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晨光乍破, 飞机冲入云层。华丽的A城逐渐变得渺小, 河道与高楼都成了简单的点与线,匍匐在地表,由她俯视。
就像七年前,她从高空俯视Z城。
那个时候,荀烟心目中的宋汀雪,真的如同神明。她把荀烟从布满荆棘的Z城里拯救出来,给了她无法想象的住所与学习的条件。
也给了她一只金丝的笼子。
不过,该感激的,该憎恨的,到底都过去了。
巴甫洛夫的铃铛砸碎了,猫鼠游戏彻底落幕。
Z城的七九偷走了宋小姐的烟盒与扳指,A城的荀烟故技重施,摸走宋汀雪在商行的股份,以及宋汀雪在宋家长辈眼里,作为继承人的竞争力。
宋汀雪太傲慢了。她的傲慢让她不屑于任何伪装,不论喜欢和厌恶,都很直白透明。在她心里,比她年少七岁的荀烟透明如一张白纸——但在荀烟心里,她又何曾复杂过?
对宋汀雪而言,这世上大部分东西都唾手可得。于是她很难重视什么,也很少珍惜什么。
——她靠七年积攒的商业成绩与人脉,就是一个最大的特例。
不过到底是宋家的二小姐,宋凭阑与宋家姥姥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的对她不利。
四年的人格囚禁,换一年的股份悬空,荀烟觉得自己已足够仁至义尽。
她拉下舷窗板,仍有顽固的阳光顺着缝隙溜进来。闭上眼睛,蓝牙耳机里播放着她最喜欢的那首歌。
Fish in the pool
Pointé passé fouetté(翩翩起舞)
荀烟确信,她将怀念的,从来都只是曾经的自己。
而不是宋汀雪。
当她在电话里说出“后会无期”,就已经做好与对方再也不见的准备。
*
二十个小时的航班,飞机从日出飞往日暮,冲撞进一片电闪雷鸣的云层。
洛杉矶暴雨,飞机无法着陆,只能徘徊在高空。
荀烟借用邻座的移动Wi-Fi,向房东推迟了预约的接机,“Pardon”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说清楚意思。
直至当地夜深,飞机降落在一片水洼之间。荀烟提着箱子走出廊桥,入眼全是陌生的金发碧眼,耳边各异的语言腔调,她一阵头晕。
更让她头晕的,是在克伦肖雷默特外见到一身朴素的君彦己。
暴雨落尽了,城市的水坑积攒落叶,像一片梦的湖泊。
君彦己敲开司机的车窗,上道地给了小费,冷着脸,向一旁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边儿去。
车门一开一合,夜风吹得人一哆嗦。
车外,君彦己看着荀烟,很认真地问她:“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我们是不是一辈子都见不了面了?毕竟你不可能主动来找我。”
荀烟有些茫然。颠倒的昼夜和长时间的航班都让她大脑迟缓,反应力极差。
君彦己继续说:“荀烟,你说我喜欢上的是一个角色,这个角色是你创造的,所以她也是一部分的你。”
“那么,不管是姜屿、新的角色,我喜欢的还是你。”
荀烟看着她,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片刻后,她低下头:“抱歉。”
君彦己像是听不见,固执地继续问:“荀烟,你说你也曾用那种眼神看向别人——说的是宋汀雪吗?”
荀烟嗯了下。
“可我在发觉她对我没感情的时候,我也不喜欢她了,”她轻声,“君彦己,也许你也应该如此。”
君彦己稍稍红了眼眶,“但你们的感情持续了很久。不管是喜欢、不喜欢、因爱生恨,你们的感情持续了很久。”
荀烟失笑:“为什么要追求那种无聊的藕断丝连呀?”
“怎么是无聊?”君彦己反问,“能和喜欢的人多待一秒钟都是幸运。荀烟,你比我更懂这个道理。但我不是你,没办法利落地抽身,更没有那个底气报复回去,所以事到如今,即便知道没可能,我还是想请求你……”
她抬起眼,哀求地看着荀烟。
“至少让我抱一抱你,好吗?”她小声,“我真的很喜欢你……”
四目相对,荀烟没说话,心却有些软。
她无由来都想,如果宋汀雪能给十八岁的荀烟一个坦荡的拥抱,也许她也会放下。
荀烟看向君彦己。
没办法给出承诺,但一个拥抱还是可以的吧?
这么想着,她站直了身子,张开手,抱住君彦己。
怀里的人怔了下,随即有泪水滚落,浸湿荀烟的肩膀。
少年的哭泣没有声音,连颤抖都很克制。
洛杉矶夏末的夜风彻骨寒冷。
她们抱了很久。直至分开,荀烟在咫尺间看见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她于是屈指,擦一擦对方的眼泪,笑得很无奈,“都多大的人了……”
君彦己只是问她:“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荀烟心里也没有答案。
“也许吧。”她说。
“那能不能再抱一会儿?”
荀烟失笑:“随你。”
但君彦己却猝然愣了下,没伸手。
她看着不远处,微微眯起眼睛。
“荀烟……”
身后是一辆轿车急停的声音,溅起水花,撕碎风声。
荀烟没回头,但从君彦己的神色语气里也猜到了些许。
无非是有不速之客。
逆反似的,荀烟主动拽紧君彦己的衣角,在她身前抬眼问:“在看什么?最后一面了,不再抱一抱我吗?”
刻意放软的嗓音与试探的眼神,让君彦己抵抗力瞬间降到最低。
几乎是无意识地,她捧起荀烟的脸颊,眼神逡巡在她唇上,茫然地想要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