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棕熊那事儿没解决,叶青洲也不敢去后山;所以不是她替师娘催促罗艽,是她本人对这事儿也挺急的。
可罗艽也没什么头绪。
她总觉得这事儿不打紧,师娘早就看出棕熊端倪,却还如此优哉游哉,显然也不把它当回事儿。
但眼下……
眼下,叶青洲在山道上驻足而立,盯紧罗艽,像是下定决心。“寝居的白水太冷,我已两天没有沐浴。我今夜就打算去后山。”
罗艽不咸不淡“嗯”了声,等着下文。
叶青洲捉住罗艽衣袖,一字一顿道:“师姐陪我去。”
不像是请求,是命令。
罗艽又是不咸不淡一声“嗯”。
“怕就直说嘛。”她拍一拍小师妹的脑袋,笑嘻嘻道,“等下吃完再歇会儿,拿上剑和衣裳,师姐带你去闯后山~!”
*
月色清辉的夜。
曲儿坐在医馆檐下,愣愣地望向屋外树影横斜。
距离听完胡月那故事,已经过去一昼一夜。
曲儿木桩似的坐着,明明心乱如麻,可整个人木木的,像是丢了魂儿。
胡月曾杀的那个乌官,尔后杀害的耍剑女子,分明就是叶青洲的母父!
曲儿清清楚楚记得,三清道人教叶青洲练剑、又逼得这样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见叶青洲亲手除掉仇敌。
所谓仇敌,不论是否还有其她人,但胡月,定是其中板上钉钉的人选。
‘可我此刻……’曲儿心道,‘居然与那小叶妹妹的仇敌共处一室,又相谈甚欢么?’
在昨夜胡月说出那些往事,曲儿仍然有些心存侥幸。她想,小叶妹妹的高府,是一场大火屠了满门;而依胡月所言,她分明只盯了乌官与贪财东两条命。
“你说你杀了两个酒囊饭袋,又错杀一位善剑的女子。除此之外,不再有她人了罢?”曲儿问胡月。
胡月瞧着她,仿似觉得有些好笑。“曲儿,你未免把杀手都想得太过仗义。”
胡月道:“杀手可不是什么侠士,拿钱办事罢了。也曾杀过许多良善之人。我现在是病躯一道,一把宽刀对我而言,都有些太过沉重;可少时自诩刀法凌厉,人家向我买三五条命,我或许杀得十余人等。”
“碍我者死,挡我者死,方成所谓杀戮之道。”
*
医馆外,一道冷风吹得曲儿直打喷嚏。
她摸了摸自己冰冷的面颊,一个激灵站起身。
不知何时开始,城内大街浓雾渐起,忽地便没了人影。
往日街边该华灯初上,可眼下,只余几个幽幽明灭的破碎纸灯,随风飘着,像是灵堂口嬉笑的纸人。
曲儿打了一个寒颤。
她瞧见浓雾包裹的街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踱步而来。
是三清道人。
曲儿登时明白此刻这锦官城的街上都发生了什么,以及之后,将要发生什么。
曲儿绞着袖子站起身,不自觉后退,一脚磕在台阶上时,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曲儿踉踉跄跄摸上医馆木门。
木门“嘎吱”一声。曲儿无由来地想,荒郊野外藏着死尸的古井,其上一层厚厚木板,被揭开时,大抵也要发出如此渗人的响动。
原本灯火通明的医馆内,此刻了无声息。
所幸医馆内铺陈仍如往常。曲儿慌不择路爬上楼梯,手脚并用,在堆满厚厚灰尘的木板上,留下许多狼狈不堪的手印。
“月——”
曲儿“哐当”一声砸开房门。
房内,胡月支着胳膊半趴在榻上,手里把玩一只狐狸面具,神情倒是惬意如常。
曲儿砸开门的那一刻,胡月手上的面具应声落在地上。
面具怎么瞧也是铜铁材质,榻下不过软塌塌木地板;怎料,那面具竟生生碎成两半。
无视曲儿那火急火燎模样,胡月捡起面具,悠哉“啊”了声,仿似有些许惊讶。“真当是不祥之兆。看来有事儿要发生了。”
“已经发生了!有人来杀你了!”曲儿又急又气,三步并两半地上前,要将胡月朝屋外拉去。
只换来胡月毫不留情的一推。
胡月仍然靠在榻边,听不见似的,端的是一派气定神闲。
“你听不见我说什么吗?”曲儿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低吼,“有人要来杀你了!”
胡月像是笑了笑。
忽又垂下脸,捂唇轻咳许久。
她分明而立年岁,却咳得像一位花甲老人;嗓音比初见时分还要沙哑许多许多。
一声一声,听来撕心裂肺地疼。
曲儿站在一旁,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却是胡月从榻上站起身,为她指了指窗外。
胡月缓声道:“曲儿,瞧见窗外那道河了吗?从前是没有的。”
说着,又是几声低哑的咳。
“我猜,那便是阵眼。”胡月第下眼。
曲儿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温顺,憔悴……
亦坦然。
“抱歉。是我连累了你。”胡月对她笑了笑。
转眼,她伸出手,将曲儿拉至窗边。
窗外的夜,死一般寂静。
就连高悬空中的月亮,也如同一方剪影,被粗糙地粘在黑暗里,却放不出光亮。
曲儿问她:“你知道是谁想杀你么?”
“不知。”胡月笑了笑。
她倚在床前,望向窗外死寂的夜景,语气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我仇家太多啦。”
顿了顿,仿似又想到什么,才自嘲地笑了笑,温声说道:
“可惜……我已强弩之末,哪里禁得起这样大的阵仗?就算眼下逃脱,不过再去另一个医馆藏起来,治一治我这痨病。但我的身体,我自己亦是清楚。折腾来折腾去,熬不过这个冬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