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智忻事务所。
眼前依然是一派忙碌景象,“救人”的队伍日益壮大,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分工为深陷泥淖的人带去一丝光明与对生的渴望。
周漾见过的实习生费哲已然十分老练,运指如飞般利用模型测算语义;
她熟悉的杨智明专注地盯着屏幕,表情变化万端,仿佛对网络那头的痛苦感同身受;
她不认识的甲乙丙丁时不时隔空抛来一两个专业问题,很快就被另一边的梁煜熟练地解答。
梁煜看到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挥手道:“嗨!好久不见。”
他们的确好久不见了。自从周漾之前明确拒绝他,连同他送花的行为后,他们的交流就仅限于与“生音”项目相关的线上沟通里。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项目周期会上。
他应该知道,她现在与钟佑麟复合了。
果不其然,梁煜紧接着就说道:“来找大麟哥吗?他好像在会议室接待访客。”
最近,断续有人找来智忻事务所,表明想成为“生音”志愿者的愿望。
今天来的这位,给钟佑麟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瘦瘦高高的男孩,身上还带着几分羸弱的少年气,说起自己的经历时,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泪光。
今年毕业的他原本有个很相爱的女友,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家境相似,性格相投,双方父母也彼此熟识,约定好一毕业就结婚。
然而,女友毫无征兆地自杀了。
“她那么乐观活泼的,在国外读书,每天都发vlog给我。”
年轻的生命终结在异国学校旁的公寓里,留下了归整好的、他与她小时候的合照、上学时互传的纸条、还有一封让他忘记自己好好生活的长信。
男孩说:“我第一次相信,抑郁症是真的存在的。以前的我以为,那只是不开心、想不通甚至作一下……我好后悔,也许她无数次地对我释放过求救的信号,都被我忽略了。也许我也是她信里提到过的嘴上说着‘你就是想太多’的人之一……”
会议室里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
钟佑麟把抽纸盒推了过去。
“那么,你为什么想要加入‘生音’呢?”
“我想通过挽救其他人,弥补我没能救到她的遗憾。”
钟佑麟心有所动,然而,他委婉拒绝了男孩。
“我很高兴你能认可我们的项目,也很欣慰你抱着救人的目的加入其中。但是现在,我希望你先疗愈好自己,从痛失所爱的悲伤中走出来,再来订立你的生活目标。保持联系。”
男孩与他和周漾相似,都是SurvivorsofSuicide。然而,他经过了漫长的时光,耗费了很多的努力,才真正与自己的伤痛和解,才确定自己可以疗愈别人,指挥若定地参与到一场又一场对其他轻生者的救援中。
他不确定,如今还很年轻的男孩能否和他一样。
送走了男孩后,钟佑麟看到周漾坐在他的工位。
他们约好一起去六院精卫中心聊一聊“生音”项目救助对象后续的疏导方案,再看望一下今天去做心理治疗的小跳。
作为小跳的心理治疗师,许悄悄看到周漾和钟佑麟携手前来时惊了一次:这么快就明确关系了?
座谈项目时,听到钟佑麟坦然说起设立“生音”项目最初的诱因是他和周漾都是自杀者遗族时,她又惊了一次。
钟佑麟,他们口中的业界大拿“钟老师”,就是她的好姐妹漾漾含糊提起过的那个朋友自杀后抛下她一走了之的——不是,那个劈腿朋友女友的渣男??
看过那么多微.博上“钟太太”们的花痴,原来,真正的前任或许是现任或许自始至终真正的“钟太太”就在她身边?
她的心情瞬息万变,最终化作幽怨的目光定格在对面旁听的周漾脸上。
周漾敏锐地感觉到了好友的怨念,发了条微信过去:「澄清了,复合了。」
许悄悄:「……你让我消化一下。」
讨论结束后,她收拾好心情,为第五次到来的小跳进行访谈治疗。
小跳是和母亲一起来的。结束后,她迎向等在外头的钟佑麟和周漾,欣喜地接过一张钟佑麟带来的、从王越那里要的「南星」的绝版黑胶唱片。
经过了几次治疗,她内心不再有那么汹涌芜杂的情绪,似乎又重燃对昔日爱好的热情了。
“哇,这太珍贵了吧。”
周漾被她由衷的喜悦感染,也忍不住弯了眉眼道:“因为治疗师说小跳现在的表现特别好,所以奖励你。”
女孩纤细的指尖抚着唱片封面上C位少女的笑脸,眼中又不由浮现一丝感伤:“为什么小晴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呢?她以前那么温暖,一直用歌声安慰我们,告诉我们活着的意义,明天会更好。她怎么也……不爱惜生命呢。”
周漾笑容微收,俯低身体,注视着少女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偶像能给你们带去希望和勇气就好。但是,他们也是普通人,是普通人,就会有脆弱、做错事或者生病的时候。你们也要接受作为普通人的他们啊。”
小跳郑重点头:“我明白了周漾姐姐。”
告别了小跳后,周漾与钟佑麟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
她思索再三,提出了自己的想法:“1010,我想帮帮季晴海。”
钟佑麟身影微顿,平静地看着她。
“并不是出于圣母心什么的。”周漾斟酌着,“自己心理受伤就去伤害别人,我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但是,看到小跳那么贪恋偶像给予的力量和温暖,我觉得……她原本可以更好地影响小跳那样的青少年,是不是?可是我们已经走出来了,她还没有。就算是为了让如小跳那样的孩子们一直被光照耀,我也想帮她一把。”
“周周,你的想法很好。但是,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吧。”
钟佑麟拉过她,在庇荫的长椅上坐下,对周漾说起小跳的情况:“对于小跳,项目组心理学方面的老师一直建议采取结构式家庭疗法,但我觉得这可能并不够。小跳心理问题的诱因,也就是目睹过父亲家暴而产生的童年阴影,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后续的发展,比如你知道的沉迷追星、留恋虚拟社交网络,又有部分符合网络成瘾的症状。”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事实上,小跳那个圈子里的孩子,有不少类似的情况。”
同样经历童年创伤,同样未能完善健全的本我,同样热衷于在虚拟世界里重塑社会性自我。
周漾问:“那林医生采用的是什么治疗方法?”
“理论基础是SAT疗法。比较综合的一门技术。”
“那小跳的童年阴影可以解决吗?”
钟佑麟沉吟片刻:“我们向她家人了解过,父亲的确有过错误行为,也愿意向女儿道歉。但是小跳拒绝与父亲交流。目前她还没办法与他和解。我们也要先尊重来访者的意愿。”
“周周,”香樟树下,他眯眼看了看前方,说出自己这段时间来的工作焦点,“我想为像小跳这样的孩子设立一个项目。之前和季晴海提到过的那个,是专门疗愈童年创伤的。”
“疗愈童年创伤。”周漾喃喃重复,思绪蓦地飘回他曾经提起过的、笼罩在母亲产后抑郁症下的孤单童年。
钟佑麟继续说道:“很多患有心理疾病的人,都有一个不堪回首的童年。这种创伤很多时候历久弥新,不止影响着小跳那样的青少年,甚至在一些人而立、不惑后依然会受其所苦。我想利用AI结合心理学疗法,为他们重塑一个美好的童年。还想找一个合适的场地,为小跳这样受情绪病困扰的饭圈青少年进行团体治疗。”
周漾显然对这个项目十分感兴趣,一迭连声地问:“要怎么做呢?有AI,还有心理学疗法?有我可以做的吗?”
钟佑麟找了一个背阴的长椅,拉过她的手坐下:“你可以为我们做场景设计。我的初步计划是采用VR结合心理学暴露技术,让来访者重新回到过去受伤害的情境中。举个例子,比如小跳当时目睹父亲家暴,可能我们会重现那个场景,但辅之父亲及时的道歉。”
周漾微吸了口气:“情景再现的话,不会进一步刺激到他们吗?”
她一针见血地戳到了钟佑麟的痛处。
在这个子项目上,他与伙伴们争执愈烈,反对的人多半持与周漾相同的观点。心理学上的暴露疗法多半用于治疗恐慌症、焦虑症与PTSD,对于持久性的抑郁症或者双相情感障碍是否有效,尚无定论。
“我不确定。”
周漾似乎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迷茫之色。
“目前已经有志愿者愿意受试,我们会分析成功率,然后决定是否运用这项技术。但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治疗手法,我都希望能够疗愈他们的童年。”
他握她手的力道加重了些许,俊朗的面庞映着斑驳树影,眼神安详坚定。
周漾犹豫了一瞬,轻柔地靠过来,低低地开口问道:“那么你呢,你自己的童年治愈了吗?”
午后阳光越过树梢罅隙轻快跳跃,仿佛想要窥伺即将揭开的一角往事。
长久的沉寂后,钟佑麟轻笑一声,顺势揽过周漾的肩:“你确定,要在约会的时候听我卖惨?”
他越是淡然,她越是有点心酸。
周漾的手指绕着他连帽T的带子,瓮声瓮气地埋怨道:“什么约会,谁在医院里约会谈情呀。”
*
五岁之前,钟佑麟一直竭尽所能地讨好在亲戚口中“喜怒无常”的母亲。因为对他而言,父亲的陪伴时光本就弥足稀少,他实在不能再失去母亲的爱。
尽管如此,母亲和父亲还是在他过完五岁生日后离婚。
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漫长难捱的孤独时光,陪伴他的,除了生命短暂的狗子和只能通过“暗号”交流的玩伴萧若,就是家里那架母亲也无数次弹奏过的钢琴了。
“十三岁那年,我获得了市钢琴大赛少儿组冠军。爸爸给我买了去宁州的火车票,拜托一位亲戚带我去,让我和妈妈待上几天,一起在江南旅游。”
“亲戚送我到宁州市,我再自己坐大巴去往妈妈所在的小镇。在往东华方向的高速上,大巴遭遇了车祸。”
滨江大道的景观咖啡厅里,钟佑麟闲闲地说起那段往事。
比起前一次告诉周漾自己母亲也是产后抑郁症时的内心震荡,此刻他淡定很多。
不能平静的,是周漾。她紧紧地攥住了咖啡杯把手。
“可能那个年代,急救车调度系统还没有今天这么发达,加上现场混乱不堪,只能先将重伤患者送医。等我结束治疗,再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去到妈妈家,她已经不在了。”
那个时候,没有微.博、公.众.号,母亲的自杀事件仅只占据报纸上社会新闻版面的小小一角。少年无法通过网络感受公众潮涌而来的安慰、争议,以及迅速的淡忘,只是在之后无数个夜晚,独自静靠在家中的钢琴凳,用再也无法受力的小指抚过那张渐黄的页面,听着纸张的脆响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后来我读了心理学,觉得妈妈的选择似乎并不意外。”
迟迟没有得到重视的产后抑郁症、丈夫的疏远不沟通,以及父母长期争吵的原生家庭……
足以压垮一个柔弱的女子。
“但是周周,真正促使我做‘生音’这个项目,还是因为萧若。”他顿了顿,纠正道,“不止,因为萧若,因为我,也因为你。”
“就像我在上次的项目周期会议上说的那样,一个人的自杀,会影响到与他相关的168个人。周漾,你、我,包括季晴海,都是一六八分之一。我们是自杀者遗族。”
他低头轻笑了一下:“可能我是双重遗族。”
“我不仅想通过这个项目救人,也想通过它救助我自己,还有你。”
周漾脑子里纷乱无绪,一忽儿浮现车祸时在她身边唱歌安抚的小少年,一忽儿想象萧若死后他独自度过的那段时光。
许久,她微微哽咽着开了口:“钟佑麟,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有过……”钟佑麟想到那封半途夭折的邮件。但是,再早一点呢?他的确没有对她足够坦诚。
事实证明,接纳并表达自己的情绪、正视内心的需要、真诚而妥善的沟通,远比犹疑、回避,自我封闭要有效得多。
“周周,请你原谅我。那时我过于注重自己的感受,觉得痛苦软弱是很怂很差劲的,会被嘲笑,不可以被别人知道……”
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救人自救,与她在奔赴共同目标的过程中再度携手交心,他已经不惮于向她展露那个敏感脆弱、一味逃避的自我。
“周周,我保证,”他握住她另一只闲放在桌面的手,“以后无论是高兴悲伤还是沮丧失落,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再对你隐瞒,好不好?”
潮润温暖的掌心妥帖地覆裹在她的手背,周漾瞥了一眼他微微翘起的小指,鼻子里涩意更浓,一开口声音抖得不像话:“那,我也有隐瞒你的事情,可以说吗?”
钟佑麟微怔,眉头轻扬:“不会是告诉我,你就是那辆大巴上的那个小姑娘吧?”
“……”周漾愕然瞪大眼睛,“你早就知道?”
“不,之前偶尔听程医生说到认识你的缘由,猜到的。”
时间地点事件都吻合,包括程暮口中“爱说爱笑小酒窝”的特征,他很快就联系上记忆中旁座一直小哥哥长小哥哥短的“聒噪”小女孩。
周漾震惊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已经知道了呢?”
钟佑麟一脸困惑,绕口令般问道:“你希望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他托腮望着落地窗外的电视塔:“啊,我记得你当时伤得不太重,但是磕掉了两颗门牙,一笑嘴巴漏风……啊对了,你还模仿我唱的歌,没一句在调子上……你真的希望我都回忆起……”
“!!钟佑麟你闭嘴!”周漾窘得大喊一声,引得咖啡厅里的人纷纷侧目。她吐舌,又迅速叉起一旁的贝果往他嘴巴里塞去。
钟佑麟笑了,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地吃完,顺势翻过她的手掌扣住她的指头,声音沙哑而坚定:“周周,我的保证,都是真的。我再也不会隐瞒你,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