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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都市 > 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 第129章 水火之争让个道

第129章水火之争让个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点头。

陈平安问道:“这也需要你来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气,只要登山了,肯定要来竹楼这边。”

魏檗一脸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受伤表情。

陈平安气笑道:“我不过是与阮姑娘见一面,虽是夜晚,可众目睽睽之下,你们又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你这位北岳正神,已经空闲到这个分上了吗”

魏檗一身正气凛然,指了指山门,再点了点陈平安,道:“如今我北岳辖境,分出了内院外院,内院里边最大的两个地主碰头,我能不上点心”

陈平安不再理会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访,身为落魄山的山主,还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礼数。

魏檗没有随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真没有点什么这家伙瞧着很光风霁月啊。”

一听说是那位对自己特别和气温婉的青衣姐姐造访,裴钱比谁都开心,蹦跳起来,脚底抹油,飞奔而走,结果一头撞入一道涟漪阵阵的山雾水帘当中,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边。裴钱左看右看,发现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涟漪,倏忽变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恼火道:“魏先生,你一个山岳神灵,用鬼打墙这种卑劣的小把戏,不害臊吗”

魏檗无奈道:“你掺和什么打个比方,你师父困了,想要睡觉,你提个大灯笼在屋子里边逛荡,合适吗”

裴钱双臂环胸,伸出两根手指揉着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认真问道:“还没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就睡觉,不太合适吧我可听说了,阮师傅如今年纪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欢我师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着我去逛一逛龙泉剑宗,拉着阮师傅唠唠嗑明儿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饭,不是二师娘也是二师娘了。嘿嘿嘿,师娘与钱,真是越多越好……”

这些当然是裴钱的玩笑话,反正师父不在,魏檗又不是爱告刁状的那种无聊家伙,所以裴钱言行无忌,随心所欲。

不过裴钱在龙泉郡,最喜欢阮秀,发自肺腑地亲近阮秀,不单单是因为看过了崔东山那幅光阴长河画卷而已。裴钱到了落魄山后,第一眼见到那位扎长马尾的青衣姐姐,就像看到一幅无比“温暖”的画卷,不是崔东山那种让人骨头冒寒气的场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腾,火浆漫天,鲜红一片。

那个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高坐王座,单手托腮,俯瞰大地,另外一只手中,握着一轮好似被她从天幕穹顶摘下的圆日,被她轻轻拧转,仿佛已是世间最浓稠的火源精华,绽放出无数条光线,照耀四方。

裴钱看着阮秀,就心生欢喜。

只是这个秘密,裴钱连粉裙女童都没有告诉,只愿意以后与师父单独相处的时候,跟他讲一讲。

魏檗头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经走出竹楼,裴钱立即坐回石凳,转头问粉裙女童有没有瓜子,后者赶紧掏出一把,递给自家先生的开山大弟子。她们俩关系好着呢。

裴钱低头嗑着瓜子,对那个光脚老爷子,她还是有些怕,尤其是听过粉裙女童提及当年师父的练拳经历,裴钱差点没做噩梦,所以她宁肯成天在外边晃荡,就怕老爷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老人对裴钱和粉裙女童说道:“还不回去睡觉”

裴钱只得拉着粉裙女童一起离开。竹楼不远处,建造了几座不大的府邸,裴钱跟粉裙女童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当邻居。

老人望向山门那边,冷笑道:“敢背着一把剑来见我,说明心性还没有变太多。”

魏檗笑问道:“若是陈平安不敢背剑登楼,畏畏缩缩,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糟心不过是多喂几次拳的事情,就能变回当年那个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头讲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两种,一种是我一拳就能讲明白的,另一种是两拳才能让人开窍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读书读成书院圣人了吗自己读书不济事,还能教出圣人子孙吗”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读书人的处世不易,更知道读书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语。

这位东宝瓶洲当下最引人瞩目的山岳神祇,站在崖畔,玉树临风,白衣大袖,飘飘乎出尘,宛如一株玉白灵芝高崖生。

老人问道:“阮邛为何临时改变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斋遗留下来的那座仙家渡口为何将这等天大便宜转手让给你和陈平安”

魏檗说道:“还以为崔先生不会在意这些红尘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朱敛这泼皮无赖,跟那几个孩子在这里下五子棋的时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烦,我好几次差点没忍住,将他一拳打落山崖。”

对于朱敛,魏檗与之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朱敛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厉害到了让魏檗都要由衷地认为早认识朱敛几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几年解开心结,就不会最后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与那个她擦肩而过,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应该早早离开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注定,双方生生世世无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为山水神祇,长寿如仙人长生,也该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着她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长吁短叹,年复一年。

至于朱敛为何不愿与崔老先生学拳,魏檗从不过问。

当下魏檗解释道:“关于买山一事,我私底下与阮圣人有过两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一方面阮圣人租借了陈平安那几座山头数百年,当时自然是互利互惠,陈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会风头太盛,免去许多来自大骊京城和别处修士的眼红视线,阮圣人也能壮大山门版图,可是后来陈平安迅猛崛起,已经自保无忧,阮圣人便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当年那桩原本出于好心的契约,是陈平安吃亏了,所以才愿意收了渡口又转手,如此一来,加上我从中斡旋,大骊朝廷,牛角山包袱斋,陈平安,三方都有台阶下。”

魏檗笑道:“毕竟大骊朝廷,还是比较乐意见到我与阮圣人关系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道:“至于另一个方面,是阮邛不希望跟陈平安有太多人情往来的牵扯,买卖做得越公道,陈平安就越没脸皮拐骗他闺女了。”

魏檗对此不予置评。这都快成阮邛的心病了。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脚一处,相视一笑。

坐镇一方的圣人,沦落至此,也不多见。

魏檗说道:“我去为阮圣人宽宽心。”

老人点点头,道:“若说市井人家,为人父母,如此劳心,也就罢了,这个风雪庙打铁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闪而逝。

在大骊北岳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甚至比起圣人阮邛还要更加名正言顺。

即便将来其余大骊四岳确定,魏檗仍是整座东宝瓶洲五岳神祇中坐拥疆土最广袤的一位。由于东宝瓶洲地理形势是南北长、东西窄,这就意味着东岳西岳相较于北岳南岳会有先天劣势,而大骊根本还在北方,因为如今的京城是宋氏龙兴之地,祖宗家业都在北部,这就使得北岳又要稍稍高出南岳一头,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已定,大骊宋氏未来迁都南移,多半不会一口气迁徙到中部彩衣国、梳水国以南,因为那儿还有一座观湖书院,大骊宋氏不至于自断一气,割裂南北。

故而当大骊铁骑的马蹄,踩踏在老龙城的南海之滨,唯一可以与魏檗掰腕子的山岳神祇,就只有中岳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陈平安与阮秀相逢。

阮秀看着那个停步招手的年轻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后两人并肩登山。

没有什么朋友间久而未见后的些许生疏。

陈平安笑道:“你那晚在书简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实在青峡岛远远瞧见了,气势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轻声道:“下山历练,跟一帮大骊粘杆郎同行南下,后来见着了一个自称是你学生的崔东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国。”

陈平安点头道:“后来我和朋友一起游历梅釉国,我还见过你们追杀朱荧剑修的战场,就在春江那边。”

阮秀没有说话。什么春江,全然没印象。

她从来不去记这些,哪怕这趟南下,离开仙家渡船后,乘坐马车穿过那座石毫国,算是见过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样没记住什么。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张,驾驭火龙,宰掉了那个武运鼎盛的少年,作为补偿,她在北归途中,先后为大骊粘杆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选,不也与他们关系挺好到头来却连那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没记住,倒是记住了绿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说道:“北边不远处,我爹刚买下一座金穰山,离落魄山和灰蒙山不远,我爹打算在那边打造一座新剑炉,山头上连夜赶工,我今夜就去那边逛了逛,然后看到了你们这边云海给人打散的异象,有些担心裴钱,就来看看。”

陈平安忍着笑,却也没说什么。

别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浅,神祇魏檗和圣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药铺杨老头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着阮秀也会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来,说谎话,确实不是她所擅长,别别扭扭,爹就从来没有被骗过,喜欢次次当面揭穿,可身边这个人,就不会说破。

陈平安没有去往竹楼那边,而是带着阮秀一路登顶。

说来奇怪,陈平安作为落魄山的主人,竟然还从未去过山巅的那座山神庙。

两人言语,都是些闲聊,鸡毛蒜皮。

例如神仙坟那边的修缮成果,骑龙巷两间铺子的生意,当年陈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窝鸡,还有那条土狗。

临近山神庙。

陈平安刚要说话,阮秀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远处,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两人坐在台阶上,在月辉映照下,道路两旁又有古松古柏相依,石阶之上,月色如溪涧流水斜坡而泻,水中又有藻荇交横,松柏影也,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梦如幻。

陈平安坦然道:“好像怎么说都是错,可不说更错,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欢,没有谁会不高兴,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故意与其他的好姑娘牵扯不清,我也不好说这些男人就是错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为乐,甚至觉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这不是我陈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么做了,对不起宁姚,也对不起阮姑娘你。不过如果是我误会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惹阮姑娘你生气,以后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还是要把话说清楚。阮姑娘你这些年帮了我很多忙,我都放在心头,哪怕是当着宁姚的面,我还是会告诉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要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过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该忘的,就不能忘记,能还就要还。我当然喜欢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爱,若是当年我的某些言行举止,害得阮姑娘误会了,错不在你,在我陈平安,如果这样,怎么办呢……”

这番言语,如那溪涧中的石子,没有半点锋芒,可到底是一块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错漂荡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戏的游鱼。

阮秀看着那个有些伤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轻男人,她也有些伤心。

怎么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乡,又要伤心呢何况还是因为她。

至于什么喜欢情爱之类的,阮秀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纠结,至于对错什么,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欢你,老天爷也管不着拦不住;我不喜欢你,你是老天爷也没用。

多简单的事情。这个很懒的姑娘,甚至觉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欢谁,跟那个人都关系不大。

但是阮秀没有将这些心里话告诉陈平安。

大道不争于朝夕。

阮秀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问道:“如果你当年是先见到我,而不是宁姑娘,会怎么样啊”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任何犹豫,道:“阮姑娘可以这么问,我却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会有答案的。”

阮秀双手托着腮帮,眺望远方,喃喃道:“在这种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样。我爹犟得很,一直不去寻找我娘亲的转世投胎,说即便辛苦寻见了,也已经不是我真正的娘亲了,何况也不是谁都可以恢复前世记忆的,所以见不如不见,不然对不住始终活在他心里的她,也耽误了身边的女子。”

涉及阮师傅,陈平安就不说话了。

阮秀转头笑道:“这次返回家乡,没有带礼物吗”

陈平安尴尬道:“哪敢带礼物啊,如果没有把话说清楚,不是会更误会吗”

陈平安随即释然笑道:“不过以后就可以给阮姑娘你带礼物了。”

阮秀歪着脑袋,笑眯起一双水润眸子,问道:“怎么就把话说清楚啦”

陈平安一脸呆滞,赶紧从头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说,阮姑娘不喜欢自己的话,以及万一真有一点点喜欢自己,他都算是把话说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种喜欢我,又怕我是那种喜欢你,然后你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说直白了,让我难为情,雪上加霜,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对吧放心吧,我没事,这个不骗你。我的喜欢,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或者问问你那弟子崔东山,总之,不耽误我们还是朋友。”

陈平安点点头,阮姑娘说得有点绕,但好像比他说的是要更加透彻些。

阮秀问道:“宁姑娘也喜欢你吗”

陈平安笑道:“喜欢的。”

阮秀“嗯”了一声,问道:“陈平安,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为什么不多为自己想想呢”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盖,站起身,说道:“行吧,就这样。突然觉得有点饿了,回家吃夜宵去。”

陈平安跟着起身,问道:“不然去我竹楼那边,我有做夜宵的所有家当,咫尺物里边搁放着不少食材,鱼干笋干,火腿咸肉,都有,还有许多野菜,都是现成的,炖一锅,滋味应该不错,不了多少工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还在山脚等着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炖了当夜宵。”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阮秀走下台阶,转头笑道:“别送了啊。”

陈平安说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边好了。”

两人一起缓缓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游林野。

然后两人分道而行,阮秀继续步行下山,陈平安走在去往竹楼的道路上。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简上的美好言语。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落魄山外。

阮邛坐在一块巨石上,魏檗站在阮邛身边。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边若是我在场,不合适,我可以离开的,保证山上山外,我都不见不闻。”

阮邛喝着酒,摇头道:“我还没有那么下作,信不过陈平安,难道信不过自己闺女”

魏檗无言以对。你阮邛真要信得过,还偷偷摸摸跑这趟作甚

阮邛喝着酒,魏檗就站在一旁陪着。

阮邛问道:“魏檗,你觉得大骊以后谁来当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听,在北岳地界,谁敢这么做,那就是嫌命长。

至于杨家药铺那位老前辈,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说道:“暂时看来,宋和与宋集薪都有可能,当然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众,至于宋集薪,也就礼部有些狗急跳墙了,偷偷往他身上押了点注。但是不管如何,这些都不重要,说来说去,也就是只看那两个的决定,那位娘娘说话都没用。我觉得宋长镜和崔瀺,最后都会有出人意料的选择。”

阮邛说道:“大骊皇帝走得有点巧了。”

魏檗微笑不语。

阮邛是大骊头等供奉,还是谁都要讨好的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师,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风雪庙,双方关系可一直没断,藕断丝连,欲语还休的,没有谁觉得阮邛就与风雪庙关系破裂了,不然那块斩龙台石崖,就不会有风雪庙剑仙的身影,而只会是他阮邛干脆舍弃了风雪庙,直接与真武山对半分。

而他魏檗却是大骊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所以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语,还是少说为妙。

说一说两位皇子,无所谓,聊一聊藩王和国师,也还好,可魏檗这个北岳正神之位,是大骊先帝当年亲手钤印,魏檗要念这份情,所以关于宋正醇的生死一事,无论是阮邛提及,还是那条黄庭国老蛟聊起,魏檗一直缄默。

远处,出现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却如青烟飘荡而至。

阮秀见着了阮邛和魏檗,先对魏檗点头致意,然后望向她爹,问道:“爹,这么巧,也出来散步啊”

阮邛点点头,随手丢了那只空荡荡的酒壶。

魏檗识趣告辞。

阮邛嘴唇微动,到头来只是又从咫尺物当中拎出一壶酒,揭了泥封,开始喝起来。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陈平安。”

阮邛板着脸,道:“这么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拣拣,将两人的对话给她爹说了一遍。大致意思不变,只是一些个措辞,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声道:“陈平安是个睁眼瞎我闺女哪里不好了,不喜欢谁借给他的狗胆,敢不喜欢”

阮秀笑眯起眼。

阮邛愤懑异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道:“不过这小子,还算是个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着嘴里的,总惦记着锅里的,这一点,挑不出陈平安半点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该不会是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来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为进,好让我不提防着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弃,看着她爹,不说话。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应该不至于这么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没半点不开心秀秀,跟爹说老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陈平安,爹就问你这一次,以后都不问了,所以不许说谎话。”

阮秀笑着抬起双手,使劲摇晃,否认道:“没有啊。”

阮邛将信将疑,又问:“如果爹跟陈平安打架,你帮谁”

阮秀信誓旦旦道:“当然帮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转头,阮秀一脸真诚,毫无破绽。

“早点回家。”阮邛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旧优哉游哉,一个人行走山林间,最后来到一条溪涧旁边,蹲在那儿,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圆圆。

落魄山竹楼那边,陈平安刚想要去石桌那儿独坐片刻,就被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楼屋内。然后被老人一脚踹在腹部,整个人撞在墙壁上。陈平安单手撑地,身形翻转,刚要落地站定,又被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额头,竹楼随之一晃,轰然作响,可见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顿狠揍的陈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狠狠骂一句娘,然后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对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换”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向前冲出。

老人纹丝不动,甚至一手负后,一手随便伸掌向前,示意陈平安只管先出拳。

陈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气势如虹。

突然一个毫无征兆的转折,陈平安冲出尚未关闭的二楼竹门,轻喝一声,剑仙飞掠出鞘,他踩在剑上,直冲云霄,呼啸远遁。

喂拳,陈平安可以接受,可是今夜老家伙明摆着是吃错药了,好像将他当作了出气筒,这个不行。

光脚老人没有立即出拳将其打落,啧啧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爱,就这么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纪,就过尽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话!”

老人心中默默推衍片刻,一步来到屋外栏杆上,一拳递出,正是那云蒸大泽式。

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陈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赏一宿月了,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不承想连人带剑,一并被老人一拳打落人间,又被老人随手一巴掌轻轻下按,如有罡风雄劲如瀑布,从天幕倾泻而下,正好将想要继续踩剑御风的陈平安拍入山林中。

陈平安摔入一条溪涧,溅起巨大水。

溪水不深,陈平安摇摇晃晃从水中站起身,驾驭剑仙返回背后鞘中。

结果看到蹲在溪边的阮秀,正痴痴望向自己。

陈平安弯着腰,大口喘气,然后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么巧啊,又见面了。”

阮秀点点头。

陈平安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又被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树林当中,一个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贼心不死,有完没完惦念我闺女上瘾了是吧连苦肉计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条溪水,被那道“过路”的拳罡拦腰斩断。

陈平安只得继续驾驭剑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剑逃遁,堪堪逃过那一拳,此后险象环生。

陈平安连方寸符都用上了,一边仓皇逃命,一边嘀咕道:“再加上个魏檗,又能凑一桌。”

眼角余光处,一棵参天古木之上,一袭白衣飘然而立,微笑道:“这多不好意思。”

魏檗嗓音不大,陈平安却听得真切。

陈平安一头撞入涟漪中,下一刻,已经站在了仙气弥漫的披云山之巅,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地上。

还好魏檗没落井下石。

溪涧那边,阮邛轻轻按住阮秀肩头,一闪而逝。

返回龙泉剑宗后,阮邛亲自做了桌夜宵,父女二人,相对而坐。

阮秀笑逐颜开。阮邛心中叹息。

今日伤心,总好过将来死心。

披云山那边。

魏檗笑着弯腰伸手,将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搀扶起身。

陈平安苦笑道:“今夜就跟做梦似的。”

魏檗笑了笑,伸出手掌,倏忽之间,有夜游于披云山之巅云海的青色鸟雀,坠于这位神人之手。魏檗一手托着青雀,另外那只手轻轻挥袖,有一张白云蒲团,在陈平安身后浮现而出。

陈平安在蒲团上,盘腿而坐。

魏檗微微抬起手掌,鸟雀远飞,重返云海。

魏檗轻声道:“陈平安,根据你那几封寄往披云山的书信内容,加上崔东山上次在披云山的闲聊,我从中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怪事。”

陈平安问道:“怎么个奇怪”

自从与崔东山学了围棋之后,尤其是到了书简湖,复盘一事,是陈平安这个账房先生的日常功课之一。

魏檗举目远眺,云海根本无法遮掩一位山岳神祇的视线,龙须河、铁符江衔接在一起,更远处,是红烛镇那边的绣江、玉液江。魏檗缓缓道:“阮秀在骊珠洞天得到的机缘,是如镯子盘踞腕上的那条火龙,对吧”

陈平安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相。

魏檗又说道:“自从齐先生赠送你山水印后,于蛟龙沟一役,山字印崩毁,仅剩一枚水字印。先是在绣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风府邸,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之后在桐叶洲,你与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缘;青鸾国境内,去往狮子园之前,据说你在一座水神庙内墙上题字;黄庭国紫阳府那边,遇到过居心叵测的白鹄江水神。无论善缘孽缘,依旧是缘。反观山水神祇中的山岳神灵,除了我之外,屈指可数,至少在你心目中,即便路过,都印象不深,对不对尤其是这几年的书简湖,你在临水而居,多久了时日不短吧”

陈平安认真思量一番,点点头。

“难道你忘了,那条小泥鳅当年最早选中了谁是你陈平安,而不是顾璨!”

魏檗惨然一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如此‘亲水’,而阮秀呢水火之争,难道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大道之争吗”

陈平安愣了愣。

魏檗哀叹一声。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背后剑仙,道:“放心,真要有一场水火之争,我给阮姑娘让道便是。理由很简单,我是一名剑客,我陈平安的大道,是在武学之路上,仗剑远游,与讲理之人饮酒,对不平事出拳递剑,出最硬的拳,递最快的剑。”

差点就是“形销骨立”的年轻人,数年以来,从未如此神采飞扬。

“我希望有一天,当我陈平安站在某处,道理就在某处!”

魏檗仰头望向天幕,圆月当空。

当初是成为神水国的山岳神祇后,才得知原来在另外一座天下,有三月争辉的奇景,至今魏檗都无法想象,那座天下的天地运转,会因为多出的两轮月亮,生出多少与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大道规矩。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酒,想着要将珍藏在方寸物和咫尺物里边的好些酒,在落魄山寻一处相对山根深厚、水运浓郁的地方,埋入地下。细算之下,酒水种类真不算少。老龙城桂夫人亲手酿造的桂酿,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酿,书简湖的乌啼酒,紫阳府吴懿赠送的老蛟垂涎酒。埋河水神娘娘赠送的碧游府水酒,还剩下大半坛,不过如今应该是碧游水神宫了。青峡岛红酥家乡出产的黄藤酒,又名加餐酒,陈平安喝过,醇软,极易入口。还有,当年想到家乡还有裴钱和粉裙女童,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们可以稍稍喝两杯,就在游历途中专程购买了一批老窖藏,反正是市井酒水,并不昂贵。

行走江湖,书箱与剑,酒马相伴,不会寂寞。

已经延后三年的北俱芦洲之行,不能再拖了,争取今年年底时分,先去过了彩衣国和梳水国,见过一些故人朋友,就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剑修如云、以拳讲理的著名大洲。

魏檗收回视线,越过落魄山,棋墩山,一直望向南边的那座红烛镇。作为山岳神祇,观看辖境版图,这点路程,清晰可见,只要他愿意,红烛镇的水神庙,甚至是街上每位行人,皆可纤毫毕现。如今随着龙泉郡的兴盛,作为绣江、玉液江和冲澹江的三江汇流之地,本就是一处水运枢纽的红烛镇愈发繁荣。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

这曾是古蜀国流传下来的诗歌残篇,后来成为红烛镇那边的乡谣,无论老幼,所有船家女都爱吟唱这首歌谣。

虽然他如今已经是大骊北岳正神,可是红烛镇敷水湾那边所有船户的“贱籍”,依旧无法更改,除了那位已经身在长春宫修行的女子。

魏檗看护着敷水湾五大姓氏那么多年,可是飞黄腾达之后,甚至从来没有跟大骊开口求情的意思。世世代代,这么多年了,当年神水国那五姓的后裔,始终无法摆脱贱籍,被“不可上岸”的铁律,钉死在敷水湾内。

魏檗成为大骊山岳正神之后,做了不少大事情,但是像更换敷水湾船户版籍,且不说最终成与不成,不过是与大骊户部和京城教坊司两处衙门打声招呼的小事情,结果好坏,无非是看礼部尚书和国师崔瀺点不点头,可是魏檗偏偏没有开这个口。

魏檗沉默许久,笑道:“陈平安,说过了豪言壮语,咱们是不是该聊点庶务了”

先前魏檗去落魄山的山门迎接陈平安,两人登山时的闲聊,是名副其实的闲聊,因为落魄山有一座山神庙坐镇,明摆着是一颗大骊朝廷的钉子,而且大骊宋氏也根本没有任何遮掩,这就是一种无言的姿态,若是魏檗隔绝出一座小天地,难免会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以山巅那位宋山神生是忠臣、死为英灵的刚直秉性,必然会将此记录在册,传讯礼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对此陈平安早有腹稿,问道:“若是与大骊朝廷签订地契顺利的话,以哪座山头作为祖师堂祖山更好落魄山底子最好,可毕竟太偏,位于最南边。而且我对于地理堪舆一事,十分外行。我如今有两套阵法,品秩……应该算是很高,一座是剑阵,适合攻伐退敌,一座守山阵,适合防御,一旦在山上扎根,极难搬动迁移,是一开始就将两座护山阵放在同一山头,还是南北呼应,分开来安置打造不过还有个问题,两座大阵,我如今有阵图,神仙钱也够,但是还欠缺两大中枢之物,所以即便近期能够搭建起来,也会是个空架子。”

魏檗不与陈平安见外,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问道:“品秩是怎么个高法有说法”

陈平安笑道:“除了郑大风给我的那块玉牌咫尺物之外,其实我还有一片得自桐叶宗的梧桐叶,也是咫尺物,只是收到此物的时候,被提醒过,所以这些年从未打开,里边除了桐叶宗掏出来的大把谷雨钱,最关键的是搁放着两套护山大阵的珍贵阵图,一套仿造桐叶洲太平山的攻伐剑阵,一套仿制扶乩宗的守山大阵,谷雨钱足够打造出两座阵法的开销,还能够维持两阵运转百年。”

陈平安苦笑道:“只是支撑两座大阵运转的中枢物件——九把上乘剑器和五尊金身傀儡,都需要我自己去凭机缘寻觅,不然就是靠神仙钱购买。我估摸着就算侥幸碰到有人兜售,也是天价,梧桐叶里边的谷雨钱,说不定也就空了,即便打造出两座完整的护山大阵,也无力运转,说不定还要靠我自己砸锅卖铁,拆东墙补西墙,才不至于让大阵闲置。一想到这个就心疼,真是逼得我去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寻觅机缘,或是学那山泽野修涉险探幽。”

陈平安言语之后,看了眼魏檗。

魏檗点头道:“不会有任何窥探。”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片泛黄的梧桐叶,看似寻常,若是修士就可以发现一片小小梧桐叶,实则玄机重重,气象万千。

陈平安递给魏檗,轻声道:“之所以不敢打开,是因为里边还藏着两个杜懋飞升失败后,崩碎坠入桐叶宗的琉璃金身碎块,一块小如拇指,一块大如稚子拳头,相较于杜懋坠入桐叶、东宝瓶两洲版图的其他琉璃金身,都算小的。一打开,就等于泄露了天机,说不定就会引来上五境修士的觊觎。”

魏檗双指拈住那片梧桐叶,高高举起,眯眼望去,感慨道:“幸好你没有打开,飞升境修士的琉璃金身碎块,实在太过价值连城,莫说是别人,就连我,都垂涎不已。气息浓郁,你瞧瞧,就连这片梧桐叶的脉络,浸染几年,就已经由内而外,渗出金玉色泽,要是打开了,还了得你要知道很多阴阳家修士,就是靠推衍出来的天机,卖与大修士,赚取谷雨钱,所以你忍着诱惑不看,免去了无数意想不到的麻烦。”

魏檗欣赏了梧桐叶片刻,递还给陈平安,解释道:“这片梧桐叶,极有可能是桐叶洲那棵根本之物上的落叶。都说树大招风,但是那棵谁都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远古梧桐树,几乎从不落叶,万年长青,聚拢一洲气运,所以每一片落叶,每一截断枝,都无比珍贵。对于一洲修士而言,枝叶的每一次落地,都是一场大机缘,冥冥之中,能够获得桐叶洲的庇护,世人所谓福缘阴德,莫过于此。当年在棋墩山,我精心培植的那块小竹园,你还记得吧”

陈平安点点头,笑了笑。

当然记得,如今陈平安还惦念着再跟魏檗讨要一竿竹子呢,给自己和裴钱都打造一把竹刀,师徒二人,一大一小。如果竹子够大,还可以再给裴钱打造一把竹剑。

与魏檗,陈平安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魏檗的那片棋墩山竹林,其实只是竹海洞天那享誉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奋勇竹的祖宗竹之子嗣而已。

当初给阿良一刀砍去无数,除了被陈平安打造成竹箱和雕刻为竹简,真正的大头,还是落魄山那座竹楼,不过竹楼的出现,是魏檗自己的意愿。奋勇竹,无比契合兵家圣人的一句谶语,“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而解”,以此竹建楼,对于纯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裨益最大。后来李希圣又在竹楼外写满了符箓,光脚老人几乎常年待在竹楼二楼,打坐修行,也就不奇怪了。

回头再看,魏檗算是做了一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挣来了个大骊北岳正神。

陈平安是走过书简湖后,才知道原来能够将买卖做得真诚且自然,没有半点市侩和铜臭气息,将生意做成了君子之交,就是为人处世的真正功力和火候。

魏檗可不清楚自己又要割肉,大概这就叫家贼难防。

这位大骊正神,还在那儿给陈平安讲述那片梧桐叶为何珍稀呢。

“一定要收好,打个比方,你行走大骊,中五境修士,有无一块太平无事牌,天壤之别,你将来重返桐叶洲,游历四方,有无这片梧桐叶在身,一样是云泥之差。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意已决,桐叶洲那边又有生死大敌,我都要劝你绕过桐叶宗,直接去桐叶洲南部碰碰运气。”

“桐叶洲,我暂时是不会去了。至于缘由,不仅仅是杜懋和桐叶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隋右边去往玉圭宗,将会从纯粹武夫转为剑修以及李芙蕖尾随两事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说给了魏檗听。

桐叶洲的玉圭宗下宗,选址在东宝瓶洲的书简湖,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将与荀姓老人、姜尚真的关系道破,毕竟之前来往于披云山和青峡岛的飞剑传讯,陈平安并不放心。

魏檗听完之后,愣了一下,思量片刻,皱眉道:“玉圭宗应该是借此机会,在向中土文庙示好,但是又不愿与文圣一脉撕破脸皮,所以就让从桐叶宗转投玉圭宗门下的那位大修士,当了探路的过河卒,而不是让姜尚真这个自家人,立即赶赴书简湖,杀了你。杀了你,自有替死鬼;不杀你,有了这番动作,也算对亚圣一脉的陪祀圣人有了交代,不枉费人家支持玉圭宗创立下宗。而那位桐叶宗祖师堂大修士也不蠢,不愿被借刀杀人,又鬼鬼祟祟推出了元婴修士李芙蕖。李芙蕖虽然境界不如前者,却也不笨,尾随了你一路,才决定现身,与你在梅釉国那边演了一场戏。”

魏檗又将上宗下宗之间的诸多内幕规矩,给陈平安说了一遍。

陈平安终于恍然,为何玉圭宗会反复无常,从出现在老龙城的那个荀姓老人,再到姜尚真,最后到宫柳岛,都不念半点“香火情”,原来涉及宗门的千秋大业。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唯有叹息,没了喝酒的兴致。

不知道荀姓老人和姜尚真在这场谋划中,各自的角色又是什么。

如今最了解龙泉郡西边群山底细的,肯定就是魏檗,转移山水气运,都不是难事,但是回到陈平安最初的问题,两座护山大阵建在何处,何时破土动工,魏檗神色并不轻松,缓缓道:“两座大阵,品秩极高,耗费更是惊人,既然你当下还缺了关键之物,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话,我建议你晚一些再做决定。护山大阵一事,是所有修士开创门派的重中之重,等到真正万无一失了,再一鼓作气搭建好阵法,最好不要断断续续。”

魏檗笑道:“反正如今龙泉郡有我在,你那些山头,就暂时都不用担心。实在不行,再加上一个阮圣人嘛。”

陈平安一阵头大。

开过了玩笑,魏檗继续说正事:“精通阵法和机关术的墨家高人,东宝瓶洲别的地方不好找,我们大骊刚好有不少。这件事,倒是可以早些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这两座大阵,寻常墨家修士还真不敢接手,必须早点敲定人选,再来凑时间,而不是先定日子再找人。所以你最近就可以找个机会,联系一下那位豪侠,许弱,此人在大骊幕后,分量极重,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浅。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出面帮你打声招呼,不然你未必找得着许弱。”

魏檗大概是担心陈平安操之过急,一定要赶在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建好大阵才放心远游,便耐心提醒道:“修行路上,大道漫漫,许多机会,要争,有些好事,则是靠等。切不可因为书简湖之行,无比煎熬,度日如年,就觉得世间光阴都是如此……缓慢。”

陈平安点点头,道:“这个道理,我懂。”

魏檗微笑道:“还好,我还以为要多磨磨嘴皮子,才能说服你。”

陈平安无奈道:“说实话,我确实很想要有个像样的山头,阔绰,气派,我在不在山头上,身在千万里之外,都能安心,那是一件……想一想就很开心的事情。只不过你都这么说了,也就只能憋着,慢慢来吧。”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别好养剑葫在腰间,问道:“魏大山神,不晓得还有没有多余的奋勇竹一竿就成。”

魏檗笑眯眯问道:“这算不算敲竹杠啊”

陈平安悻悻然道:“该多少神仙钱就多少,按市价欠着披云山便是。我这不是想着才回来没多久,很快就要离开龙泉郡,有些对不住裴钱,您给她做两把竹刀竹剑,作为临别礼物,省得她哭鼻子。”

魏檗伸出一根大拇指,道:“帮你联系许弱,是第一件事。”

伸出一根食指,再道:“厚脸皮讨要一竿奋勇竹,是第二件事。”

魏檗最后伸出中指,又道:“说吧,凑个大三元。”

“还真有。”陈平安呵呵笑道,“我如今只剩下一袋子金精铜钱,必须给画卷四人留着。我那件法袍金醴,只要丢入金精铜钱,就可以提升品秩,有人说过,最好是一口气吃出个半仙兵品秩,肯定不会亏本,哪怕我将来跻身了金身境武夫,穿不了了,大不了转手一卖,就是天价。可是按照现在大骊的说法,是所有金精铜钱的赊欠,在将那些山头卖给我后,就会一笔勾销,我就想着魏大山神能者多劳,再周旋一二,好歹给我挤几袋子金精铜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当我欠着大骊朝廷的债嘛。”

魏檗笑容灿烂,问道:“敢问这位陈少侠,是不是不小心将脸皮丢在江湖哪个角落了忘了捡起来带回龙泉郡”

陈平安一脸正气道:“瞧你这话说的,伤了感情倒是其次,关键是一点都不神仙风范了,这可要不得。”

魏檗伸手揉着眉心,问道:“陈平安,你其实是朱先生和裴钱的马屁师傅吧”

陈平安静等下文。

魏檗想了想,说道:“一竿竹子还好说,送你就送你了,就当是我送给那个小丫头的见面礼。可是跟大骊多要几袋子金精铜钱的事情,事情本身不算大,但临时开价,到底是坏了生意规矩的,所以我得好好想想如何开口。”

陈平安抱拳而笑。

魏檗正色道:“陈平安,别嫌我小题大做,无论是山水神祇,还是山上修士,有些规矩,瞧着越小,越在底层的,看似肆意践踏都没有任何后果,但其实你越应该尊重。”

陈平安点点头,道:“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时候,也曾想过此事。后来游历各处,关于此事,有些心得。”

魏檗这才恢复正常神色,苦兮兮道:“好一个能者多劳。”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边,笑道:“落魄山又有访客来了。”

陈平安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中一紧,害怕是阮邛犹然气不过,直接打上山头了。

魏檗一把按住陈平安肩头,笑道:“一见便知。”

陈平安突然说道:“等会儿。”

魏檗停下动作,一脸悲愤道:“还有事情陈平安,这就过分了啊。”

陈平安打趣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嘛。”

魏檗双手揉着脸颊,哀叹道:“来吧,大四喜。”

陈平安重新取出那片梧桐叶,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那块陪祀圣人的玉牌,上书“吾善养浩然气”。

魏檗瞥了眼玉牌,啧啧道:“这玩意,不是一般烫手。”

陈平安先递过去玉牌,笑道:“借给你的,一百年,就当是我跟你购买那竿奋勇竹的价钱。”

魏檗毫不犹豫就拿过玉牌,哈哈笑道:“这敢情好。从你回到龙泉郡后,我就开始等你这句话了。有了这块玉牌,我这大骊北岳正神的宝座,就算彻底坐稳了,便是给我半座东宝瓶洲,在我辖境内,也能保证山水稳固,绝对撑不坏我魏檗的肚子了。”

陈平安再将梧桐叶放在魏檗手上,道:“里边那块大一点的琉璃金身碎块,送你了。梧桐叶我不放心带在身上,就留在披云山好了。反正如今不着急打造两座大阵。”

这下子是真正让魏檗出乎意外了:一块大如稚子拳头的琉璃金身碎块,送给自己

这可是能够让上五境修士都不惜打生打死的世间至宝。对于山水神祇而言,最是裨益,犹胜修士。

这是魏檗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魏檗憋了半天,问道:“好事成双,不如将剩余那颗小碎块一并送与我”

陈平安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

魏檗如释重负,道:“看来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不会后悔了。”

魏檗小心翼翼收起梧桐叶,赞了一句陈平安真乃善财童子。

陈平安得意扬扬道:“这叫要想马儿跑,就得给吃草。”

魏檗斜眼看着陈平安,问:“真不后悔”

陈平安摇摇头,有些神色恍惚,眺望远方,双手笼袖,尽显疲惫。

“书简湖之行,单枪匹马,伸个胳膊走步路,都要战战兢兢。我不希望将来哪天,在自己家乡,也要时时刻刻万事靠自己,我也想要偷个懒。”

魏檗沉默片刻,笑问道:“那个琉璃小碎块,原本是想要送给落魄山山神的吧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拢好关系,不是坏事。”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现在看来可以省下来了。”

魏檗说道:“这就很不善财童子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我本来就不是!”

魏檗一笑置之。

陈平安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如今牛角山有无渡船,可以去往彩衣国一带”

魏檗点头道:“北岳正神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陈平安笑道:“下次我要从披云山山脚开始登山,好好走一遍披云山。”

魏檗说道:“可以顺便逛逛林鹿书院,你还有个朋友在那边求学。”

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陈平安对此人观感不坏。

魏檗感慨道:“积土成山,风雨兴焉。陈平安,你确实可以期待一下未来。山头之内,落魄山、灰蒙山、拜剑台等等,诸多地盘,会有崔老先生、崔东山、裴钱、朱敛等等,诸多修士。大骊之内,我魏檗、许弱、郑大风、高煊,诸多盟友。”

陈平安会心一笑。

人生重重磨难过后,往往柳暗明又一村。

魏檗再次按住陈平安肩头,叮嘱道:“别让客人久等了。”

轻轻一推,陈平安已经从披云山消失。

魏檗独自留在山巅。披云山极高,云海滔滔,仿佛与天等高,与月持平。

举目望去,风景壮丽。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步跨出,如同置身于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出现些许晕眩,定睛一看,已经来到落魄山山脚。

陈平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当年在藕福地,这是常有的事。

是“蹚水”之一,水是光阴长河。

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缩地神通,这种与光阴长河的较劲,是最细微的一种。

而当世的缩地神通,据说相距远古时代仙人、神人的那种移山跨海,已经逊色太多。有上古遗篇,曾言“缩地黄泉出,升天朝天阙”,是何等逍遥。这些都是崔东山早年的无心之言,至于崔瀺所谓移山的三山,跨海的四海,陈平安当时没有深思,后来购买了那本倒悬山的神仙书后,才发现浩然天下根本没有三山四海之说,再后来与崔东山重逢于东宝瓶洲东南,两人下棋的时候,陈平安随口问及此事,崔东山嘿嘿而笑,只说都是老皇历了,没有聊下去。

此时,陈平安见着了一个身形佝偻的汉子,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那家伙也看到了陈平安,啧啧道:“可以啊,移山缩地。怎么,是嫌弃那个金脑袋碍眼,干脆自己来当落魄山的山神老爷啦”

陈平安无奈道:“是魏檗的神通,我可没这本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走走”

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几年没见,瘦了估计得有十几二十斤,个子应该又长了些,不过当下垮着脊梁、双肩,便不显得个子高。

郑大风惊叹道:“看来离开老龙城后,隋右边功力见长。”

陈平安一头雾水,问道:“此话怎讲”

郑大风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就是不知节制,某处伤了元气,必然气血不济,髓气枯竭,腰痛不能俯仰。我敢肯定,你最近有心无力,练不得拳了吧回头到了老头子药铺那边,好好抓几方药,补补身子。实在不行,跟魏檗讨要一门合气之术,以后再与隋大剑仙找回场子,不丢人。男子初出茅庐,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对手。”

陈平安总算听明白了郑大风的言下之意。就郑大风那脾气,这类调侃,越计较,他越来劲,要是隋右边在这里,郑大风估计要挨上一剑了。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经上的圣人言语,微笑道:“大道清虚,岂有斯事。”

郑大风对此嗤之以鼻。

陈平安问道:“你师父又收了两个弟子,我见过面了。那女子与你和李二一样,都是纯粹武夫,但是为何那个桃叶巷少年,看上去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郑大风摇头道:“老头子咋想的,没谁知道。我连李二之外,到底还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师兄师姐,一个都不清楚,你敢信老头子从来不爱聊这个。”

陈平安问道:“现在是怎么个打算”

郑大风一脸天经地义道:“这不是废话嘛,瞪大眼睛找媳妇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个灯笼,在大街上捡个娘们回家。你以为打光棍好玩啊长夜漫漫,除了鸡鸣犬吠,就只有放个屁的声响了,还得捂在被窝里,舍不得放跑了。换成你,不觉得自个儿可怜”

陈平安抹了把脸,不说话。

郑大风笑问道:“跟你商量个事。”

陈平安好奇道:“你说。”

郑大风指了指身后落魄山山脚那边,问道:“我打算重操旧业,看门,在你这儿蹭吃蹭喝,如何”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不是开玩笑”

郑大风怒了,大声道:“老子赶了一晚上夜路,就为了跑来落魄山跟你开玩笑”

陈平安笑道:“行啊,回头我让朱敛在山门那边建造一栋宅子。”

郑大风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栋,不然传出去,惹人笑话,害我找不到媳妇。”

陈平安环顾四周后,凑近郑大风,与他窃窃私语。

郑大风听完之后,赶紧抹了把口水,贼眉鼠眼笑嘻嘻,道:“这不太好吧传出去名声不太好。我还是没有媳妇的人呢。再说了,你都送给了粉裙小丫头,再问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要回来,这多不合适。”

陈平安说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别眼馋,放着山头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荡。”

郑大风一把拉住陈平安胳膊,忙道:“别啊,还不许我腼腆几句啊我这人脸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这么久的江湖,眼力见儿还是半点没有的。”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道:“算了,粉裙女童那边的狐皮美人符纸,还是不去讨要了,回头我找人,帮你在清风城那边再买一张。”

郑大风使劲点头,突然琢磨出一点意味来,试探性问道:“等会儿,啥意思买符纸的钱,你不出”

陈平安笑道:“出还是我出,就当垫付了你看守山门的银子。”

郑大风急眼了。

陈平安收敛玩笑神色,正经道:“你真想要一个清净的落脚地,落魄山之外其实还有不少山头,灰蒙山,鳌鱼背,拜剑台,随便你挑。”

郑大风摇摇头:“看大门,没什么丢人的,如果我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栽了,要躲起来不敢见人,哪里去不得还跑来龙泉郡做什么”

郑大风拍了拍陈平安肩膀,缓缓而行,抬头望向落魄山山顶,道:“这里,有人味,我喜欢。当年的小镇,其实也有,只是从一座小洞天降为福地后,没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就是瞧着热闹而已,反而没了人气。”

陈平安这趟返回龙泉郡,经过小镇,确实有这种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郑大风说得这般直接。

郑大风说道:“如果哪天我觉得落魄山也是这么个鸟样了,我会搬走的,到时候别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陈平安想了想,问:“不然还是跟我打声招呼再搬”

郑大风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陈平安后背,笑道:“别故意弯着了,累不累。我郑大风便是个驼背,又如何我长得英俊啊。”

陈平安挤了挤,仍是笑不出来。

郑大风当晚就住在了朱敛那栋院子里,这两位同道中人,只要给他们两壶酒,几碟子佐酒菜,估计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个朱敛,对于郑大风主动要求在落魄山看门,陈平安就心安几分。

估计朱敛到时候不会少往山脚跑,两个人一旦开始小酌侃大山,估计郑大风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门神将的风采吧

陈平安返回竹楼那边,崔姓老人站在二楼,扯了扯嘴角,转身走入屋子。

陈平安头皮发麻,仍是登上二楼。

老人在屋内盘腿而坐,调侃道:“不谢我送你一程,让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风景”

陈平安与他相对而坐,板着脸道:“昧良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老人点点头,道:“可以理解,几年没敲打,皮痒胆肥了。”

陈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讥笑道:“还跑就不怕我一拳将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让阮邛一铁锤把你砸回落魄山”

陈平安额头渗出汗水。

老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抛给陈平安,道:“你学生留给你的。”

陈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随手一拳已至,哪怕陈平安其实心生感应,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个五境巅峰的武夫,还不如当年三境武夫来得机敏难怪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吃灰。”

陈平安将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后剑仙,脱了靴子,身形佝偻,看似拳架松垮,拳意内敛,实则筋骨骤然舒展,关节如爆竹响动,以至于身上青衫随之一震,四周灰尘砰然散乱起来。

如果朱敛在这里,一定要大吃一惊,然后开始溜须拍马,说一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陈平安这些年“不练也练”的唯一拳桩,就是朱敛独创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门一开,春雷炸响”。陈平安如今虽未大成圆满,却也已经极其神似打熬数十年的朱敛。

然后陈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摆出一个学自藕福地国师种秋的校大龙拳架,出拳之姿,却是铁骑凿阵式。他招呼老人道:“来!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脚老人缓缓起身。

竹楼一震,四周浓郁灵气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骤然而至,一记膝撞砸向还在抬头直腰的老人的脑袋。

老人轻描淡写伸出一手,按住陈平安膝盖,随手一推,将陈平安甩出去。老人依旧是缓缓起身,在这个过程当中,速度不增一分,不减一毫,就那么站直,气定神闲。

陈平安被摔出去后,却不显狼狈,反而双脚脚尖在那堵竹楼墙壁之上,轻轻一点,飘然落地,皱眉道:“六境”

老人显然是不屑回答这个幼稚问题。

只见老人略作思量,便与陈平安如出一辙,以猿形拳意支撑神气,再以校大龙拳架撑开身形,最后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来教教你。”

陈平安双膝微蹲,一脚后撤,双手画弧如行云流水,最终由掌变拳,摆出一个老人从未见识过的古怪姿势,道:“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声。

一拳递出。

陈平安竟是当场晕厥过去,骂娘的言语,只能出口半句。

因为老人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别说六境,说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负后,微笑道:“不好意思,没收住拳。”

并非是老人故意戏弄陈平安,而是天大的实话。

这几年老人在这栋写满符箓的竹楼,以文火温养一身原本至刚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这小兔崽子的拳意稍稍牵引,那一拳,有那么点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极力克制之下,仍是只能压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叹息一声,走到屋外廊道。

虽然重归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后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经视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当初是他自己面对掌教陆沉,放弃了跻身十一境的那一线机会,以此换来两个年轻人的安稳,虽然不后悔,可岂会没有半点遗憾

老人转头瞥了眼屋内的年轻人,收回视线后,想了想,又过去踹了陈平安一脚,将其打得清醒过来,不等陈平安说什么,老人又是一脚踢中他额头,可怜陈平安又晕死过去。老人嘀咕道:“以后要是没本事跻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回到廊道,觉得神清气爽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将孙子关在书楼小阁楼后搬走梯子的那段岁月,每当那个孙子学有所成,老人便老怀欣慰,只是却不会说出口半个字。有些最真心的言语,例如失望至极,或是开怀至极,尤其是后者,身为长辈,往往都不会与那个寄予厚望的晚辈说出口,如一坛摆放在棺材里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坛酒也再无机会重见天日。

老人对陈平安如何

裴钱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独朱敛知道。

所以朱敛才不会有向老人请教拳法的念头。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巅,有一老一少,教拳与学拳,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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