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晚霞如火,亦如血。
溪水潺潺地流着,岸边的大石岩上,坐着一对年轻人,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
从路人视角来看,他们无疑是一对情侣。少年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少女的头上插着一小束不知名的野花。少女抱着左膝,右腿伸向太阳下山的位置,少年的姿势与她恰好相反,两人坐在一起却相当对称。
“安妮,我们该回家了。”当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天际的云彩,少年起身站起来对女孩说。
“乐乐,借我右手一用!”乐乐伸出右手,安妮拉着他的右手站起来。
乐乐是奕矅的小名,他比安妮大上几个月。小时候,安妮个比他高,一直以姐姐自居。要是奕矅喊她安妮妹妹,安妮便会纠正他,让喊姐姐。奕矅只好直呼其名,不称姐,也不称妹。如今,奕矅已比安妮高上半个头,安妮还是把他当弟弟,从未叫过他一声哥。
这一整天,安妮和奕矅都待在一起。一大早,她和奕矅去邻近的一个乡镇捡废品,下午到废品收购站卖钱,回村后又去割兔草,直到傍晚时分,她和才奕矅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休息。此时,天色渐暗,是时候回家了。
经过两个养水鸭和兔子的大棚时,奕矅的父亲奕森拄着一根拐杖跟两人打招呼。晚上他要睡在棚子里,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又过了一座石桥,再经过一片菜地便到了青溪村。
到家门口时,天色已暗。安妮看见一辆银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她认得是傅鸿羽的车。还有一辆车是黑色的,是安妮外公的车子。
“外公怎么来了?”安妮心里犯疑,毕竟这时已是晚上。
家里客厅的灯亮着,安妮听见有人在说话,是安妮爷爷上官仁泽的声音:“把安妮转到县城上学吧,这样你们好有个照应。”
七年前,老伴和儿子的相继去世,给了上官仁泽沉重的打击,他对这个世界不再留恋,觉得自已已是将死之人。每当冬天来临,他都觉得大限已至。只要天气晴朗,他就会搬出椅子,坐在后街晒太阳。他闭上眼睛,希望永远不要醒来。然而,上天就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每次会醒来,就像重生一样。
这些年来,他的身体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差,就这样一直活着,看着安妮慢慢长大。为了发挥点余热,上官仁泽种了点菜,有时会把吃不完的辣椒、南瓜之类的拿去卖点钱。
安妮推门进去时,兰雪英坐在客厅中间的长沙发上。上官仁泽和傅鸿羽分坐在兰雪英两侧的单人沙发上,佟小梅和兰德辉则分坐在兰雪英的左右侧,像是在开一个家庭会议。
沙发是傅鸿羽买来的,他早已将这里当成了自已周末的家,不止沙发,还买了各种家电,客厅也布置得相当有调调。
“外婆!”安妮惊喜地喊道。这是佟小梅第一次来到兰雪英的家。安妮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佟小梅将兰雪英赶出家门,十几年来,佟小梅从未原谅兰雪英,母女俩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
“外公!”安妮微笑着对兰德辉打招呼。佟小梅挤出一块空地,让安妮坐到她身边。
安妮这才发现,众人面色凝重。兰雪英脸色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那简直是一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白灰色脸庞。安妮多次问过母亲是不是病了,兰雪英一直推说是没休息好,过两天就好了。听母亲这么说,安妮便也没往深里想。
兰雪英努力地向安妮挤出一个微笑:“桌上的肉饼是外婆带来的,趁热吃吧!”
安妮闻到香味,感到肚子饿了,站起来去洗手。大概是捡废品的缘故,安妮总觉得自已的手洗不干净,特别是在饭前,一定要再洗一遍。洗完手,安妮端起一个盘子,用筷子将肉饼夹到盘子,坐回到佟小梅身旁,大口吞咽了起来。
“好吃!”她对佟小梅说。
佟小梅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大腿:“慢慢吃。”
安妮见众人都看着自已吃,停下来问:“你们都吃了吗?”
“我们都吃过了。”傅鸿羽替众人回答。
“爷爷,你刚才说把我转到县城上学,是什么意思?”安妮想起了刚才在门口听到的讲话,扭头问兰德辉。她嚼着肉饼,吃得津津有味。
“等你吃完再告诉你。”傅鸿羽替爷爷回答。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安妮隐约可以看见“人民医院”几个字。她的第一反应是不是爷爷病了,直观感受上,兰德辉的驼背程度有所加深,人变得更矮了。然而,兰德辉七年前就说自已命不久矣,如今依然活得好好的,所以安妮并不太担心。
她又看向母亲白灰色的脸庞,顿时感觉噎住了一般,再香的肉饼也嚼之无味了。她将盘子和筷子放下,伸手跟傅鸿羽要他手中的那张纸。
“答应叔叔一件事。”傅鸿羽正要把纸交给安妮,又缩了回去。“无论你看到什么,你都必须坚强面对。”他补充说。
“好。”安妮接过了那张纸,是一份门诊病历。
“姓名:兰雪英。”安妮扫过病人的名字,看向母亲,兰雪英冲她微微笑了笑。
安妮继续看病历。“诊断结果:乳腺癌晚期,已完成向肝部转移……”
病历掉到了地上,像一个凋零的生命一样。
安妮弯腰捡起,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其实她已经看见后面的一行字了。“预期寿命3-6个月,积极治疗或可延长至3年。”
“妈。”安妮来到兰雪英面前,半蹲下来,将脸贴兰雪英的大腿上,努力不让自已流下眼泪。
兰雪英抚摸着安妮的脸蛋。“妈妈身体越来越差,怕是照顾不了你了,所以爷爷才说把你转到县里去上学,让外公外婆照顾你。”
“我可以自已照顾自已。”安妮仰起头说。她的话还是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意外,尽管她说的不假,洗衣、做饭、做各种家务,甚至照顾兔子、水鸭她都得心应手。
佟小梅皱了皱眉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决定!”佟小梅斩钉截铁地说,语气不容任何商量。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外孙女重蹈兰雪英覆辙——天堂明明有路,为何偏要去闯无门的地狱呢?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仅可以照顾自已,我还能照顾妈妈!”安妮倔强地说。她的意思就是不转学,要留下来照顾母亲。
要是换作别人,佟小梅早就火冒三丈,但是安妮和她长得太像了,从安妮身上她简直是看到了自已的影子。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兰雪英的倔强也是遗传自已的。
佟小梅默默地握住兰雪英干瘦的手,不禁为自已十几年来不肯原谅女儿而深深地自责。据她所知,得乳腺癌与长期的生活压抑与忧郁有关联。如果十几年前她能够原谅女儿,也许女儿的生活能好过一些,也许便不会得癌……她不敢继续想。
“那就不转学了。”佟小梅缓缓地说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兰德辉和兰雪英都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雪英啊,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治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可以治好的!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我们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不在了,我们留着钱做什么?”她继续说道。
“佟老师,我会在上海找最好的医院给雪英看病的。”傅鸿羽向佟小梅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