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晴海的伤情不算严重,经过当时的紧急救治,她已经出院,被经纪人安排在一处静谧的私人疗养院。
比起身体上的伤口,她心理上的创伤貌似更加严重。
周漾第一眼看到她,就这么觉得。
她的脸上丝毫不见上一次的柔媚之色,双眸深如古井水,平静地问她:“有什么事吗?”
在疗养院的VIP房间,周漾和素面朝天裹在棉麻睡衣里的人两两相对。
周漾寻找着一个恰当的话题切入点:“季晴海,有很多粉丝都很喜欢你。”
女明星的脸上浮现一丝困惑,继而轻扯嘴角笑起来,颇有几分讥嘲的味道。
她坐在床沿,双手撑着床板,不停地晃着腿:“什么意思?来找我为谁要签名?还是合影机会?”
周漾静静地看着对面。
季晴海等了好一会儿:“不会吧不会吧?你就是来告诉我我有很多粉丝?哈哈,是微.博狂掉的僵尸粉?不能把我送上重要角色的路人粉?还是天天给我招黑的脑残粉?”
“季晴海。”周漾忍不住微微拔高了嗓门。她想问她能不能鼓励一下爱她的粉丝,能不能对营销号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报道做一些哪怕假意的澄清,能不能不要这么轻贱年轻生命对偶像付出的赤诚的爱,但最终,她所有的转念都定在了那片GloomySea,和她的互关萧若。
她深呼吸几口,不再拐弯抹角:“季晴海,我想和你聊一聊,当年发生的事。”
她的目光穿过房间里明透的灯光,定格在她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萧若离开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深陷在痛苦自责的情绪里。后来我去灾区做志愿者,遇到了现在的、从事心理学行业的室友,从她那里知道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我知道,1010那时也一样。现在,我想问一问,你是不是同样如此?如果是,最好去做一下治疗,这样对你的身心健康都……”
“你懂什么?”
季晴海突然开口冷冷地打断她,“你们只是阶段性的应激障碍,而有些人的创伤,一生都好不了!”
她“啪啪”拍打着床栏,手腕猝然暴露在亮堂的灯光下,上头,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
周漾闭了闭眼。她记得,上一次接诊自杀的她时,她的手上还有没有这么多的伤痕。
脑子里涌入许悄悄的话——他们很容易自伤,也容易伤人。包括但不限于反复自杀自残、攻击行为,而且往往都针对亲密关系中的人做出这样的行为。
“你看,你现在活得多么洒脱愉快,世人口中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Julian也是,时不时登顶社交平台热搜的业界大拿。你们也配跟我说创伤?你们也配?”
她越说越激动,阴阳怪气地模仿起钟佑麟参加访谈时的片段:“救人就是我的目的。利用AI大数据检测,发现网友有自杀倾向后,第一时间干预……哈!真是冠冕堂皇!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他早一点发觉,萧若就不会死!如果当年你早一点到达,萧若也不会死!”
周漾的脑海被她的尖声控诉震得嗡嗡作响,往事沉潜其间,搅缠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带她回到那个天寒地冻的日子。
火车汽笛声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冰天雪地里没有一辆车经过,周漾只能发足狂奔。
在被无数人踩出的冰溜道路上,她一步一踉跄。
旁边有操着北方口音的大姐笑道:“小姑娘南方人吧?我们这儿,都是溜着往前走。”
她木着一张脸谢过大姐的示范,往之前被告知的方位滑去。
她打不通钟佑麟的电话,季晴海也不断地挂掉她的去电,举目所见,皆是北国的雪景苍茫。
那个身影躺在雪地中央。从一个点,变成一条遥远的船,然后慢慢放大在视野。
体温低于32°C,机能代谢停止,大脑出现功能障碍;体温低于30°C,丧失意识,出现幻觉,思维麻痹……
周漾的脑子里走马观花般掠过背诵的冻伤急救知识。
然而,等她抵达萧若身边,她发觉自己根本不用去测量他的体温。
年轻的男孩静静地躺着,领口大敞,是调节中枢功能衰竭、出现反常热感觉而脱.衣的表现。
可他看起来还那么鲜活,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只有裸.露皮肤透出的异样粉红,无比刺目地提示着她,这个人已经宣告不治。
“你怎么才来?”季晴海的诘问冰冷克制。
“打120了吗?”周漾不答反问。
对面的眼神有片刻的闪躲:“我们以为你会和我们同时到达……”
“为什么不打120啊!”周漾拖着哭腔跪倒在萧若身旁。
——手掌根部放于患者胸骨下2\/3处,另一只手交叠,双臂垂直,用上全身的重力往脊柱方向垂直按压。
这个男孩在她眼里一点也不可爱,总是对1010说她的不是。
——28、29、30,2次人工呼吸。
这个男孩是1010珍视的玩伴,是他口中“具有光明未来”的天才吉他手。
——119、120!再来!
这个男孩似乎很喜欢季晴海。这样也好,她就不用暗搓搓担心1010被那个很受欢迎的少女偶像拐跑了。
——AED呢?怎么没有AED呢?哦……这是北方偏远的乡下田地里。
这个男孩还警告过她,不可以欺骗1010的感情。怎么会呢?她是那么喜欢1010啊。
——手好冷,好硬,好僵,骨头都在咔嚓咔嚓地响。103,104,105……
这个男孩不应该就这么走掉,即使他好像很讨厌自己。
——有没有人来跟我轮替一下啊……为什么身边的这个女孩这么冷静地旁观着啊……1010呢,为什么不在啊。
这个男孩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啊?是贪恋最后时刻到来时幻觉般的温暖吗?
——多久了?脑袋都变重了,太频繁的按压,大脑缺氧了。
“周周。”熟悉的声音骤降于身畔,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
此时此刻,周漾与事件现场冷静到诡异的人面对。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不知是早上喝的咖啡影响了神经,还是被季晴海的话激怒。
许久,她开口,努力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把一切的责任推给他人,躲在封闭的世界里怨天尤人,不去面对自己应有的担当,用无数个谎言圆最初的谎言,会过得比较开心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季晴海嗤笑,“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那个大病?说什么让我去治疗,你先管好你……”
“季晴海。”一声低沉的呼唤从门外传来。
钟佑麟推开门,努力抑制着语调里的愠怒:“你还是不肯面对萧若真正的死因是吗?”
——在“生音”测试阶段,他一直受一则AI模型识别不了的自杀遗言所苦。
现在,往事在周漾与季晴海的对质里铺陈开,他也终于读懂了萧若仅好友可见的那句话:
一起走吧,奔赴北方岿然不动的白色大海。
如果去过那样的极北极寒之地,就会知道,什么样的海是白色的、静止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雪地,那一脚踩不到底的无垠雪堆,还有,那句最终未能兑现的、“一起走”的约定。
季晴海看到他,脸上突然闪现一丝慌乱,开始语无伦次:“不是周漾抢救不力吗?到得那么迟,就随便按了几下……”
“季晴海!”骤然提高的音量盖住了当年她对「号角」其他伙伴呈现的谎言。
她蓦然收声,轻攥成拳的手突然开始颤抖不休。
“季晴海,如果你有经年难愈的伤痕,我正在开发一个子项目,也许可以帮助你。”
“我不需要!”
她斩钉截铁地拒绝,将面前的一只花瓶猛地拂落。
钟佑麟眼疾手快地护住周漾后退了几步。
季晴海的表情逐渐失控,不管不顾地嚷嚷:“胖子!胖子!你是存心给我添堵的是吗?找这两个人来,是想让我死得更快?”
“来了来了。”伴随着卑微的应声,王越——季晴海形影不离的经纪人气喘吁吁地从走廊另一头跑了过来。
这是当初投诉事件后,周漾第一次见到王越。
可他已经认不出她了。他整个人小了一两号,点头哈腰地向钟佑麟问过好,又低声下气地哄着季晴海。
“小晴,我们和治疗师打过招呼的,都是希望你快点好……”
钟佑麟把王越叫到一旁,叮嘱季晴海的治疗事宜。
他们避开了周漾,但今天见此情形,她已明白了大半。
回去的一路上,她和钟佑麟都很沉默。
车子驶上某段单行道,前方开始走走停停。
钟佑麟摇下车窗,车流一眼望不到头。
旁边驾驶大奔的小伙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嚯”了一声道,“得,还想着不到晚高峰能早点到家呢。”
周漾问:“怎么这个点堵在这儿了呢?”
“听说追尾了,还有人受伤。”
突如其来的事故消解了往事带来的震荡。周漾看了眼钟佑麟,他正向她投来鼓励的目光。
她未加犹豫,揣好工作证下了车。钟佑麟紧跟在她身后一起穿越停滞的车流,来到事故现场。
闪烁的警灯旁,交.警正在询问主要责任方事件经过。
“我是120工作人员。”周漾亮出工作证,简单说明身份,迅速蹲到躺在绿化带边的伤者身旁仔细检查。
“打急救电话了吗?”她一边做诊断,一边询问道。
“急救车在赶来了。”
伤者貌似是在电动车骑行途中遭遇了机动车撞击,肘部、膝盖有明显擦伤。
“头痛吗?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四十多岁的大叔指着小腿喊疼。那里有一道纵深的伤口,正汩汩往外冒血。
当务之急是先止血。周漾刚要翻自己的“万能口袋”挎包,蓦地发现自己今天换包了。她左右环顾了几秒钟,目光落在钟佑麟身上。
“……”
因为她的缘故,他的急救常识储备猛增:这种暂时找不到医用品的场合,要做创伤包扎的话,可以就地取材。
他乖乖地蹲下身,递过衬衫下摆。
周漾老实不客气地攥住,低头咬开一个裂口,“嘶啦”一下把它碎成了条。
钟佑麟:“……你给我留……”
急救车到来后,他穿着不规则下摆的乞丐风衬衫,和周漾一起返回车子里。
见他面色不豫,周漾拍肩安慰道:“救死扶伤嘛。别在意别在意。”
许久,钟佑麟低声道:“这衣服是你给我挑的。”
周漾:“……”
她实在没想到,他还穿着当年的衬衫。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别过头,不太自在地说道:“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一起去买。”
“嗯。”钟佑麟先是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车开出好一段距离,他才反应过来,猛地踩下刹车停在一处空旷的路边。
周漾猝不及防,身体往前一倾,然后,落入了他结实又温暖的怀抱。
“周周。”他微微颤抖的声音裹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你说真的吗?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很多以后,是不是?”
周漾的鼻腔也莫名酸涩了起来:“不然呢?现在就去?”
房买了,小作文也交了,误会清了,抱也抱了,他以为他是对着石头努力吗?
“好,现在就去!”
周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