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席间那接过杯盏的泱蕊猝然一叫,像是从杯中见到极惊惧之物,整个人便哆嗦不止。
四下愕然,罗艽亦循声望去。
只看泱蕊面前,周怀元笑吟吟说道:“怎么不喝?还差些别把酒洒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泱蕊端着酒杯。
恐惧与苍白爬满她如玉般晶莹的面庞。
“姜画小将军。”周怀元忽而唤道,“你去瞧一瞧,是什么让她这样惧怕?”
先前在岸边提着纸灯笼的少男子应声而起,款步行至泱蕊面前。
却在伸手触到杯盏前,亦是猛然一惊。
罗艽坐在席间,只看那小将军猛然抽出袖中匕首,将杯盏一劈为二!
清酒登时落在那纹着獬豸的翡翠毯上。
而随着破碎的杯盏一同落地的,居然是两只晶莹剔透的眼珠子!!!
此刻,两只眼珠子由阶上滚落席间,周遭人皆面色铁青,却无人敢出声。
那姜画将匕首掷于地,“扑通”一声便跪下去。“请宁王恕罪!”
周怀元未应他这句话,只慢条斯理揩了揩被清酒溅到的手指。“小将军连眼珠子都看不得,又要如何上阵杀敌呢?”
眼珠子?
罗艽心下才有诧异,便瞧那周宁王丢了帕子,起身越过姜画。“都散了吧。这酒吃着也没什么意思。”
再低声与下人道:“把那渔家女看紧了。”
“两柱香后,本王亲自审她。”
*
罗艽被几位士卒往庭外带去时,听见身后疾跑的声响。
光听声音,罗艽便能猜到是赤着足的泱蕊。
果不其然,她甫一回身,瞧见的便是一双被寒冬冻得通红的脚。
泱蕊发丝凌乱,面庞仿似要结上霜,眼眶盛泪,又似是有气无力,只以口型示意,‘帮帮我。求你……’
罗艽对她扬了扬腕上镣铐一般的犍雉,无奈抿唇一笑。“抱歉……帮不了你。”
泱蕊失神地盯着罗艽手腕,似愣在原处。
叶青洲大抵倒台,周空没了靠山。泱蕊应当能想得明白,倘若上位者间没有女子,便无人能感同她的身受。
罗艽被士卒推推搡搡地带走。
她用眼角余光看着泱蕊渐远的身影,只想问一句,如今还是钟情书画琴棋么?……
“……这就是失权的滋味。”
一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的声音轻飘飘落在罗艽头顶。像是回答她的问题,又像只是嘲讽。
周怀元挥手屏退士卒,对着罗艽笑吟吟道,“多亏我那好堂侄当了几天的周少帝,不然我真不晓得,女人爬到头上去,居然是这样难以忍受的滋味。”[后补]
“好在现在,一切回到原轨。”周怀元叹了口气,似是感慨,“我们这皇阙,可不是修道者的桃源。世人有世人的道理。”
世人有个屁的道理!罗艽心斥,还不是男子的道理。男子上位,才把这些道理推向女性。
但罗艽也忽然明白,有些话是说不清的。
就像周空原先欲实行教化,效果却不怎么好。
而此刻的罗艽,也只是想用最原始的方式去解恨。
比如,把眼前这个人先扒皮,后抽筋。
周怀元幽幽感慨道:“这也是失权的下场啊。”
罗艽只心道,这不仅是失权的下场,也是变态者掌权的下场。
从来不是因为女子如何如何,根本就是因为被你这个神经病爬到脑袋上了!
见她神色显然不服气,周怀元于是轻飘飘笑:“难道不是?要不是周空和那风仪门的女人爬到孤的头上,孤也不至于这样难以忍受。”
罗艽冷笑,“难道世间男子不论做错什么,都要怪罪到女人头上?”
周怀元:“难道不该如此?”
“你!……”罗艽虽是气极,却也让脑子稍微转了个弯。
“也对。”罗艽叹口气,点点头,“女子终归是有些错处的;比如你的娘亲。让你降生于世,就是你娘亲对这个世间最大的过错。”
黑暗里,罗艽那双眼睛亮着炯炯的光,像是要燃起一簇火来。
周怀元盯了她半晌,却道:“不愧是渔家女,性子真烈。”
罗艽心中燃起的半片星火,竟被这句话浇了个底朝天。
她只心道,这才是失权的滋味。
所有愤怒,都成了他眼中轻描淡写的嬉骂。
在父人眼里,嗔斥是另类的谄媚,表露厌恶也不过欲擒故纵。
……这才是失权。
沿着灯火大道,罗艽与男子一路走向皇城以北。
她虽未过问去处,却也隐约猜到是牢狱。
直至狱门,周怀元对她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夜色里,罗艽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接上席间那杯盏中的眼珠,眼下罗艽已有八成确信,所谓乌衣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在清都作乱却无人敢管的乌衣鬼,在天道眼皮底下作乱却全然不介意‘道’之反噬的乌衣鬼,怎么会只是一个皇权局外人呢?
而这‘鬼’应当也不止周怀元一个。
当是另有修道者与之同谋。周怀元借了那人的修道之力,那人又借周怀元躲过天道之噬。
思及此,罗艽只道:“你以为自己会幸免于难吗?与虎谋皮,死路一条。”
周怀元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有一些讶异。
他垂了眼,似乎喃喃,“我就知道,能和叶青洲搭上关系的人,怎么会简单?”
“周宁王,你不过是你所谓盟友用来挡天谴的一块挡箭牌。”罗艽于是说道,“修道者作恶,除了反噬,亦有天谴。像你这种替修道之人挡天谴的,死相极惨,且不入轮回。你若放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