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钟,智忻事务所内。
小跳安静地坐在会议室,翻动着钟佑麟临时找给她的一本杂志。
从东明岛回来的一路上,她的情绪算是稳定了下来。不过,到达事务所后,一线干预群的其他志愿者提出找她的家长过来接她时,她的情绪出现了短暂的波动,神情惊惧慌张,紧紧地攥住了身旁周漾的手。
这是周漾第一次与少女零距离接触,她只微微怔了一秒钟,便安抚般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道:“没关系,我们只是征求你的意见。”
不知不觉间,她把自己也代入了“生音”的志愿者队伍中。
钟佑麟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嘴角却噙了丝释然的笑意。在周漾的建议下,他翻箱倒柜找出办公室里唯一一本娱乐杂志,借给小跳打发时间。
按照钟佑麟的吩咐,周漾检查完并收起了会议室里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物品。
奔忙之后,十足的倦意袭来,她趴在小跳身旁,垂头沉沉睡了过去。
公共办公区里,钟佑麟和彻夜进行危机干预的助手们复盘着这一次的营救案例。实习生费哲负责整理线上项目群里的反馈。
此次营救主要负责人之一的阿金表示,之前与学校沟通,寻求对方协助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工夫。
「感觉校方对于学生疑似想自杀这种事,多少是有些顾虑的。很不想把事情闹大,一再确认我的身份,叮嘱我们不要透露学校的名字。」
钟佑麟:「了解了。」
可以理解的事并不代表应该放任其常态化,下一步,他希望与各个学校达成合作,不定期联合开展生命教育。
几个群里,大家梳理着营救经过,也就从中得到的启示各抒己见。
之前负责疏导小跳的志愿者为没能发现她的异常感到抱歉,有人安慰她,项目人员并不能时时监测受助者的情绪,让她不要过分自责。
情绪的确是很难监测到的无形物,除非对方自己流露出求助意愿。
一位志愿者感叹:「要是情绪也能捕捉就好了。」
虽然现在有不少如Lucky这样的疗愈犬投入到了对心理精神疾患的照料工作中,但它们在紧急危机干预中能发挥的最大作用也仅仅是陪伴而已。
钟佑麟想到他的“情绪AI”开发计划,将来他能做的,便是让受助人在知情同意的情况下,接受这样的情绪监测,再经由人的努力,达到最大程度挽救生命的目的。
复盘会结束后,一直没怎么发言的梁煜来到钟佑麟桌前。
他低着头,神情黯淡,眼下乌青,细声唤着“大麟哥”。
钟佑麟瞥他一眼:“累了吧?赶紧回去休息吧,一夜辛苦了。”
梁煜咬着下唇:“我之前不该逆推自杀预报,差点耽误救援。”
“有吗?”钟佑麟笑,“你是阻止我们筛选数据了,还是戳破了我的车胎不许我去找人了?”
他站起身,亲切地拍了拍年轻学弟的肩膀,语气十分宽宏:“放心吧,你可以发表你的意见,反正听不听从在我。”
梁煜:“……”
听起来不太像安慰。
钟佑麟想了想,还是回身笑着补充了一句:“能吸取经验教训是好事,下次别那么轻率下结论就好。”
说完,他脚步轻快地拐入了会议室。
周漾睁开眼,视线范围内跃入一团泛着褐色的发丝。目光再往下,只见那人一角额头抵在深棕色的会议桌桌面,脸朝下对着地面。
她脑子里空白了几秒钟,猛然清醒过来,凑近去听小跳的呼吸。
还好,绵长而有节奏。女孩只是睡着了。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抚了抚惊魂甫定的胸口,又偏头打量四周,视线绕过屋角收放排列的折叠床,在旁边的档案柜停留了一会儿,又回到身边的少女。她的脸枕在肘弯,看向小跳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欣慰。
一系列小动作落在静观许久的钟佑麟眼中,他忍不住握拳抵在唇边,堵住一不小心漏出来的笑声。
周漾抬起头,脸色微变,并不明白此情此景有什么笑点。
钟佑麟自然不是笑她们,他只是心情绝佳。本来救援成功就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更何况,他是与她一起共同经历了这场干预行动。
他轻声问:“今天轮休?”
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她坐直身体,理了理略显散乱的头发,大脑机械地运转了一下,想起晚上还有场急救大赛的赛前训练。
“轮休,但是晚上要去分站。等小跳醒了我先回家。”
钟佑麟点点头:“待会儿其他助手进来关照小跳,我们一起去吃个早饭吧?然后我送你。”
周漾没有拒绝,她的确是有点饿了。
世通大厦附近的KFC里,钟佑麟端来两人餐,在周漾对面坐下。
周漾咬了口帕尼尼,就着小跳的事问他:“你在沙滩上,跟那女孩说了什么?”
“你有兴趣了解吗?”
周漾“嗯”了一声。她的确很想知道,如何在短时间内安抚一个欲轻生者,让TA从失控的情绪里恢复平静。
“这涉及职业守则吗?”她真诚发问。
“不。这属于我们项目组的科普内容。”
周漾歪了歪头,不太明白他们可告知的内容边界。
好在钟佑麟的科普倒是很好明白:“因为小跳是我们救助过的对象,我对于她的情况有大概的了解,所以很好找准紧急干预时的切入点。这个切入点是她心理问题的成因,这涉及职业守则范畴,所以我不能展开详细说明。”
周漾想起那天在急诊室偶遇送来抢救的小跳的情形,以及听说要找她家人来时她的反应,倒也不难大致猜出这个女孩承受着什么。
家庭原因造成的心理创伤,的确属于他人的隐私。
“但是有一条是通用的,就是在自杀危机发生现场,尽可能多地与对方交谈。”
“交谈?”
“对。”钟佑麟啜了口冰咖,“不是漫无目的的聊天,而是把话题集中到TA遇到的问题上头。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自杀的方式是什么样?自杀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受等等。只要TA愿意与你交谈,就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对TA的自杀想法进行激情消退。”
周漾惊讶地张了张嘴:“一口一个自杀,不会更加刺激到对方吗?”
“不会。预报自杀的人多少是带了点求生的欲望。而且,在大多数人的心理层面上,脑海里想的事经由口头说出,约略就等于已经实施过。所以不要忌惮与TA谈论这个话题。只有从这个话题发端,才能让TA愿意和你交谈,进一步了解TA的心理诉求。”
“那你哼的那首歌,也是跟她要自杀有关?”
钟佑麟语塞了一瞬。他哼的是季晴海当年所在的「南星」组合的一首歌,也是小跳曾在歌曲评论区发表留言的《闪闪发光Tomorrow》。只能说旋律太上头,他听了一遍就会了。
当时小跳的情绪已经趋于稳定,又恰巧是日出时分,为了巩固干预效果,他和小跳聊起了她喜欢的事物,慢慢哼起那首歌。
周漾听他解释完,不由得说道:“你还是喜欢这么安慰人呢。”
语气难辨的感叹很快便揉进轻微的咀嚼声中。
钟佑麟还是捕捉到了她情绪里的异样:“这么安慰人?”
他不记得之前有用过这样的方式与救助对象交流。
周漾的记忆深处扬起变声期少年轻柔的哼唱。
那个曾经点亮她至暗时刻的小哥哥,好像……并不曾走远。
面前,那双她以为的“最好看的眼睛”蓄着两泓清澈的光波,柔柔地定在她的脸上,安静等着她的下文。
周漾恍神片刻,打了个马虎眼:“学到了。今后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我也会这样试试看的。
钟佑麟没有再追问。
周漾在安然苑巷口与他道别,走向小区楼栋,意外地看见伫立在行道树旁的梁煜。
他扬起手对她挥了两下,嘴角扯出一痕笑容,面庞看起来有点疲倦。
“有什么事吗?”
她以为,梁煜这么直截了当寻上门,应该有特别紧急重要的事情找她。不料他先是递过开了封的酒精棉签盒:“这个,谢谢。”。
“喔……”周漾松了口气,刚想说“你拿去用”,梁煜又转过手机屏幕,向她出示了一张电子票券。
“这个,请你去看。”
周漾定睛,是一场钢琴演奏会,主创姓名处赫然正是他俩一起遇到过的哮喘少年韦壹。
“啊?”她愕然问道,“这是?”
梁煜挠头:“你手机是不是关机了?这孩子没找到你,就直接找上了我。”
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接到韦壹的来电的。少年语气轻快,告诉他自己人在东华,即将举办平生第一场个人演奏会,邀请他和他女朋友、“周漾姐姐”一起观看聆听。
梁煜反应过来后,重点全在少年那句“女朋友”里,摸着脖子“嘿嘿”笑了两声:“女朋友吗?”
韦壹问他:“不是吗?”
他嗯嗯呀呀地不置可否。韦壹告诉他,他母亲已经搞定了两张VIP电子票,让他报个邮箱或者微.信.号发给他。
梁煜自然很喜欢这个美丽的误会,更珍惜这个飞来的机会,困意顿消,打不通周漾的微信语音,就直奔安然苑寻人。
周漾听完他的话,第一反应不是去不去演奏会,而是忙不迭地摸出手机确认电量。
对于一线急救人员来说,无缘无故失联是很严重的事。
还好,只是微信没有启动。
她舒了口气,点开微信界面,手机顿时不断传出滴滴的声响。
她边做“消除”边问:“什么时候的演奏会呀?”
她倒是的确挺想见见韦壹少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