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五千甲围山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陈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钱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
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人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余圣人坐镇在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太平山老道士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没有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害了苍生。
更多时候,陈平安是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因为我得到了消息,说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所以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这样问,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糨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笑道:“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将军较这劲做什么,但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的脸庞上笑开了,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将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也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了这场风浪。这是昨晚姚镇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骚客、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成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他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陈平安的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陈平安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但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的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于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就像同时有两个陈平安:一个陈平安凭借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被人破坏,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隐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也总归有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于炼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于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历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适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转告的话中,说到了大骊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骊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骊宋氏真能至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骊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确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骊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也不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而是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了。
其中诀窍,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零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挂着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里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神说鬼的志怪小说,或者娇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有闲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内。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着初冬的和煦日头,看着一本颇为香艳的才子佳人小说。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正跟魏羡讨教拳法。
卢白象在与一同前来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边去过了那座小山后,气势略有变化,又开始独处闭关,横剑在膝,经常推剑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复。
裴钱是个不愿消停的,看了一会儿卢白象跟姚近之的对弈,觉得无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羡和姚仙之旁边挥了一通她的招牌疯魔棍法。魏羡让姚仙之先练习一个拳桩,看了裴钱一会儿,久久无言。小女孩拎着那根行山杖,杂乱无章,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把在一旁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直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有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着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道:“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将信将疑道:“你没有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偻着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艳,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丢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得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在五百之列,还得重写。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的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她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里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贵客不断,蓬荜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因了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率先莅临此地的是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
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后,山神的心才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耍心机,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山神还不配。
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带着的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着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于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于一国礼部,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主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适真,骑鹤城城隍爷,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着,随时候命。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最高建筑城隍阁,盯着那座驿馆,目光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门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秩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灵器到手,倒还在其次,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那对师徒,留在山上养伤。
老真人尹妙峰没有与邵渊然同时入城,他们俩先后回到城中驿馆。
山上一处静谧宅院,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复杂,坐在床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双手握拳,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休养,虽然伤得不轻,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厮杀、斩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难事。
老人脸色微白,可精神极好,眼睛炯炯有神,转头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道:“收个好弟子是一难,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我膝下没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不为了你的将来好好谋划一番,我这个当师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又笑道:“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至于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这次为何刚好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问,从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这次杜老神仙亲自出手,帮你打碎了瓶颈,你小子得以跻身中五境,这份恩情,要牢记心头。说句难听的,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人家需要吗不过呢,这份心,还是要有的,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都没了。”
高大少年眼眶湿润,低头道:“弟子没出息,让师父受委屈了。”
老人叹息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道:“你啊,还是根本就没开窍,罢了罢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说实话,邵小真人这般惊艳资质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见了,也未必敢收入门中,一遇风云变化,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能够驾驭得了的。”
高大少年到底是争胜心重的岁数,道:“师父,年纪轻轻就跻身龙门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骂道:“痴儿!出去修行,师父还要养伤,不想对牛弹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告辞离去。
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轻声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难免的,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着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不算高,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远,这方天地,神人异士,只在更高处。”
高壮少年转过头,点头道:“记下了。”
老人笑了笑,接着道:“如果以后真有那么一天,境界高了,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了,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笑容灿烂,顺着本心使劲点头。
老人笑道:“真是个痴儿!”
动身去往蜃景城的前一天,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风尘仆仆,在陈平安屋内喝着一碗凉茶,说因他离骑鹤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块玉牌,在将玉牌放在桌上后,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
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祖师爷要我明言,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会泄露行踪,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现在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当然对外依旧意义非凡,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将它每日悬挂在腰边。”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挂在腰边,与那养剑葫芦一左一右。之后他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后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因为这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个人挂着这种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的,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发髻别玉簪,腰间悬玉牌。
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来越近,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驿馆朴实无华,甚至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有天壤之别。
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但如利剑出鞘,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屏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
最后就只有老将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顶的一间客栈。
这座客栈后面,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栈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着“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将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着爷爷返回客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丢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就这么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时候,脸庞皱着,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绯红,越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迹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确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每一步都走得问心无愧。正因为如此,你的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客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扪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不胜酒力,言语之间,神色之中,便有些别样风情,她凝视着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蓦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陈平安坐了一炷香,闲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客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将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远方的月色。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后,只有陈平安、裴钱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钱瞪大眼睛,趴在栏杆上,使劲瞧着那轮大太阳跃出东海,像是看见了一块大金饼,想要将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也就没多瞧什么,毕竟领略过无数次,家乡边陲那儿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这日出景象逊色。这名天才少年有些讶异,怎么裴钱盯着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陈平安轻轻一跳,坐在了悬崖畔的栏杆上。姚仙之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爷爷和近之姐姐在场,不敢造次,后来又有最敬佩的陈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没好意思,这会儿陈平安带头做了,姚仙之赶紧跟上,陪着陈平安一起眺望东海,仿佛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对之后的蜃景城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时候,老将军满脸懊恼,埋怨陈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与他打声招呼,害他错过了那场壮丽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么多冤枉路。陈平安不理会老小孩似的姚镇,姚近之一句“爷爷,昨晚破例准你喝酒,还不满足”,老将军立即消停了。
无论是姚镇,还是姚仙之,对陈平安最亲近的爷孙二人,知道马上就要与他道别,离别在即,别有愁绪在心头。
只不过这一老一小,是见惯了沙场风沙的武人将种,觉得些许离愁,且放心间便是了,以后总有再聚喝酒的机会,若学那小娘子惺惺作态,反而可笑。
终于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叶渡口,姚家停了车马。
陈平安背着那个青竹书箱。
挎刀少女姚岭之,大大方方的,先与陈平安抱拳感谢道:“陈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风顺!更祝你武运鼎盛!”
陈平安笑着点头,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越不能只盯着破境二字。拳法讲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轻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敌,这滴水就是你的武学真意了。岭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练出大成就的。”
姚岭之冷哼一声,眼眸却含着笑意,道:“年纪只比我大一些,却如此老气横秋!”少女甩头就走。
姚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圣贤文章的青竹笔筒,已经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当一件传家宝收藏起来。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赖脸跟陈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间第一珍宝。今天少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希望陈公子以后一定要来蜃景城。”
头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说要单独跟陈平安走上一段桃叶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声口哨,被姚岭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离开骑鹤城,到达桃叶渡口之前,陈平安玉牌只以“祖师堂续香火”这一面示人,今天却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动,深深望了一眼这位从北晋国来到大泉京师的年轻人。她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语,并不出奇的内容,只是让人觉得感情真挚,文火慢炖,尤为动人。
不过陈平安领了情又不领情,此中味道,此间滋味,大概就只有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后拉家常一般,与陈平安随口说起了姚氏这辈人姓名中“之”的由来,原来早年有个云游边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场兵祸,被爷爷姚镇所救,便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辈当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与姚镇的孙辈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个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帮着藏风聚水,说不定就有某个晚辈,靠着祖荫庇护,出息大到无法想象。姚镇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一个好念想,便给姚近之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个“之”字。姚氏这一辈,二十几人,人人都有,别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镇并无偏心。其中又以姚镇身边这三姚,最出彩。
陈平安听完之后,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后对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
陈平安抱拳还礼,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心诚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帮老将军出谋划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说一句冒犯的话,以后万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问问老将军,由他来做决定,不用事事放在心头,独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却不言不语,只是望着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抱拳告别。
姚近之这个大家闺秀,竟也学着江湖人抱拳施礼,一双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只得跟着说道:“后会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两颊桃红。
远处,朱敛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难消受,秋波流转最留人啊。”
隋右边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陈平安回到这边,看见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来一路,已经没车厢可以坐了,不过她跃跃欲试,走路怕什么,不然脚底板那些老茧不是白长了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挥手告别。
骑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陈平安使劲挥手。
陈平安一行继续北上,他轻声感慨道:“可惜没能下一场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么个人间仙境。”
裴钱笑道:“那咱们等到下雪再走嘛。”
这两天她成天围在姚近之身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竭力讨好那个她心底认为“不敢见人的漂亮娘们”。事后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临别礼物,装在一个玲珑多宝小木匣里头,其中就有几枚辛苦收集而来的前朝孤品厌胜钱,还有一枚造型古朴的木雕小灵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余件。裴钱一开始本想着能骗几两银子最好,陈平安不会拦着,她自个儿拿着也不重。结果姚近之给她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裴钱反而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姚近之牵着裴钱的手,将多宝匣交给陈平安,解释里头都是奇巧却不贵重的物件,希望陈平安不要拒绝。陈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拣选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坚持,陈平安只得帮裴钱收下,放在竹箱中。对此裴钱没有丝毫不悦,倒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着走去那啥天阙峰,不累死个人
这会儿裴钱一边怂恿着陈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边乐呵呵想着又有一场分别,说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馋的真金白银了!
陈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钱颠了颠包裹,握紧行山杖,铁骨铮铮墙头草,大义凛然道:“我突然觉得吧,还是赶路要紧!”
陈平安对其他四人说道:“没有跟姚家讨要战马,我们只能步行去往天阙峰的仙家渡口。”
朱敛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养筋骨。”
桃叶渡河中有一艘乌篷小船,距离姚家队伍极远,船里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缓缓收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对身边的一名年轻女修说道:“去捎话给申国公,不要招惹陈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杀了此人,别说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们金顶观都有灭门之祸。”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还留下一位继续为祖师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肤胜雪。
杜含灵眼神淡漠道:“功亏一篑。”
由于极其稀少,陈平安腰间那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间流传。不过寻常地仙,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肯定大多知晓内幕。
毕竟那个女冠黄庭,早年让好些门派吃足了苦头,只是这一甲子才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闭关破境,还是被祖师爷约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这会儿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简直是比往常挑衅桐叶宗和玉圭宗还要失心疯。
杜含灵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与申国公府以及高适真幕后大佬,做了一桩锦上添的小买卖,杀了陈平安最好,不杀也没关系,不会妨碍他们金顶观的大局谋划,只不过高适真那边可能就要跳脚骂娘了。
但是于金顶观和他杜含灵又算什么人间事小,帝王将相又能大到哪里去。
这位元婴地仙想了想,时势大乱,金顶观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处落地生根,那他也该试试看再登高一步,不然当下的境界,仍是不够看。
至于高适真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追杀那个年轻人,就与早早抽身离开的金顶观无关了。
“祖师爷,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声陈平安”年轻女修轻声询问,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杜含灵笑着摇头,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当这个好人,也是邵渊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带笑,道:“祖师爷英明。”
杜含灵一笑置之。
不用陈平安自己说,姚镇就给陈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舆图,以及两幅更加详细的州郡形势图,使得陈平安对去往天阙峰的大致路线心中有数。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条黄泥路上。
裴钱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符箓,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风。她闲来无事,招惹魏羡道:“老魏,你吃撑了后,会不会放臭屁”
魏羡不理睬。裴钱便去烦卢白象:“小白,怎么没见过你拉屎呢你这样不好,都憋在肚子里头。”卢白象哑然。
裴钱又跑到最后面的隋右边身旁,扬起脑袋,一脸谄媚道:“隋姐姐,你会不会飞啊我经常听天桥下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说神仙们不但会飞檐走壁,还会腾云驾雾,撒豆成兵。那老头儿骗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见过有人踩在剑上飞的,隋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也会吧我长大后,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开心死喽。”隋右边对于这个小马屁精,呵呵一笑。
裴钱最后回到陈平安身边,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乡,总觉得如果吃土能吃饱,还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书上看到,在这桐叶洲北边,有一座山,那边的观音土,真的可以当饭吃。”
裴钱满脸震惊:“泥土真能当饭吃那我们要不要去背一箩筐”
陈平安摇头道:“不顺路。”
裴钱的脑子里,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会很认真地询问陈平安有没有觉得每一栋屋子,每一棵树,都像一个人她的理由是窗户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门是屋子的嘴巴,而叶子是大树的衣裳。
陈平安反问那为什么冬天那么冷,树木不穿衣服,夏天那么热,反而穿那么多
是哦,裴钱挠挠头,觉得果然陈平安读书多,更有道理一些。
这一路,除了裴钱偶尔瞎扯,陈平安和其他四人几乎没有什么话语交流。
说来不可思议,当下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福地历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陈平安行走之时,一直在反复咀嚼玉简上那篇炼化口诀。
这天行走在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敛轻声询问道:“少爷,怎么说”
卢白象三人脚步如常,却都已同时察觉到异样。
陈平安说道:“不急。”
此次北上,陈平安一行人刻意绕开了大泉北方边军的一部分辖境,多走山路,就是为了避人耳目,防止有人尾随跟踪。
但是今天他们发现终于有人泄露了马脚,只是此人来自何方势力,是边境偶遇,忌惮五人,所以必须来此查看,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陈平安而来,暂时不好说。
这天黄昏里,细雨绵绵,山路难行,在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他们经过了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裴钱乐开怀,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以歇脚了。她的靴子和裤管沾满了泥泞,每次抬脚都像有好几斤重,哪怕撑着那把油纸伞,可斜风歪雨的,还是让她的头发黏糊在额头上,十分难受。
陈平安让裴钱停下,取出一张阳气挑灯符,拈在指间,率先走入空荡荡的破庙,符箓并无点燃,这才让庙门外的裴钱进来。
市井老话说坟地可睡,破庙别进,是有道理的。破败荒废的庙宇道观,神祇消散后,除了容易有谋财害命的劫匪流寇驻扎,更容易招来四处飘荡的鬼魅阴物在此盘踞,沦为藏污纳垢的阴煞之地,蛊惑祸害过路的借宿人。陈平安在宝瓶洲与张山峰、徐远霞同行时,就曾经遇上一头小狐狸精,只不过像那头狐魅那样心善的山泽妖魔终究是少数,更多还是觊觎活人肉身、仇视路人一身阳气的凶鬼恶煞。
破庙内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终,梁上遍布大大小小的蛛网。
朱敛捡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够点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边拾取、劈砍了些浸湿的树木,了不少时间才燃起火堆。
裴钱进了破庙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陈平安讨要一张符箓贴在额头,说是她胆小,要靠符箓驱邪。
如今只有抄写完了五百字的圣贤文章,她才有资格借一张符箓贴在额头上显摆。
陈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五百字,裴钱苦着脸说那她就不贴符箓了,今天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书。
看着满身泥泞的凄惨黑炭小丫头,陈平安点了点头。裴钱如获大赦,凑到陈平安身边,询问能不能瞅几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宝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东西,只是一直放在陈平安的竹箱里头。陈平安让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钱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宝小木匣,坐在陈平安身边,却背对着魏羡四人,盒子里头的宝贝们,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
这份抠门小气,估计是很难拧过来了,而且陈平安似乎也没有刻意在这件事上,为难裴钱。
之前朱敛故意逗弄裴钱,将那根谁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来,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多宝小木匣分出大小不一的九个格子。
除了小巧玲珑、木纹细腻的木雕灵芝,以及那几枚前朝的孤品厌胜钱,还有一块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灵官神像,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开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动。这块枣红令牌极小,应该是大户人家从道观请回的物品,让家中晚辈悬佩,希望能够为孩子驱邪护身。其余多是秀气精美的女子装饰物件。
裴钱抬头悄悄询问陈平安:“这里头,哪件最值钱”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宝小木匣里琳琅满目的物件,道:“木灵芝和灵官牌,是不错的灵器品秩,下五境的练气士,能够拥有其中一样,就很幸运了。”
裴钱眼睛发亮,又问:“那到底值几两银子”
陈平安一记爆栗就敲下去,斥道:“别人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总惦记着值多少钱!”
裴钱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会送这么多东西呢。”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裴钱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出来的呗。”
陈平安又抬起手,吓得裴钱赶紧捂住脑袋,腿上的多宝小木匣差点摔落在地。
陈平安帮她扶住匣子,没有真敲打她。
裴钱重新收好多宝小木匣,转过身交给陈平安后,压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觉得比……某个人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庙外,雨越下越大。
朱敛在忙着煮饭。
陈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烧火剩下的树枝,与剑等长,来到庙门口,站定后仰头望向雨幕。
几乎同时,朱敛四人都转头望向陈平安。便是盘腿坐在最远处的隋右边,都不例外,睁开眼后,双手分别放在长剑痴心的一头一尾上。
陈平安只是手握树枝如握剑,始终纹丝不动。
久而久之,四人又回复到各自的状态中。隋右边又闭上了眼睛。朱敛继续生火做饭。魏羡在破庙内四处逛荡,蹲在墙根,手里拿着一块涂抹着彩漆的破石头,多半是这座破庙神像破碎后的遗留。卢白象在翻阅一本棋谱,是姚近之所赠,据说记载了白帝城城主与大骊国师崔瀺的“彩云十局”。卢白象对这本棋谱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取出翻阅,开卷有益。
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朱敛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间艳情小说,裴钱壮着胆子凑过去想要偷看,被朱敛一把推开她的小脑袋。
裴钱看了眼卢白象手中的棋谱,看不懂,更不感兴趣。下棋一事,她最厌恶,你一下我一下的,还要想半天,太没劲,如果别人下一枚棋子,她能噼里啪啦连下三四枚,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经可以闻到米饭香味的时候,陈平安轻声道:“有一伙人往小庙这边来了,你们先各忙各的,不用理会。饿的话就先吃饭。”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庙这边躲雨而来。
十数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个个身形矫健,人人挎腰刀,气息沉稳绵长。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相处了这么久,一眼看出这些人必然是军中锐士。
为首一人,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壮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时,龙骧虎步,比身后众人更惹眼,可谓鹤立鸡群。
那人在破庙外十步地方,对拎着一根树枝的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在剑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将军,打杀小国公爷高树毅的陈公子”
见陈平安不说话,此人笑道:“我叫刘琮,是大泉刘氏子弟,这些年都在北方边境吃沙子,得到这两桩消息后,就想着一定要来拜会陈公子。之前我军中斥候鬼祟随行你们,多有冒犯了,我在这里与陈公子道歉一声!”
刘琮,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手握北方边军大权,在大泉王朝军中威望极高,除了靠这个从娘胎里带来的姓氏,更靠一场场实打实的边关战功。
陈平安问道:“就为了这些”
刘琮哈哈笑道:“当然不是。陈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树毅小时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头,这么些年,关系一直不错。陈公子杀了他,我如何伤心谈不上,毕竟在我离开京师后,他更向着老三一些,不过我很好奇,武道修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马监掌印李礼打得平分秋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
刘琮伸出一只手掌,道:“我带的人不多,就五千兵马。山上两千精锐边军步卒,山脚还有三千,不知道陈公子觉得这份见面礼,够不够”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一个皇子殿下,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也是位身手不俗的纯粹武夫,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
刘琮大笑问道:“陈平安,你今年几岁还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岁数吗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体魄,这些年在边关厮杀无数,如今也才刚刚成为六境武夫!真要让我对上咱们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别说分生死,我恐怕连对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平安问道:“那你是走到这里来……找死”
刘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这些皆是大泉北边最出类拔萃的随军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见那个手拎树枝的年轻人不愿说话,刘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这颗脑袋,有人想要你交出碧游宫的东西,有人想要你腰间的酒葫芦,陈平安,你真以为一个死了的书院君子,一块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师堂玉牌,就能让你安然无恙到达天阙峰,大摇大摆乘坐仙家渡船离开桐叶洲”
破庙内,朱敛端着一碗米饭,蹲在火堆旁,三两口扒干净后,站起身。
魏羡细嚼慢咽着米饭,吐出一句:“这厮恁是话多,活不长久。”
卢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庙门口。隋右边背好长剑,紧随其后。
魏羡将剩下半碗饭递给蹲在自己身边的裴钱,道:“赏你了。”
裴钱接过饭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叠碗,抬头认真说道:“老魏,你要是死翘翘了,我肯定帮你找个地方埋了……到时候你身上的银子,我能当作酬劳拿走不”
魏羡手握那枚甲丸,板着脸撂下一句:“咱们四个,想死都难。”他径直来到陈平安身边,聚音成线,说了原本不太愿意说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听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敛、狭刀卢白象和负剑隋右边,也依稀听得见内容,神色各异。
大雨滂沱,外边的一行人则听不清楚。
朱敛笑容阴鸷,问道:“少爷,此役过后,能不能也赏给我一件好东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没个傍身物件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暂时没东西送你了。”
朱敛有些惋惜,转头望向那拨不速之客,啧啧道:“少爷,那等会儿老奴出手杀人,可就不再像客栈那晚,还要计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边神色冰冷,站在最右边,问道:“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剑能否从此归我”
卢白象站在了最左边,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羡最后一个说道:“披甲锐士杀腻歪了,练气士全部归我。”
陈平安笑道:“那我干吗”
裴钱在破庙里头大口扒饭,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饭!”
风雨大,山脚处,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替自己撑伞,站在大雨中,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
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国公府,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和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方方面面,身为父亲的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坚信,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权倾朝野,升为郡王府,为新帝倚重,吞并北晋、南齐两大强国,一举成为桐叶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说要补偿申国公府,三皇子说要补偿他高适真,供奉清客幕僚们都劝他隐忍。
高适真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男人。他先是离开皇宫,再悄悄离开皇子府邸,最后秘密离开京师,担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骑鹤城驿馆见姚镇,风平浪静。申国公府,还是那座深明大义的大泉国公府,高适真从来没有让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刘臻失望。
如果没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契机,高适真也确实掀不起风浪,毕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刘。
现在不一样了。有人找到了他高适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刘琮,刘琮又找来了五千甲士,至于暗中拉拢了多少山上势力,高适真不感兴趣。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千万别给人添油,这是兵家大忌。连他高适真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浅显道理,相信大皇子刘琮想得更加透彻。
高适真在等,等待刘琮下山时提着那颗头颅送与他,他好将其带回到儿子高树毅的那座新坟前。
破庙前,陈平安望向刘琮扈从中,藏头藏尾的最后两人。
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两人相视一眼,向前走出数步,正是武将许轻舟和仙师徐桐,老熟人,边陲客栈中,分别跟卢白象和隋右边交过手。
许轻舟摘掉蓑衣丢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样子的那把大泉边军制式腰刀,还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许轻舟默不作声,草木庵主人徐桐却笑道:“陈公子,又见面了。上一次在南方边陲,这次在北方边境,就像许将军的心爱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刘琮身后十名扈从,除了许轻舟和徐桐,其余八人,都是在北方边关久经沙场的随军修士。大泉王朝的边境战事,其实就只发生在北晋、南齐接壤的南北两处,南方是姚家铁骑为刘氏守国门,北部则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万边军,常年与南齐交战,战事频繁,经常叩关北征,战力高低不说,出刀子的次数,只会比姚家铁骑更多。
武将许轻舟,此次登山围剿陈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要那副不同寻常的甘露甲,最好是连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
刘琮只答应下了甲胄,狭刀一事,可卖不可送,到时候就看许轻舟和所在将种家族,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来“购买”了。
高冠仙师徐桐,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长雷法,精通炼丹,可养生长寿,以此结交了无数达官显贵。蓑衣下边所穿的那件法袍,灵气流泻之时,焕发出五彩云箓的雾霭画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绘山水画卷,事实上这件灵器法袍,名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传宝,已经极其接近法宝品秩。
仙师徐桐想要陈平安身上那件恢复真身后,如同一袭金色龙袍的法袍金醴。
垂涎三尺,梦寐以求!
陈平安望向刘琮,问道:“是为了那张椅子”
刘琮厉色道:“不然你当我五千边关儿郎的性命,不值钱”说到这里,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齿,“我要是今天不走到这破庙门口,不亲眼见一见你陈平安,我心里头……”刘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陈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吗五千大泉边军战死这座小山上……算了,其实道理你都懂,你多半会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你当了皇帝,这五千甲士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陈平安轻轻挥了一下手中枯枝,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腰上这块牌子是假的”
刘琮闲聊这么多,可能是为自己壮胆,也有可能是为了过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陈平安愿意陪着刘琮扯这些,都是为了最后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
要他脑袋的,肯定是申国公高适真,要碧游宫那件东西的,陈平安心中早有猜测,可到底是谁想要养剑葫芦
出了骑鹤城驿馆,陈平安就已经挂上了玉佩。到了桃叶渡口,与姚家队伍离别在即,当天陈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于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的身份,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姚镇在大泉京城的压力。若是蜃景城那些蠢蠢欲动的敌人,连玉牌都认不出,姚家也无须担心。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觑的高人,这些人反而会知难而退。事实上,当时在桃叶渡口乌篷小船内,运用神人掌观山河的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就在此列。当他一看到那块玉牌,哪怕惹来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执意脱身离开。
刘琮眼神古怪,只给了陈平安一半答案:“这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牌子是真的,千真万确,只是同时又是假的。你不悬佩,其实更好,但你挂在了腰间,那我就要把那两个字还给你了:‘找死!’”
陈平安看着这个越说越理直气壮的大泉皇子殿下,跟这些生在帝王家的家伙,果然更加难聊。
眼前,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虽然有着对错、先后和大小,但是某种大势在幕后推着刘琮,这使得刘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隐匿其中的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陈平安总不能说大家和和气气进庙里吃碗饭,然后教他们争龙椅要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陈平安不想浪费这些口水,他倒是愿意讲,只是人家不愿意听罢了。
陈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刘琮点了两下。
身边佝偻老人率先一冲而去,擒贼先擒王,即便是个陷阱又如何,他朱敛还真想领教领教这方天地的山上阴谋!
站在右边的隋右边,左边的卢白象,纷纷掠出。
魏羡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抢在前头的武疯子,他暂时不会陷阵,主要还是护住这座破庙。
陈平安则按捺性子,等待对方的撒手锏。
在比半山腰破庙所在山头更高处的一座山峰,山顶站着两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说,至少站的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襦衫老人,腰间没有悬挂那枚书院赠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哪里,都没有人胆敢质疑,哪怕是站在了蜃景城金銮殿的屋顶。
襦衫老人身旁站着一个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一身蛮横气息不似人。
事关重大,老人还是问了一个有大不敬嫌疑的问题:“你家主人,不会失信于人吧”
壮汉的回答更加直白无礼:“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里敢在这里瞎说。你有本事自己问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胆子。”
老人自言自语道:“我踩着大义行事,终究还是名正言顺的。哪怕事后书院被太平山迁怒,怪罪下来,摘了我的头衔……也无所谓。”
壮汉讥笑道:“道貌岸然,说的就是你这种读书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读书何止万卷,百家学问都有涉猎,唯独漏了这句自家圣人教诲。”
壮汉也不愿得寸进尺,继续挖苦身旁这个老东西,万一他临时改变主意,来个什么幡然醒悟,岂不是要坏了主人这桩临时起意的谋划,于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宝贝,何等稀罕,别说是你会动心,不惜为此辛苦经营盘算了这么久,其实我也眼馋。等你拿到手后,我与你做一笔买卖,我身上那件主人赐下的法宝,送你了,你只需要传我半篇,我再给你卖命六十年,事成之后,传我剩余半篇,咋样”
老人略作思量,点头答应道:“就这么说定了!”
壮汉提醒道:“我家主人临行前,交代过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则不可出手。他还要你最好也别轻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着点,不然很容易惹来那个文庙圣人的注意。那位圣人虽说如今忙着搜寻那头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赶来,驾临此处,刘琮这些蝼蚁还好说,我们两个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魁梧汉子提到了那位圣人,尤其是“文庙”二字前缀,让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越发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些“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圣,哪一个是好惹的这可不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更不是世俗王朝恭维的书院“圣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儒圣!老人脸色阴沉,点头道:“性命攸关,我当然明白。”
山顶风雨更大,只是雨点就像落在一把无形油纸伞上,在两人头顶上方向四处溅射而去。
壮汉打了个哈欠,他其实不太明白,以主人那么大的身份和能耐,为何要跟那个年轻人过意不去。
换成本洲南北两端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前几把交椅,勉强说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剑白猿干脆利落打杀了的大伏书院君子钟魁——未来儒家某座学宫的大祭酒,也够资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万算,几乎将整座桐叶洲都给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边竟然蹦出个外门杂役少年,误打误撞就发现了那位十二境前辈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致彻底搅和了主人筹谋已久的这么大一个精彩布局。
难不成这个桐叶洲的气数如此浓厚连距离倒悬山最近的那个婆娑洲都比不过
要知道婆娑洲有个肩挑日月的陈淳安陈老儿,按照主人的说法,在他家乡那边都有很大的名气,被视为头等劲敌之列,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绝对打不过醇儒陈淳安的。
有个头戴芙蓉冠的年轻道士,来到了大泉南边的边陲小镇,没有走入那座狐儿镇,只是沿着不算高的黄土城墙外,缓缓而行,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滑过粗糙墙壁,面带微笑。
最后他沿着官路走到临近小镇的客栈。客栈里面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驼背坐在帘子那边抽旱烟,妇人坐在柜台后边算账,算来算去,让她恨不得砸了那个算盘。
年轻道士跨过客栈门槛,眼神温柔,轻声呼唤着“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头,有些烦,怎么走了落魄书生,又来了个觊觎掌柜美色的年轻道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女人了吗非要来他们客栈纠缠老板娘
九娘抬起头,疑惑道:“小道长,我们认识”
年轻道士除了那顶比较罕见的道冠,其实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显旧。
九娘觉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无狐儿镇青壮男子的那种猥亵,也无钟魁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打着招呼,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悦,在她问话之后,那个年轻道士只是笑望向她,眼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让人心悸。
年轻道士无缘无故泪流满面,却是笑问道:“九娘,我们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骂,那年轻道士已经擦了擦眼泪,自嘲道:“是我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他在一张酒桌旁坐下,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买酒了,能买几壶就几壶。”
客栈地处边陲,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经常有不是善茬的羁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栈打杂这些年,见多了脑子进水的客人,也没多想什么,便拿了碎银子说道:“咱们客栈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买一坛——”
年轻道士不等小瘸子说完,笑道:“就要一坛最好的青梅酒。”
离乡远游,天大地大,与谁都不可交心,如此比圣贤还要寂寞的游历,不喝酒怎么行
他几乎喝遍了桐叶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如果有个品秩还凑合的养剑葫芦当酒壶,就正好。至于养剑葫芦里来历古怪的两把本命飞剑,毁了无妨,留下更好,等到重返家乡后,送给家族晚辈当礼物,也算对错过他们成人礼的一点弥补。在他家乡那边,送剑,比送什么都强。
此次桐叶洲变故,早早泄露了天机,两位手下未能蛰伏到最后,错不在他,实在是“天时”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现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摇洲两处会不会顺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该覆灭,太平山天君祖师爷和宗主,嵇海夫妇二人,都会死,女冠黄庭这种占了一洲许多气运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至于大伏书院君子钟魁,在这位太平山年轻道士的名单上,排名其实很靠前。死了一个钟魁,意义之大,不亚于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换命都不亏,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不管受伤多重,都是赚到了,之后就躲起来,老老实实藏着吧,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他可能会带走它,而不是念某些旧情,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
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驼背三爷以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但九娘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
九娘倒了两碗酒,笑问道:“小道长是认错我,还是真认得我”
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赞了一声好酒,手背抹着嘴巴,道:“是我认错啦。”
九娘笑眯眯问道:“小道长胆子大,也豪气,言语之间,从不自称贫道,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轻道士摇头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随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才得了块玉牌,后来下山游历途中,死了,尸骨无存,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惨得很。在那之后,我换了头面,四处逛荡,又开始找酒喝,最后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类的,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个名叫王颀的读书人。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错,颀,圣人解字,身修长,心诚毅也。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贪’字上。”
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手腕轻颤,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要杀我”
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喃喃道:“早说了认错人,与你无关。我那故人,九条命呢,怎么杀杀了你,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爷害得我有多可怜,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我不过是半死,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即使是隔着一座天下,也能够把我挫骨扬灰。”他有些伤感,唏嘘道:“我也舍不得杀。”
这位能够驱使两头大妖去拼命的年轻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道:“桐叶洲遭此大劫,以后再回头看,其实是因祸得福啊。”
九娘心中惊涛骇浪。
“不用担心,我已经喝过了美酒,说过了牢骚话,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年轻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开客栈。
客栈内场景诡谲,仿佛光阴逆转,九娘、三爷和小瘸子开始颠倒着说话做事。
最后年轻道士迈过客栈门槛之时,一切恢复如旧,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驼背在门帘子那边抽着旱烟,九娘还在打着算盘。
唯有那只年轻道士的酒碗,突兀地留在了桌上。
他身体后仰,望向柜台那边。
“九娘”冷冷抬头与年轻道士对视。
年轻道士看着“九娘”身后,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簇拥在妇人身后。年轻道士数了数狐狸尾巴,皱了皱眉,很快眉头舒展,笑着离去。
“九娘”冷声道:“你迟早会被揪出来的。”
他早已远离客栈,余音却绕梁于客栈内:“求之不得,不然为何我要多此一举,对付一个太平山都要护着的年轻人”
片刻之后。
小瘸子继续鼾声微微,烟雾继续缭绕,九娘打算盘的声响杂乱而起。
又过了许久,九娘瞥见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盘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平白无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挠挠头,分明记着是收拾干净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顶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边陲,有个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轻人高歌而行:“收葫芦,收酒葫芦喽,收了酒葫芦好装酒哟,心爱小娘倒酒的纤手,嫩如白玉藕哟……”
破庙外,风雨飘摇。
可就是这么一场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边往一边掠去,今夜她没有像客栈一役,如同剑师驾驭长剑,而是手持痴心剑,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树林间辗转腾挪,往往一剑而去,剑气吐露,将那些大泉边军连人带甲一同劈成两半。
卢白象去了与隋右边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边军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随手一刀。不同于隋右边出剑的大开大合,卢白象无论是刀锋,还是细如毛发的凌厉罡气,都只挑选披甲士卒的脖颈,或是以刀尖“指点”那些边军锐士的额头。
其间两边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隐藏在寻常边军中,伺机而动,暗中偷袭卢白象和隋右边,更有劲弩一拨拨激射而至。
隋右边一身锐气,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剑气更浓,不愧是那个藕福地历史上,首位试图仗剑开天、肉身飞升的女子剑仙。
卢白象闲庭信步。这些只算是人间精锐的甲士,即便夹杂有几个稍显棘手的敌人,也配谈“围杀”难道不知道卢白象生前最后一战,聚拢了多少位正邪两道的宗师吗
再者,连同朱敛,在狐儿镇外客栈走出画卷的三人,今时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边潜心练剑,迅速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朱敛和卢白象何尝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适应此方天地灵气倒灌的六境武夫,与境界稳固的六境巅峰武夫,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破庙大门正前方。
陈平安只以飞剑初一、十五配合武疯子朱敛,突袭了一次皇子刘琮,此后就不再出手,依旧拎着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乌经纬甲的许轻舟和草木庵仙师徐桐,加上那拨随军修士,挡在刘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箓力士和一名随军修士性命的代价,挡下了这次攻势。
没办法,陈平安当初为了对付蟒服宦官李礼,手段尽出,许轻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对于神出鬼没的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早有准备。
刘琮且战且退,许轻舟和徐桐始终护在这位大皇子身旁。
其余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则尽量抵挡那名佝偻老人的扑杀,还要注意之后那个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两千甲士,以及随时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随军修士和重金招徕而来的江湖高手,刘琮不奢望这样的阵容,就可以斩杀陈平安和四名宗师随从,但只要宰掉或者重伤两三人,就足够奠定胜局。
朱敛此时此刻,无愧“武疯子”的绰号,浑身八面撑劲,身体如簧,快若奔雷。一有风吹草动,发现随军修士有压箱底的偷袭手段,他立刻毛发如戟,未卜先知,精准躲过。
朱敛冲杀之时,佝偻的身体习惯了越发弯腰,双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实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机会,朱敛鬼魅般出现在一位中年随军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此人的腹部,然后以当场暴毙的尸体作为盾牌,挡住徐桐一尊银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丢了尸体后,瞬间横移,再向前数步,看也不看,一臂横砸在随军修士的脑袋上,修士成了一具无头尸体,重重摔在数丈外。
魏羡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岳”,以手去抓那些与朱敛擦肩而过的修士灵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么被直接捏爆,要么被掰得弯曲。
此时,持刀披甲的边军不断从道路两侧拥出,魏羡便开始后撤。
朱敛经常手拍脚踹,将那些修士驾驭的灵器丢向魏羡那边,魏羡既要打杀冲向破庙的甲士,还要收拾朱敛甩来的破烂。
在山路远处,竭力望向那处战场的刘琮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尽我那五千人马靠五千条命活活堆死这些家伙”
许轻舟沉声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会瞅准机会,在这四人换气间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争取不让这些人白死就是了。”
刘琮攥紧腰间佩刀,青筋暴露,厉声问道:“为何谍报上记载内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师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师徐桐苦涩道:“其实我与许将军比殿下还要纳闷。当初在客栈我们还能各自与对手斗个旗鼓相当,今夜若是捉对厮杀,我和许将军必死无疑。”
刘琮吐出一口浊气,道:“不怪你们,是那陈平安隐藏得太深。没关系,我方伤亡再惨重,都能从这个家伙身上找补回来!”
破庙屋檐下,陈平安低头看着在腰间挂着的祖师堂玉牌,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