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音”项目各个团队的执行负责人在线上召开了第二次项目进度讨论会。
一线干预组的组长首先将近期的救助案例整理成档发送过来，并总结了最常遇到的救助对象的自杀动机、实施方法、现场疏导原则等。
心理疏导组的负责人也针对她提出的一些案例一一复盘后续疏导的反馈。
智忻事务所里，钟佑麟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脑屏幕，抓住汇报中的一些疏漏发出进一步询问。
“你说0938号案例后续的论坛广播记录语言变得正向，有没有同时查看他在其他社交平台上的发言？”
“数据模型扫描到的自杀预告中，发表在哪个平台的更多？”
“向有精神疾病和心理问题的救助对象推荐医院进行治疗后，后续有没有与他的主治们联系？”
“对于疏导群里的退群对象，有没有进一步确认他们离开的缘由，现在的心理状况？”
与他隔了一条过道的区域，杨智明闷头做着会议记录。
房间里一时只听见不断鸣响的敲键盘声。
过了一会儿，临时组建的会议群里突然冷场。
杨智明不明所以地看看微信电脑版页面，上头正谈到各种干预手册的编写进度。六院精卫中心的自杀危机干预手册经过三审定稿，已经交付印刷。东华急救表示，他们负责的院前干预部分目前还处在初稿编写阶段。项目的其他联动部门也跟着一一汇报了工作进展。
被他备注为“老大”的钟佑麟迟迟没有回复。杨智明疑惑地望向斜后方，“老大”定在电脑前，一手握着鼠标，眼也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白幽幽的光打过去，那张好看又无表情的脸更像一具人面雕塑了。
许久，雕塑的嘴角悬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杨智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而对话框里，“老大”已经若无其事地发了一句“知道了”。
他定定神，继续整理会议内容。
一个错眼的工夫，杨智明发现，原本10人的会议群里多了一个人。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了钟佑麟的补充询问里。
「可以给我一个急救手册的ddl吗？」
群名片为“院前程暮”的人回道：「3月底。」
“智忻钟佑麟”：「OK」
两人严肃的一问一答间忽然乱入了一串“……”，又被迅速撤回。
钟佑麟瞄了眼微信界面的提示，嘴角的笑弧扯得更大了些。
一个小时后，项目进度讨论会结束。
钟佑麟浏览完杨智明发来的会议纪要，点开置顶的聊天对话框：「周周？」
电脑另一头，刚经历了“社死”现场的周漾闭了闭眼，知道逃不过一番“审问”，很干脆地回了个“在”过去。
她是被程暮拉到会议群里的，对方想让她通过这次会议对目前的项目进度有个大致的了解，方便之后快速接手项目工作。
——经过一两天的深思熟虑，她最终还是同意加入了东华急救的“生音”项目组。一方面，这是她崇拜的偶像师长的邀请；另一方面，她也很希望自己能进一步帮助总部与分站的急救伙伴们增强互动、加深了解，不负当初调岗时中心的托付，也不负程暮的信赖。
当然，她很清楚，自己也是打心底认可钟佑麟主持的这个项目的意义的。
钟佑麟很快又问她：「你加入了东华急救的项目团队？」
她冲着电脑翻了个白眼，他还真是明知故问呢。在看到程暮许诺3月底为deadline时，她大脑宕机发了个表示震惊无语的“……”过去。因为她难以想象如何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满足吹毛求疵的“钟老师”的要求，编写出一部完美的自杀干预院前急救手册。
她的省略号与钟佑麟的回复几乎是同时发出的，她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虽然如此，指尖流出的回复很官方：「嗯，刚加入，之前在团队群里了解了一下前期工作内容。」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又发来消息。
出乎周漾意料，不是鼓励她好好加油或者一本正经向她描述工作细则，而是问她“周周，你是不是被为难了？”
她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什么意思？」
「项目前期的手册输出虽然看起来只涉及整理归档与编辑，但因为我的要求挺严格，成稿的东西可能要反复修改，会给大家带去不小的压力。」
周漾：“……”
原来他知道自己吹毛求疵惹人暴躁啊！
她问：「所以呢？你之前邀请我加入项目是想要为难我？」
「当然不是。」
钟佑麟很快便否定了。
「我是担心你和同事的关系又陷入了一些困境，他们才会把你派去处理这些别人眼里很繁琐的工作。」
周漾的耳畔静了静，心底荡起难以捉摸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她问：「那你呢？你觉得那些工作繁琐吗？我能胜任吗？」
「你的话肯定没有问题。」
周漾盯着屏幕上这句几乎瞬间跳出的回复出神。
思索良久，她回复道：「那就对了。我没有遇到什么困境，男神邀请我加入进来，是因为觉得我能力强。」
钟佑麟没再接茬。
目前，周漾在“生音”项目中主要与急救中心的同事配合检索院前急救中遇到的自杀案例，梳理现场救治方法，有无心理疏导等。再根据这些案例进行数据分析，形成图表，报送给项目的院前团队里负责编辑的人员，由他\/她整理成文，汇集成书，同时将书中提到的急救方法输送给“生音”其他项目团队，以备危机干预临场使用。
如钟佑麟所说，这份工作看似简单，实则繁琐。而且，她得抽不出车的日子，去总部的档案室完成每一次的工作任务。
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身在一线，却与中心各部门都熟络的她，的确是执行项目的最佳人选。
周漾比较庆幸，最终编纂成书的任务由总部办公室宣传岗的张楠来完成，她只要负责递送整理成档的案例就好，不需要与成书后的审稿人、钟·深知自己有多龟毛·佑麟直接联系。而且，院前急救不像许悄悄所在的心理危机干预部门，专业知识属于钟佑麟的盲区，他应该很难提出什么大修大改的意见。
可惜，她过于乐观了。
周漾加入项目三天后，程暮在“生音”院前团队群里@总部意见处的徐雯婉：「智忻的钟老师申请去档案室机房检索数据，你们看看有没有时间可以排给他。」
周漾看到这条消息后头皮都要裂了，心里拼命祈祷徐雯婉别答应。
手指往下翻了翻，她绝望了。
徐雯婉：「没问题呀，钟老师随时可以来。档案室的数据库二十四小时向他开放。[可爱]」
周漾扶额，心想如果钟佑麟看到这句话，一定会带着他的洗漱用品和折叠床奔赴而来。
她太了解他的“工作狂”脾性了。
果不其然，她再次去总部数据库的时候，就撞上了正沉迷浏览病例不能自拔的钟佑麟。
这是那次醉酒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钟佑麟从最里面的一台电脑前抬头，对着她微微一笑。
周漾嘴角轻抽，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还好，她并没有在房间里发现折叠床。
没多会儿工夫，她收到了微信消息。
1010：「（急救中心内网网.址）」
1010：「周周，这个急救病例，归档的时候是按照用药过量归类，但是他很有可能也是一个轻生者。我觉得可以放进院前急救自杀案例中。」
周漾：“……”
1010：「还有周周，这些天我做了一些笔记，你能帮我看下里头有没有错误吗？」
周漾：「这些天？」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驻数据库的啊。
1010：「就这两天吧。是从几千个病案里找到的、对已实施自杀行为的人进行急救的方法。」
周漾：“……”
完了，从他们这些前期整理案例数据的工具人开始，院前团队里，一、个、都、逃、不、过“钟老师”的吹毛求疵。
此时此刻，她油然觉得，曾令她倍感压力的一线急救工作都比与钟佑麟共事来得轻松。
至少，她能在紧张的工作之余总结临场经验，嗑一嗑潘大小伙儿与大姐头之间的粉红糖，享受袁哥抽空购买的美味。
不香吗？
心思乱飞的同时，她还是乖乖地打开了钟佑麟发来的文档。
她是打心眼里佩服他的——两天浏览完几千条病例，并从中迅速捕获了他最需要的信息。真不愧是做AI程序的。
或许，他自己就是个AI。
而且，他的文档里几乎没有无效内容，的确都是最便于运用到自杀现场干预的急救方法。
得到她的肯定后，钟佑麟又从微信上发来消息：「那急救方法这部分的总结就由我发给负责编纂的人员吧，你可以和其他同事通个气，不要重复忙活了。」
周漾盯着手机屏幕愣了愣。身为负责人的大.Boss身先士卒为其他成员减负，还真是难得。
她仿佛才觉察出不对劲：为什么同在一个机房里，他们还要用微信传书？
正想着，“1010”又发来一条：「周周，你能加入这个项目，我很高兴。」
周漾又一次恍了神。
她从未见钟佑麟如此直白地表达他的心情。
手机握久了，机身都有些发烫。
周漾不由地往机房尽头望过去。
那个人端坐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俊朗的面孔对着电脑，额头一小撮头发在窗户透进的光里轻舞两下。他嘴角轻抿，带着几分坚定。漂亮的眉眼舒展开来，昭示着内心的坦荡安详。
这一刻，周漾的心底蹿升出一股异样的情愫。
不是对往昔共事时光的既视感，而是由衷地觉得，与这样一位能力卓越、态度认真的“大咖”一起用另一种方式拯救生命，她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