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不会再相见了。就算相见,也别说见过我。”
阮郁心里听得奇怪。
直至薛良那瘦小的身影隐入丛林深处,她还未转过弯来。“小小年纪,怎么神叨叨的……”
此刻的许嘉瑞已褪去老者模样,摇了摇食指,像在责阮郁愚笨。“这小娃娃,一说自己是独自逃向婫英县,再逃进山间,又说自己的家人还在此处,于是她也要留在这里——阿郁,你没觉察不对劲吗?”
“嗯……很是蹊跷。”阮郁皱眉道,“或许是分而逃离,又在某处汇合?”
许嘉瑞摇头,“不是。这番天灾人祸,她的家人是否仍在世,都不好说。你瞧她见到张嬢嬢逝去时的态度……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能如此冷静不慌张,甚至还指挥着旁人掘坟……”
周空接道:“要么她与张嬢嬢真当不熟识,那么就如身边逝去一位陌路人,才如此无关痛痒。然倘若真是这般,她也不必大费周章掘墓立碑。要么她已经看淡死生。我倾向于后者。”
“至于看淡的是谁的死生,是身边亲近者,又或者……她母父曾是什么丧葬店的老板或伙计,她于是见惯生离死别,皆有可能。”
事实上,若非目睹前后因果,周空大概会以为此事蹊跷,而那薛良才是真凶。
却听周昭越淡淡道:“她是浚县来的,如何不算见惯生死呢?”
罗艽这才想起先前薛良与周昭越的插曲。
她于是追问:“你与她相识?”
“几面之缘,谈不上相识。”周昭越道,“月前浚县,官匪勾结的火将民粮烧尽,我初来乍到。索查缘由后,我知是这浚县的县令出了问题,却苦于证据不足。薛良的母父是浚县里颇有威望者,她们向百姓搜集贪官污吏与乡匪勾结的罪证。本一切顺利,得见曙光,她们却在最后一刻倒了戈。”
罗艽惊道:“倒向谁?官与匪?”
“嗯。”周昭越无力地耸耸肩。
本以为证据确凿,到头来,她反倒成了百口莫辩的那一位。那种感觉似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即便现在,她也未想到什么破局的解。
阮郁疑道:“那这薛良……她的母父,还,还在吗?”
“我不知晓。”周昭越道,“总而言之,县令给了她们每户一袋粟米。”
阮郁皱眉:“……仅仅一袋粟米?”
周昭越:“那个时候,粟米可比黄金贵重。”
阮郁低了眼,几分抱歉。
罗艽思忖片刻,开口再道:“薛良的母父应当是已不在了。如此,当能解答许嘉瑞提出的矛盾——缘何一说自己独自逃出生天,又说自己要与家人留在同一处。”
许嘉瑞闻言颔首。
“至于她说,‘应当不会再相见’……”罗艽道,“或许,是去赴死。你们瞧见她那把宽刀了么?她握刀的姿势绝不正确,却很熟练。熟练地提起,熟练地挥、举、放下。不像是有人教导,大概是自学成才,且非长久功夫。应当是近几个月内练得的。”
那薛良面上几分消瘦,没有拳脚功夫,却很有劲儿。提了一把刀时,眼里的狠戾颇能震人。
阮郁道:“罗师姐,你的意思是……”
罗艽道:“她是要提刀,或择个良辰吉日,去斩浚县几位县官的。”
没有公道,官民仙道乱序。一切都成了虚妄。
有人在等待,有人却醒悟:正义是无法讨来的。与其麻木地自欺、企盼,不如自行动作。或是死而超生,或是一线生机,皆未可知。
那么此刻,提刀驱怨便成了正义之举。
可叹柴门犬吠,万物刍狗,为一粟米而生,为一黄齑而死。
似是脑中幻想出薛良提一把宽刀闯进衙府的模样,其余几人亦缄默许久。
而自始至终——自薛良为张嬢嬢下葬,至眼下这一刻——叶青洲站在罗艽身后,不动也不出声,神色亦无几分变化,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罗艽已经很久不在叶青洲的面上瞧见如此神色了。
叶长老嚣张了近百年,就算心有落寞,面上也不过一副拒人千里的冰冷。
便不会有如此神色。
只有在百年前,她们在三清山修行时,稚气未脱、尚有几分凡俗大家闺秀的端庄的叶青洲,在师娘急功近利的教导下总不自信的叶青洲,才多露出这般神色。
失落,困惑,闪躲,又些许无措。
罗艽看得心疼,便垂下眼眸,牵她手避开其余几人,“阿洲,你是不是不开心?”
叶青洲木然地抬起眼。“……啊?”
罗艽贴近几步,便低声道:“是因为薛良与浚县的事情吗?你是不是想到了以前那些……青洲,眼下豫州之祸,周空与周昭越大抵是会插手的,她们本身便是个官,有着为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可是,阿洲,你要是不开心,我们就不管了。”
“修道者不宜入世太深,挥霍道行,反牵了心结心魔。阿洲,你若不愿牵涉,我们就此与她们分道扬镳,虽不厚道,但……”
罗艽忽而叹口气,微微蹙眉,满面担忧。“阿洲,我不想你不开心。”
又认真地补充道:“不管你怎样选,我都与你同道。”
叶青洲便如此愣愣望来,仿若几分心不在焉。
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
山道忽飘起几片冷雨,天色渐沉。风吹雨斜,亦吹起叶青洲雪白的发。
罗艽无端想起,重回世间后的三清山,“徐良娣”初见“叶长老”时的景象。
那时的叶青洲也是如此容姿清绝,白衣出尘;可周身却是冷到极致,竟有一份举世陪葬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