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暴力事件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天晚上。那篇公.众.号推文的作者在粉丝千万的微.博上置顶了一则致歉声明:
本人于X月X日发表的文章中,臆测了某轻生少女的心理历程,并使用了耸.动性语言和描述,有违一个优质KOL的初衷,在此向大家致以诚挚的歉意。经与@生音官方微.博讨论,了解到其建立网络自杀危机项目的意义,感佩于这群热心志愿者在网络背后为挽救生命而付出的努力,并与项目组达成合作,今后无条件为其提供科普宣传支持。最后,再次向被我那篇文章误导的朋友道歉。
随后,“生音”的官微转发了这则声明,并公示了此大V为项目捐赠的款项,与之前的受赠明细一起在微.博里置了顶。
钟佑麟同时吩咐“生宣组”负责网站宣传的成员尽快更新项目进展,也回应了不明真相的网友对于他们“套项目款”的质疑。
一场风波掀过,“生音”的各个小组却就此异见频仍。
“生宣组”首先发难,表示不愿与让项目组伙伴们遭受网络暴力的人共事。钟佑麟安抚他们大V只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不会过多地参与的项目工作中来。
一线干预群里也发出了疑义,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轻易原谅对方,还要与他们合作。
钟佑麟的本意是想利用“系铃人”的影响力澄清误会,回应网友质疑,并借此进一步传播“生音”项目存在的意义,却未料到引发了朝夕相处的项目伙伴的不满。
他不得不对自己采取的方式产生了怀疑。
交接班前,梁煜走到钟佑麟的工位,低声道:“大麟哥,可以跟你聊一聊吗?”
年轻的男孩神色凝重,注视着自己的学长和领路人。
走廊上,他开门见山地说道:“大麟哥,你不觉得我们现在太高调了吗?”
“什么?”钟佑麟指间夹着根烟管,不解地问道。
“我们的项目,还有你,最近频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社交平台,很容易被人当成靶子吧?”
钟佑麟转着手里的香烟,没有点燃的意思。
和周漾重逢后,他正在逐步戒烟。
“如果不是生音各个平台流量渐大,我们这次应该不会被最初的那批网暴人士找到,伙伴们也不会承受后来那些无端的指责和谩骂吧?”
他把整理好的攻击性评论调出来,展示给钟佑麟看。
“救人?救你ma!”
“脑瘫,当自己是救世主呢!洗洗睡吧!”
“垃圾!有投诉的工夫有种别关评论啊!”
“骗子!沽名钓誉!”
……
钟佑麟肃了肃表情,又轻轻笑了笑:“我的错,忽略了对自己人的心理疏导。我以为经过一次次的救援,大家都有一颗百炼成钢的心脏了。”
不会再在意乌合之众的评价。
他是有点想当然了。他暗自盘算着,以后要定期开展项目人员的心理疏导活动。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梁煜忍不住拔高了嗓门,“我们不能回到最初默默救人的状态吗?”
“梁煜。”钟佑麟正色问道,“你的想法是什么?对于我们执行项目的原则?”
“低调,专业,真诚。”
“我们不低调,不专业,不真诚?”
梁煜说:“专业,真诚,可是第一条,现在我不能确定。”
钟佑麟又问:“现在你所谓的‘不低调’是因为我们各个社交账号在持续涨粉?还是觉得,我们在沽名钓誉?是你觉得,还是害怕不明真相的网友觉得?”
梁煜矢口否认:“我没有这么认为。但是你不停地参与各个访谈,还与写出那种文章的人进行合作。总会让人觉得一言难尽。”年轻人一鼓作气地表达着积蓄的不满,“大麟哥,你是看中了对方的粉丝量吗?”
“如果是这样,周漾现在也有几十万粉丝了,她同样可以帮助我们达到想要的传播效果不是吗?”
这是近段时间以来,梁煜第一次在钟佑麟面前提起周漾,不知道他带了怎样的情绪念出那个名字。
钟佑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隐藏得很好,面上八风不动,眼中却依然闪过一丝刺痛。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他年轻的学弟,还是有些欠缺全局意识,不懂得延伸思考。
他认真地解释道:“我是看中了那个作者的流量,但并不是想让他为我们引流,而是发现他的互关里有不少教育专家、媒体记者,还有同样热衷评论社会事件的其他KOL。梁煜,你知道有时候社会性重大事件——比如犯罪、灾难的发生,会引起一部人的PT.SD吗?我希望之后通过与他的来往,建立社会事件PT.SD防范机制,有效地帮助受到这种伤害的人。”
这理由实在过于冠冕堂皇,梁煜哑口无言。
许久,他说:“那为什么我们要搞那么多宣传,吸引那么多人关注呢?”
他是如此怀念项目建立初期的时光,预警发出,他们各司其职行动,简单、迅捷、高效。一旦救助成功,所有人都成就感满满。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一举一动放大在舆.论之下、网友眼中,被推着挤着拥着往前走。
“梁煜,你应该也了解一点院前急救吧?”
年轻人疑惑的目光投过来,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周漾的职业。
“急救其实是门需要全民参与的工作。这样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谁突发疾病,都能得到有效的救治。”钟佑麟回想起周漾闲聊时说过的话,双眼在幽暗的走廊灯下闪烁着温柔的光芒。
“我认为,自杀危机干预也同样如此。越多的人了解它,学习它,运用它,我们才能更多地挽救那些不该匆忙逝去的生命。这就是我为什么希望知道项目的人越多越好。你认为呢?”
“可是,”男孩依然心有疑虑,“如果有像这次的乌合之众,刨根究底发掘出我们帮助的对象,对他们而言不是一种伤害吗?”
钟佑麟瞬间收住面上的柔和之色,坚定地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梁煜,希望我的解释能够打消你部分的疑虑。”
他说完,抬脚往办公室大门方向走。
“大麟哥,不管你是因为怎样的私心设计执行了这个项目,现在,每个人都在为它而努力着。我希望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私心?”
他转过身,面庞在办公室门口的射灯下晦暗不明。
“你是觉得,我做这个项目是为了名利?声誉?金钱?”
“你是因为自己有心理创伤才介入自杀干预事业,我认为无可厚非。但我也希望大麟哥你,能够一直记得进行这项事业的初心。”
梁煜的身影消失在过道另一头。
钟佑麟突然觉得指尖发冷。
现下他身边亲密的人中,似乎没有人知晓他曾诉诸那封邮件中的“心理创伤”。接受采访的时候,他谈及项目初衷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官方——救人。
梁煜如此坦然地说出那番话,仿佛全然不在乎他会心生疑窦,会寻根问底;仿佛在以这样的方式预告,他不惮与他割席。
漫长的一夜过去了。
早上八点,周漾走出红岭分站办公楼,遥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停车场那边徘徊。
她迟疑了一下,刚要走过去,就被迎面结实的拥抱堵得一个踉跄。
“……”
突如其来的亲昵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他的吐息拂在耳畔,压抑,克制,绵长。
身畔人声喧嚣,渐渐淹没进彼此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许久,钟佑麟平静下来,脸上难掩倦色。
周漾很快收住些微不自在的表情,露出一道笑容:“怎么了?网暴的事还没解决吗?”
“解决了。”钟佑麟简单地说道。
他抬手把她垂落下来的一绺碎发拢好,目光不离她脸上,眼睛里依恋胶着。
他试图拉起她的手:“走吧,我到我新买的房子那儿,顺便送你回去。”
周漾还不太适应他这种不加掩饰的柔情,只微微勾着他的小指,四下大量了一瞬,与他并步往停车场走去。
坐上副驾后,她滑开手机,开始查看“生宣组”里的消息,厘清事件解决过程的来龙去脉。当看到那个大V主动发了道歉声明后,又返回微.博浏览了原文。
虽然事情的走向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但大家的集思广益中,似乎并没有比这样的结果更好的解决方法。
资金buff+1,流量buff+1,关系网buff+1。
这么一想,简直完美了。
听完周漾的感叹,钟佑麟轻扯嘴角:“我也是这么考虑的。”
周漾打量他的神色:“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没有。”
“哦……”周漾觉得,他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浑身散发着告捷的喜悦甚至完成perfectsolution后的得意。
十字路口的红灯从99秒起跳。钟佑麟静静地望着前方延伸的道路。
然后,他问:“周周,你有没有怀疑过,哪怕一次而已,怀疑过自己从事急救工作的意义?”
“有啊。”周漾不假思索地应道,“而且不止一次啊。”
最初产生怀疑,大概就是被季晴海经纪人投诉那一次吧。被停职的委屈、被换岗的茫然,那样的情绪至今想来都还鲜明无比。之后的一线跟车工作中,她更是经历过很多个“怀疑人生”的时刻:被工作伙伴针对,被病人家属埋怨,被抢救失败打击……
她是基层岗位上的一名党员,要努力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可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孩。是普通人,就难免会有各式各样的情绪。
好在最终她都在伙伴们的陪伴、男神的疏导,以及钟佑麟的帮助下顺利地度过那样的时刻。
绿灯亮起,车辆继续前行。
周漾问道:“钟佑麟,你怀疑设立生音的意义吗?”
钟佑麟微笑道:“在没有听到你评价我的解决方案之前,我怀疑过。周周,你真的很能抚慰我。”
“……”委婉又猝不及防的情话。
她脸颊一热,转而说道:“你们更能抚慰人心啊。那些心理上失去了生的希望的人,都是在你们的帮助下慢慢走出了阴霾。我一直觉得,你们的做的事和我们是一样的,都是竭尽全力地救人。”
“还有你们项目的产出手册也很实用。”她想了想,忍不住分享遇到的病例给他听,“对了,昨晚我们接到了一起预报,那个新手妈妈的状态就很不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