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大军开拔那日, 燕怀峥早早便醒了。
云眠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只留给他一道纤柔的背影。
若可以, 他恨不得将她揣进口袋里, 走哪里都带着,可西境之行不比太原, 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又怎肯要她陪他涉险?
他悄悄起身下榻, 尽量不打扰身旁熟睡的人。
他於榻旁凝视那道身影, 这一眼,似要将她狠狠刻进心底。良久后,终於转过身,大跨步朝隔间去。
侍从早备好了一应用具。燕怀峥洗漱完, 站到屏风前,伸展双臂, 由着侍从替他穿戴那身繁覆的银甲。
燕怀峥微阖着眼, 心绪激荡, 心中头一次生出离愁别绪, 孤孑如他燕怀峥, 在这西京城中, 也有了他舍不下的人。
他等了片刻,身后有铠甲碰撞的清脆声响。今日,那孔武有力的侍从动作似乎慢了许多。
燕怀峥等得有些不耐,正欲开口斥责, 一双纤细的手忽地环过了他的腰, 将厚重的群甲围在了他的腰上。
那双手白皙柔腻,纤若无骨。
燕怀峥一怔, 猛地回头,对上那张熟悉的脸。
“我吵醒你了?”
云眠墨发披散,又拿过他的护臂,闻言轻轻摇头:“没有,今夜没怎么睡着。”
她双眼有些泛红,有些笨拙地替他将护臂穿在臂上。
燕怀峥心忍不住地发酸,他按住她的手:“让侍从来吧!这银甲太重……”
一旁的侍从闻言,很机灵地凑上来,想接过云眠手中的东西,却被她摇头拒绝了。
她望着燕怀峥,弯唇笑了笑:“我虽占着你正妻的位置,可以往……我从为你更过衣,反倒总是指使你坐着坐那,今日……”她抿了抿唇,压下心中不舍,“出征的铠甲,总该让我为你来穿。”
侍从默默缩回手,很识趣地悄声退了出去。
临别在即,两人再无旁话,只有铠甲碰撞的细微声响。
云眠花费了许久的时间才将那一整套银甲穿在他身上,罢时,身上已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外面鸡鸣声起,时辰已然不早。
燕怀峥攥紧了她的一双手,目光一错不错黏在她身上,温声嘱咐:“你自己在京都,只需看顾好自己,我将暗卫和霜枝都留给你,若有事差遣,只管让他们去……若实在无趣,便回……”
他顿了顿,才徐徐说:“若无趣了,便回岳父处住着,旁人不敢置喙什么。”
云眠还是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岳父”二字,瞳孔便是一震。
燕怀峥深沈的眸子里似闪耀着星辰,他摸了摸她的发,心中诸多不放心:“若有急事,可寻旭王相助,若在宫里,可向丽妃求助,他们都会帮你……”
他像嘱咐孩子一样絮絮叨叨,云眠听着听着,喉咙忍不住发起哽来,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蒙了层薄雾:“我能不能……”未说完,便住了口。她知道,如此紧要时候,她不能给他添乱。
“什么 ?”燕怀峥低声问。
云眠将眼中酸涩压下,换了个说法:“我也很想看看西境的雪山,看看阿娘长大的西州是什么样,也像看看郢州那座神奇的城……”
笑意在燕怀峥眼中晕染开:“会的……若你愿意,待大胜得归,我定带你看遍这世间山川……”
只是此行,他不能带她去。
云眠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小声抗议:“可你为什么要带长庚去?”
正说着,外面有人叩门:“殿下,时辰已然不早了。”
听说燕怀峥要带他同望西境,长庚兴奋得不行,他几乎整夜没睡,对着那套为他特意定制的铠甲手舞足蹈。
自到显王府后,燕怀峥便专门请了师父,教他读书写字丶弓马骑射。这段日子,长庚的功课突飞猛进,连身量都拔高了许多,声音也不似之前如稚童般,已然有了大人模样。
怕打扰殿下,长庚一早便等在花厅,只是左等右等,眼瞧着东方破晓,这才不得不来催促。
听闻叩门声,燕怀峥没有急着跟云眠解释,而是招呼长庚进来。
一身玄甲的少年郎君入了门,有模有样地朝二人抱拳揖礼,云眠几乎看楞了。这还是那个天天追在她身t后,一口一个“眠眠阿姊”叫着的长庚吗?
燕怀峥很满意地上下扫视长庚一圈,道:“长庚,可准备好了?”
长庚目光坚毅,点头道:“殿下放心,早已准备好了。”
燕怀峥很满意地点头,起身朝他走去,然后伸出手,很轻易地扯出他藏於衣领内的颈间一条红线。
“殿下!”长庚一惊,眼瞧着那枚他自幼贴身带着的玉珏。
云眠见状,眸光一震,那玉珏她曾见过,新婚之夜,暮玱突然到访时,也给了燕怀峥一块!
原来,长庚竟也是暮氏族人吗?
长庚不明所以,紧张极了,小心翼翼盯着燕怀峥:“殿下……这个……不能带吗?这是我自幼就戴在身上的,实在舍不得……”他以为,自己被殿下抓住了错处,生怕下一刻殿下便反悔不带他去西境。
在他惴惴不安的目光下,燕怀峥却摇了摇头,将那玉珏又小心塞回他的里衣,轻轻拍了拍:“没什么,只是提醒你,定要将他收好了。”
燕怀峥走回云眠身旁,轻声说:“现下你懂了?郢州,他必须去。”
他最后轻轻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走了……”
言罢,毅然转身,领着长庚朝外大步而去。
房门被打开,破晓的天光铺陈在院中,将暮色染上一片霜白。
云眠紧紧盯着那道银色身影,忽地开口叫他:“燕怀峥!”
燕怀峥的步子猛地一顿,双手收紧,却是不敢回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云眠却小跑着奔了出去,跑到他身前,颤抖着双手捧上燕怀峥的脸,然后,不顾一旁长庚震惊的目光,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燕怀峥双眼蓦地瞪大,直到属於女子的馨香钻入口中,才恍然回过神来。
远处伫立的兵士瞧见这一幕,很默契地低下头,然后,转过身去。
燕怀峥胸口发烫,怔了片刻,才敢小心翼翼伸出手,环上她的腰枝,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长庚轻轻“呀”了一声,捂上眼睛,小跑着退开。
他的唇咧得大大的,世上那么好的殿下,就该配眠眠阿姊这么好的女子才对。只是,他的笑在撞到月洞门处的扎祁桑时蓦地僵住。
扎祁桑也是一身飒爽装扮,正要往院内去。
长庚自然听说了这位异族公主的事,见她要闯进去,也顾不得什么尊卑教养,一把抓住她的隔壁:“你干什么去?!”
扎祁桑一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我找殿下啊!你抓着我干什么?”
她的小脸走起来,有几分不悦,整个太子府上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还是头一遭有人敢这般无礼。
长庚眉头也皱得紧紧的:“殿什么下!我阿姊正同殿下在一处呢!识相点的,就别去自找没趣!”
他毫不掩饰对扎祁桑的敌意,以为扎祁桑会恼,却没成想,这小公主闻言一副恍然模样:“哦……这样啊!毕竟要分开些时日,也正常,那我不去了。”
她竟真的乖乖调转了方向,见长庚还拉着她不松手,狐疑盯着他:“你还抓着我做什么?”
长庚被如此识趣好说话的公主惊呆了,一时忘了动作,听她此言,才慌忙撒开手,脸上这才闪过少年人的羞怯:“对……对不住……”
他羞得满脸通红,不敢再去瞧眼前的少女,扎祁桑却偏还将脸凑过来。
她眨着一双大眼睛,盯了长庚许久,忽地问:“咦……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云眠终究还是和他们一同上了车,送三人到了城外,
她站在城墙高台之上,身旁是依旧神色淡淡的丽妃。
西京城外,战鼓擂动,将士们身披铠甲,列阵望向城门之上。
燕钊站在城楼之上,望着眼下的大庸男儿,唇角含笑。东方破晓,他似已然看到大庸的铁骑踏破罗楔的疆土,得胜而归的场景。
云眠努力踮起脚,看到那兵士的最前列,一身银甲的男人坐於马上,战袍迎风猎猎。
丽妃也望着那道身影,怔怔出神。那个孩子脱去他荒唐的伪装后,越发像她的凝霜阿姊了。
随着军士一叠叠排山倒海的高呼,仰头饮尽碗中酒,酒碗摔碎的声音响彻在西京的黎明。
号角阵阵,云眠注视着那道银色身影奔驰而去,直到化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再也看不见了。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1。
她的夫君做到了,在毫无希望的暗夜里,带着一腔孤勇,去赴几十年前西州阵前的约定。
三十年前,威风凛凛的镇西王对西州军说,要他们守住西州,待他凯旋。
整整三十年,西州军没有辜负镇西王的嘱托,在渺无希望的暗夜里,用生命和信仰守住了那座孤城。
三十年后,他们没有等到镇西王,却等到了燕怀峥。
他以二十年的蛰伏为代价,带着母亲的遗憾,带着暮氏的期盼,奔赴那座枯守了数十年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