐云组的急救转往新化医院，初判不会留下后遗症。
周漾与急诊医生交接完毕，回到预检台附近跟伙伴们汇合。
病人家属正在对大家表达感谢。
烫着一头卷发的阿姨感慨万千：“我算了下，到这里就用了五分钟。急救车真的来得又及时，开得又快。谢谢你们哦。”
“不客气的啦。”黄齐云笑着摆摆手，“这都是我们该做的，是份内工作。”
袁小伟说：“你们家人求救及时也很关键的。有的老人摔倒好久家人都不知道，后续引发脑梗，就耽误治疗了。”
阿姨拍拍身旁看似她爱人的男子：“你看，我那时给妈买智能手表你还觉得没必要。这下派上用场了吧？”
男子连连点头：“很可以，很可以。”
周漾静静听着，抿起嘴角，笑涡毕现。
又救回一个人，四人组心头的松快.感不言而喻。袁小伟这才捂着胃嚎起来：“飙车速飙得紧张死了，没消化的饺子都在里头翻。哎哟我去上个厕所。”
潘辰望着他一溜烟儿跑远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哧”了一声。
周漾忍不住给老袁鸣不平：“家人发现及时很重要，袁哥的车速快争取了时间也很重要嘛。对不对啊阿潘？”
黄齐云点头附和：“没错没错，周漾和我的现场急救配合很重要，潘大小伙儿腿脚利索争取了时间也很重要。”
说说笑笑间，袁小伟从卫生间出来，正遥遥向几人招手，示意大家先往急救车走，一声敲山震虎的喊叫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高大干瘦的中年男子跟在其他车组推来的一辆担架车旁，对着上头意识昏沉的病人.大声斥责：“好好的日子被你弄过来，一天到晚尽给人找事儿！要死就死远点，别给人添乱！”
周漾几人齐齐愣住。经手过那么多急救案例，病人的陪护者中，不信任院前急救措施一路质疑者有之，为出诊费用踌躇者有之，疏于照料使病人落下后遗症者有之，他们就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直白地诅咒病人死远点的人。
“哎阿旺！”袁小伟探头看到熟人，指指前面的担架车：“什么情况？”
“咳，小女孩药物中毒，送来抢救。”阿旺言简意赅说完，跟着担架车飞奔到抢救室外。
原本安静的候诊间顿时人声鼎沸。
周漾刚打过招呼的急诊科护士急声高喊：“家属呢？病人不配合扌喿作，让家属过来。”
车组司机阿旺与他们组的急救医生低声说道：“吃的什么药都不肯说，看起来就是不想被救活。”
急救医生对急诊科主任汇报：“她的表现还是比较典型的，我们按照硝.酸.甘.油.中毒来治的。他家老人也说少了瓶这个药。”
抢救室门口的保安大叔和护士小姐姐小声议论：“看起来才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周漾听见，一片嘈杂声浪里蓦然扬起之前那个中年男子的高叫：“大过节的给人找不痛快！都欠了你的吗！”
她和几个旁观待命的伙伴面面相觑，神色都很复杂。
保安和几位医护人员赶忙上前喝止：“这里是抢救室，请不要大声喧哗。”
隔离帘挣开一角，病床上瘦弱的身躯奋力挣扎，左臂伸向插着针管的右手背。
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赶紧按住她：“刚给你催吐完，现在要打点滴补水的，你不要乱动啊。”
女孩挣脱无望，左臂奋力击打着床栏，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护工阿姨看得心痛，俯低身体凑近小姑娘：“乖囡，没什么想不开的事哦。你要是没了，爸爸妈妈多难过的啊。”
不料听到这话，女孩的情绪更加激动，几欲翻滚下床，又被几个医护人员迅速摁住。
在她探起身的刹那，周漾他们刚好经过急救区，女孩潮.红汗湿的脸庞跃入几人视野。她发丝凌乱，呼.吸.急.促，眼里迸出炽.热的辉芒，却在被按倒的瞬间凉凉地寂灭，只能徒劳地躺好，双目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而那瞬间的炙.热仿佛两道光擦过周漾的脑海，她蓦然停下脚步，侧头仔细打量病床上的人。
医护人员匆忙施救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隔离帘再度拉上。
黄齐云转头问道：“怎么了周漾？”
她快速跟上几人脚步。之前女孩那双潭水般深静的眼睛晃动在脑海，记忆里令她不寒而栗的对白翻滚而来——
“姐姐，亚硝酸盐吃了会中毒，是吗？”
“中毒的话，会死吗？”
“齐云姐。”跑空车的空当，周漾犹豫着开口求证：“那个女孩……就是新化医院药物中毒的那个，是不是我们曾经遇到过的，问我们亚硝酸盐要吃多少才会中毒而死的小姑娘？”
“啊？”黄齐云放下手里的笔记本，回想了一下，“问亚硝酸盐的小姑娘我倒有印象，主要那么提问有点特别。但刚才那女孩长什么样，我没注意呢。”
她偏过头，见周漾抱臂倚在车厢，面色疲倦凝重，忍不住问道：“你很担心那小女孩儿？”
“如果是同一个人，今晚她就不是一时冲动才吃药寻死，对吗？”
“嗯……”黄齐云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看她家人那态度，我居然觉得那孩子想死挺正常的。”
“齐云姐。”周漾认真问她，“如果我们遇到这样的病例，要怎么办呢？”
……
早晨的复盘会上，黄齐云把周漾的困惑摆到台面上，邀请车组伙伴共同讨论。
潘辰确认道：“就是说，如果遇到一个服毒轻生的患者，不肯说服了什么药物，不配合现场急救，后续甚至拒绝急诊室抢救？”
“对，就像昨晚阿旺组接诊的那个病例一样。”黄齐云说完，又问袁小伟，“阿旺知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周漾停下记笔记的手，紧张地看向斜对面的袁小伟。
“我给你问问他啊……”袁小伟掏出手机捣了几下，又搁在了一边。
潘辰说：“作为院前一线急救医生，肯定要能根据病人的临床表现判断他服了什么类型的药物，专业性是第一重要的对不？”
“病人不配合急救的话，那就得靠我们这样的糙汉用强硬的手段了！”袁小伟说着，夹臂攥起拳头，仿佛想让大家透视他制服里的肱二头肌。
黄齐云翻了个白眼：“所以你觉得强行上药，强行催吐就完事咯？”
“冲动寻死的都会后悔吧，不配合治疗的是少数。”潘辰说，“我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自杀病例，处理得都挺顺利啊。”
黄齐云承认，从他们院前急救接诊的自杀病例来看，后续不配合救治的病人的确是极少数，几乎没有。
“毕竟，突发急病需要抢救的人每天都有，我们却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轻生的病患。”
周漾听着，油然想起钟佑麟想让他们帮忙做的院调工作。
此刻，她完全理解了他的动机。如果把东华市院前急救工作中遇到的自杀病例及相关处理措施整理成档案，再由他们的数据模型进行汇总分析，一定能形成行之有效的自杀急救手册。
黄齐云停顿良久，看向周漾：“你觉得呢？”
她思忖片刻，迟疑地说道：“我觉得，袁哥说的强行不太好……”
袁小伟赶忙解释：“咳，我是开玩笑呢。毕竟真没遇上这种情况呢还。”
周漾“嗯”了一声，继续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们不能保证今后的接单中不会遇到呢。如果像昨晚那个女孩那样，本人不配合，家人不协助，就很难办。”
这时，袁小伟手边的屏幕倏然亮起，周漾立刻打住话头，甚至屏起了呼吸。
“哎。”他浏览完信息，语调都变得轻快了，“没事，那小姑娘没事。”
大家齐齐松了口气。
周漾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就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所以我们作为最先接触他们的医护人员，可不可以劝导他们配合救治呢？”
“有劝的呀。护士护工都在劝那孩子。阿旺他们在第一现场肯定也有劝，不然人都带不到医院吧。”
袁小伟说完，会议桌前的几人都沉默了，全陷入对昨晚那番场景的回忆。
过了好一会儿，黄齐云第一个开口：“感觉他们好像……”
潘辰心有灵犀地接过话头：“没起到……”
周漾插进来：“什么作用……”
袁小伟：“……”
周漾回到安然苑，许悄悄已经去上白班了。临近假期，六院的心理危机干预中心排班很紧凑，她直接从三班制变成了两班倒。
餐桌上放着一袋保鲜夹夹住的速冻水饺，旁边留了张字条：亲爱的，这个牌子的饺子超好吃。你自己下了当午饭哈，小年快乐！
周漾嘴角微弯，眼前浮现好闺蜜近段时间形神憔悴的模样，打消了向她咨询心理急救策略的念头。
约莫上午九点多，手机上跳出钟佑麟的微信消息。
「周周，你下班了吗？」
从始至终，他似乎都对她的上班作息摸得很透。
周漾心念一动，没有直接回复他。
「钟佑麟，之前你说过，我们院前急救部门也可以在自杀干预里起到作用，具体应该做些什么，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