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剑风刻石。
——毕竟师娘常说,良好的剑术不该只是尖锐,应当有张有弛、有虚有实、有来有往。
比如将半掌大的碎石放在半尺外,拿剑锋指向它,倘若要它纹丝不动,该是什么力度?要它猛然爆裂,该是什么力度?要它循风后退半尺却又毫发无伤,又该是什么力度?
或者要它被削去半个脑袋、被断掉零散的边角,又该是什么力度?
人人各不同,这些问题也没有确切答案。
罗艽总是自己操练,寻求答案。
犹记前世下山前,她已能做到将嶙峋的碎石宰得浑圆,再在上面刻一个小小的‘艽’字,而不使其偏离原处分毫。
前世,三清山后院,她的石头堆得像一座小山。
那都是不觉剑剑主罗某勤学苦练的证明!——想到那座小山,想到自己通红的虎口,罗艽含泪心道。
而事实上,这一世,罗艽也早就觉得和风仪门那些新生学子练剑没什么意思,也曾想过重操旧业,对着石头练习剑风收放。
可此时她只有木剑,剑风过于温柔,对着寻常的硬石头,实在刻不出什么花样。
但现在不一样了。
林氏的当铺中,看着柜中层层叠叠的碎石,罗艽可谓喜上眉梢。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她对着筐子指指点点,心下无声呐喊,‘全都是雪里石啊!’
雪里石,底部晶体淡淡,如同积雪,顶端又附着褐色石痂,如同雪雾,方得此名。
其本质,只是铁匠铸炼铁器时的废石。
由于淬火又浸冰,石体被全然全然损毁,表面坚硬,里内全软如流沙,做石头不够格,锻造也无用。
都是铸锻里的废材,地位与垃圾等同。
却是罗艽的心头好。
这石头里内柔软,和她那把木剑正是合衬;倘若雕出不满意的模样,放进烈火炙烤半刻钟,便又成了原先那副软塌塌的模样。
细细挑拣着筐里的雪里石,罗艽心花怒放。
手里捧了十三四个,筐子被翻到了底。罗艽本要打住,却见柜顶,又有一块巴掌大的雪里石。
罗艽两眼放光。
这块雪里石又大又饱满,一定……
可才伸手探去,便与另一只手撞在一起。
那只手冰冰凉凉,纤白修长,端的是玉骨冰肌。
与罗艽相触时,那手的主人也是一愣,甚至后退几步。
罗艽抬眼望过去。
那人比罗艽高出半个头,金丝履、白狐帽,仙鹤裘衣梅枝氅,一身雪白,捂得严严实实,发丝儿都不露。
只在宽大的帽子下露出小半张漂亮的脸。薄唇苍白而无血色,显得病弱非常。
别人可能看几眼就过,也不会多有驻足,可罗艽当然认得出来者是谁。
叶青洲!
电光石火之间,罗艽最先想到的是身量。
前世她个高腿长,比叶青洲与三清道人都要高出一些。偶尔碰上几个身形魁梧的壮汉,她也从没因为身量之事露过怯。
但现在。
别说比眼前的叶青洲矮半个头了,借了徐良娣的身躯后,一路上遇见的女女男男……对她基本都是俯视。
罗艽很生气,也很伤心。
罗艽其次注意到的,是叶青洲那厚厚的冬衣。
从前,叶青洲便是极其怕冷的。
即使夏日,她也从头到脚捂着,旁人衣着清爽,练下一套剑招也不免汗涔涔。
可叶青洲不仅不会闷热,甚至还觉着练剑时有风,吹着怪冷的。
罗艽的目光在叶青洲的外衣上逡巡,抱紧怀里的石头,讷讷道了句,“叶长老好。”
叶青洲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缓缓松了帽檐,露出一双漂亮的眼。
她的双瞳一如既往地清澈如琉璃,却寂寂无光,仿若染上了许多颓败,便有些黯淡。
叶青洲对着罗艽点点了头,无声致意。
她瞥见罗艽怀中石头,又敏锐地瞧见她攥在手中的金叶子。
“原来你真是周空的人。”叶青洲缓缓道,“难怪我还在仲夏宴上见过你。还好奇,缘何你与那个赵越坐在一块儿。”
罗艽挪移半步,不动声色拉开距离。“不烦长老费心了。”
说完,她抱着石头,埋头要从叶青洲身侧离开。
可在眼光掠过柜顶那块巴掌大的雪里石时,她的目光忽生出些恋恋不舍。
好吧,保命要紧。这块就让给她了。罗艽心道。
岂料,叶青洲竟还是挡住她的去路。
“把怀里那些石头给我。”她的声音冷冰冰,还有些不易察觉的虚弱。
罗艽眯起眼睛,没好气指了指柜顶:“那块更好。”
“你手里的我要,那块我也要。”叶青洲说得理直气壮,“一块不够。”
这么贪婪!
罗艽瞪大眼睛,“要这么多干嘛呀?”
叶青洲固执道,“我给你十块整银。”
罗艽咋舌:十块整银?!换这些乞丐都不要的雪里石?
她瞪大眼睛,望向叶青洲,“可是……你要这些雪里石做什么?”
难不成继做河灯之后,叶青洲也爱上了刻石头?
叶青洲忽而顿住了。
她微微皱起眉,目光绕着罗艽的脸打了个转,语气隐约有些诧异。
她问:“你认得这石头?”
罗艽:“认得。”
仿似沉云笼住天光,叶青洲的神色倏尔落了落。
罗艽觉得她的神色变得有些可怖。
她紧了紧怀中石头,隐约觉得叶青洲要明抢。
……打不过。
罗艽开始寻思,倘若她提出将怀中的雪里石都给叶青洲,自己只拿柜顶那一块……胜算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