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忆沉下面色,随意擦了擦双手,提步走向那残缺的罗盘。
指针在脱落前刻下几道长短不一的痕迹。
痕迹凌乱,却依旧有迹可循。
唐忆默念几位爻数,却是越念越胆战心惊。
她在心下喃喃:果真是一副极凶的卦。
穹顶之上,星轨更是黯淡无光。
唐忆只觉一阵晕眩,暗念几句清心咒语,才勉强稳住心神。
可识海之中,赫然是罗盘那卦上,映带凶气的四个字:
‘三劫连环。’
当有所弃,才有所解。
……可即便如此,却也依旧唇亡齿寒。
此命极凶,此数无解。
似是落入深涧,唐忆只觉浑身彻寒。
这可要如何是好……
回想起流星失落之处,分明指向清都皇城。
唐忆几γιんυā乎一下子就想到池不敏。
几人之间,只那池不敏与钱权挂钩最牢。
修道者该清心寡欲,而非醉心权欲——这当是举世皆知的道理。
修道弄权,既遭反噬,这本也是共识。
天有天道,人有人法。
修道者需要那么一个公义的天道,凡人也需要那么一个中庸又统筹的帝法,
本泾渭分明、互不干涉。
可自从两百年前龙吟岛横空出世、一百年前漠江城轰然塌落,一切都变了轨。
说是皇权党/派之间的斗争,多少却也带了修道色彩;原本对凡间事之举嗤之以鼻的修道者们,纷纷入世。
也不知是一朝顿悟,还是本就存此心思。
毕竟修道者观人间各苦,总带些傲慢。
此后,河清海晏的背后,亦有各类牵掣的侵染。
外表秀丽堂皇,内里腐朽不堪。举朝之上,皆沐猴而冠。
池不敏本是老掌门唐元悛的人,唐忆架空唐元悛后,池不敏看她多不顺眼。
其色厉内荏,与冷言冷情的叶青洲也总不对付。
往后不知几何——大抵是觉着在风仪门中没了意思——他竟搭上了周綮国师。固然,明面上说,不过是与兰芥州交好,修道者与修道者之间的姊友妹恭。
可事实如何,所有人心知肚明。
然而,唐忆深知,修道者观人间多傲慢,天道观其,应亦如是。
即便是天道的所谓反噬,也不过是良知尚在,才见心魔。
唐忆做不到返世清浊,便也只能明哲保身。
倘若罗盘所示真当确切,关键时刻,唐忆会毫不犹豫地将池不敏当作弃子。
可思虑之下,唐忆忽然又一个激灵。
风仪门中,哪里只是池不敏搭上了皇权?近日叶青洲与周空的事情,在九州亦是沸沸扬扬。
叶青洲……
唐忆的指甲嵌进手心,凝视着面前空悬的罗盘,眸色沉如此夜色。
*
与此同时,风仪门学子合院。
偌大的侧厢房内,只罗艽一人。
她屈膝坐在榻上,燃了三盏烛火,才勉强看清自己脚踝中的淤毒。
毒素作怪,发黑的坏血源源不断。
那些医治的小童手忙脚乱,也没有对症下药。
罗艽打了两盆水,一沸一温,口中咬着一块卷起的毛巾。
仅仅只是清淤祛毒,已然满头大汗。
扇形的窗棂外月凉如水,夜沉如墨。待罗艽洗净身躯,靠在床边,夜色倏尔通透起来,竟教她生出一种铅华退尽、晓尘散却的恍惚感。
不管从前九州霜寒,或是今日凤凰台。
春不见夏,秋去冬来。见雪又逢春。年年岁岁,花与人与世,各不同。
从前在三清山,练武没这么多花招,只讲究最纯粹的输赢。
可如今,三清道人已不见了行踪,三清山也成一片荒芜。叶青洲白发成雪,罗艽也是身死百年,有幸得一机遇,才重回于世。
甲子过如云烟,皆忽然而已。
于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月是从前月,夜却已不再笼罩从前人。
罗艽对着清月叹一口气。
叹气声还未落地,忽听榻边长生剑‘叮当’作响。
罗艽于是循声望过去。
只见长生剑剑身抖抖簌簌,似躁动不安。
几乎是同时,罗艽听见窗外跫音。
与夜一般沉静的跫音,亦有些小心翼翼。
便也是罗艽侧过身的那一刹,一片白衣落在她身侧。
如同月色跌进她怀中。
来人仍是那副清清冷冷模样,像枝头第一瓣雪、林间第一抹月。
又或许,是山岳细长的弦上,一株清丽的莲。
而此刻这株清莲倒在罗艽身上,垂了眼睫,试图掩盖那双发红的眼。
罗艽呆愣片刻,终于回神,便才意识到……
叶青洲,好像在哭。
罗艽于是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叶青洲的背。
还在犹豫是否要从前一样哄几声,叶青洲便开了口。
“你……你终于醒了。”果不其然,叶青洲的语气拖了哭腔,音调也有些飘忽不定,显得她哆哆嗦嗦的。
“我,我来看了你好多次。悬壶居,或者学子的合院。”
“但是……”
叶青洲说着,忽然便顿住,仿若也觉得丢脸,便要调整心绪。
她伏在罗艽肩上,罗艽看不见她的脸。
但也不难猜测,这如雪的鬓发下,是怎样一副梨花带雨模样。
罗艽便也拥着她,把下巴抵在她颈侧,轻轻拍着她起伏不定的脊背。
罗艽本想出言宽慰几句,可到底身体大不如前,又受了伤,整个人有气无力;才有动作,脚踝蹭到那冰冰凉的床榻,竟不受控制地倒吸一口凉气。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