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柴门破败不堪,杂草丛生,淤泥中顽固的脚印被冷雨洗彻,让人辨不出其中山道。
偃甲步辇缩回阮郁袖中,周空在队尾骑着她那匹玲珑白马。
罗艽与叶青洲走在最前端,在泥泞的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叶青洲走得慢吞吞,却也要来捉罗艽的手。
山路陡峭,自顾不暇,叶青洲与罗艽走得一前一后,牵手总显得费劲儿。
可叶青洲才无所谓。
她捉着罗艽的手,仿似一个讨糖得逞的小孩子,眼角眉梢都捎了笑意。
罗艽没动作,叶青洲将手伸进她手心,指腹轻点在她掌纹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
瞧身前人耳根终于染了红,叶青洲眸底笑得得意,清澈水眸一弯,眼角便是涂了胭脂般的艳。
罗艽未回头,只反手握住叶青洲的手,轻声道:“好好走。”
叶青洲偏不听,便与她十指相扣。“不想好好走。”她的声音贴进罗艽耳廓,轻轻的,搀了蜜似的甜,“师姐……慢一些呀。”
轻绸的布料掩住她们相扣的手,一切举动都成了秘密。
循了耳畔声响,罗艽不自觉放缓脚步。
十指相扣便十指相扣罢。她晕乎乎地想。
手心渐渐湿热,整个人仿似踩在轻飘飘的云上,脚下绵软,思绪飘忽不听使唤。
分明已握紧,叶青洲却还是去勾罗艽小指,若有似无捏了捏。
罗艽的心脏怦怦直跳,大抵一个不注意,便能跃出胸腔。
便是此刻,她们忽见道头一扇门扉。
身后亦有人眼尖,便陡然出了声,“哎,这里有户人家——”
岂料话音未落,道旁丛中便冲出一只大犬!
其身黄白,虽有绳子拴着,冲撞的力度却不小,狠扎向山道上几人时,整串铁链都在扑簌簌地躁动。
最终,因了铁链桎梏,它停在叶青洲足前。
黄犬仰天一哮。
犬吠浑厚,震天的响。
由那声响,叶青洲眼睫一颤——
堂堂叶长老、杀伐果决的叶长老,能止小儿夜啼的叶长老,怕一条栓了绳的大黄狗,谁信?
——可偏偏此刻,她还真就受了大惊吓似的,二话不说退开,一头扎进罗艽怀中。
再泣涕涟涟、嗓音颤颤地道:“师姐!!”
罗艽抬手护住她,视众人诧异目光为无物。
显然早已见怪不怪了。
罗艽只轻抚着叶青洲的背,哄道:“不怕,不怕,栓了绳子的。咬不到的啦。”
却是她话音落下,那黄犬忽然更加躁动;布脓的狗眼充血,前爪刨两下土,仿似助跑,皮包骨头的身子便牵住绳索,狠狠一扯——
绳索未断,可拴绳的木桩却从土中连根拔出!
便见那黄犬冲成一道狂暴的影,再朝六人撞来——
虽仍缩在罗艽怀中,叶青洲却已抬手运起诀。
倘若她出手,黄犬必死无疑。
电光石火之间。
十步之外,破败的门扉陡然开启。一个瘦削的老妪拄着杖,颤巍巍向黄犬喊了声,“来福,来福。回来。”
那黄犬陡然一顿。
再回身,它低着头,拖了那锒铛铁链,回到柴门。
可那双充血的眼睛总盯着六人。
……不。
罗艽敏锐觉察,这黄犬自始至终盯着的,应当是周空那匹白马。
罗艽不明所以,拿眼角余光回头望,未觉察白马分毫异常。她于是又将视线掷去柴门边。
却见那老妪亦是目不转睛盯着白马。
因为这是官马?又或是别的原因……
结合近日见闻,罗艽思道:或许是曾有另一位骑着白马的官员,对她们做了什么?……
罗艽盯着老妪。
老妪则紧紧盯住白马,目光赤·裸,称得上肆无忌惮。
她的眼底,并非是厌恶。
而是渴望。
*
“我呀……算是山中难得的活人了。”
破败柴屋内,老妪勉强扬起一个笑。“山的那边,已去不得了。啊……你们问婫英县的情况?……”
大抵是许久见不着人声了,单从问询来讲,老妪对她们可谓掏心掏肺。
不仅问什么答什么,也絮絮抱怨着从前往事,事无巨细,过分热情。
老妪姓张,母父并不识字,便给了她张三一这个名字;然旁人多称她张嬢嬢。
嬢嬢幼时家中饥贫,才至于豆蔻,便被卖作小妾。谁都唬她将享富贵,到头来什么许诺都落空,只染下一身治不完的病。
于是一个雨夜,她从婫英县逃走了。
没有名牒也逃不远,她误打误撞与山中樵妇相识,得其救助。好在并没有人来追捕她,是以她在山中的日子也算安耽。
便如此过了十余年。
后来樵妇年龄大了,人便没了。唯嬢嬢与大黄犬相依为命。
只是嬢嬢说自己今年三十有七时,众人微几分诧异。只观相貌,其人身形佝偻,鬓发花白,眼下有斑,吐字间,牙齿暗黄残缺。分明是半百甚至花甲的相貌。
可说到底,她也没有在年龄上扯谎的必要;罗艽深知,贫穷与饥饿确有在瞬息间夺走人生机的能力。
张嬢嬢说着话,常常掩面咳嗽。她本就声音沙哑,咳嗽时,又像是有化不开的陈痰抑在喉中,听得人慌张。
许嘉瑞这才想到,阮郁的芥子袋中还存了些许糕点甜食。
她们将糕点递给张嬢嬢。
嬢嬢摇头,并未应下。抬眼,盯了柴门缝隙,不知在看什么。
屋外仅仅凉风枯木,与马蹄掷地的声响。
许嘉瑞放下糕点,却是大黄犬蹲在她面前,像是在讨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