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太平山不太平
破庙所在的山头,雨越下越大,急促敲打在那些大泉北境边军的甲胄上,噼啪作响。边军所披铠甲多有磨损,布满刀枪箭矢的划痕。
新雨打旧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让许轻舟和徐桐两人能够放开手脚,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去斩杀陈平安四名扈从,大皇子刘琮已经默然退到半山腰,身边除了数十沙场心腹重重护卫,还有三名实力超群的随军修士。这些沙场死士所披挂的甲胄,比围杀破庙的边军更加沉重,属于重步武卒的制式铁甲。随军修士其中一名是温养出凌厉本命飞剑的观海境剑修,一名是擅长结阵的符箓道士,还有一名是身穿甘露甲的兵家修士。
刘琮对于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志在必得,只是世事怕万一,他可不想在一座无名小山上栽跟头。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那位书院君子王颀,既然愿意亲身参与这场阴谋,那么刘琮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大泉士林领袖,就不是很信得过了。若非高适真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又拉上了许氏将种和草木庵,刘琮还真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他实在好奇所谓的碧游宫宝物,到底是有多价值连城,才能够让一位书院君子不惜违背良知,主持策划了此次围杀。
虽说王颀事后自有其道理,可以与大伏书院山主解释,说是要抓捕一个假冒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还可以往陈平安头上泼更多的脏水,比如说怀疑这个外乡人是从井狱逃逸出来换了身份相貌的妖魔巨擘,才必须请出北境五千甲来围困此山。但是刘琮不觉得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解释。
不过王颀有理与否与他关系不大,王颀如今还是大伏书院货真价实的君子。君子一言,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尚且要听命行事,更何况是他刘琮一个皇子,此次带兵上山,完全符合儒家书院订立的规矩。至于宰了那个陈平安后,王颀如何给书院一个交代,就不是他刘琮可以掺和的了。
王颀秘密离开蜃景城,来到边境找到他之时,已经将御马监掌印太监李礼的一些潜伏棋子,向他全盘托出。说实话,当时得到那些散落京师各大府邸、大泉地方江湖、山上门派的死士档案后,刘琮大吃一惊——宦官李礼被誉为大泉守宫槐,何时势力如此盘根错节,渗透了整个大泉版图
王颀作为一位享誉桐叶洲中部的老资历君子,又为何与一个宫内宦官搭上线
李礼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再好,终究只是个裤裆没鸟的老不死而已,跟你君子王颀有云泥之别。
只可怜很早就被老宦官刮目相看的三皇子,苦心经营十多年,不惜亲身涉险,深入北晋腹地,好不容易接连捣烂了松针湖水神庙和金璜山神府邸,高树毅却竟然在姚家地头上给人打死了,连一国之内无敌手的李礼也阴沟里翻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天命在我刘琮!
可是刘琮在边境征战这么多年,统领十数万精锐边军,沙场上多次亲身陷阵也无所畏惧,却发现自己今天有些不可抑制的紧张。
破庙前,魏羡依旧如客栈一役,一夫当关,只管守住大门即可。若是有大泉甲士上前寻死,魏羡自然不会客气,身披甘露甲西岳,根本就无惧寻常刀弓,由着它们劈射。有胆敢欺身而近的甲士,魏羡一拳就让他们悉数倒飞出去很远,一些靠近庙门的尸体,也会被魏羡以脚尖挑飞。帝王心性,是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如今的魏羡,则是所立之处岂容尸体碍眼。
偶尔有几支暗藏玄机的特制箭矢,无一例外,都是林中边关神箭手用强弓拉满,激射而出,魏羡才会躲避。
相较于魏羡出手的“温柔软绵”,朱敛那边的杀戮不愧其“武疯子”之称。
只要被朱敛贴身或是拉近到一臂距离的甲士,几乎都是惨绝人寰的下场,当场毙命不说,还死相惨烈,铠甲破碎,嵌入身躯,血肉模糊。
隋右边所在的战场,林中一次次剑光绽放,一剑横扫,往往是数名甲士连同树木一起被拦腰斩断。厮杀到最后,隋右边四周数百步,竟是再无一株山林高木。
卢白象那边,挥舞着一把飞鹰堡桓氏祖传法宝狭刀停雪,走走停停,或是踩在树干上蜻蜓点水,身形一闪而逝,唯有停雪罡气流淌的刀锋,在漆黑雨幕中带起一条久而不散的雪白光线。
短短一炷香工夫,大泉边军精锐就已经丢下六百具尸体,这还是山林间不宜武卒蜂拥推进的缘故。
一直站在庙门口的陈平安低下头,笑了笑。
地面上蹦跳出一个莲小人,在向他挥动仅剩的那条莲藕小胳膊,嘴里咿咿呀呀,然后为陈平安指了一个方向。
陈平安顺着小家伙手指方向望去,是一座山峰最高处。莲小人的意思是有两个家伙站在那边观战,很厉害,它都不敢太靠近那座山头。
陈平安轻声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有个头顶芙蓉冠、身穿道袍的年轻人”
莲小人使劲摇头摆手。
陈平安朝它伸出大拇指,轻声笑道:“去庙里躲着。”
莲小人使劲点头,健步如飞,一个蹦跳,高高跳过门槛,见到了正在打饱嗝的裴钱,它便有些不情不愿。初次见到她,它便不太喜欢,有一次刚从土中冒头,就被裴钱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了下去,没打中,裴钱便拎着行山杖四处狂奔,把它逗弄得筋疲力尽。裴钱因此被陈平安扯着耳朵走了一里路,疼得她哇哇大哭。
见裴钱鬼鬼祟祟,似乎是想去拿行山杖,莲小人便有些气呼呼,这次竟是半点不怕她了,走到裴钱脚边,直挺挺躺在地上。
裴钱拿着行山杖,犹豫了半天,瞥了眼庙门口陈平安的背影,终于还是丢了行山杖,蹲下身,笑眯眯道:“你呀,才是个赔钱货,半点用都没有,以后我爹肯定把你卖了换钱哩,到时候我可以买一大堆葫芦,啧啧啧,真好吃。”
莲小人生着闷气,干脆侧身而卧,不看黝黑小女孩。
裴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东西的胳肢窝,道:“小赔钱货,以后你要是当我的小跟班,我就不让爹把你卖了换钱,咋样”
莲小人连滚带爬,去远处盘腿坐着,像极了陈平安读书时候的模样。
裴钱翻了个白眼,语重心长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有钱我有个据说是多宝格的盒子,里头装着好多好多的宝贝。你以后对我放尊重点,晓得不你要是乖了,做了我的跟班,说不定我哪天大发慈悲,就会从里头拿出一枚漂亮铜钱,学那老魏大手一挥,赏了!”
莲小人面不改色。
裴钱怒道:“你这小赔钱货,咋这么不懂事信不信我今天晚上就学会了绝世剑法,你每次冒头都戳得你满头是包你难道不知道我能够看得到你躲哪吗”
莲小人有些畏惧,可怜兮兮转头望向了陈平安。
裴钱立即赔笑道:“逗你玩呢,咋这么开不起玩笑哩”
庙门口陈平安心思微定。
既然知道了那座山峰上有两人隔岸观火,至少心中有数,不怕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猜测其中一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坐镇蜃景城的书院君子。
正人君子,已经见过,钟魁。
书院贤人的口含天宪,在梳水国剑庄也听说过了。
想必这次不过是遇上了一位伪君子罢了,不用大惊小怪。
学问大小,与道德多寡,还真未必挂钩,更何况书院弟子也在修行,修行路上,越往高处登山做神仙,山上风雨越大,自然诱惑多,危险多,始终坚守本心,并不简单。
当初在碧游府,见到了那头与水神娘娘搏杀的河底大妖,就觉得奇怪,为何大泉朝廷会对此妖放任不管。
说不定那位君子所求,早已不在圣贤道理,不再是一心教化苍生向善,而是追求自身的长生不朽,或是其他外物,比如……那枚玉简上“可炼万物”的仙人法诀。
财帛动人心。
长生之欲,让一位上了岁数的书院君子心动,误入歧途,又有什么奇怪
崔瀺这么一个巅峰时是十二境仙人境的圣人大弟子,不一样走了一条欺师灭祖的道路
但是陈平安最忌讳的,是那个一手让自己身陷险境的“太平山年轻道士”,正是此人登门拜访骑鹤城驿馆,亲手将祖师堂嫡传玉牌,交到他陈平安手上。
直到刘琮自认为稳操胜券,泄露了一丝天机,陈平安才意识到不对劲。
生性谨慎、处处细心的陈平安,之所以这次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实在是因为在这之前,对那座太平山的观感,太好。
背负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长气剑,误入藕福地,镜心斋童青青和樊莞尔借助那把镜子成为神魂体魄合一的女冠黄庭。
陈平安对她的印象就很好。
之后便是那位太平山祖师爷老天君,为了斩杀背剑白猿,不惜毁去了护山大阵的两把仙剑,为了救下钟魁残魂,更是不惜跌境。
印象更好。
而最早知道太平山,是与陆台进入飞鹰堡,戳穿破坏了那名金丹邪修的百年谋划。飞鹰堡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那名以山岳差点镇杀了陈平安的金丹邪修,试图在飞鹰堡堡主夫人的心窍中养出元婴鬼胎。在那之前,追杀这名老金丹的太平山年轻道士,应该就是尚未以谪仙人身份去往福地的黄庭。
更早之前,按照陆台的说法,是太平山一位长生无望的元婴大修士,体魄神魂皆趋于腐朽不堪,自知大限将至,就开始云游四方,想着尽可能为山下做些善事。不知为何,与扶乩宗一位戾气十足的金丹地仙,起了冲突,后者万万没有想到生机淡薄的对方,竟是位元婴。
太平山元婴大修士被追杀到飞鹰堡前身所在的山头附近,动用了扶乩宗的请神降真之法,却没有请下一位神灵,而是以本命精血为代价,施展禁术,招来一头远古魔道巨擘的分身,一战到底,同归于尽。
双方厮杀得惨烈至极,打得双方脚下地界,阴气汇聚,无异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战场遗址。
所有关于太平山道士的种种,无论是耳闻,还是亲见,都让陈平安心向往之。
就连当下卢白象手中那把狭刀停雪,都是那位壮烈战死的元婴地仙的遗物。
所以拿到了那块祖师堂玉牌后,陈平安根本没有多想,只当是太平山祖师爷离开驿馆后,起了爱护之心,或是钟魁帮着说情,才有了匆匆忙忙的飞剑传物,交代附近山上道士交予陈平安一块护身玉牌。
现在看来,是陈平安太想当然了。
那块刘琮所谓“货真价实”的玉牌,材质绝佳,短时间内难以炼化为虚或是直接销毁。陈平安摘下玉牌,转身抛给裴钱,吩咐道:“将这块玉牌放入油纸伞内,记得收起伞,别再打开。”
裴钱接住了那块眼馋已久的漂亮玉牌,乖乖照做,手脚伶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裴钱不敢乱来,怕陈平安生她的气。
陈平安唯一一次生气,如果不是钟魁求情,她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在狐儿镇那破客栈扫地打水,给那个胸脯乱晃荡的老娘们当牛做马呢。
山顶老儒士冷笑道:“被陈平安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魁梧汉子浑不在意:“这家伙本来就不简单,碧游府那么大动静,可不就是拜他所赐不然我家主人,哪里会对付他这么个未成气候的纯粹武夫。主人临行前与我笑言,陈平安腰间的那枚养剑葫芦,只是个小彩头,主人真正看重的,是何方神圣,舍得给他一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如果不是太烫手,主人当然是愿意借去一用的,可主人怕他一出手,整个桐叶洲就都要跟着动了,所以想让我们来探探路,推算幕后之人的身份,若真是某位儒家圣人的大手笔,甚至是那一记专门应对桐叶洲之乱的神仙手……”
汉子很快止住话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书院君子王颀问道:“如何”
汉子打哈哈道:“我忘了。”
王颀虽未追问,可心情渐好。
这魁梧壮汉,自认只是一头小妖,是尚未结成金丹的蝼蚁而已,不过一旦让他入水,战力还是可以媲美山上那些道行偏弱的金丹的。
在遇到主人之前,他倒也觉得自己是一方霸主了,占湖为王,领着一群腥臭无比的虾兵蟹将,当着土皇帝,很是威风。后来主人指点了几句,他才有了后来的造化,以上古时代曾是一条通海大渎残余水段的埋河,作为蛟龙走江的路线,果然境界暴涨,若非因为一些凡夫俗子的贱命,被那个臭娘们拦在了碧游府和水神庙以上河段,死活不让他过路,这会儿他早就是金丹境界了,若是再入海,元婴可期!
原本那娘们要是愿意让他顺利走完整条埋河,双方就结下了一桩极大善缘,将来他证了大道,即使他性情凉薄、天生暴戾,这份香火情是必须要找机会偿还的,不然天道循环,他之后的修行路上,就会出现种种坎坷。他打破脑袋都想不通,为何那娘们铁了心要阻他大道,真就因为自己害了那些个凡俗夫子的性命,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坚信在这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说不定沦为他腹中餐的男女,不凑巧与水神庙刚好大有渊源,她才暴跳如雷,一次次做着赔本买卖,与他不死不休。
这么多年双方打生打死,他深知埋河水神娘娘本身修为不高,只是她炼化器物太多,品秩太好,硬是靠着层出不穷的兵器,死死压了他一头。后来更是莫名其妙得了两桩大机缘,先是破损金身不但修复,金身品秩直接提了一大截,后来碧游府更是一夜间水运昌盛,成了一座灵气盎然的神仙洞府!
王颀所求,正是那门“直指大道”的炼器口诀。主人早年亲口对他们一君子一水妖说过,那口诀是某位上古仙人的大道根本,而且浩然正大,同样适宜儒士修行。
如此一来,意味着阳寿将近的王颀一旦得了仙诀,修行成功,不但可多活好些年,甚至有希望去争一争书院副山主的头衔。
这么多年来,王颀可谓对碧游府软硬兼施,他让这水妖祸乱埋河,甚至水淹碧游府,还打坏了那尊水神庙金身,就是希望那水神娘娘知道好歹,能够向大泉朝廷求援。王颀甚至有一次专程离京“游历”埋河水神庙,故意展露了些许君子神通,可那水神娘娘竟然视而不见,更没有向他这位君子诉苦半句。
之后王颀又施与天大恩惠,竭力要求大泉刘氏皇帝将碧游府升宫,则是希望那位水神娘娘念恩情,主动交出那块祈雨碑上只有她悟出真意的仙人口诀。
但埋河水神依旧无动于衷,甚至扬言非要将那位文圣的圣贤典籍供奉祠庙,共享香火,不然就宁肯守着碧游府那块破匾额。
这个水神娘娘,真是他娘的油盐不进、脑子进水了吧。
破庙山头不太平,太平山也不太平。
在中土神洲最著名的一条大河之畔,今天也有些不太平。
来了两位远游至此的男女,女子身穿锦缎宫装,虽然以帷帽遮掩容颜,可是只看身段及风情,便知必是祸水。
男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间悬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
若是陈平安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在此,就会发现是当年黄庭国和大骊交界上,与他们风雪夜相逢于山崖栈道的那对主仆。
宫装女子名为青婴。
那次与陈平安三人分别后,峡谷之中,女子现出白狐真身,体形大如山峰,在她面前如同米粒大小的男子,只是轻描淡写喊出她的名字,已经生出八条狐尾的女子,便断去一条。
她称呼男子为“白老爷”。
男子此时举目望去,彩云之间有座白帝城,那位魔道枭雄——白帝城城主,天下人公认的第一棋手,竖着一根旗杆,旗上写有“奉饶天下棋先”。至今无人能够让那位城主降旗,何等霸气。
男子微笑道:“可惜没了那座琉璃楼。”
宫装女子柔声道:“老爷,听说那个喜好穿粉色道袍的家伙,对老爷您可是仰慕得很。”
男子置若罔闻,收回视线前,微笑道:“城主不用出城,我只是路过而已。”
宫装女子心情澎湃,与有荣焉!
能够让白帝城城主亲自离开白帝城之人,千年以来,唯有一人!就是文圣那名弟子。
咱们白老爷就这么简简单单拒绝了!
男子缓缓行走在这条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大河之畔,轻轻叹息一声,对青婴说道:“你离开片刻。”
青婴心一紧,不敢询问,立即一掠而走。
男子站在原地。
一位襦衫老者满脸肃穆,出现在男子身侧,作揖行礼,恭敬道:“礼记学宫吕玺,见过白老爷。”
男子面无表情。
吕玺,浩然天下儒家三大学宫之一礼记学宫的大祭酒!一位注定其神像得以立于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儒家圣人。
可就是这么一位几近三不朽的儒圣,对这位从宝瓶洲一路远游来到中土神洲的白老爷,仍是如此恭谨礼待。
吕玺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实在是太过为难,相商之事,太大了。
此时,白老爷自言自语道:“当年我将世间大妖所有真名,告诉那位小夫子,助他铸造九大鼎,放在世间九座大山之巅,希望双方共处,相安无事。”
“在那之后,天下万妖蛰伏,退居山林,隐世不出,才有了你们人族的登山修道,才有了山上神仙,才有此方天地蔚为大观的美好风物。”
“当年那个刚刚得了人道功德的小夫子,信誓旦旦对我说,先生以礼相待苍生,我儒家必替天下礼遇先生。”
说到这里,白老爷转头看了眼学宫大祭酒,扯了扯嘴角,道:“‘先生’二字,如今倒是几乎被你们儒家独占了,呵呵。”
吕玺欲言又止,神色沉重。
白老爷继续望向那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滚滚河水,说道:“后来有了搜山图,又后来,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中便有了一座镇白泽。你现在走到我跟前,要我去婆娑、桐叶、扶摇三洲,帮你们‘搜山’寻大妖凭什么,凭当年礼圣的两声‘先生’吗还是凭你们帮我打造的那栋高楼,容我在浩然天下有立锥之地”
男子再次转过头,微微加重语气,问道:“嗯”
吕玺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那位白老爷露出一个笑意,感慨道:“不过我是信他的,更知他的难处。所以这么多年来,依旧遵循着你们订立的规矩。至于你们啊,太不讲理了。读书人不该如此霸道的。应该以圣贤道理教化苍生,应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如被中土五岳压顶的吕玺,稍稍轻松了一些。
白老爷自嘲道:“妖族有我白泽,是大不幸。”
吕玺又开始头皮发麻了。
白老爷也不愿跟这个晚辈计较,缓缓道:“我这次坏了规矩,擅自离开那栋楼,出去行走天下,就是想亲眼看一看,当年那个小夫子与我描绘的世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到来了没有。”
“敢问先生,结果如何是好了,还是坏了”
吕玺问话,竟有颤音。须知白老爷的观感,关系到一座天下,不,是两座天下的走势!
白老爷微笑道:“我想再看看。”他最后说道:“可以吗”
虽然看似询问,却看也不看那位学宫大祭酒,仅仅是这位白老爷言语之间蕴含的气势,就使得吕玺的方丈神通都遮掩不住气机,一条黄河大水,激荡起伏,大浪拍岸,头顶彩云更是聚散不定,显现出了白帝城的巍峨真容。
吕玺终于沉声道:“可以!”
魏羡依旧牢牢守住破庙门前的那块空地,屹立不倒。
朱敛更加凶悍惊人,受伤越重,杀力越大,疯魔一般,所向披靡。
但是剑势大开大合的隋右边,在独自破甲九百,比卢白象要多杀两百边军后,即将换气之时,被许轻舟和草木庵徐桐联手偷袭,可即便如此,隋右边仍是拼着最后一点残余气机,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斩杀了一百二十余披甲边军,才被许轻舟一刀劈掉头颅,又被不敢掉以轻心的仙师徐桐以压箱底术法,打烂身躯和魂魄,除了一把凄然坠地的痴心剑,世间应当再无负剑美人隋右边。
可就在许轻舟弯腰,正要拾取那件战利品的时候,破庙门口那边,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绝色女子,正是隋右边!
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冷声道:“已经破一千一百甲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枚金精铜钱,都够我在家乡再买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边冷哼一声,心情大恶,一掠而去,翩若惊鸿,伸手向远处随便一抓,痴心剑已经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礴剑气直直而去,吓得许轻舟和徐桐左右分开十数丈。
原来大战之前,魏羡所说的秘密,是陈平安死则四人皆死,陈平安不死,四人死后,一枚金精铜钱就能让他们重新走出画卷,境界不跌丝毫。
山顶两名仍然袖手旁观的大敌,尚未露面。
陈平安闲来无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铜钱,又有些想笑,轻声道:“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大雨急促如沙场擂鼓,山上厮杀惨烈。
当那个驭剑女子死后突兀再现,从破庙安然无恙走出,山顶君子王颀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觑。这是哪门子的仙家神通难道那剑术卓绝的绝色女子,是道家旁门的符箓傀儡还是不为人知的墨家机关术可什么时候符箓和机关术已经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剑气夷为平地的那块山林空地上,武将许轻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师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差点就要伸手抓住那把必然法宝品秩的痴心剑。徐桐要他赶紧让开,许轻舟心头亦是巨震,果断弃了唾手可得的法宝,这才躲过了死而复生女子的剑师驭剑术,不然最少一条胳膊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徐桐心情沉重,道:“此女绝对不是寻常的纯粹武夫。”
许轻舟定睛一看,随着剑气转瞬间一劈而至,地上尸首分离的女子也凭空消失了。
远处一棵树上,毫发无损的隋右边站在枝头,手持痴心剑。
隋右边遥望身披兵家金乌甲的许轻舟,和手拈一张金黄材质符箓的仙师徐桐,战意盎然。她有一种直觉,只要再来一场耗尽纯粹真气的生死之战,破境在即!
许轻舟出现片刻的心神摇曳,这女子,“死了一次”后,修为和气势竟然涨得如此明显,分明是在大战中抓住了破境契机,打定主意要将他和徐桐当作砥砺武道的磨刀石,一旦让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的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义。
许轻舟是意志坚定、久经厮杀的纯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为练气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面对一名六境巅峰纯粹武夫,本应无所畏惧,可是当这个敌人极有可能战场破境,而且像是一个杀不死的存在,只需一剑功成,就可以削去徐桐项上头颅的时候,徐桐如何能够不心惊胆战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法宝灵器千千万,可是练气士的命只有一条。
许轻舟已经察觉到徐桐的怯战心思,但他既没有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没有慌乱起来,这位出身大泉头等将种门庭的男子,沉着冷静道:“再杀她一次,若是她再活过来,你我二人便避其锋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间那张金黄色符箓宝光流溢,恨声道:“那就不计代价,再杀她一次!”
隋右边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许轻舟和徐桐,不过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脚底下的两具白骨而已。
另一处战场,卢白象也需换气,一直在等这一刻才出手偷袭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杀伤力远远不如许、徐二人,所以卢白象只是肋部被划出一条血槽,肩头被一支朝廷特制、布满符箓纹路的墨绿色箭矢贯穿而已。卢白象随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支箭矢,更没有腾出手去拔。
连他在内,四位藕福地的历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画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话,只是相互并不知情,作为四人共主的陈平安,更是被蒙在鼓里。
魏羡最早走出那幅画卷,可破庙门口那句话,却说得挺晚。
卢白象当时就相信魏羡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更相信不是陈平安暗中授意魏羡,想要诱使四人死战到底,只是卢白象暂时还不想死。
朱敛都没死呢,还最为生龙活虎。
卢白象虽然不曾听说过什么金精铜钱,只知道这座天下的神仙钱,有雪、小暑和谷雨三种,但是卢白象觉得自己这条命,怎么都值一枚金精铜钱。
反正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约定在即,就不用着急。何况对方这场围杀之局,想要收网捞起他这条大鱼,还早呢。
关于破境一事,卢白象可能是四人当中,看得最淡的一个。
隋右边无疑是最心头炙热的那个,因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福地未能完成的夙愿——仗剑飞升。
第二口新鲜的纯粹真气,在卢白象体内如大江大河奔流,虽然逊色于先前巅峰状态,但是足够再应付一炷香的厮杀了。
破庙所在山头的山脚处,又有大泉边军登山绞杀那些传闻中的魔道巨擘。
高适真被大雨淋得脸色惨白,终于拗不过身边一位国公府老管家,由着后者在他头顶撑起了大伞。
高适真方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喜大惊,先是有山上谍报传到山脚,负剑女子被许将军和徐仙师联手斩杀,脑袋被削落在地,魂魄又被打得飞散,死得不能再死了。结果片刻之后,又有斥候下山禀报,那负剑女子又活了过来,与许轻舟、徐桐展开了下一场厮杀,这次那负剑女子盯着两人追杀,不再针对边军甲士。
这位孤注一掷的大泉申国公,突然转头看着身边不远处,那些沉默登山的甲士,他们的脸庞在大雨中依稀可见。有些脸庞年轻,跟他儿子高树毅差不多岁数;有些百战老卒则已经不再年轻,如他高适真一般。
约莫两刻钟后,心情沉重的高适真又得到一个坏消息。
那负剑女子硬扛许轻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箓傀儡的当头一拳,临死之前一剑洞穿了徐桐的心脏。本不该当场死绝的徐仙师,虽然手段尽出,可是不管吞下多少灵丹妙药,施展了多少续命吊命的仙术,依旧死了,整颗心脏枯萎如灰烬。负剑女子死后,尸体又消失不见,当她第三次从那座破庙走出时,已经跻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许将军已经率先撤退,擅自离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扬言要严惩蜃景城许氏。
高适真一言不发,唯有冬夜里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像是老天爷睡梦里的喋喋不休。
几代人都为国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轻声安慰道:“国公爷,只要王先生不曾亲自出手,就说明还没有到一锤定音的时候,不用太悲观。”
高适真面无表情。
山上,卢白象虽然负伤极多,可除了腰部那道伤口,以及那支贯穿肩头的特制箭矢,战力受影响不大,依旧抵挡住了一次次如潮水般的攻势。
一些个漏网之鱼,破庙门外一夫当关的魏羡收拾起来毫不困难。
魏羡出身行伍,这位起于市井底层的南苑国开国皇帝,大半辈子戎马生涯,在藕福地四国青史上赢得了万人敌的美誉。在那之后,所谓陷阵无双的沙场猛将,在世时再风光,撑死了就只是“魏羡第二”,所以魏羡比卢白象更适应乱军丛中的厮杀,无形之中,身处大军结阵的战场,魏羡就拥有一种类似儒圣坐镇书院的优势。
这可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就能拥有的天资,可能八境远游境和九境山巅境的宗师,都无法获得。
加上那副甘露甲西岳,不愧是让许轻舟眼红至极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许轻舟本身披挂的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乌甲,品秩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与其他三人相比,朱敛出手不留余力,故而受伤极重。
在魏羡打算与朱敛互换阵地的时候,朱敛却拒绝了魏羡的好意。武疯子一旦身陷绝境,凶性之烈,令人胆寒。
但魏羡仍是执意要换下朱敛,更多是想要来一出“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戏,这个他最擅长。虽说多半要付出一条命,才能宰掉那个什么大泉皇子刘琮,但隋右边都死了两次了,魏羡觉得自己死去活来一回,能够换来一场彻底放开手脚的酣畅冲锋,不亏。再说了,在边陲客栈是护在门口,在这山上还是护在庙门口,自己岂不是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看门狗
此时朱敛一拳打退一件练气士的灵器,借势后撤,佝偻身形一路往后滑,双拳已经可见白骨。
朱敛在重新向前冲杀之前,咧咧嘴,轻声跟背后的魏羡说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的是那陈平安的银钱,心不心疼,看咱们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劝你还是别轻易死,暂时我说不出理由,就是这么个直觉,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觉得无所谓,就绕过这些只会点术法的烦人苍蝇,去杀那皇子刘琮,我不拦你。”
魏羡好像不愿领情,问道:“能帮我挡着甲士入庙片刻”
朱敛已经一脚重踏,身形快若奔雷,数次转折路线,重新与那些随军修士和在一旁策应的甲士纠缠在一起。
显而易见,他朱敛不帮这个忙。
魏羡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边军,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进去,撞飞了身后一名袍泽,尸体直接砸得身后的边军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魏羡抽空转头望向陈平安,道:“擒贼先擒王,我去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答应。
魏羡深呼吸一口气,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绕过了朱敛所在的战场。
朱敛嘿嘿一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难得有回菩萨心肠,还给人当作耳旁风,这世道。”
陈平安再次抬头,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庙内,裴钱在跟莲小人显摆她的家当,又拿出了那只多宝小木匣。
她对那个憨笨蠢蠢的莲小人,破天荒没什么戒心,它是除了陈平安之外,裴钱在这个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莲小人心不在焉,经常踮起脚尖望向门外的陈平安。
裴钱臭着脸教训道:“咋的,对我爹没信心啊你断了条胳膊,还眼瞎我爹是谁会输我跟你说,就算我裴钱哪天变成了不喜欢银子的傻瓜,我爹也不会打架输给别人!”
莲小人一脸茫然,两者之间,有啥关系它一直搞不懂这个脾气恶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这时陈平安的声音传入破庙:“用树枝抄书练字。”
蹲在地上的裴钱如遭雷击,偷偷给了莲小人的脑袋上一巴掌,没敢下狠手,怕五百字变成一千字,起身后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写起了圣贤文章。她每写一个字,小家伙就一个蹦跶,沉入土地,然后就在那个字旁边探出脑袋,咯咯而笑。裴钱翻了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聊的小东西,该不会是个小白痴吧唉,回头还是跟陈平安好好说道说道,卖了换钱,给她买本新书都成啊。
山顶,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不然我下去练练手”
王颀沉吟不决。
埋河水妖看了眼雨幕,又道:“再过一刻钟,这雨水就要小了,到时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懒得出手。你别忘了,我这次出现在这里,原本没有帮你杀人的必要,只是帮着我家主人盯着这边情况而已,到时候只需从陈平安的尸体上摘下那养剑葫芦,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当然,他其实还需要帮主人寻找那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至于如何找,大有玄机。
这桩密事,王颀一个离经叛道的小小书院君子,根本没资格知晓。
埋河水妖悄悄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狭刀的卢白象。
王颀仔细思量之后,点头道:“出手可以,不要现出真身,不然事后我无法跟大伏书院交代,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埋河水妖讥笑道:“这还不简单就说我这埋河水妖,受你点化,弃恶从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讨要一座水神祠庙,所以愿意出把力,靠着立功,换取一个正统身份。”
王颀苦笑道:“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辞,皇帝刘臻兴许会信,书院山主绝对不会当真。行了,就按照我说的,千万别以妖族真身与陈平安缠斗,你只要逼迫陈平安露出一丝破绽……”王颀话语一顿,杀意十足,沉声道:“我就要他在这里形神俱灭!”
埋河水妖撇撇嘴,道:“行吧,希望你说到做到,能够一举击杀那个等着咱俩送上门的陈平安。别是什么嘴皮子功夫……”说到这里,埋河水妖哈哈大笑:“差点忘了,你们读书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们这座天下最厉害的,失敬失敬。”
王颀不跟这蛮夷妖物一般见识。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让破庙那边察觉动静,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头震颤,瞬间跃出,冲到了山顶崖畔,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轰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王颀轻轻叹息一声,面有忧愁。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只是人老珠黄,草木有荣枯,千辛万苦得来的一颗金丹,也有黯淡之时。
他王颀一身所学,尚未施展抱负,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练气士,对于生死大限,远远比那些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彻明了。
数着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来了。那座高耸山峰的然一清二楚。
他左手拎着那根随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养剑葫芦,初一和十五从葫芦中掠出,消失不见。
他右手缩入袖中,拈出一张金黄符纸材质、由钟魁以小雪锥亲笔写就的宝塔镇妖符。
这张珍稀符纸,是钟魁赠予陈平安三张金黄符纸中底纹为龙爪篆的风雷纸。
虽然陈平安暂时不知来者身份,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张写于碧游府的镇妖符,刚好被用来镇杀一头埋河水妖,实在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至于初一和十五,是陈平安祭出宝塔镇妖符后,在他向来者递出一剑前,用以阻拦山顶君子王颀对来者的救援的。
立于山巅的君子王颀,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希望此次围杀顺利,在这之后,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诀,便不再理会俗世恩怨了,潜心修行,终有一日会成为书院副山长,到时候再弥补大泉王朝的山河气运一二便是了。
一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并未御风远游,却一次次缩地成寸,很快离开大泉王朝边境,来到北晋南方,又一路往南,拣选了寂静偏远的山林湖泽,悄无声息,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一条被掩埋的古道,这条蜿蜒古道岔路极多,可是他选择方向时没有丝毫犹豫。
一路上或阴森或瑰丽的地底异象,都没能让年轻道士停步片刻。最终他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门”前,匾额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渎别宫”三字。当他步入其中时,一股细微剑气骤起又骤然消失。
到处是断壁残垣,年轻道士脚步缓慢。
飞鹰堡,碧游府,狐儿镇。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栈,其余两处都不是什么太紧要的地方,准确说来,飞鹰堡曾经极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云烟了,让他不太愿意想起。
之后在桐叶洲的游历,一路上他处处无心插柳,至于最终柳成不成荫,这位年轻道士其实根本不在意。
在他主持的这桩桐叶洲谋划中,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头大妖才是关键所在。但是他发现竟然有个不知根脚的家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他走过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那么三次呢
要谨慎啊,可别一个不小心,让留在家乡那边一具以山脉作为枕头的真身,魂魄损失太过严重,使得数百年内无法清醒过来,到时候岂不是错过了万年未有的开疆拓土、争霸大业还怎么为家族子孙谋取一块块无法想象的肥沃地盘
他不断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在这座废弃宫殿的道路尽头,是一座类似远古锁龙台的旧址,有一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白猿盘腿而坐,一身无法遮掩的凶煞戾气磅礴流泻,只是那一缕缕凝如实质的剑煞之气,每当要飘出这座巨大石台,就会被一条条莫名浮现的雪白闪电,打得毫无踪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剑白猿,只是如今已经不存在“背剑”一说了。
老猿沙哑问道:“为何来此找我就不怕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
年轻道士走到锁龙台边缘地带,没有拾级而上,微笑道:“放心,家乡那边有个老东西,早就对你有过断言,你是个有福运的,死不了。”
老猿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老猿瞥了眼这家伙身穿道袍、头戴芙蓉冠的模样,真是让它越看越压抑。
当年此人不知如何改头换面,以失去记忆的少年之身,被一个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带上山后,竟然瞒天过海,混进了祖师堂,还得了一块嫡传玉牌,是在女冠黄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打破青黄不接尴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跻身金丹以及顺势破开元婴瓶颈的速度,连太平山祖师堂都感到震惊,不惜专门为他找来一件遮掩天机的重器,为的就是防止桐叶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纪轻轻就成功跻身元婴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遗余力斩妖除魔,得到极好口碑的他,有一天不知是觉得时机成熟,还是突然开窍了,在井狱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个骇人的真实身份,命令身为镇山供奉的背剑白猿,故意放走一头井狱底层的大妖魔。一战之后,两败俱伤,元神受损,一个不到百岁的年轻地仙,竟然沦为风烛残年的境地,生机衰败,腐朽不堪,比千岁高龄的老元婴还要惨淡。在那之后,年轻元婴便以“天无绝人之路”为理由,下山游历,最终与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厮杀惨烈,后者以失去转世机会,引来一尊远古魔头的分身降世,年轻元婴最终竟是尸骨无存。
那块太平山祖师堂玉牌没了,遮蔽天机的重器也毁于一旦。
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赋的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背对着白猿,微笑道:“钟魁,黄庭,是必须要死的。尤其是钟魁,他不死,不只是儒家未来多出一位学宫大祭酒那么简单。大战过后,生灵涂炭,自然就轮到了鬼魅阴物横行天下,咱们家乡那边有个老家伙,刚好擅长此事。如果儒家有个钟魁,到时候我们阵营当中,死的可能是这么多个你了。”
他高高举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道:“最少!”然后年轻道士又伸出弯曲的剩余双指,哂笑道:“其实是这么多,方才是怕吓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五个自己,那就是五个十二境剑修!那个被它三招毙命的钟魁,有这本事
年轻道士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道:“如今你躲着当老鼠,好歹还有个盼头。扶乩宗那位,害我谋划失败,活该给人追杀到了海上。它运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还是难逃一死,现在就看那两个慢悠悠赶去的家伙,谁能捡到这个大漏。不过十二境的修为,临死一击,说不定还能拉个人陪葬。我回到家乡后,就不与他的子孙计较太多了。”
白猿皱眉道:“坐镇桐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连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岂不是更难,你为何要急着离开”
那位文庙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职责就是监督桐叶洲版图的动向,在他眼中中五境练气士、武道宗师和人间帝王将相的映象,不过是人间星火点点,密密麻麻,即使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注意到两团炸开的稍大萤火而已,然后才会运转神通,视线落在了太平山那边。
神人掌观山河,极其不易,国与国、洲与洲之间,亦有一道道无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巅,老秀才那般喜爱自己的闭关弟子,也不过是掐诀推衍而已。
若是有炼化之物被想要关注之人携带在身,则两说,找到此人会容易许多。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机之物,又是难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轻道士双手抱住后脑勺,向后躺去,背靠着台阶,道:“为了不让太平山搜寻到我头上这顶祖师堂芙蓉冠,我主动坏了它的品秩。本来呢,再支撑个五六十年,还是可以的,但现在那个在天上年复一年画地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来到人间,可就不好说了。那位陪祀文庙的圣人,是必然会找到我的。在他找到我之前,我必须再做点事情。既然谋划失败了,与最早预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恶心恶心他们,比如说,杀个陈平安,再杀个黄庭之类的,不急,看情况吧。”
白猿默然,这些阴谋,实在不是它擅长的。
年轻道士微笑道:“被找出来,我才能够保留一丝胜算。当然了,不能让他们找得太轻松了,不然儒家会怀疑的。一定要让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无缝,让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或者是之后黄庭的死,就是线头。不然灰溜溜跑回家乡就有苦头吃喽,说不定就要被驱逐到那片山脉之中,自生自灭,然后给那个瞎子当苦役,我可就真输了个底朝天。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蛮荒天下的那个古老传闻,也有些悚然。
年轻道士啧啧道:“确实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在这儿,太束手束脚了,既要防着头顶巡视的儒家圣人,还要忌惮那个神神道道的观道观观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没有后者,我在桐叶洲的布局,其实要轻松很多,无须刻意绕开他嘛。黄庭算是运气好,有我这个前车之鉴,给咱们那位脾气暴躁的祖师爷丢进了道观中。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一见那个臭牛鼻子啊……”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破庙那边,裴钱突然捂住双眼,满地打滚,指缝之间,仿佛有日光、月辉迸射而出。片刻之后,这边的地底渎别宫锁龙台附近,就出现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桐叶洲西边海上,一头现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疯狂逃窜,身后有数道身影御风尾行。
海上,有一名剑修,心情烦躁,既不愿意给谁当那狗屁护道人,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些担心桐叶洲的乱局,殃及那个小齐给予所有希望的年轻人。实在不愿现身人间,便在海上御剑散心,左右徘徊不去。
刚好,剑修名叫左右。
见着了那头已经识趣换了逃亡路线的受伤大妖。
可他心情实在糟糕,就一剑递去,将其斩杀了。
魏羡身披甘露甲西岳,在得到陈平安首肯后,趁朱敛牵制住大半随军修士之时,试图直捣黄龙,找机会宰了那皇子刘琮,哪怕换命都无所谓。
隋右边斩杀了草木庵仙师徐桐后,许轻舟哪怕明知刘琮会迁怒整个家族,仍是二话不说,擅自离开这座山头,返回蜃景城,与担任征西大将军的爷爷商量对策。作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将种门庭,又扎根蜃景城数代之久,许氏虽忌惮大皇子刘琮,却不至于束手待毙。
坐龙椅的,还是当今陛下刘臻,而不是刘琮。真与刘琮撕破了脸皮,大不了许氏就铁了心投靠二皇子,换一条真蛟扶为龙。
卢白象所处战场,战况依然胶着。大泉边军这五千死士,不愧是刘琮的麾下嫡系,知道军法森严的厉害,哪怕被杀得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死于那人刀下,依旧不惜性命,疯狂扑杀而去。实在是太惨烈了,一些个铁石心肠的督军校尉虽然满脸泪水和雨水,但仍然恪尽职守,无论是谁,胆敢怯战而退者,斩立决!隐匿暗处的武学宗师和随军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
仙气缥缈的游仙诗,兴许写得出山上的神仙风采,可从没有任何一首边塞诗,真正写得出沙场的血腥残酷。
埋河水妖从别处山峰降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来,若有树木阻挡道路,一手拍去。
陈平安看那来者的声势,心中有了决断。
他将原本袖中右手双指间的那张符箓,换成了叠在一起的三张符箓。
当初在碧游府,钟魁向陈平安借了那支小雪锥,作为报答,画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又称“铁骑绕城符”。画符时,钟魁运一口浩然气,笔下有米粒大小、披挂银甲、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在符纸上冲锋而出,排兵布阵,策马而停,最终变作了一笔一画的符箓图案。
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钟魁苦兮兮地按照陈平安的要求,分别画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衔珠雷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张品秩、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被钟魁誉为“投袂剑起,澄净江河,四方岳崩,九洲海沸”。
此时,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距离陈平安已经不足百步。
陈平安缓缓走出屋檐,往右手边走去,很快双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离。陈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纯粹真气点燃,迅猛出袖,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列阵在前!”
埋河水妖哈哈大笑,脚步不停,一个纵身而跃,杀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轻人,讥笑道:“武夫耍符,也不怕让大爷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这头埋河水妖就半点都笑不出来了。三张金色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身形犹在空中的水妖惊讶地发现,虚无缥缈的三张符,开始围绕着他疾速旋转。水妖气沉丹田,使了个千斤坠,匆忙落地之际,三张符箓之中各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持矛冲杀而出。
水妖厉色道:“去死!”身形一拧,旋转一圈,迅猛三拳打烂那三名骑将。
只是源源不断有骑将冲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骑,无声无息。
埋河水妖如被困战阵中央,仍是毫不畏惧,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
每当壮汉转移战场时,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始终保持原先距离。
埋河水妖杀得兴起,凶相毕露,只觉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三张铁骑绕城符,短暂困住并且消耗一名几乎结成金丹的水妖,并不难,甚至是逼迫它现出真身,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这头埋河大妖,绝无可能。
陈平安自然对此心知肚明。
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水妖。
大雨依旧,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
埋河水妖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怎的,这些个骑将,就打杀不绝了这都已经被他打碎了几骑了一百五十两百
它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妙,那个站在三十步外的年轻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着自己破开符阵,再来一场狗屁的君子之争!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总是让它有些心神不宁,不对劲,绝对有古怪!
不管了,你王颀当那缩头乌龟,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懒得管你如何跟大伏书院讲道理。
身上已有多处细微伤口的埋河水妖,眼瞅着大雨的声势就要下降,此时再不占尽天时,到时候现出真身的威势就要骤减。
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虬结的肌肉开始极度扭曲。
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还管这些,大地蓦然震颤,现出巨大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身躯长达百丈,头颅就搁在它原先的立足之地。
尚未灵气殆尽的铁骑绕城符便跟着拉开距离,依旧有铁骑向这头水妖冲锋而去。
一些个躲在两侧伺机而动的大泉边军,直接被黄鳝大妖的身躯一弹而开,倒飞出去的时候七窍流血,数十人或伤或死。
大雨淋在水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没有渗入泥地,而是迅速汇聚成了一条溪涧。
陈平安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正是在埋河水底与水神娘娘厮杀的黄鳝大妖。看来山顶那个藏头藏尾的高人,无疑是书院君子王颀了。
陈平安双指拈着那张钟魁说是“五龙衔珠”的龙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气后,丢向埋河水妖头顶。
果真有五条十余丈长的“纤细”蛟龙,盘旋空中,口衔白珠,身旁有雷电萦绕。
埋河水妖刚刚以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时候,不承想头顶出现了五条隐隐蕴含天威的蛟龙,心神微微凝滞之后,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嘶吼,开始剧烈挣扎,想要挣脱铁骑绕城符的围困,尽可能少挨几颗“雷电珠子”。
铁骑持矛,一次次刺入鳝妖身躯之中,任由埋河水妖的身躯将自己一扫而散,身形与灵气一同消散,重归天地间。
一条蛟龙张开大嘴,一颗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头颅,山头颤抖。
又是两颗,分别砸在水妖七寸与尾巴上。不只是身躯剧痛而晃动,水妖的魂魄与金丹都一起颤抖起来。
唯一的好处,就是迸发出来的巨大冲劲,总算撞碎了那三张该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长虹从别处山顶落在这座山头的树干上,以心声请求陈平安道:“你我双方就此收手,我让刘琮立即带兵离开,如何”
王颀说出这番言语的时候,咬牙切齿,那头埋河水妖,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条衔珠蛟龙吐出雷电宝珠后,就会自动涣散消失。
陈平安没有任何停手的念头,最后两条蛟龙自然而然、毫不犹豫地吐出蕴含天地万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宝珠。
五条蛟龙已经不见,可那五颗珠子却死死镶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躯之中,从头颅到尾巴,当最终连成一线后,大放光明。水妖身躯之中,雷电迅猛游走,最终形成一条几乎与水妖身躯等粗的巨大闪电。
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变原先策略,划出两条流萤,分别刺入埋河水妖灯笼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边亦是驾驭那把不知穿透过多少心口的痴心剑,精准钉入埋河水妖的头颅之中,一穿而过,整把长剑直接没入头颅下边的地面,足见其锋锐程度。
而王颀与陈平安,几乎同时出手,都有必杀之心。
陈平安以手中枯枝为剑,一掠而去。
天地间的这场大雨,仿佛瞬间全部被君子王颀驾驭,一滴滴改变了降落轨迹,千万滴雨珠,悉数激射向陈平安。
一剑过后。
树枝上再无王颀的身影,陈平安站在书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荡起一阵涟漪,将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弹开。
堂堂书院君子王颀,竟然避战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无法驾驭身躯下已成溪涧规模的雨水,血水与雨水一起渗入泥土。
陈平安手中的枯枝化作齑粉。之后他一掠去了埋河水妖头颅那边,在空中伸手一抓,将痴心剑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颗头颅。
大雨渐渐停歇,山上甲士开始撤退下山。
魏羡终究没能擒下大皇子刘琮,只杀了一名誓死护主的剑修,只得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由着刘琮退往山脚。
朱敛受伤最重,却一次没死。
卢白象往埋河水妖尸体这边走来,这才有机会拔掉身上那几支特制箭矢,没有随手丢掉,一把握在手中,狭刀停雪已经被收回鞘中。
桐叶洲西海上,那头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被人一剑当场斩杀,大如山峰的整颗脑袋,像被一根丝线切割而过,齐齐整整坠入海中,长如山脉的尸体倒还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杀至此的三位桐叶洲大修,心思各异。
太平山当代宗主宋茅倒持长剑,剑尖朝后,以示诚意和感激,朗声道:“太平山宋茅,谢过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斩杀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剑气疯狂流泻如瀑布的剑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叶宗掌管宗门戒律以及谱牒的一位老祖师爷,脸色阴晴不定。
这一路衔尾追杀大妖,只有宋茅倾力而为,全然不顾自身性命,恨不得与那头大妖同归于尽,只是宋茅虽是太平山名义上的第一把交椅,修为却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为山门井狱变故,又不敢携带其中一把护山仙剑,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这位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祖师爷,则是不愿拼着修为受损击杀大妖,一头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为坚韧,哪里是好对付的。大局已定,这头畜生必然逃不出三人视野,钝刀子割肉,慢慢来就是,急什么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这位玉璞境桐叶宗老祖师爷将其视为一桩美差,斩杀了那头祸乱扶乩宗的大妖,有功德在身不说,还可以让死了道侣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虽然这一路追杀,藏藏掖掖,没有祭出镇门之宝,内心深处,却对大妖势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独子姜北海还要年轻英俊。此刻他满脸笑容,显然海上那名剑修宰了大妖,让那桐叶宗老祖师爷算盘落空,他心情极好,毕竟他可没有携带杀力巨大的宗门仙兵。为了好朋友陆舫的剑道,他偷偷去了趟藕福地,等于是在桐叶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内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将他推了出来。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极怠工
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虽然心中略有不悦,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对方眼高于顶,全然不将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自有他的底气在,就是实在想不到,桐叶洲何时出现这样剑术通天的剑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为何出剑,是借机捡漏杀妖证道分功德,还是纯粹的路见不平会不会贪图那头大妖一身是宝的尸体甚至是要全盘收入囊中,不许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体,只是此次桐叶洲大乱,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祸首,与背剑白猿那头老畜生遥相呼应,才使得桐叶洲中部妖魔横行,所以必须要将尸体搬回去,让儒家书院过目,再由书院出面,请阴阳家推算天机。
宋茅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那古怪剑修望向桐叶宗老祖师爷,说了两个字:“不服”
在整个桐叶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师爷,说了一番暗藏杀机的话语:“这头大妖最好是留着性命被带回桐叶宗,说不定能问出更大的阴谋来,不然我们三人,何必追杀如此之远你却一剑杀了,断了线索,我们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好巧不巧,桐叶宗西海如此广袤,你怎么就刚好出现在大妖逃亡的路线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脸上笑意不变,他是从来不嫌热闹大的。
宋茅正要说话,那瞧着不过是个中年男子的陌生剑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从头到尾,剑修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不服,就干。
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练气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层的江湖武夫还差不多。
宋茅已经来不及当个和事佬。
陌生剑修又是一剑,只是这次递向了“不服”的桐叶宗老祖师爷。
那位老神仙脸色剧变,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赶紧祭出一件炼化千年的本命法宝,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礼乐大钟。钟为八音之首,这口炼化后高不过一臂的青铜古钟,法相高达十数丈,悬在桐叶宗祖师爷的头顶,将老人笼罩其中。古钟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铭文,此刻大如拳头的文字迅速流转,老人屹立其中,可谓宝相庄严。
只是那一道剑气当头劈下后,以为至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人,却发现身前古钟法相直接被劈裂开来,于是再不敢有丝毫托大,连人带本命青铜古钟一起倒掠出去,希冀着在自己倒退千百丈之后,剑气气势能够衰减。
退了再退。
长达十余里的海面之上,出现了一条久久没有被海水填平的沟壑。当剑气终于消失时,眼见手中托着的那座本命古钟上边出现了一条细微刮痕,桐叶宗老祖师爷面无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
这需要他耗费多少天材地宝才能修缮如新啊!那剑修随手一剑,怎么可能有此威势
别说是桐叶洲,更别提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该有此剑仙!炼化一条大江作为腕上飞剑的曹曦——负责看守镇海楼之人,也绝无此剑气!
剑修一剑劈退老修士,滚那么远去,总算不碍眼了,转头对另外一人问道:“热闹好看吗”
姜氏家主脸上笑容立即僵硬起来,抱拳赔罪道:“多有失礼,还望剑仙前辈恕罪。”
剑修冷笑道:“前辈你岁数比我可大多了。”
这位姜氏家主在桐叶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正色道:“修行路上,达者为先。我姜尚真哪敢与前辈相提并论。”
剑修不再理会这个听都没听说过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远处那个心有余悸的老头子,问道:“你身上好像带着擅长攻伐的重宝,还不错,给我看一眼”
那位刚吃过大苦头的桐叶宗老祖师爷,大致晓得了这个剑修的脾气,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还火暴,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门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剑修不会罢休,万一来一句“既然拿都拿出来了,别浪费了,干脆互换一招,试试斤两”,那自己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边看着;接了,接住对方一剑倒还好,接不住,莫不是要为那头毙命大妖陪葬
老祖师爷再不敢摆谱,赶紧说道:“携带宗门重器,只为顺利杀妖,不可随便现世。”
他心中腹诽不已,世间竟有如此跋扈不讲理的剑修,儒家圣人都在干什么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觉得我已经如此退让示弱,你稍微有点脑子,也该见好就收了,剑修就已经问道:“你不拿出来,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剑”
桐叶宗老祖师爷气得火冒三丈,真当我是泥菩萨没半点脾气了
姜尚真板着脸,心中偷着乐。
早看不惯桐叶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脸了,不只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这辈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大动肝火,几乎全部是拜桐叶宗修士所赐。
此时太平山真君宋茅沉声道:“如今桐叶洲妖魔乱世,恳请剑仙前辈今天不要出剑。”
剑修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宋茅,道:“那你来接这一剑”
宋茅毫不犹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场,会传讯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处,太平山绝不怨恨前辈!”
剑修念叨了两声太平山后,像是记起了什么,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还不错,桐叶洲也就你们上得了台面,其余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剑修压下满身剑气些许,作为自己不再出剑的表态。算了,记得小齐曾经提起过这个太平山,说了句什么来着——素有古风侠气
剑修说道:“大妖尸体你们只管拿走。”
宋茅如释重负,收剑入鞘,抱拳道:“谢过剑仙前辈杀妖。”
剑修犹豫片刻,望向三人,问道:“可有人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宋茅和桐叶宗老祖师爷皆是惘然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权衡一番,之后笑道:“我刚好知道。”
剑修问道:“怎么说”
姜尚真以心声对这位剑术通神的古怪剑修,简明扼要说了藕福地的见闻遭遇。
剑修点点头,不以为意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还算凑合吧。”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前辈是否需要我帮忙看顾一二”
剑修斜眼,不屑道:“你配吗”
姜尚真无奈苦笑,不再说话。
剑修就此远去,与桐叶洲越来越远。
他左右可懒得给谁当什么护道人。
等到那名剑修远离此地,姜尚真嬉皮笑脸道:“果然还是咱们浩然天下更有趣些。”
宋茅好奇问道:“你认识这位大剑仙”
姜尚真笑而不语。
小心翼翼回到两人身边的桐叶宗老祖师爷,冷哼一声,“此人剑术是高,就是……”
姜尚真幸灾乐祸道:“就是如何”
老祖师爷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是真怕了那家伙的出剑,太不讲理了。
下一刻,老祖师爷觉得自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原来那名剑修已经转瞬而返,他瞥了眼老修士,给姓姜的撂下一句话:“这头大妖的妖丹归你了。”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辈知道如何做。”
剑修左右,再次就此远离人间。
桐叶洲那条破碎龙脉的渎别宫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轻道士笑容尴尬。
老道人笑问道:“心想事成,开不开心”
年轻道士苦涩道:“很是意外了。”
坐在锁龙台上的白猿,虽然做不出年轻道士这种祸乱半洲的阴谋布局,但是修行数千年,眼力还是有的。
眼前的是观道观观主,那个据说谁都找不到的东海老道人。
想要进入藕福地,世人就只能找到那个背负金黄大葫芦的小道童,一帮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耐着性子与一个小家伙谈买卖。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老道长来此,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了事”
老道人讥笑道:“天都塌了,哪来的替天行道。我来此地,是想看看,谁有这胆子和本事,敢觊觎我送出去的那把桐叶伞。”
年轻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头随手撑在手中的油纸伞”他叹息道:“早知道那陈平安与老道长有关,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与年轻道士擦肩而过,一步步拾级走上那座锁龙台,道:“我对人间没有兴趣,不杀你。也该让某些安乐窝里的人长长记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头们当年做了什么。”
年轻道士转过身,笑着跟在东海观道的老道人身后,步步登高,道:“谢老前辈法外开恩。”
有老道人这番话,他在桐叶洲的谋划,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重返蛮荒天下后,至少不会被放逐到那片山脉中去,给一个瞎子当苦力了,年复一年搬动一座座山岳,放在这里搁在那边的,别人觉得好玩,身处其中的大妖,有哪个不是觉得生不如死关键是不知怎么回事,蛮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从未想过要联手将臭瞎子这个大钉子拔出,丢到剑气长城那边去。
老道人走到锁龙台上,瞥了眼如临大敌的白猿,点点头,道:“小畜生还算有点意思,我便顺势而为好了,记得在藕福地,拿出你的那门背剑术。”
刹那之间,已无仙剑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锁龙台上消失不见。
年轻道士心思急转,默默推衍,嘴上问道:“白猿已经不在,老前辈不如开门见山,想要我做什么”
老道人反问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么”
年轻道士坦诚道:“说了会死在这锁龙台,还是不说了。”
老道人有些失望,道:“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一个真身巅峰距离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却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所以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当初剑气长城陈清都,借了陈平安一把佩剑,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杀了他,你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机将陈平安收入道观之中,既可以气死那个老秀才,也可以让自己蒲团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年轻道士心头大震。
老道人笑道:“现在晚了。”
年轻道士一跺脚,悔恨不已。脚下那座古老锁龙台轰隆隆作响,锁龙台外边的漆黑虚空,不断电闪雷鸣。
老道人说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当个家,前途是不错的,当个阴阳家嘛,资质不太行。”
年轻道士无奈点头,道:“确实如此。”
老道人突然说了一句用意极深的话语:“其实你们这些两座天下的晚辈,如果生得更早一些,能够侥幸活到今天,很多都是不差的。”
年轻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双手负后,伸手一抓,锁龙台外那些电闪雷鸣,纷纷破开禁制和规矩,窜入锁龙台内,在老道人手心汇聚一团,最终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圆球。
这一幕看得年轻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绪,苦笑不已。
这就是差距了,甚至与境界高低无关。
老道人将那颗雷电收入袖中,轻声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诸子百家,其中有个人,却为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机。”
年轻道士眼神炙热,抱拳道:“恳请老前辈为晚辈解惑!”
老道人转过头,眼神冷漠,沉声道:“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给年轻道士任何机会,一个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从那具精心挑选的皮囊中飘荡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轻道士”的身躯则瘫软在地,然后跟白猿如出一辙,凭空消失。
只有那顶道家的芙蓉冠,留在了锁龙台上。
老道人随手一挥,大妖魂魄依旧是年轻道士模样,被重重砸在地上,脸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赶紧将那顶芙蓉冠驭入手中,匆忙戴在头上。
虽然当初为了成功越过那堵剑气长城,只能够以一魂四魄让人藏起,这才离开蛮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悬山,最后来到这座桐叶洲,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这么久,一身皮囊又属于绝佳,所以最终仍是跻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他在老道人手底下,全无还手之力。
老道人缓缓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靠着那顶芙蓉冠稳固魂魄的大妖,艰难道:“是名家那位开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学问之一,我在各家书籍上见过许多次,只是不曾认真思量。”
老道人讥笑道:“所以说你们蠢啊。”
只剩下魂魄而无肉身的大妖,头戴芙蓉冠,心中惴惴,从未如此怀念家乡。
老道人转过头,微笑道:“那把你的‘当年遗物’狭刀停雪,上边的禁制,我已经抹掉,你会不会介意”
大妖摇头不言。
老道人笑道:“连个马屁都不会拍,活该你遭此大难。”
大妖一头雾水。
老道人已经一步跨入虚空,走了。
陈平安铺开隋右边那幅本命画卷,丢入一枚金精铜钱。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师,便下了一场小雨。
初冬时节,雨水虽然不大,可还是有些惹人厌烦。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左右张望,啧啧称奇。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折扇,没有打开,轻轻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国百姓眼中,若非实在长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风雅的大俗人一个了。
有个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经从自家陋巷走到街上,只是突兀下了场雨,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纸伞,这会儿走到街巷拐角处,遥遥看到了那一行人,满怀着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轻公子哥的面容后,便有些失望,独自一人,快步走向学塾。种夫子授课,最不喜欢别人迟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后者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保留一身修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福地的谪仙人,陆台一落地,就跻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于身后三名扈从,一样的待遇,却受限于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纪也轻,所以撑死了就只是这座江湖的二流顶尖高手,距离一流宗师还有些距离——差点在那场劫难中心神崩溃的桓荫,改换门庭,投靠了陆台的年轻道士黄尚,城府深重的飞鹰堡外姓俊彦陶斜阳,正是头顶五岳真形冠的金丹邪修钉入飞鹰堡内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陆台的记名弟子。
陆台来到毗邻状元巷的一条街上,这里有一座小宅子,曾经是丁婴和鸦儿进入京城后的落脚处,算是魔教在南苑国的一处据点。大战落幕后,国师种秋一直留着这栋宅子。陆台笑道:“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私宅了。”
他转过头,对三人吩咐道:“黄尚你去湖山派,能够从俞真意手上学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于陶斜阳和桓荫,这座福地,你俩随便晃荡。陶斜阳可以多留心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桓荫可以接近塞外那个臂圣程元山。”
“甲子之后,你们要是没办法跻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变成这座福地的养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经送了你们各自保命的物件,要是还淹死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我觉得带你们下来,简直就是浪费钱。”
陆台挥挥手,三人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不远处站着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种夫子,今天不是顽劣贪睡的学塾蒙童们迟到,反而是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迟到了。
陆台笑望向国师种秋,道:“我与陈平安是朋友,种国师的风采,我已经亲眼领略过,所以我选择扎根在南苑国。”
种秋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但还是希望你不要毫无顾忌,哪怕你是陈平安的朋友。”
啪的一声,陆台打开素雅竹扇,轻轻扇动清风细雨,笑眯眯道:“有没有想过六十年后,去看看外边的风光”
种秋摇头,转身离去。
陆台不以为意,转头看着宅门,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张贴的门神已经略显老旧,他自言自语道:“快过年啦,门神得换,春联得贴,还要请几个顺眼些的漂亮丫头当丫鬟。要不先去趟春潮宫,跟那簪郎周仕讨要几个”
在陈平安往画卷丢入第二枚金精铜钱后,松籁国湖山派,下了一场细细绵绵的太阳雨,没有人大惊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御剑升空的掌门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御剑悬停在极高处,天上大风吹拂得一身道袍猎猎作响,轻声道:“风雨欲来。”
南苑国京城一栋官邸,有个少年刚刚从藏书楼捧书走出,突然有一物从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少年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看,是一头满身鲜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小家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书少年还要迷茫。
藕福地的北晋国边境上,一个年轻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痴痴望着湖中镜像,反复呢喃:“我是谁我是谁”
最后头疼欲裂的他,抱着脑袋蹲下身。
破庙内,气氛古怪。
所有人围着篝火而坐,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辛苦了”。
朱敛拒绝了陈平安递来的瓷瓶,说这点伤势,拿来开筋动骨最合适不过,不用浪费少爷的灵丹妙药。
然后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边,笑问道:“少爷,我对一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朱敛满身血污,多处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问道:“‘吃一钱后,十一到十,此后停步’,做何解”
隋右边猛然起身,杀气暴涨,却发现那把痴心剑被陈平安拿走后一直没有交还给她。
隋右边死死盯住佝偻老人,厉声问道:“朱敛,你为何不早说”
陈平安缓缓道:“应该是说每死一次,我用一枚金精铜钱将你们从画卷再度请出后,你们未来的最高武道成就,就会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两枚,就只能成为九境宗师,所谓的山巅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隋右边神色悲怆,杀气更浓,既恨朱敛,更恨陈平安,无法抑制。
朱敛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谢少爷为老奴解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庙外,头也不回道:“隋右边,你随我出门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庙内隋右边眼神冰冷。
陈平安仍是没有回头,跨过门槛,继续道:“一炷香内,你不出门找我,我就把画卷烧了,你欠我的两枚金精铜钱,可以不用还。”
隋右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出破庙,快步跟上那个走在山路间的背影。
陈平安在隋右边跟上后,似乎毫不在乎她会不会暴起杀人,缓缓说道:“心境坏了,以后还练什么剑你隋右边若是只有这点心志,我看你其实根本就不用练剑了,反正有没有东海老道人的束缚,你都走不到最高处。”
隋右边手指微动。
陈平安在前边依然缓缓而行,淡然道:“你会死的。你真想死的话,在你死前,我还有话要说给你听。”
隋右边默然。
一刻钟后,陈平安和隋右边一前一后,返回破庙。
隋右边虽然脸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转,半点杀气也无,也没了要破庙所有人一起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疯狂死志。
两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陈平安接过裴钱的饭碗和筷子,开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饭。马屁精裴钱蹲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一小坛子腌菜。陈平安环顾四周,笑问道:“你们到了这座陌生天下,有什么想法吗”
四人沉默片刻,卢白象率先开口笑道:“山中何事,松酿酒,春水煎茶,愿得大逍遥。”
朱敛嘿嘿笑道:“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愿得美人心。”
魏羡想了想,说了句符合他开国皇帝身份的话:“杀尽百万兵,宝剑血犹腥。”
裴钱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魏羡点点头:“这话是南苑国文人送我的诗句,要是我自己吟诗的话,应该是……大雨哗哗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裴钱这才点头笑道:“老魏,这诗比前面那首好多了,我都听得懂哩。”
魏羡笑纳了,“嗯”了一声,自夸道:“当年就有许多大文人说得诚恳,说我确是有些文采天赋的。”
裴钱翻了个大白眼。
隋右边自顾自道:“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
陈平安最后望向身边的裴钱,笑问道:“就剩下你了。”
裴钱惊讶地“啊”了一声,羞赧道:“我读书还不多,如今还不会作诗呢。”
陈平安扒了一大口饭,夹了一筷子腌菜,笑道:“我也没让你作诗。”
裴钱“哦”了一声,神采飞扬,乐滋滋道:“那我可就真说了啊,不许生气,不许骂我!”
陈平安点点头。
裴钱大声道:“我想读最薄的书,吃最贵的菜,骂最坏的人,打最野的狗!”
陈平安差点被米饭噎到。
裴钱见机不妙,觉得大概是志向不够大,瞥见脚边的行山杖,赶紧补充道:“要不……再加一个戳最大的马蜂窝!”
魏羡使劲板着脸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王霸之志。”
裴钱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赞道:“还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难怪能当个皇帝老爷。唉,就是如今穷了些。”
陈平安摇了摇头,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破庙外面,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