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茕从椅上迤迤然起了身。“阿媸，我也可以轻易杀掉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她向陆离辛走去，淡然道，“那你希望，我将你置于死地么？”
陆离辛抬起眼，眸底却无太多慌张。
她知晓陆茕的性子，也知晓陆茕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她于是摇了摇头，正色答：“我不希望您置我于死地。”
阴影缠上陆离辛的双腿，还在渐渐上升，似乎要将她的躯体吞噬殆尽了。
陆离辛几分疼痛难耐，才咬着牙，垂眼哀求道：“陆大人……”
陆茕并不收手。
她只道：“你要明白，这也是今日被你杀死之人的处境。”
“……阿媸明白。”
陆茕深吸一口气。
“阿媸，如果杀戮是你心中的道，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自己一定要清楚……此类道途，必然会有自食其果的一天。”
陆离辛道：“我清楚。”
见伏在地上的人握紧了双拳，满眼低落，陆茕才停了手。
黑影褪去，陆茕上前几步，俯身，去搀陆离辛的手。“阿媸，你且记住。杀人，作恶，都是极易让道者反噬的行为。行此道时，你的心里，必须要有理由，有因果，才能支撑这份恶行——你明白么？”
陆离辛被她扶起，眼一弯，又一副笑嘻嘻姿态。
陆离辛亲昵地挽了陆茕的手，“明白啦，陆大人。陆大人的话，阿媸向来铭记于心的。”
却又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啊呀，陆大人，今日还有些事儿没与您说呢。”她兴冲冲从芥子袋中摸出许多白宣，“陆大人，说好的，这几日要来瞧一瞧我的治理城池之道……”
“阿媸。”陆茕隐约皱眉，打断她的后文，只说，“不论蛊道，或治理之术，你都是一个很好的学子，总在我提出什么要求以前，你已完成了那些修习。但有一言，我仍想告诫你。”
陆茕道：“阿媸，请你……向善。”
陆离辛弯着眼，仍笑嘻嘻。“阿媸知晓啦。”
陆茕这才些许展颜。
二人并行向宫外，几句叨唠。
是了，这些年岁里，即便陆离辛有了新的名字，私下里，陆茕仍会唤她“阿媸”。
而这世间，会唤她“阿媸”、敢唤她“阿媸”的，仅仅陆茕大人和……
罗艽。
——叁·桃花与桃花·疯子和疯子——
陆离辛鲜少做梦。
极少的几次梦境，若非是被万虫吞噬，或是沉于从前寒冷难捱的旧梦，便是梦见数十载以前，不告而别的陆茕重新出现在漠江城，厉声指责她心思恶劣，行事诡谲——
偶尔偶尔，也会梦见那背着长剑，一身素黑的桃花美人。
“……阿媸。”
桃花美人瞧着她，只道，“你炼活死人之蛊，捉男童之事，我不置可否。只是……”
“你如此强取豪夺旁人，分明，已与那淫贼别无二致了。”
“阿媸，收手吧。”
梦中的陆离辛眨了眨眼，一副笑意。
可眸中，显是森然。
她已身居高位太久，身边人来去万千，皆是臣服，从无人敢揣测她的真心。
陆离辛也只需要这份不问因果、不问缘由的臣服。
是故，倘若真有人窥见陆离辛的心思，她绝不会感到由衷，或欣喜。
只是觉得无尽冒犯。
她瞧不起世间所有人。
而眼前这桃花美人，也不过是陆离辛觉得她相貌好，剑术好，神采好，才勉强看得上。
岂料此人不思恩馈，竟胆敢对她指手画脚——
她陆离辛——九州叱咤风云的罗刹——需要罗艽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来提醒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是以此刻梦中，陆离辛闻言，仅仅站去罗艽身前，倨傲地扬起下巴。
“罗艽，你记住了。不过是你有一副好皮囊，一套好剑法，我陆离辛才会高看你一眼。”
“但事实上，你什么都不是。”
陆离辛狠推一把罗艽肩膀，眯了眼，神色似笑非笑，语气却已几分咬牙切齿，“我罗刹城主做事，也轮不到你来指点。”
梦境里，罗艽望着她，未应，又仿似叹了口气。
便再无下文了。
梦境在此处散开。
陆离辛于榻上惊醒，耳边是陌生情人的呢喃。“城主……”
绫罗榻中，陆离辛坐起身。
虽方从梦境抽离，神思几分涣散，迷蒙了双眼，瞧不清情人形貌，亦忘了情人姓名——陆离辛仍弯了眉，撩起身边人的发，迎合那份夹杂呢喃的吻。
尔后轻拢慢捻，莺声阵阵。
罗刹宫的月色一如既往地喧嚣。
*
陆离辛的放浪多情与纵欲无度，是九州之中出了名的。
身为道者第一，她强极又艳极，崇敬崇拜者如过江之鲫。
身边人来来去去，或依附或零落；翡翠阁间，床榻上剥落散落的，总是不同人的衣衫。
陆离辛总笑着说情啊，爱啊，欲啊，可谁都知晓，她从没真的喜欢过谁。
陆离辛是个极尽自负的人，在她眼里，世间无人值得她交付真心。
她只爱她自己。
好在，旁人也从不祈求她的爱。这罗刹城主看上谁，只消勾一勾手指，那人便迷了神，醉了眼，忙不迭捧出自己一颗心。
即便知晓，她们之间只有欲，没有爱。
——可罗艽，断不可能接受此等求欢。
城主身边人皆知，罗艽是陆离辛遇上的第一块，也是最后一块，硬骨头。
而罗艽与陆离辛的事儿，乙未有幸见证始末。
乙未总担忧罗艽会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