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江清月近人》:十年之约已过半
竹楼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裴钱被惊醒后,立即穿好衣裳,配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冲出门去。
粉裙女童晚于她半步,也打开了屋门,见着了裴钱快步奔出院子的灵巧背影,便瞅出些异样,赶紧掠去,跟上裴钱,果然看到裴钱板着脸,杀气腾腾,一边跑一边嘀嘀咕咕。粉裙女童大致清楚裴钱的脾气,赶紧劝说道:“可别冲动啊,老爷早些年在山上练拳,一直是这样的。”
粉裙女童倒不是不心疼自家老爷,而是知晓轻重利害,不愿意裴钱在竹楼那边吃亏,何况崔老先生,对老爷真没坏心。
裴钱埋头狂奔,握紧行山杖,气呼呼道:“老王八蛋真是要造反,这座山头都是我师父的,竹楼更是我师父的,老家伙死皮赖脸霸占着二楼不说,师父才刚刚上山,就被两三拳打晕过去,一睁眼,不过是与我们聊了会儿,没过多久,就又挨了拳头,现在又来!师父是回家乡享福的,不是给老家伙欺负的!”
裴钱越说越恼火,不断重复道:“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粉裙女童到底是一条跻身了中五境的火蟒精魅,轻灵飘荡在裴钱身边,怯生生道:“崔老先生真要造反,我们也没辙啊,咱们打不过的。”
裴钱歪头吐了口唾沫,没有放缓脚步,咬牙切齿道:“那就不打架,我跟老王八蛋讲理去!我就不信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不厚道的客人,欺负我师父好说话不是我裴钱可不是什么善茬!我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是崔东山的大师姐!”
粉裙女童倒退着飘荡在裴钱身边,瞥了眼裴钱手中的行山杖,腰间的竹刀竹剑,欲言又止。
裴钱住处附近,青衣小童坐在屋脊上,打着哈欠。这点小打小闹,不算什么,比起当年他一趟趟背着浑身浴血的陈平安下楼,如今竹楼二楼那种“切磋”,就像从边塞诗翻篇到了婉约词,不值一提。裴钱这黑炭,还是江湖阅历浅啊。
郑大风和朱敛在院中饮酒赏月,不聊陈平安,只聊女人,不然两个大老爷们,大晚上聊一个男人,太不像话。
朱敛聊那远游桐叶洲的隋右边,聊太平山女冠黄庭,聊大泉王朝还有一个名叫姚近之的狐媚女子,聊桂夫人身边的侍女金粟,聊那个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
郑大风便聊了已经叛出神诰宗的贺小凉,不幸跌入山下泥泞中的正阳山仙子苏稼,大骊那位身材矮小却风情万种的宫中娘娘。后来扯远了,郑大风还聊到了早年给骊珠洞天看大门那会儿,在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出彩女子,有泥瓶巷顾氏,更早几十年,还有杏巷一位妇人,前些年才当上了龙须河的河婆,成为山水神祇后,得以返老还童,恢复了年轻时候的姿容,长得真是不赖,可就是嘴巴刻薄了点,吵起架来,比他嫂子还要厉害几分。
郑大风抿了口酒,咂巴咂巴嘴,满脸陶醉,道:“月夜清风,与挚友畅饮,说尤物美妇,真是神仙日子。”
桌上这套青瓷酒具,有些年月了,一看就是小镇一座龙窑烧造出产的贡品,几近完美。作为大骊宋氏的御用贡品,按照惯例,稍有瑕疵的次品,一律会被窑务督造官衙署的官吏严格筛选出来,敲碎后丢在老瓷山。郑大风爱喝酒,脑子又灵光,偷偷弄来些本该搁置在大骊皇宫的瓷器,不难。对于郑大风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药铺杨老头当年估计都不稀罕动一下眼皮子。
朱敛正提起酒壶,往空荡荡的酒杯里倒酒,突然停下动作,放下酒壶,却拿起酒杯,放在耳边,歪着脑袋,竖耳聆听,眯起眼,轻声道:“富贵门户,偶闻瓷器开片之声,不输市井巷弄的杏叫卖声。”
朱敛听过了那一声细微声响,双指拈住酒杯,笑语呢喃道:“小器大开片,仿佛乡野少女,情窦初开,兰香草。大器小开片,宛如倾国美人,策马扬鞭。”
郑大风听着这些颇为醋酸的文人措辞,竟是半点不觉得别扭,反而跟着朱敛一起怡然自得。照理说,一个老厨子,一个看门的,就只该聊那些屎尿屁和鸡毛蒜皮才对。
明月朗朗,清风习习。
对坐两人,心有灵犀。
人间美事,不过如此。
郑大风笑道:“朱敛,你与我说老实话,在藕福地混江湖那些年,有没有真心喜欢过哪位女子”
朱敛轻轻放下酒杯,感慨道:“喜欢女子之时,岂可不真心,岂敢不用心。只是家国江湖,处处事事,身不由己。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总觉得男女情爱,风流极致犹嫌小,而捭阖,功高盖世,力挽狂澜,青史留名,这些个词,早年在书上一瞧见就像……”
郑大风顺嘴接话道:“就跟一条老光棍在深山老林,窥见了美人出浴图,一下子就热血上头了。”
朱敛赶紧给双方倒满酒,就凭这句话,就该满饮一杯。
两人轻轻碰杯,朱敛一饮而尽,抹嘴笑道:“与挚友的碰杯声,比那豪阀女子沐浴脱衣声,还要动人了。”
郑大风问道:“如此天籁,你真听过”
朱敛点点头,道:“过眼云烟,俱往矣。”
郑大风心悦诚服,竖起大拇指,赞道:“高人!”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个武夫,怎么只要厮混在一起,既不聊武学,也不大碗吃肉,偏偏聊那吃也不能吃还最耗钱财的女子女子长得再好看,又能如何凡俗夫子,即便如似玉,能开多久人老珠黄又需要几年便是山上女修,再好看,可好看能当饭吃吗能当神仙钱买法宝吗青衣小童觉得这两人的江湖,真俗气,太无趣。
关键是郑大风也好,朱敛也罢,分明都是东宝瓶洲最出类拔萃的纯粹武夫,明明如此爱慕女子颜色,又偏偏身边一个佳人也无。
世俗江湖,所谓的江湖宗师,哪怕不过六境七境,想要偎红倚翠的话,还不简单
青衣小童后仰倒去,用双手做枕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平安就能跟他们做朋友,而且是真正的朋友。
竹楼那边,裴钱见着了站在二楼廊道的光脚老人。
老人笑问道:“怎么,要给你师父打抱不平”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道:“老先生,咱们都是混江湖的英雄好汉,所以要讲道义,要知恩图报,对吧”
老人没有说话。
他俯瞰着这个怎么看怎么都是块武运坯子的黑炭丫头,有些纳闷:陈平安这家伙别的不说,眼光还是有点的,不该瞧不出裴钱的天资根骨才对,怎么就舍得不用心雕琢这块绝世璞玉怎的就由着楼底下这个小惫懒货吃不住疼,就真不去刻苦习武了,成天想着一夜练出绝世剑术,两天练出个天下无敌
只是小丫头认了陈平安当师父,还算死心塌地,那么老人就不好随便插手,这才是真正的江湖道义。哪怕小黑炭每天游手好闲,暴殄天物,老人也只能等到陈平安返回落魄山,才好说道一二。至于最后陈平安如何对裴钱传授武学,依旧是这对师徒二人的自家事。
老人不说话,裴钱就越没有底气,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喊上老厨子都没用,还是怪自己那套疯魔剑法太难练成,否则哪里容得老王八蛋如此嚣张跋扈,早打得他跪地磕头,给自己师父认错了。
只是裴钱今儿胆子特别大,就是不愿转头走人。
粉裙女童扯了扯裴钱的袖子,示意她见好就收。
裴钱轻轻拍掉粉裙女童的手,昂首挺胸,大声道:“老先生,咱们下五子棋,规矩由我来定,谁赢了听谁的,敢不敢”
老人面无表情道:“不敢。”
裴钱愣在当场。
老人突然说道:“是不是哪天你师父被人打死了,你才会用心练武然后练了几天,又觉得吃不消,就干脆算了,只要每年像是去给你师父爹娘的坟头磕头那样,跑得殷勤一些,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裴钱眼泪盈盈,紧抿起嘴,伸手死死握住腰间刀柄。
就在此时,一袭青衫摇摇晃晃走出屋子,斜靠着栏杆,对裴钱挥挥手道:“回去睡觉,别听他的,师父死不了。”
裴钱泫然欲泣道:“万一呢”
陈平安气笑道:“那就上楼,师父让他帮你揉拿筋骨,就跟隋右边当时在老龙城差不多,要不要我数到三,如果还不回去睡觉,就把你抓上来,想跑都跑不了,以后师父也不管你了,一切交由老前辈处置。”
陈平安刚数了个一,裴钱就开溜了,一边跑一边嚷嚷道:“没有万一,哪有什么万一,师父厉害着哩。”
老人冷笑道:“良心也没几两。”
陈平安咳嗽几声,眼神温柔,望着两个小丫头片子远去的背影,笑道:“这么大孩子,已经很好了,再奢望更多,就是我们不对。”
老人摇头道:“换成寻常弟子,晚一些就晚一些,裴钱不一样,这么好的苗子,越早吃苦,苦头越大,出息越大。十三四岁,不小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拿到那本《撼山谱》,开始练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我才是裴钱师父,你说了不算。”
老人斜眼道:“怎么,真将裴钱当女儿养了你可要想清楚,落魄山是需要一个无法无天的富家千金,还是一个筋骨坚韧的武运坯子。”
陈平安双手放在栏杆上,道:“我不想这些,我只想着裴钱在这个岁数已经做了许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抄书啊,走桩啊,练刀练剑啊,够忙的了,又不是真的每天在那儿游手好闲,那么总得由她做些她喜欢做的事情。”
老人问道:“小丫头的那双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摇头道:“从藕福地出来后,就是这样了。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好像在她眼睛里动了手脚,不过应该是好事。”
老人不是拖泥带水的人,问过了这一茬,不管答案满不满意,立即换了一茬询问:“这次去往披云山,谈过心后,是不是又手欠了,给魏檗送了什么礼物”
陈平安有些尴尬,没有隐瞒,轻声道:“一块杜懋飞升失败后坠落人间的琉璃金身碎块。”
老人是见过世面的,直接问道:“多大”
陈平安回答道:“孩子的拳头大小。”
陈平安本以为老人要骂他败家,不承想老人点点头,说道:“不能只欠魏檗的人情,不然将来落魄山众人,在心境上被你连累,一辈子寄人篱下,抬不起头来看那披云山。”
老人又问:“知不知道我为何两拳将你打到溪畔的阮秀身前”
陈平安摇头。
老人说道:“阮秀当年跟随粘杆郎去往书简湖,知道吧”
陈平安点头道:“差点碰面。”
老人嗤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她宰了一个大骊势在必得的少年连阮秀自己都不太清楚,那个少年,是藩王宋长镜相中的弟子人选。当初在芙蓉山上,大局已定,拐走少年的金丹地仙已经身死,芙蓉山祖师堂被拆,野修都已毙命,而大骊粘杆郎却完好无损,你想一想,为何没有带回那个本该前途似锦的大骊北地少年”
陈平安是真不知道这一内幕,陷入沉思。
老人泄露了一些天机,道:“宋长镜相中的少年,自然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大骊粘杆郎之所以找到此人,在于此人早年破境之时,还是武道的下三境,就引来数座武庙异象,而大骊向来以武立国,武运起伏一事,无疑是重中之重。虽说最后阮秀帮助粘杆郎找了三位粘杆郎候补,可其实在宋长镜那边,多多少少是被记了一笔账的。”
陈平安疑惑道:“跟我有关”
老人差点又是一拳递去,想要将这个家伙直接打开窍。
陈平安心有所动,已经横移出去数步,竟是逆行那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并且无比自然。
老人稍稍消气,这才没有继续出手,说道:“你只争‘最强’二字,不争那武运,可是阮秀会这样想吗天底下的傻闺女,不都是希望亲近的身边男子,尽可能得到万般好处在阮秀看来,既然有了同龄人蹦出来跟你争抢武运,那就是大道之争,她是怎么做的打死算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陈平安神色黯然。
老人一手负后,一手摩挲栏杆,道:“我不乱点鸳鸯谱,只是作为上了岁数的过来人,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拒绝一位姑娘,你总得知道她到底为你做了哪些事情,知道了,到时候仍是拒绝,与她原原本本讲清楚了,那就不再是你的错,反而是你的本事,是另外一位女子的眼光足够好。可是你如果什么都还不清楚,就为了一个自个儿的问心无愧,看似铁石心肠,实则是蠢。”
老人转头问道:“这点道理,听得明白”
陈平安点点头,答道:“听得明白。”
老人又问:“那该怎么做”
陈平安说道:“不知道。”
老人一挑眉头。
陈平安见机不妙,身形飘荡而起,单手撑在栏杆,向竹楼外一掠出去,却不是直线轨迹,猛然间使了一个千斤坠,落在地面,同时不惜使出一张方寸缩地符,又一拍养剑葫,让初一、十五护住自己身后,再驾驭剑仙先行一步,重重踏地,身如奔马,踩在剑仙之上,坚决不御剑去往那视野开阔的云海之上,而是紧贴着地面,在山林之间,绕来绕去,快速远遁。
一气呵成,显然是早就打好腹稿的逃跑路线。
二楼老人没有出拳追击,道:“若是对待男女情爱,有这跑路本事的一半,你这会儿早就能让阮邛请你喝酒,大笑着喊你好女婿了吧。”
夜幕中,寅时末。
天即将亮。
陈平安独自坐在临近落魄山山巅的台阶上。
一身酒气的朱敛拾阶而上,坐在陈平安脚边,转头笑道:“少爷,有家不得回,确实惨了些。”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朱敛问道:“天快亮了,如果少爷不困,不如我们一起去趟龙泉新郡城,去接了那位如今算是半个落魄山子弟的外乡少女实不相瞒,老奴这副尊荣,是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落魄山的山上人,但是那户人家也提了要求,希望落魄山的主事人,能够露一面,不然他们不敢就这样让那少女离家入山。所以说还是得少爷你亲自出马。”
陈平安点头笑道:“行啊,刚好会路过北边那座风凉山,我们先去董水井的馄饨铺子瞧瞧,再去那户人家接人。”
朱敛呵呵笑道:“那咱们还可以路过龙泉剑宗的祖山呢。”
陈平安一脚轻轻踹去,朱敛不躲不闪,硬挨了一下,“哎哟”一声,叫道:“我这老腰哦。”
陈平安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悠扬。
那匹并未拴起的渠黄,很快就奔跑而来。
陈平安没有翻身上马,只是牵马而行,缓缓下山。他只是习惯了与渠黄相依为命游历四方而已。
陈平安问道:“郑大风睡了”
朱敛搓手笑道:“未必,估计大风兄弟这会儿还躺在被窝里,看我借给他的一本神仙书吧。”
陈平安黑着脸,后悔有此一问,赶紧转移话题,问:“那郡城少女姓甚名谁”
朱敛答道:“岑鸳机。”
陈平安说道:“挺怪的一个名字。”
朱敛继续道:“这么一位豆蔻少女,身材高挑,比老奴还要高不少,瞧着纤细,仔细观察之后,就发现腴瘦得当,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尤其是一双长腿……”
陈平安无奈道:“你是给落魄山挑弟子,还是给自己挑媳妇”
朱敛喟叹道:“老奴是有心杀贼惜无力啊。”
陈平安瞥了眼朱敛,问:“一个远游境武夫,你自己信吗”
朱敛改口道:“那就是老当益壮,有力杀贼,没奈何洁身自好,无心杀贼”
陈平安说道:“以后她到了落魄山,你和郑大风,别吓着她。”
朱敛笑道:“少爷未免太小瞧我和大风兄弟了,我们才是世间顶好的男儿。”
陈平安停步不前,将咫尺物交给朱敛,道:“我自己去郡城那边接人,地址我记得。将咫尺物交给郑大风,他晓得开山之法,本就是他送给我的,我并未重新炼化。这里边的酒水,还有一些草书字帖,以及许多小件的古董珍玩,各自应该埋在何处,放在何地,你朱敛是行家,与郑大风一起谋划谋划,我信得过你们的眼光。”
朱敛只得接过了那块咫尺物素白玉牌,转身登山,好心提醒道:“接到了岑鸳机,少爷不用着急赶路,适宜踏秋,赏景缓行,莫要错过了沿途景色。就是……小心阮师傅误会了少爷。”
陈平安刚想要让朱敛陪在身边,一起去往龙泉郡城,佝偻老人如一缕青烟,转瞬间就已经消逝不见。
陈平安牵马下山,忧心忡忡。
随后一人一骑,跋山涉水,只是比起当年跟随姚老头风餐露宿,上山下水,顺利太多。除非是陈平安故意想要马背颠簸,拣选一些无主山脉的险峻小路,不然就是一路坦途。两种风景,各自得失,入眼的画面是好还是坏,就不好说了。
在一天黄昏中,陈平安牵马来到风凉山的半山腰,找到了那家馄饨铺子,见着了身材愈发高大的董水井。
董水井满脸笑意,也无太多热情寒暄,只说稍等,就去后厨亲手烧了一大碗馄饨,端来桌上,坐在一旁,看着陈平安在那边细嚼慢咽。
陈平安笑着感慨道:“如今就只能希冀着这馄饨味,不要再变了,不然庄稼地无人耕作,小镇的熟面孔越来越少,陌生的邻居越来越多,处处起高楼,说好也不好。”
董水井笑着不说话。
除了齐先生之外,李二,还有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少数几个早年真正“看得起”他董水井的人。
尤其难能可贵的,还在于陈平安当初与林守一相伴远游,而董水井主动选择放弃了去大隋书院求学的机会,照理说陈平安与林守一更加亲近,可是跟他董水井相处起来,还是两个字——真诚,既不故意拉拢关系,刻意热情,也从不为之疏远,看轻了他满身铜臭。
董水井会珍惜的。
陈平安依旧像上次返乡与董水井相聚时差不多,聊了山崖书院那拨人的近况,也说些自己远游别洲的趣闻。董水井也说了自己在风凉山和龙泉郡城的事情。
久别重逢,双方的故人故事,都在一碗馄饨里边了。
听说陈平安第一次去龙泉郡城,董水井便打算稍早些打烊,关了铺子,只是一想到有可能会有香客赶夜路下山,就将钥匙交给店里伙计,这才陪着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往北边的郡城行去。那边,灯火辉煌如昼,远远望去,就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董水井又问了大骊铁骑南下后东宝瓶洲中部的形势。
陈平安一一说了。
董水井轻声道:“大乱之后,商机蛰伏其中,可惜我本钱太少,在大骊军伍中,也谈不上什么人脉,不然真想往南边跑一趟。”
陈平安想了想,道:“在书简湖那边,我认识一个朋友,叫关翳然,如今已是将军身份,是位相当不错的世家子弟,回头我写封信,让你们认识一下,应该对胃口。”
董水井直截了当道:“行啊,若是真做成了买卖,就从我那边,抽一成给你。”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董水井笑道:“还担心你会拒绝。”
陈平安也笑了,道:“那以后还怎么与你做朋友”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参与经营牛角山包袱斋留下来的仙家渡口,如何分成,你说了算,你只管使劲压价,我所求不是神仙钱,是那些跟随乘客走南闯北的……一个个消息。陈平安,我可以保证,为此我会尽力打理好渡口,不敢有丝毫怠慢,也无需你分心。不过这里边有个前提,若是你对那个渡口收益有预估,先说出来,如果我可以让你挣得更多,才会接下这个盘子,如果做不到,我便不提了,你更无需愧疚。”
陈平安思量一番,道:“行,那我先与人商量一下,回头报个价给你,在商言商,不会跟你客气。”
董水井微笑道:“已经跟我很客气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递给董水井一壶珍藏在方寸物当中寥寥无几的酒水,自己则摘下养剑葫,各自饮酒。陈平安说道:“其实当年你没跟着去山崖书院,我挺遗憾的,总觉得咱们俩最像,都是穷苦出身,我当年是没机会读书,所以你留在小镇后,我有些生气。当然了,这很不讲理了,而且回头来看,我发现你其实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有机会跟你说这些心里话,不然就只能一直憋在心里了。”
董水井喝了口酒,道:“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读书凑合,不算太差,可是绝对比不上林守一,不如做点自己擅长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你们俩都这么喜欢李槐的姐姐啊。”
董水井脸色微红,不知是几口酒喝的,还是因为别的。
董水井喝了一大口酒,小声道:“有一点我肯定现在就比林守一强,如果我和林守一,李柳哪个都瞧不上,到时候林守一肯定会气个半死,而我不会,只要李柳过得好,我还是会……有些开心。当然了,不会太开心。很开心这种骗人的话,没必要瞎扯,否则就糟蹋了手中这壶好酒。但是我相信怎么都比林守一看得开。”
陈平安点点头。
董水井提起手中酒壶,问:“很贵吧”
陈平安笑道:“真是不便宜。”
董水井小喝了一口,笑道:“那就越来越好喝了。”
陈平安哈哈大笑,道:“像我!”
两个出身相似的同乡人,就这样闲聊着,徒步而行,一路往北。
到了龙泉郡城南门,有城门武卒在那边查看版籍。陈平安倒是随身携带,只是不承想董水井不过是象征性拿出户籍文书,城门武卒的小头目接也没接,随便瞥了眼,便笑着与董水井寒暄几句,就直接让两人入城了。
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说话。
显然董水井比自己想象的混得更好一些。
郡守吴鸢,国师崔瀺的弟子,寒族出身的官场俊彦。窑务督造官,曹氏子弟。县令,袁氏子弟。风凉山之巅的山神庙神祇,龙泉郡城几位腰缠万贯的富豪。与董水井这个卖馄饨起家的年轻人,竟然都熟稔。
董水井将陈平安送到那户人家所在的街道,然后双方分道扬镳。分别前董水井说了自家地址,欢迎陈平安有空去坐坐。
陈平安看着年轻人的高大背影,沐浴在晨曦中,朝气勃勃。
根据董水井的说法,龙泉郡城,如今只需要看住在哪条街巷上,就可以大致看出家底的深浅了。
陈平安所在这条街道,名为嘉泽街,多是大骊寻常的殷实人家,来此购买宅邸,地价不低,宅子不大,谈不上实惠,难免有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董水井也说了,如今嘉泽街北边一些更富贵气派的街道,最大的大户,正是泥瓶巷的顾璨他娘亲,看她那一买就是一片宅子的架势,说明不缺钱,只是来得晚了,好些郡城寸土寸金的风水宝地,她有钱也买不着,听说如今在打点郡守府邸的关系,希望能够再在董水井那条街上买一栋大宅。
这位衣锦还乡的妇人曾经带着那几位婢女,去风凉山那边烧香拜神,路过了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听说董水井曾经也上过学塾后,便与他聊了几句,询问董水井在郡城是否有落脚地儿,若是攒了些银子,她与郡守府关系很熟,可以帮忙问问看。只是言语之中的倨傲,气坏了店里的两个伙计。董水井一个做生意的,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开门迎客百样人,自然不以为意,也就任由妇人显摆她的风光,只说自己有住处,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宅子小些没关系。妇人当时的眼神,便有些怜悯。
后来郡守府一位管着一郡户籍的实权官员,亲自登门,问董水井能否卖出那栋闲置的大宅子,说是有位顾氏妇人,出手阔绰,是个冤大头,这笔买卖可以做,可以挣不少银子。董水井以已经有京城显贵瞧上了为理由,婉拒了那位官员。可卖可不卖,董水井就不卖了。
顾氏妇人,想必怎么都弄不明白,怎的她明明出了那么高的价钱,也买不着一栋空着的宅子。
如今在龙泉郡城,董水井家底越来越厚,人脉越来越宽,但是很奇怪,“董半城”的名声反而越来越小,短短一两年,好像郡城就没了这么一号大地主。
其实这才能够说明,董水井是真有钱了。
在规模不大的那栋宅子门前,陈平安与门房禀明情况,说自己是从落魄山来的,叫陈平安,来接岑鸳机。
门房将信将疑,陈平安只得拿出那份通关文牒,但是没有交给门房,只是摊开了一些,给门房看清楚了姓名籍贯,不然其余那些两洲诸国的钤印官印,太吓人。
门房这才去禀报。
很快有四个人一起赶来大门这边,见到了在门外牵马而立的陈平安,他们赶紧跨过门槛。
三男一女,中年人与他两儿一女,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中年男子也算一位美男子,兄弟二人,差着五六岁,亦是十分英俊。其中那位少女,应该就是岑鸳机,听朱敛说才十三岁,可是亭亭玉立,身段婀娜,瞧着已是十七八岁女子的模样,眉眼已开,容颜确实有几分似隋右边,只是不如隋右边那般清冷,多了几分天然妩媚,难怪小小年纪,就会被觊觎美色,连累家族搬出京畿之地。
陈平安再次自报名号,用大骊官话,而不是龙泉当地方言。
那位中年男子深深作揖道:“岑正拜见落魄山陈仙师。”
直起腰后,岑正道歉道:“事关重大,岑正不敢擅自与家族他人提及仙师名讳。”
陈平安摇头道:“无妨。”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少女,问道:“可有言语要与家人说到了落魄山后,你便不可能随随便便下山入城。哪怕是书信往来,也会有些山头规矩要讲。所以你有话要说,我可以等你说完。”
岑鸳机摇摇头。
陈平安牵马转身,道:“那就走了。”
既没有登门喝口热茶,也没有给岑家男人吃什么定心丸,陈平安就这样带着少女离开了街道。
到了另外一条街道的一座府邸,陈平安让少女看着马匹,在门外等候。
少女默默点头。
这座府邸,名为顾府。
如今在龙泉郡城名气挺大,传说是一位极有钱的妇人,并且在大骊靠山极大。
门房一听说“陈平安”三个字,赶紧领着貌不惊人的青衫年轻人,直接入了府。陈平安见到了顾璨的娘亲,喝了一杯茶水,又在顾氏的挽留下,任由一个对自己充满敬畏神色的原春庭府婢女,再添了一杯,缓缓喝尽,与顾氏详细聊了顾璨在书简湖以南大山中的经历,让顾氏宽心许多,这才起身告辞离去。顾氏亲自送到宅子大门口,陈平安牵马后,顾氏甚至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陈平安笑着说了一句“婶婶真的不用送了”,她这才罢休。
一男一女渐渐远去,顾氏看了眼那个不知根脚的少女背影,似有所悟,转头瞥了眼身后大门那边,她从青峡岛带回的貌美婢女,然后姗姗而行,走回大门,拧了婢女耳朵一下,笑骂道:“不争气的玩意,给一个乡野少女比了下去。”
妙龄婢女其实姿色颇为出彩,便有些无辜。
陈平安带着名为岑鸳机的京畿少女,一路往南返回群山,一路上并无言语交流。
少女其实一直在偷偷观察这个朱老神仙嘴中的“落魄山山主”。
只是她看来看去,也没看出门道,便有些失望。
本以为是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不然就是位名士风流的儒雅男子。
哪里想到,会是个形神憔悴的年轻人,瞧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嘛。
一路上,陈平安走在前边,松开马缰绳,反复思量着崔东山留给自己的那封信。事关重大,加上有些事情,顺着某条脉络,能延伸出去千万里,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位脚力不济的少女。
等到陈平安回过神,已经身在大山中,这才转过头去,发现一瘸一拐而行的少女眉头紧蹙,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
陈平安歉意道:“对不起,想事情想出神了。”
岑鸳机抿起嘴唇,仍是一言不发。
她心中愤愤,想着这个家伙肯定是故意用这种蹩脚法子,以退为进,好假装他与那些登徒子不是一类人。
她一定要多加小心!到了落魄山,尽量跟在朱老神仙身边,莫要遭了这个陈姓年轻人的毒手!只要见到了老神仙,她应该就安全了。
陈平安见她不说话,只得问道:“会骑马吗”
她摇头。
会也不骑!天晓得这个看似憨厚实则油滑的浪荡子,是不是借此机会,偷看那些登徒子都想看到的画面
山上人,真是城府深沉,比京畿那些心计肤浅的色坯,实在是道行高深太多了。
少女不断告诫自己:岑鸳机,你一定要小心啊。
陈平安哪里知道这个少女此刻的脑子想岔了十万八千里,便说道:“那咱们就走慢点,你要是想休息,就告诉我一声。”
瞧瞧,先做恶人,再来柔情,环环相扣,层出不穷的手段。
少女愈发肯定,这个家伙,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总觉得少女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深意。
转过身,牵马而行,陈平安揉了揉脸颊,怎的,真给朱敛说中了如今自己行走江湖,务必小心招惹风流债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犹豫要不要先让岑鸳机独自去往落魄山,他自己则去趟小镇药铺。
一见到那人喝酒,少女环顾四周,四下无人的荒郊野岭,她有些欲哭无泪,该不会是这个家伙要打着醉酒的幌子,做那歹事吧
陈平安吃一堑长一智,察觉到身后少女的呼吸絮乱和步伐不稳,便转过头去,果真看到了她脸色惨白,便别好养剑葫,说道:“停步休息片刻。”
岑鸳机一看到那家伙喝过了酒,放好了酒葫芦,果然就要出手了!
她一下子哭出声,掉头就跑,晃晃悠悠,慌不择路。
陈平安挠挠头,喃喃道:“走到一半,想家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只得牵马缓行,就想着总不能将她一个人晾在深山中,要不就将她送出大山以外的官道,让她独自回家一趟,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让家人陪伴去往落魄山便是。
陈平安刚要提醒她走慢些,结果就看到岑鸳机一个身形踉跄,摔了个狗吃屎,然后趴在那边号啕大哭,反复嚷着不要过来,最后转过身,坐在地上,拿石子砸陈平安,大骂他是色坯,不要脸的东西,一肚子坏水的登徒子,她要与他拼命,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陈平安蹲在远处,捂着额头。
陈平安站起身,轻轻跺脚,无奈道:“魏檗,帮个忙!我知道你在看着这边,笑话看够了吧”
转瞬之间。
一袭白衣、耳垂金环的魏檗潇洒出现,山间清风流转萦绕,衣袖飘摇如水纹。
陈平安再也不看那个少女,对魏檗说道:“麻烦你送她去落魄山,再将我送到真珠山。这匹渠黄也一并带到落魄山,不用跟着我。”
魏檗忍着笑,打了两个响指。
陈平安独自一人,已经来到真珠山之巅。
魏檗则陪着那个伤心至极的少女来到落魄山的山脚,那匹渠黄率先撒开蹄子,登山。
一身泥土的少女惊魂不定,还有些晕眩,弯腰干呕。
魏檗看也不看她一眼,抬头望向落魄山高处,微笑道:“岑鸳机,能够把陈平安当做浪荡子,你也算独一份了。”
少女后退几步,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你是”
寻常人,哪里有资格知晓一位大骊山岳正神的名讳。
魏檗笑而不语,率先登山。
少女犹豫了一下,拉开一段距离,默默跟在这位白衣神仙的身后。
到了朱敛和郑大风的院子,魏檗幸灾乐祸,将此事大略说了一遍,郑大风捧腹大笑,朱敛抹了把脸,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岑鸳机见着了那位最熟悉的朱老神仙,才放下心来。
只是不知道为何,三位世外高人,如此神色各异。
陈平安走下真珠山,去了小镇,这次总算没有吃闭门羹,被那个名为石灵山的少年领着走到了后院。
杨老头坐在台阶那边,依旧是抽着旱烟在那儿吞云吐雾。
陈平安没来由想,这般场景,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了又想起当年自己选中落魄山后,为何说及姚老头时,眼前这位老人,会流露出那副神色
陈平安心间有太多问题,想要跟这位老人询问。因为杨老头必然知道答案,就看老人愿不愿意说破,或者说肯不肯做买卖了。但是到最后,陈平安开口所问的不过是一句:“郑大风以后怎么办”
杨老头淡然道:“等等看。”
陈平安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坐着。
老人也不赶人。
不久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很快雨越下越大。
陈平安跟那个不情不愿的药铺少年石灵山,借了一把雨伞。
陈平安站在药铺门口的屋檐下,驻足看了许久的冷清街道,然后一步跨出,走入雨中。
离开了杨家药铺,去了趟那座既未毁弃也没启用的老旧学塾,陈平安撑伞站在窗外,望向里边。
耳畔似有琅琅书声,一如当年自己年幼,蹲在墙根旁听先生讲课。
离开了学塾,去了龙尾溪陈氏创立的新学塾,远比旧学塾更大,陈平安在牌坊楼外停步,转身离开。
走过家乡俗称螃蟹坊的那处地方,有圣人亲笔的四块匾额,儒家的“当仁不让”,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气冲斗牛”,陈平安仰头望去,绕行一圈。
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这几块匾额被大骊朝廷以秘术层层拓印,剥离了所有曾经蕴含其中的精气神,这几桩机缘,又不知落谁家。
其间仰头看着那个“希”字,想到崔东山在信上所说,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绪悠悠。
之后经过了那座铁锁井,如今被私人购买下来,成为禁地,已经不许当地百姓汲水,在外边围了一圈低矮栅栏。
陈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铁链的蜂尾渡青年,宫柳岛刘老成的弟子,一个身材高大、性情温和的黑衣青年,不单单是自己如此觉得,就连裴钱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后来陈平安之所以胆敢涉险登上宫柳岛,多亏了他——总觉得能教出这么个弟子的野修刘老成,不至于坏到烂肚肠,事实证明,陈平安赌对了。不过与刘老成的勾心斗角,每每事后想起,仍是会让陈平安心有余悸。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站在围栏外看着那口水井,有点像是当初在倒悬山,远远看着那道去往剑气长城的“天门”,那里有一个坐在石碑顶部的抱剑汉子,一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陈平安远游各地,觉得唯一能够跟脚下这座小镇比拼藏龙卧虎的地方,估计就只有倒悬山了,作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笔。
陈平安仰头望天。
收回视线后,去远远看了几眼分别供奉有袁、曹两姓老祖的文武二庙,一座选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坟,都很有讲究。
陈平安没有靠近祠庙,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么去的老瓷山,与它相距极远。不过在修缮一新的神仙坟那边,陈平安逛了很久,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已让大骊的能工巧匠,一尊尊一座座,重新竖立起来,修旧如新,不过尚未彻底完工,还有许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据说大骊朝廷打算继续扩建文武庙,然后将佛家菩萨、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祠庙内,到时候此地的文武庙,虽是县城祠庙,却会是整个大骊最恢宏壮观的文武庙,届时达官显贵必然会络绎不绝地前来烧香敬神。
其实最早是陈平安托付阮秀帮忙出钱修缮神像,搭建屋棚,不过很快就被大骊官府接管过去,此后便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陈平安当年还丢入过三枚金精铜钱,虽然如今急需此物,他却没有半点想要追寻线索的念头,若是还在,就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给稚童、村民无意间撞见了,成了他们的意外之财,也算缘分。不过陈平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前些年当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就为了寻觅祖传宝贝和天材地宝,然后拿去牛角山包袱斋卖了换钱,再去龙泉郡城买豪门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个个过上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陈平安没觉得他们这般做就是错了,只是觉得即便要卖,也该晚一些出手,同样是一件仙家器物,晚卖几年,翻几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斋为何要与清风城许氏一样,当初主动撤出龙泉郡,放弃一座耗资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为大骊宋氏做嫁衣裳
陈平安一开始,是觉得包袱斋押注押错了,押在了朱荧王朝身上,现在看来,极有可能是当初低价收购了太多的小镇宝贝,所赚神仙钱,已经多到了连包袱斋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的地步,所以当东宝瓶洲中部形势明朗后,包袱斋就权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为各处铺子向大骊铁骑换取一张护身符,就等于和大骊宋氏多续上了一炷香火,从长远来看,包袱斋说不定还会赚更多。
陈平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与官家做偏门生意,来钱快,去也快,终非正道。至于如何做不偏财的买卖,如今陈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龙城孙嘉树、珠钗岛刘重润这几位,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将来有机会可以问一问。
神仙坟格局变了许多,故地重游,许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却已经有了凉亭、观景台。
陈平安在一座翘檐小亭子中歇脚。
匠人的众多帮手当中,夹杂着不少当年迁徙到龙泉郡的卢氏遗民,陈平安当年见过许多刑徒,因为落魄山建造山神庙和烧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当年,如今在神仙坟忙碌打杂的这拨遗民,多是少年和青壮,依旧言语不多,只是身上没了最早的那种心如死灰,大概是年复一年,在苦日子里边各自熬出了一个个小盼头。
于禄,谢谢,一位是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一位是山上仙家的天之骄子,不能说是漏网之鱼,其实是崔瀺和大骊娘娘各自拣选出来的棋子,一番幕后交易往来,结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书院的学子。
于禄跟高煊关系很好,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一个流亡他乡,一个在敌国担任质子。
至于谢谢,前些年确实是给崔东山欺负惨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会插手他陈平安和裴钱的事情,陈平安也不会仗着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就指手画脚。
如何对他人给予善意,是一门大学问。
不是“我觉得”三个字,就可以弥补所有因为好心办坏事带来的后果。
当初与马苦玄厮杀的地方,格局大变,外人已经无法涉足。魏檗提过一嘴,神仙坟和老瓷山两地,白天随便游览,并无禁忌,只是晚上阴阳家和墨家大修士就会出现,设置阵法,负责牵连山根水运,到时候就不适合夜游了。
没能重返那处与马苦玄拼命的“战场遗址”,陈平安有些遗憾,沿着一条经常会在梦中出现的熟悉路线,缓缓而行,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这才重新动身,去了趟并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铸剑铺子。听说有位被风雪庙驱逐出门的女子,认了阮邛做师父,在此修行,顺便看守“祖业”,连握剑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为了向阮邛证明与以往做了了断。陈平安沿着那条龙须河缓缓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颗蛇胆石了,机缘稍纵即逝。陈平安如今还有几颗上等蛇胆石,五颗还是六颗来着倒是普通的蛇胆石,原本数量众多,但如今所剩不多。
陈平安没有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过那座早已拆去桥廊恢复原貌的石拱桥,去找那座小庙。当年庙内墙壁上,写了许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陈平安、刘羡阳和顾璨的,三人扎堆在一起,写在墙壁最上头的一处空白处,梯子还是刘羡阳偷来的,木炭则是顾璨从家里拿来的。结果陈平安走到那边,发现供人歇脚的小庙没了踪迹,好像就从未出现过,这才记起已经被杨老头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名堂。
回到龙须河畔,陈平安顺流而下。对面的道路,已经拓宽为龙泉郡驿路之一,曾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的离乡之路,最早的时候,身边就只跟着一个红袄小姑娘。他一路照顾着小姑娘,走过青山绿水。可事实上,何尝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撑着泥腿子少年小师叔的心境,才让他能够远游他乡,一直没有放弃。
陈平安路过一座被大骊朝廷纳入正统的水神祠庙,几无香火,名分也怪,好像只是有了金身和祠庙,连别国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为连一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到现在都没几个人搞得清楚,这到底是座河神庙,还是座神位垫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条铁符江的江神庙,建造得无比壮观,小镇百姓宁肯多走百余里路途,去江神娘娘那边烧香祈愿。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听小镇老人讲,祠庙那位娘娘塑像,长得实在是太像杏巷一个老姨婆年轻时候的模样了。老人们,尤其是街巷老妪,一有机会就跟晚辈使劲念叨,千万别去烧香,容易招邪。
陈平安没有走入那座破败的水神祠庙,而是继续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铁符江江神庙。
铁符江如今是大骊头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礼制规格极高,比起绣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筹,因为龙泉如今是郡,所以由郡守吴鸢出面,否则就是应该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亲自来此祭奠江神,为辖境百姓祈求风调雨顺,无旱涝之灾。反观绣、玉液两条江水,一地太守亲临江神庙,就足够了,偶尔事务繁忙,让佐属官员祭奠,都不算是什么冒犯。
陈平安走远之后,他身后那座没有匾额的祠庙内,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涟漪阵阵,水雾弥漫,露出一张年轻妇人的容颜,她唉声叹气,愁眉不展。香火几无,让她忍不住怨天尤人,只是骂了一会儿,就没了以往在杏巷骂人的那份心气,真是饿治百病。
陈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后终于开始六步走桩,已经放下《撼山谱》三个拳桩足足三年没有练习,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说法,如今陈平安的身体状况,有好有坏。好的是武夫体魄,在书简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旧无碍,加上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凌空三次“指点”,裨益极大,不然估计陈平安真要走着进入青峡岛,躺着离开书简湖。
只是修道一事,可谓命途多舛。碎去那颗金身文胆后,后遗症极大,而当初打造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成为重建长生桥的关键。
这与品秩高低也息息相关,崩坏之后,那就是品秩越高摔得越重,碎后重建,难上加难,这就使得赶紧炼化第三件本命物,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东山改变了初衷,他留在竹楼的那封密信建议陈平安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还是选取当初陈平安已经放弃的大骊新五岳土壤。崔东山并未细说缘由,只说让先生信他一次。作为大骊“国师”,一旦吞并整座东宝瓶洲,让一洲成为大骊一国之地,选取哪五座山头作为新五岳,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骊本土龙泉郡,披云山晋升为北岳,整座大骊,知晓此事之人,连同先帝宋正醇在内,当年不过一手之数。
中岳正是朱荧王朝的旧中岳,不但如此,那尊迫于大势,不得不改换门庭的山岳大神,依旧得以维持祠庙金身,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一洲中岳。作为回报,这位“原封不动”的神祇,必须帮助大骊宋氏,稳固新河山的山水气运,任何辖境之内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岳的庇护,但是也必须受到中岳的约束,不然,就别怪大骊铁骑翻脸不认人,连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侠许弱,亲自负责此事,坐镇山岳祠庙附近。
届时阮邛也会离开龙泉郡,去往新西岳山头。新西岳,名为甘州山,与风雪庙相距不算太远,一直不在当地五岳之中,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拨大骊头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婴这类地仙修士,会去往名为碛山的那座新东岳,一同巡视边境,防止在各地负隅顽抗的亡国修士破坏当地山水。
至于南岳,范峻茂,会是那边的山岳正神。关于大骊新南岳的选址,崔东山卖了一个关子,说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时候就会明白何谓“积土成山”了。
崔东山在信上坦言,他会借此机会,早早从其余新四岳的山根上刨土,读书人的事,能叫偷吗再说了,即便先生最终仍是不愿选取山岳五色壤,作为下一件本命物,一箩筐一箩筐的珍稀土壤,至少也该装满一件方寸物,这就是好大一笔小暑钱,趁着如今看管不严,不要白不要。至于北岳魏檗那边,反正先生你与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客气作甚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那座气度森严的江神庙。
此处香火不是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庙,大半夜还有千余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庙烧香,毕竟龙泉郡一带,百姓还是少。等到龙泉由郡升州,大骊朝廷不断移民来此,到时候这座大骊江神庙的热闹场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郁郁,多是从西边大山移植而来。
到了主殿那边,陈平安跨过门槛,抬头望向那座彩绘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带萦绕,似要飞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着一位神祇在一国朝廷内的山水谱牒位次的前后。像先前陈平安路过的那座祠庙,神像高不过一丈余。
陈平安知道此间秘事。
这位江神娘娘本名杨,曾是大骊娘娘的贴身侍女,怀抱一把金色长穗的古剑,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舍了人身,死而为神,成为这条江水的神灵。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时候,曾经引来异象,金身品秩极高,使得大骊朝廷极其重视,先是将河升江,再将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陈平安既没有请香烧香,也没有做出任何礼敬举动,待了片刻,就离开大殿,走出占地广袤的祠庙,原路返回。
从头到尾,江神庙气象寂然,唯有香火袅袅。
陈平安这次没有劳驾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里,其间还逛了几处山头。当年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阮邛建议他购买山头,陈平安带着窑务督造署绘制的堪舆图,独自走遍群山,最后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内的五座山头。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陈平安登山后,先去了趟竹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能每天都躲着老人。再说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陈平安在一楼写了几封信,打算分别寄去山崖书院、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梳水国宋雨烧所在山庄。其中寄给顾璨的那封信,还要顾璨帮忙捎话给珠钗岛刘重润。至于寄给刘志茂的飞剑传讯,则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红酥的处境。
刘志茂大难不死,如今不但已经安然走出宫柳岛水牢,重返青峡岛,并且摇身一变,与刘老成一样,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并且排名第三。当年对青峡岛落井下石的书简湖诸多势力,估计要吃不了兜着走。至于青峡岛内的弟子、供奉,更要吃挂落,例如那个万般谋划都以师父刘志茂必死作为前提的聪明人——素鳞岛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话说的做人留一线,还是很有道理。
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桐叶洲太平山钟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龙城,再以跨洲飞剑传讯。其余书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剑房,一洲之内,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和势力太弱小的山头,皆可顺利到达。只不过剑房飞剑,如今被大骊军方牢牢掌控,所以还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换成阮邛,自然无需如此费劲,说到底,还是落魄山未成气候。
陈平安写过一封封书信,找到裴钱和朱敛,让他们送往牛角山。
裴钱兴致勃勃,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赶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只是被陈平安制止了,裴钱只好与朱敛一起下山。不过问了师父能否牵上那匹渠黄,陈平安说可以,裴钱这才大摇大摆走出院子。
本来以为自己只有下次闯荡江湖,才能跟师父讨要一匹小毛驴,不承想如今就能骑上高头大马了,不如以后就别混江湖了吧,骑马在落魄山周边逛荡,不也算走江湖还不用碰着那么多不喜欢的坏人,饿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这样的江湖,小归小,可她很中意啊。
郑大风已经不在山上,说是去龙泉郡城那边结几笔账,然后再来落魄山长住。估计郑大风是跟酒楼客栈欠了一屁股债,这不,跟朱敛借了钱,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天晓得。
那个名叫岑鸳机的少女,当时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满脸涨红,不敢正视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
陈平安自然不会介意那点误会,说实话,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误以为朱敛一语中的,不承想很快被天真少女当头一棒,陈平安还有点失落来着。
倒不是陈平安真有肠子,而是世间男子,哪有不喜欢自己模样周正、不惹人厌
陈平安也没有故意冷落岑鸳机,再次将先前龙泉郡城岑家门口的言语说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这里习武,规矩必须得有,最好先与朱敛一一问清楚,然后只要在规矩之内,再做什么说什么,便没了忌讳,而且即便将来受了责罚,觉得自己没有错,也不用担心,可以直接找他陈平安讲道理,绝对不会有人拦阻,只要她讲得对,陈平安就认她的理。
岑鸳机迷迷糊糊,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她既宽心又忧心,宽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龙潭虎穴,忧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从年轻山主、山主的开山大弟子再到那对青衣、粉裙小书童,都与她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唯一一个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竟然还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于那个名叫石柔的老头子,不爱说话,更是古怪,瞧着就瘆人。
岑鸳机心中叹息,不管了,还是安心习武吧。
陈平安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楼那边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陈平安身边,位置靠北,如此一来,便不会遮挡自家老爷往南眺望的视野。青衣小童则坐在陈平安对面。
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与最喜欢嗑瓜子的裴钱相处久了,她都有些像是卖瓜子的小贩了。
陈平安正色说道:“你们始终没个正式的名字,也不是个事。以后落魄山可能会有个门派,说不定连祖师堂都会有。不过你们的本命名字,你们还是自己藏好,我这些年都没问你们,以后也不会,就算落魄山日后成为了真正的修行山头,同样不会跟你们索要,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撂在这里,以后谁嘴碎,拿这个说事,你们跟我说,我来跟他聊。但是将来可以记录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终归得有,所以你们有没有喜欢的化名”
山川湖泽的精怪妖物,所谓的本命姓名,必须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处。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后,这个名字必不可少,等于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国的国号。
山上秘传,若是精怪妖物不愿被“记录在册”,就会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挤,坎坷不断。许多远离人间的山泽精怪,不谙此道,修行路上又没有人告知此事,导致百年千年,始终无名无姓,跌跌撞撞,破境缓慢,成道极难,不被浩然天下认可。只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于被拿捏住一个大把柄。所以陈平安从未询问过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陈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满满道:“如果你们自己想不好,没关系,我来帮你们取名字,这个我擅长啊。”
原本还在摇头晃脑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给雷劈了似的,丢了瓜子在桌上,双手撑在石桌上,哀号道:“使不得啊!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爷你已经如此辛苦了,就别再劳心了……”
就算是最亲近陈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扑扑的可爱小脸蛋,都开始脸色僵硬起来。
陈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问道:“真不用我帮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别后悔啊。”
青衣小童赶紧揉了揉脸颊,嘀咕道:“他娘的,劫后余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爷伤心,就假装没那么开心,绷着粉嫩小脸儿。
陈平安犹不死心,试探性问道:“我返乡路上,琢磨出了好些个名字,不然你们先听听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爷啊,我听说读书人的学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四把剑,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爷你的学识、才情应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着点用吧。”
青衣小童一头磕在石桌上,装死,只是实在无聊,偶尔伸手去抓起一颗瓜子,脑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那行吧,什么时候后悔了,就跟我说。”
青衣小童脸贴着桌面,朝粉裙女童做了个鬼脸。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陈平安笑脸温柔,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返乡路上,陈平安骑马而行,翻看着一枚枚竹简,仔细浏览上边的美好文字,就为了给这两个小家伙取个好听的名字。
可惜了,英雄无用武之地。
聊完了正事,两个小家伙起身告辞,跑得飞快。
陈平安哑然失笑。坐在原地,桌上还剩下青衣小童没吃完的瓜子,陈平安一颗颗捡起,独自嗑着。自己与大骊宋氏签订山头契约一事,朝廷会出动一位礼部侍郎来处理。陈平安拍拍手,掏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有些犹豫。
魏檗说过,福禄街李氏虽然底蕴不浅,可是李氏老祖当初强行破开金丹瓶颈,一举跻身元婴,耗费了大量家底。而且这位相对外边修士而言“极其年轻”的元婴修士,在骊珠洞天的禁制破开后,习惯了早年那种小天地,如今重归大天地,当年的惠泽反而是祸事了,根基太浅,境界太高,以至于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险峻形势,需要消耗神仙钱来筑造堤坝,防止阴煞浊气源源不断的侵袭。
除此之外,李氏如今在大骊京城那边接手了一栋落魄王侯子孙的大宅子,诸如此类,开销极大,所以李家现在是真缺银子。
最早小镇上的福禄街、桃叶巷那四大姓十大族,已经大变样。
一些已经迁了出去,然后就杳无音信,一些已经就此沉寂,不知是蓄势,还是在不为人知的幕后谋划中伤了元气,而一些当年不在此列的家族,例如桃叶巷谢氏,由于蹦出个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老祖宗,如今在桃叶巷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二楼那边,老人说道:“明天起练拳。”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去了竹楼后边的小池塘。池水清澈见底,魏檗开辟出这方小塘后,这源头活水,出处可不简单,直接来自披云山,之后就将那颗金莲种子丢入其中。
陈平安蹲在一旁,伸手轻轻拍打地面,笑道:“出来吧。”
一个莲小人破土而出,身上没有半点泥泞,咯咯而笑,拽着陈平安那袭青衫,一下子坐在了陈平安肩头。
陈平安已经跟魏檗说过,让他帮着照看莲小人。魏檗当时眼神恍惚,只是点头。
看了一会儿小池塘,当然没能看出一朵来。
陈平安站起身,带着莲小人走向一楼,这里算是陈平安的正式住处。
许多物件都留在这边,陈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时候,粉裙女童每天都会打扫得纤尘不染,而且还不允许青衣小童随便进入。
陈平安坐在桌旁,蓦然而笑,当下依旧青衫,那就再做一回账房先生,仔细盘点一下如今的家当
莲小人跳到桌上跑来跑去,查看桌上的物件和书籍是不是摆放整齐了,瞅得一丝不苟,稍有不齐整,就要轻轻搬动,十分忙碌。
陈平安突然瞥见桌上的一只印章盒,打开后,里边是一方私章,数次游历,都未随身携带,误打误撞,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镇山之宝了。
陈平安高高举起印章,上面篆刻着三个字:陈十一。
陈平安将这枚印章横放在桌上,下巴枕在叠放的双臂上,凝视着印章底部的篆文。
陈平安坐起身,手腕拧转,驾驭心神,从本命水府当中“取出”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轻轻放在一旁。
两枚印章,终于都不再形单影只了。
陈平安重新趴在桌上,自言自语道:“希望有朝一日,当有人以不讲理与我讲理之时,先问过我的拳与剑答不答应。只是如今拳法也不高,剑术也不成,十年之约已经过半了,怎么办呢”
就在此刻,背后鞘内剑仙,如点睛之龙,作壁上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