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俱是远游客
捻芯不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不过对这头来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第一次起了探究之心,化外天魔先前那副“真仙尊容”,让捻芯颇为震撼,尤其是道人霜降身披的那件品秩惊人的天仙洞衣,捻芯觉得若是能够将数以万计的“经纬”一一拆解开来,可以让自己的缝衣术更上一层楼。若是运道再好些,指不定就是困守此地多年的大道契机所在。
捻芯说道:“你叫吴霜降。”
蹲在地上的白发童子抬起头:“还有呢”
捻芯说道:“吴霜降生前是一位兵家修士,并非道士。”
说到这里,捻芯道:“如今吴霜降也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白发童子笑了:“为何是兵家,理由”
捻芯说道:“吴霜降,无双将,听着是个适合丢到战场上去的好名字,不是兵家修士,有点浪费。”
老聋儿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的脑子,果然拎不清。按照捻芯的说法,我绰号老聋儿,南边十万大山有个老瞎子,那么是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也对,小姑娘真要拎得清楚,就不会一直当缝衣人了。那些个最为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等,都属于无法更换道路的断头路。但是缝衣人、刽者和卖镜人这几种,是可以中途转入旁门的,只需运作得当,偷偷转去当个谱牒仙师都不难,但是这个捻芯,不管最早是如何成为的缝衣人,内心是否情愿,反正她是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白发童子吐了口唾沫,双手揉脸,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
老聋儿问道:“真被捻芯说中了”
白发童子学那自家老祖双手笼袖,眼神怜悯,看了眼捻芯,又看了眼老聋儿,俩傻子,怎么不干脆认了父女。如果不是如今大道堪忧,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然光是顺着捻芯的所谓的兵家老祖身份,他就能一鼓作气编撰出吴霜降水淹水神宫、火烧火神庙、脚踏玄都观、擂破敲天鼓、攻上白玉京等一系列精彩故事,而且保证环环相扣,有理有据。
他侧过身,抬起屁股,将双手和耳朵都紧紧贴在小门上:“怎么都没点动静,我好担心隐官老祖啊。就他老人家那样记仇,一旦炼物不成,非要跟我算账。孙子,曾孙女,你们俩赶紧帮我求神拜菩萨,心诚些,若是成了,我记你们一功,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三口,自立山头,一同奉隐官为祖,就再不用羡慕刑官那边人多势众了,到时候我对付那捣衣少女和浣纱小鬟,老聋儿跟刑官相互打出脑浆子,捻芯你就在一旁拎个水桶装着……”
捻芯一脚抵住白发童子的头颅,缓缓加重力道,使得这头化外天魔的半张脸都贴在了门上。白发童子半点不恼。
老聋儿有些羡慕捻芯,自己跟这头化外天魔刚碰头那些年,没少较劲,至于他和刑官之间,那更是较劲到了现在,不知为何,霜降唯独对捻芯不甚上心。老聋儿倒不是怕这头化外天魔闹幺蛾子,但是没个清净,终究烦人。当初化外天魔跟在老聋儿身边,形影不离八十年,老聋儿想要安心修行片刻都很困难,后来只能喊了声爷爷,才勉强摆脱他的纠缠。
捻芯收起脚。白发童子保持那个姿势,说道:“你与隐官老祖打声招呼,再让他老人家与我打声招呼,我就答应幻化出那件‘绛紫’法袍,让你看个够。”
白发童子似乎担心捻芯身为浩然天下练气士,不明白“绛紫”法袍的高妙,解释道:“我那羽衣,是道祖骑牛出关时身披道袍的三件仿品之一,虽是后世仿造编织,仍然道意无穷。作为那座岁除宫的镇山之宝之一,是山水阵法中枢所在,只需老祖抖衣,山头如披羽衣,任你剑仙出剑千百次,一样坚不可摧。”
说到这里,白发童子冷笑道:“岁除宫与大玄都观齐名,捻芯,你自己掂量掂量。”
捻芯道了一声谢,不再待在门口这边挥霍光阴。金箓、玉册上边的文字,可以着手剥离出来了。
老聋儿称赞一句:“好手段。”
霜降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乖孙儿。”
他此举帮了捻芯,获得一桩天大道缘;也帮了陈平安,可以不在捻芯手上吃额外的苦头,同时还可以还上金箓、玉册这笔债;至于霜降,也算帮了自己一把。他先前已经得到了陈清都的暗中授意,与其选择与陈平安在心境上为敌,不如选择与陈平安身边人为友。指点是假,威胁是真,明摆着是要他收手,不再在陈平安心境一事上动手脚、埋伏笔、挖井坑。
霜降先前还真不是吓唬陈平安,数次游历,以三山九侯术为根本,再以衍生出来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谓之寻龙,勘定了一处“吉地”,谓之点穴,在人身天地当中一处无用洞府的僻静角落处,掘出一面镜子大小的圆坑,谓之破土,圆坑名为金井,然后覆以斛形木箱,此后心坑就如被覆顶、枯死之水井,再不见那“日月星光”。
寻龙点穴,破土覆箱,每次游历都做成一个步骤,并且都要隐蔽躲开那条巡游火龙,尤其是那个乘龙佩剑挂经书的金色小人儿,所以每次进入陈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会与那个小家伙捉迷藏。
这个手笔,隐藏极深,不会对陈平安的当下境界修为有任何影响,只是一旦这个读书人心境蒙垢,有一处不见光明,哪怕细微,等到陈平安境界高时,就会大如山岳,或是霜降当下就干脆打烂金井,也能让陈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齐全。能不能补上当然可以。只需要陈平安将此处金井赠送给他这头化外天魔作为洞府,不但可以缝补无漏,还能够裨益境界,成为一位练气士的道法之源。
至于炼制三山之法,霜降当然半点不陌生,哪里只是听说过而已。只是霜降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件事,从陈平安主动询问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龙真人传授三山炼物道诀,是不是陈平安有意为之,是不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那处古怪,这才不惜撕破脸皮,喊来陈清都压阵。
白发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拘束了爷爷一身大好神通。”
陈平安先后炼制四件本命物,分别在老龙城云海,大渎入海口处的仙家客栈,龙宫洞天和剑气长城宁府密室。炼制最后一件五行之属,还有两个可有可无的护道人——飞升境大妖乘山、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门缓缓打开,陈平安现身。
白发童子立即谄媚道:“隐官老祖,资质卓绝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炼物如此之快,去他的曹慈啥的,给隐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隐官老祖怎的还没有开工炼化是因为身上武运过多,尚未彻底锤炼的关系这等忧愁,世间几个武夫能懂”
老聋儿觉得在溜须拍马恶心人这件事上,喊霜降几声爷爷,半点不亏心。
陈平安说道:“出来透口气。”
陈平安沿着那条台阶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远,只凭修为。
因为陈平安是往下走,所以白发童子就走在了前头,侧身而行,弯腰伸出双手,提醒着隐官老祖落脚小心。
若是拾级而上,白发童子就会跟在身后,同样伸出双手,免得隐官老祖一个不小心后仰摔倒。
论表面狗腿程度,估计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米裕加上顾见龙、曹衮等四人,都不如这头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无聊,白发童子却会在心中默默计数,看看陈平安何时会开口否定此事,也是真个无聊却有趣了。
陈平安对这头化外天魔的荒诞行径,根本不上心,随便他折腾。
陈平安确实没有炼化那座岩浆熔炉,体内武运,不是原因,捻芯先前已经帮忙从那条火龙当中剥离出两粒火种,正是两颗火龙之睛,相对于纯粹武夫真气凝聚而成的那条巡游火龙而言,不断融为火龙点睛的两粒火种,本就是身外物,被捻芯剐出取走之后,不伤火龙元气,只是那个“取睛”过程,有些意外,身为玉璞境缝衣人,竟然无法压制那条桀骜不驯的真气火龙,真要强行剐走两颗眼珠子,估计就要大动干戈了,会伤及陈平安体魄根本,这大概就是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先天不对付。
陈平安只好与那个金色小人商量,好说歹说,挨了无数的骂,后者才一脚踩下火龙头颅,使其温驯不动弹,任由捻芯取物。
到此为止,都算顺利。可等到陈平安进了小门,开始运转火龙真人传授的那道古老仙诀,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尴尬处境,源于碧游府水神庙外的那块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炼物口诀,竟然隐隐约约,好似一个失意人,躲起来自怨自艾,自行运转术法,牵扯起了丝丝缕缕的心湖涟漪,若是在平时,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应的好兆头,属于天大好事,可在炼化火属之物的关键时刻,就是要命的麻烦。等到陈平安察觉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见那些绿衣童子个个心神不宁,蜷缩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图的壁画之下。显而易见,陈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场水火之争的苗头,正因为陈平安大道亲水,要将一颗品秩无法想象的神灵心脏炼化为火属之物,所以这场水火之争最为显化明显。之前先有水府,再炼山祠,由于是山水相依,反而会裨益炼化过程,继而炼化木属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气象同样没有任何扯后腿。此后不管陈平安如何压制心湖水府气象都收效甚微。
陈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边,里边拘押着一头元婴境剑修妖族,化名黄褐,本命飞剑淋漓,真身是一只蝎子,按照《搜山图》记载,蜚蠊之属。
陈平安经常来此站着,也不言语。而黄褐一直潜心养剑,也只当没瞧见外边的年轻人。
陈平安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压胜之法施展封山术,将那水府关门。”
白发童子哭丧着脸道:“隐官老祖,辈分归辈分,买卖归买卖,这会儿咱俩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关系,就莫要从我这边占便宜了吧。”
陈平安说道:“为什么不做买卖,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开始真正做买卖,只要你给的足够多,就能挣着一条命。你发誓没用,我发誓却千真万确,到时候我去跟老大剑仙求情。不过有条底线,你算计别人去,我已经跟老大剑仙说好了,你再算计我,一剑砍死拉倒。”
白发童子问道:“你真愿意改变初衷,任由我离开牢狱”
陈平安说道:“事分先后,是你算计我在先,想要夺我身躯魂魄,觊觎我那些因果纠缠和些许气运,好让你隐匿更深,一旦得逞,说不定连老大剑仙都再难彻底杀你,你便宜占尽,我为何让你活着离开牢狱真当我是你亲爷爷亲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这种德行,不肖子孙,早就大义灭亲了。”
白发童子撇撇嘴,说道:“你还不是想要让我为你铺路,与你多说些青冥天下的内幕规矩,好为你将来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为了那场问剑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说过不是吗”陈平安笑着揉了揉白发童子的脑袋,“怎么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开心道:“好嘞,老祖宗!”
陈平安变掌为拳,一头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后在别处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兴高采烈道:“隐官老祖这一拳,尽显远游境风采!”
陈平安轻轻拧转手腕,跻身了远游境,确实比起金身境要强势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发童子泄露天机,笑嘻嘻道:“道诀炼物,隐官老祖手握两门仙诀,双方都说可以炼化万物,那么以诀炼诀”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如果必须要舍一存一,实在难以取舍。何况炼为一诀之后,到底是怎么个光景,我心里没底。再者这个过程,意外太多。两道仙诀品秩太高,我作为练气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说你的真实想法了。这第一笔买卖,如何算钱,合计合计”
白发童子伸出两根手指,说道:“其实是第二笔,捻芯很快就会来找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这个不算买卖,得算你认祖归宗的香火情。”
白发童子也在双手笼袖,眼珠子一转,点头道:“贼有道理。”
陈平安说道:“先前与你说了,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发童子坦诚道:“好歹是位飞升境,容易飘呗。”
那头元婴境瓶颈妖族剑修黄褐,不再温养本命飞剑,睁眼看着剑光栅栏外那对“其乐融融”的祖孙,心中突然泛起个念头,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轻人,都是这么个样子,我们妖族还是别去那边闹腾了。读书识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肠都黑得很。
离开那处牢笼后,白发童子知道为何陈平安会长久逗留了。只是他见识过陈平安的那两幅心境画卷后,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嬉皮笑脸。
陈平安问道:“关于五毒,青冥天下有无相对应的民间习俗”
霜降点头道:“多了去了。比如市井门户,以彩纸裁剪五色小葫芦,倒粘门扉上,名为倒灾葫芦。官府衙门那边,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员,会在这天专门换上一身道门赏赐下来的法衣官袍,绣有五毒之物图案,然后去往辖境内的所有百姓汲水处,投入一张张谷雨符。”
陈平安说道:“北俱芦洲东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张贴谷雨帖的习俗。富贵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书的发帖在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悬挂正屋的堂号匾额差了。”
霜降说道:“境界高了,兴许会有新烦忧接踵而至,但是有一点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决掉很多麻烦。境界一高,诸多麻烦,自行退散,福缘不请自来,恶客不斥自走。”
陈平安似有所悟,点头道:“是句人话,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泪,呜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捻芯很快赶来,涉及大道根本,无须赧颜。她又不是那陈平安,一个大老爷们,害臊个啥子,娘们唧唧不爽利。
陈平安备感兴趣,打定主意,在旁观摩。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数的天仙洞衣,捻芯以缝衣神通,细细拆解成三万六千条交错的经纬丝线,光是这个过程,便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观道”。
捻芯先祭出了金箓、玉册,说道:“本来打算等你炼物成功,先让你吃点小苦头,再帮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说道:“你有没有品秩比较高的符纸不然承载不住这些文字。品秩不行的话,就要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纸。
白发童子眼皮子微颤。
捻芯点点头,让陈平安将符纸放在金箓、玉册一旁。
她取出那把炼化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开始从金箓、玉册之上一一剥出文字。法刀看似是寻常短刀,实则刀尖极其纤细。
每有文字离开箓册之后,捻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色符纸之上,文字落在纸上,立即嵌入符纸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压破符纸。
最后捻芯脸色惨白,头颅之下的身躯,五脏六腑搅动不已,互相碾压,血肉模糊,好似一个烂泥塘。
捻芯打开绣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炼化而成的猩红丹药,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乱嚼碎吞咽入腹。
陈平安折叠起那张符纸,入手极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后,郑重其事,抱拳致谢。捻芯视而不见。
从头到尾,大伤根本,以至于玉璞境都开始摇摇欲坠的捻芯,眉头却始终不曾微皱一下。
陈平安觉得捻芯其实可以转去习武。被他人刻刀在身,岿然不动,与自己刻刀在身,纹丝不动,是两种境界。
捻芯望向白发童子。白发童子没有变作“飞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实模样,而是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隐官老祖,然后缩头缩脑,伸出两根手指,拈住一角,缓缓扯动,顿时光华流转,霞光万丈,逐渐显露出那件道袍法衣,然后白发童子猛然一拽,就将法袍拎在手中,一件虚幻道袍,流光溢彩,如瀑倾泻,云霞蔚然。
陈平安好奇问道:“法相是假,道袍也是假,为何如此真实”
捻芯眼神炙热,只觉得陈平安太过门外汉,说道:“蕴含道意,现世之时,几近大道显化,何谈真假。”
陈平安大开眼界,自己那件法袍金醴,虽然靠着不断“喂养”金精铜钱,提升品秩到了仙兵,但绝无此衣玄妙。
白发童子怒道:“小丫头片子,你怎么跟我家老祖说话的!你给爷爷放尊重点!”
捻芯报以冷笑,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看了眼白发童子,白发童子左顾右盼,笑哈哈。
捻芯接过那件入手极轻、几无重量的法衣,摊开手掌,细细摩挲过去,神色如酒鬼饮醇酒,如一位有情郎爱抚佳人肌肤。
陈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剑仙谢松的荤话,如今捻芯看待心头好之物的眼神,都让陈平安难以招架。
白发童子告诉了捻芯这件法袍的重重禁制所在,捻芯坐下身,将法衣轻轻搁在双膝上,驾驭出十根本命物绣针,合力挑起一根线头,缓缓抽丝之后,缠绕成一个线团,搁放在脚边。仅是抽出一根丝线,就耗费了足足一炷香工夫。
捻芯大耗心神,闭上眼睛,缓缓呼吸吐纳一番。
这期间一个极其细微的挑针误差,就引发了数重禁制,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万物,随之变色,最终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捻芯身上,捻芯魂魄震颤,整个人好像被丢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赶紧驾驭法衣离开捻芯之身。由此可见其中之凶险。捻芯吐出一口瘀血,又将鲜血收入绣袋之中。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了个把时辰才默默起身离去。在这之前,就像置身于市井人家,灯下看待女子缝补衣裳。
白发童子以心声询问:“无须水府关门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必要,心静了。”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跟随离去,而是双手托着腮帮子,凝视着捻芯的针线活,轻声说道:“如果这是真物,你起手挑针,就会触发禁制,再没人帮你脱掉衣服,会死人的。”
捻芯心无旁骛,只当耳旁风。脚边的线团越来越多,攒簇在一起,如一轮轮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发童子突然说道:“捻芯,你为什么明明想活,却又半点不怕死。不说贪生的老聋儿,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会畏死。在我看来,牢狱当中,就数你的心境,最为接近陈清都。”
捻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无数山河的经线,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恋,又不至于太过牵挂;死足可惜,却也没有太大遗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发童子说道:“你就是先天资质差了点,不然大道可期,跻身飞升境,还是大有希望的。”
见捻芯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冥天下有个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换身皮囊,也能增长好些道行。”
捻芯说道:“只听说蛮荒天下有个狐狸窟。”
白发童子有些无奈,捻芯的冷笑话,确实容易把话聊没了。
就在此时,白发童子率先皱起眉头,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捻芯刚要挑针,也停下动作。
有人推门而出,他的心脏跳动之声响,犹如神人擂鼓之威势。每一次心脏擂鼓,整座牢狱小天地,就随之摇晃起来。
避暑行宫收到了一把传信飞剑,愁苗剑仙将密信交给了宋高元。密信来自倒悬山水精宫,信封上只钤印了一个押,并无署名,无法以此辨认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着玄参一起关注地上画卷某处战场,看完那封密信之后,欲言又止。
如今隐官一脉的剑修,轻松许多,只要想去城头厮杀,已经无须遵循三人一拨的规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罢,想去就去。当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罗真意三位女子剑修就结伴离开了避暑行宫,除此之外,徐凝、顾见龙和曹衮也一同御剑前往。
愁苗笑道:“犹豫什么,学一学林君璧。”
宋高元犹豫之后,说道:“我这就回信一封去倒悬山水精宫,我要等到谢稚剑仙撤出战场,再与这位前辈一起去往倒悬山。”
愁苗问道:“就这样把你的宗门前辈晾在倒悬山不合适吧。”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不会介意的,她本就想要游历倒悬山一番。”
愁苗也就随他去了。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剑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罗真意记起一事,告诉宋高元,她在战场上曾与谢稚剑仙擦肩而过,谢稚剑仙让她捎句话给宋高元,不用等他。
庞元济站起身,大步跨过门槛,御剑去往城头之前说道:“宋高元,我就不为你送行了。”
宋高元这天就离开了避暑行宫,临行之前,愁苗递给这位鹿角宫修士一个包裹,说是隐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独自一人过了大门,到了倒悬山,找到那座水精宫,见到了自家宗门的那位女子祖师蓉官祖师。
宋高元见到自家祖师,已经无所谓蓉官祖师身边还有数位雨龙宗的女子仙师,眼眶微红,颤声道:“死了好多人。谢稚前辈也不返乡了。”
蓉官祖师喟叹一声,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晚辈。
金甲洲少年剑修玄参,这天与背负长剑的女子剑仙宋聘一起跨过大门,来到倒悬山,直奔一处渡口。
宋聘一身杀气极重,似乎心神还未真正离开那座战场。
跟随他们一起的,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剑修,使劲板着脸的那个名叫孙藻,姐姐孙蕖在习武。与孙藻不一样,在四处张望的孩子名叫金銮。她们都会跟随剑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门,就会在祖师堂被正式收为嫡传。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边的渡船,会乘坐一条扶摇洲跨洲渡船。宋聘、玄参两人回乡,两个孩子则是就此离乡千万里。
女子剑仙在渡口只买了两块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时,渡船管着通行的练气士,便询问为何两个小姑娘没有玉牌,这不合规矩。
剑仙宋聘管渡船通行的练气士当然认得,他又没眼瞎,如此容貌倾城的女子,又背着把传闻暗藏一洲极多剑运的长剑扶摇,金甲、扶摇两洲修士都会一眼识破其身份。
宋聘道:“给你们面子了,就接好。”
玄参神色自若,觉得宋聘前辈这句话,说得十分天经地义。
最后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赶来,亲自为四人开道,让他们登船。
金銮微微张大嘴巴,小姑娘这会儿一头雾水,宋聘剑仙私底下与她们相处,可不这样,笑脸极多,嗓音温柔,是顶好的脾气。
渡船腾出了几间上好房间,宋聘带着两个小姑娘去往视野开阔的观景台,微笑道:“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风景了。”
金銮小声说道:“剑气太少。”
孙藻白眼道:“废话,能跟我们剑气长城相提并论吗”
金銮不再言语,倒不是怕那孙藻,主要是耳馋孙藻那些个稀奇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声道:“所以你们需要赶紧适应,等到了金甲洲宗门,师父帮你们预留两座灵气充沛的山峰,等到跻身金丹境,可以举办开峰仪式,然后就是你们的府邸了。从那一刻起,你们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
隔壁房间的观景台上,少年剑修玄参伸出手,轻轻摇晃,与两个小姑娘打招呼。
金銮踮起脚尖,灿烂笑道:“玄参哥哥。”
玄参做了个鬼脸。
孙藻蓦然伤心,轻轻扯住宋聘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孙藻的手,轻声道:“以后除了师父,对谁都不要说这种话。”
孙藻不明就里,只是赶紧擦去眼泪,笑着点头。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过了大门,立即停步闭眼,仰头嗅了嗅,嘿嘿笑道:“久违了。”
正是玉璞境剑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经跌境为元婴境,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以掩饰那一身血腥气。跟随蒲禾一起走入倒悬山的,还有曹衮,以及一对剑气长城的少年少女。
曹衮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时候,才是龙门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资质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出类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但是很对蒲禾的胃口。至于那名观海境的少女,资质更好,蒲禾却打算让一位山上挚友去传道,身为一位以厮杀见长的流霞洲剑仙,岂会没几个红颜知己。哪怕对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旧貌若少女,可见了面,还是要百转千回喊自己一声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儿,你啥时候才重新当个剑仙啊,不然我这徒弟当得多没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这么个洞府境弟子,你觉得老子就脸上有光了晓不晓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境修士都没资格落座,只能站着喝酒夹菜”
一旁曹衮无言以对,因为蒲禾剑仙所说,千真万确。有点骨气的金丹境地仙,往往不会参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愿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个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时说醉话,喝酒之后,一言不合,便要出剑,一洲侧目!”
只是少年偏不领情,说道:“小小元婴,口气恁大,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是位飞升境在这儿打哈欠呢。”
曹衮愈加无语。什么样的师父,什么样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羡慕同龄人的胆大,她就绝不敢这么跟蒲禾剑仙言语。
少年说道:“听说你在流霞洲仇家极多,这会儿跌境,会不会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脑袋,推远点:“少说几句晦气话。”
他们乘坐的跨洲渡船,都会停在灵芝斋附近的渡口,蒲禾刚好打算去那座仙家铺子买几件东西,兜里没几个钱,只能挑便宜物件了。实在不行,就跟曹衮那小子借钱,在剑气长城交情深不深,就看借不借钱、请不请喝酒了,反正都是有去无回的。
在灵芝斋那边,少女神采奕奕,少年却不愿意进去,只是坐在台阶上,曹衮就陪他坐在一旁。
一行人连夜登船,少年趴在栏杆上,有气无力道:“蒲老儿,这里就是你们的浩然天下了啊,瞅着很不咋地嘛。”
蒲禾笑道:“牢记一事,在剑气长城修行,与在浩然天下练剑,是两回事,所以将来境界凝滞,很正常,你小子根本不用着急。我蒲禾的关门弟子,早晚该是大剑仙!”
渡船管事战战兢兢站在不远处。
他们西北流霞洲,虽然失去剑仙蒲禾音信已久,至多就是听说蒲禾在剑气长城那边问剑落败。但是蒲禾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乖张诡异的性情,依旧让许多上五境修士和地仙心有余悸。
有个说法,蒲禾一笑,就得死人。肯定是要出剑砍人的意思啊。
蒲禾是宗门老祖,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但是从来行事无忌,杀人越货、坑蒙拐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还精通伪装,尤其擅长栽赃嫁祸,路子野得让山泽野修都要喊祖宗,所以蒲禾在山上名声不佳,但是在江湖上和野修当中,声望极高。当初姜尚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早先还曾被誉为蒲禾第二,都属于拉屎兜在裤裆还要四处流窜的王八蛋货色。
只是这个渡船管事,瞧着这会儿的老人,很难与印象中的剑仙蒲禾重叠。
到了房门口,蒲禾丢给弟子两瓶丹药,让少年分别外敷内服,少年关门后,脱掉衣服,龇牙咧嘴,他身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痕,远未痊愈。是那蒲老儿将他从尸体堆里拎出来的。
涂抹药膏,吞咽丹药,重新穿好衣服,少年开始在床上盘腿而坐,勤勉修行,温养本命飞剑。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曹衮自报名号。
少年在蒲禾那边口无遮拦,但是哪怕曹衮境界不高,他对这位隐官一脉出身的外乡剑修,反而很敬畏。少年赶紧去打开门。曹衮看到有些拘谨的少年,笑道:“与你说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项,别嫌烦。身为谱牒仙师,繁文缛节,未必讨喜,但是你且听听看。”
少年竖耳聆听,十分专注。
曹衮最后说道:“野渡,以后跟随蒲禾剑仙修行,要珍惜。”
名为野渡的少年使劲点头:“我师父……是这个!”
曹衮看着神采飞扬的野渡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边停步许久的蒲老儿,笑眯眯点头,找酒喝去了。
皑皑洲剑修邓凉,独自一人,神色落寞,离开了剑气长城。在此历练多年,只是将境界一点一点熬到了元婴境瓶颈,始终未能破境跻身上五境。
先前宗门请跨洲渡船帮忙,在倒悬山先后两次飞剑传信避暑行宫,都是询问他何时返回,邓凉都未理睬。
虽说邓凉在避暑行宫那边,甚至不如曹衮、玄参几个年轻剑仙那么“出彩”,很容易让人忘记一个事实,邓凉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剑修!但在那皑皑洲宗门祖师堂,邓凉拥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极为靠前。
邓凉还是野修出身,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成为谱牒仙师之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缘极好,更是宗主极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邓凉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铺,在一块无事牌上边写下一句: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
邓凉斜挎包裹,登上渡船。渡船管事亲自迎接,邓凉与之得体言笑。
邓凉先以飞剑传信宗门,只说自己已经动身返程。到了船舱屋内,摘下包裹,除了数枚已成遗物的无事牌,还有些闲余物件。邓凉取出一封信,愁苗剑仙让他登船之后再打开,说是隐官大人的亲笔信,上有十分熟悉的字迹。信上说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请邓凉帮忙送一封信给剑仙谢松,再就是请他邓凉帮着照顾些谢剑仙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剑修弟子,信的末尾,还提及一件关于第五座天下的秘事,要他带给宗门祖师堂,若是邓凉师门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准备了。
邓凉收起信,离开房间,去赏夜景,天高月明。很是怀念避暑行宫,很是佩服年轻隐官。
倒悬山春幡斋,刚刚商议完一桩要事,晏溟从书案之后站起身,笑道:“这段时日,与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云岩、纳兰彩焕、韦文龙同时站起身。
米裕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抱拳送别。
邵云岩微笑道:“能与晏剑仙朝夕相处,幸莫大焉,与有荣焉。”
纳兰彩焕抱拳道:“晏溟,当家做主,生财有道,我未必输你,但是身为剑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着点头,大步离开屋子,只与米裕和纳兰彩焕两位同乡人说了一句:“活着的,怎么就轻松惬意了,无须愧疚。”
避暑行宫,外乡剑修都已远去返乡,愁苗剑仙站起身,说道:“从今天起,在隐官回来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负责决断事务。”
罗真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半句挽留言语。
愁苗跨过门槛后,背对众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双臂的晏溟,将一枚印章别在了腰间,返回剑气长城,以剑修身份,重返城头。
九境女子武夫白炼霜,不再给孩子们教拳喂拳,离开了躲寒行宫,回了趟宁府,将宁府上下各处都收拾清扫了一遍,然后在大门口驻足许久,喃喃低语许多,这才去往城头。
元婴剑修殷沉,首次离开了修道之地,御剑而出,赶赴战场,一去不回。
蛮荒天下,拖曳天上一轮月,来到人间,撞向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的老剑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随后御剑撞月而去。
霜降站在台阶上,看着摇摇晃晃往下走的陈平安,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陈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处就会金光流溢,如铁匠抡锤子炼剑胚,每一下都会火光四溅,搅乱光阴长河的流逝,使得四周光线扭曲,明暗不定。
由于陈平安位于高处,拾级而下,所以哪怕眼帘低敛,站在低处台阶上的霜降,依旧能够清晰看到陈平安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
陈平安踉跄而行,心脏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炼化了那颗神灵遗骸的心脏之后,就像搬了整座岩浆熔炉搁放在心室。
捻芯从金箓、玉册上剥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极高,字字蕴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陈平安一拳之后,就有数个文字当场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问道:“不该这么快炼化成功的,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
陈平安默然,既不愿言语,事实上也无法开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制心窍处的擂鼓声。
霜降侧身让出道路,与陈平安同行。霜降始终望向陈平安的侧脸,运转神通,细致查看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内里气象。
陈平安停步,双手捂住嘴巴,呕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头,咽下全部鲜血,继续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挠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陈平安用那两粒龙睛火种作为炼物引子,又有武运相辅助,使得神灵遗骸不至于太过排斥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还是不该如此顺遂,按照霜降的预料,捻芯拆解掉三万六千条经纬丝线,陈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门。这就像一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翻看一本圣贤书,一时半刻之内,兴许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圣贤言语,却无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义理。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显化,不惜牵引整座剑气长城,亲自帮着陈平安炼物。还有一种,陈平安是与这副神灵遗骸大有渊源的某位神祇转世,一半传承,一半炼化。
只不过霜降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陈清都不是那种随便施舍之人,陈平安若是远古神灵转世,早年长生桥被人打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他多次游历其中,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陈平安眼眸逐渐恢复正常,金光缓缓褪去,心口处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出拳渐轻,脚步渐稳,心境渐平。整座牢狱也随之安静下来。
陈平安转身登高,霜降只好跟着。
这次陈平安路过一座座囚牢,五个上五境大妖,五个元婴境剑修妖族,都纷纷现身,只是谁都没有说话。看待陈平安,如人看妖。
陈平安来到牢狱入口处,坐在台阶顶部。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昼下夜的格局,牢狱之外,一直是白昼。
霜降忍不住又道:“隐官老祖,真不能说说了就算一桩买卖,当我欠你三枚雪钱。”
先前两人“合计合计”,订立了双方的买卖规矩。一枚雪钱,等于一位地仙修士;一枚小暑钱,可以买卖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攒够了一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可以去跟陈清都求情,保住他这头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经准备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诀,法宝器物,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在这牢狱,还是积攒下来一些家当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缘,很快他就要去拼命捡漏了,真要狗急跳墙了,他连那刑官麾下的捣衣少女、浣纱小鬟、葡萄架、五彩十二月神酒杯,外加杜山阴的蠹鱼神仙书和那枚剑丸,全都要搞到手,来隐官老祖宗这边换钱!
陈平安有一点极好,让霜降大为心定,那就是他一旦诚心诚意与人做出约定,就绝不反悔,比什么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说道:“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计较化外天魔拐弯抹角地骂人,只是说道:“你知道我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剑仙饮酒,概不赊账。而且就只有三枚雪钱这桩买卖不做,太亏。”
霜降背转过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块好似闺阁之物的绣帕,轻轻摊放在地,双指拈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爱之物。
绣帕之上,涟漪震颤,被霜降拈出一把极长的狭刀,霜降从拈刀柄变为双手握刀姿势,刀鞘顶端抵住绣帕。狭刀比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还要高些。
霜降收起绣帕,站起身,踮起脚尖,伸手推刀出鞘寸余,瞬间光芒绽放,有五彩色,绚烂似丹霞。
刀柄裹缠有细密的金色丝线,狭刀圆形护手,精美绝伦,圆环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铭文:光流素月,澄空鉴水,终古永固,莹此心灵。最后二字,为“斩勘”。
霜降推刀入鞘后,双手捧刀:“如何我用这把刀,跟隐官老祖换那答案。”
陈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犹豫将这把狭刀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横刀在膝,刀极重。他一手握刀,一手双指并拢,抵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了回去,记起那个不算陌生的“斩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斩龙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点头道:“那可不!就是遗落之前,坏了些品相。估计剁掉过不少孽龙恶蛟的脑袋,所以煞气有点重。反正隐官老祖不怵这个,我就当宝刀赠英雄了!有一说一,此物在斩龙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搁在浩然天下,还是很能让上五境兵家修士抢破头的。”
陈平安笑道:“赠”
霜降立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卖!”
陈平安双手按住刀身,轻轻说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骗你。”
霜降如遭雷击。
陈平安提起狭刀几寸:“我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受之有愧,还你便是。”
两两无言。
你倒是把刀还给我啊。
原来陈平安提刀些许,就没有下文了。霜降总不能一把夺过,关键是看那隐官老祖的架势,五指攥紧,可不像是会松手的意思。霜降更不会客气言语半句,因为一旦自己客气了,对方肯定不会客气。
陈平安将狭刀抛给霜降:“这是看在你帮我在门口留下咫尺物的分上。”
不然他得光着身子去那行亭建筑,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捻芯。
霜降捧刀而立,问道:“就这么点小事值得拿这么一把已经到手了的好刀来换”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一枚小暑钱。开门大吉,好兆头。”
霜降递过狭刀,欢天喜地。
陈平安站起身,将刀佩在左边腰侧,缓缓而行,没有返回牢狱。
霜降问道:“先跻身远游境,再炼化本命物,就可以顺便锤炼武运,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对于缝衣一事,才能不那么着急”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想那么多。有你在身边,我先前一直刻意拘着念头。”
霜降一个双膝跪地,扑倒在地,双拳捶地,行云流水,干号起来:“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陈平安没觉得滑稽可笑,反而忧心忡忡。化外天魔,随心所欲,纯粹自由。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悬停在陈平安前方不远处,然后朝着那溪涧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动邀请登门做客
陈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风远游。
霜降在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这枚刑官瞎了眼送给杜山阴的剑丸,也能值个一枚小暑钱。”
刑官炼化的剑丸也好,陈平安刚刚得手的狭刀也罢,俱是价值连城的仙家重宝,只不过在他和化外天魔的买卖当中,算账方式不同。牢狱当中,机缘、宝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条飞升境性命,更值钱。陈平安曾经听说中土神洲有座极为隐蔽的魔道宗门,与人买卖,只收取对方心中的最珍贵之物,可以是某位挚爱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种坚持,某个道理,比如最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条命去交换。
陈平安飘然落在葡萄架那边,依旧不露真容的剑仙刑官站在葱茏碧色中,说道:“我们要离开此地了,与隐官打声招呼,那两名祖钱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选其一,留在身边。”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
刑官说道:“久居此地,终究沉闷,隐官问拳出剑再炼物,我看了几场好戏,应该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她们对你比较心生亲近,都自愿侍奉隐官,只不过杜山阴以后修行,需要其中一位在旁辅佐,不然你都可以带走。”
石桌那边,捣衣女子与浣纱小鬟依依不舍,只是她们望向陈平安,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听到这里,陈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为何这位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对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见了。
钱。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见,皆是神仙钱。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谪仙人眼中,最不值钱。
陈平安也懒得解释什么,摇头道:“刑官还是将她们带在身边好了。”
刑官更加干脆利落,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涧、葡萄架、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御剑远游,杜山阴与浣纱小鬟尾随其后,却留下了那位捣衣女子。捣衣女子朝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仪态万方。
陈平安也不矫情,总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丢给刑官,于是向她拱手致礼,然后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轻声道:“连条凳子都不留下啊。”
根本不给人捡破烂的机会。
收人礼物馈赠,难免欠人人情。包袱斋捡漏,却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凭本事挣钱。
金精铜钱显化而生的捣衣女子,闻言越发笑容动人,柔声道:“奴婢贱名长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随便帮奴婢取个名字就是了,奴婢只会荣幸至极。”
陈平安转过身,摆摆手,与那女子笑道:“长命道友,以后你我平辈。实不相瞒,我还真有个去处,在那宝瓶洲,名为莲藕福地,适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将来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莲藕福地,单凭心愿。”
长命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许多散落各处的神灵尸骸,腐朽不堪的庞然身躯,不断崩裂稀碎,然后皆有金色沙粒连绵成线,最终聚拢在她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宁府斩龙崖。
霜降轻声提醒道:“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隐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终究才是个中等福地,只会金身神位更多。”
陈平安竭力忍住笑,终究是没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恳请长命道友一定要去宝瓶洲做客,好歹当个拘束不多的记名供奉。”
那些神灵遗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的金沙,最终缓缓依附在长命衣裳之上,半点不显异样。
陈平安心中深以为然,财不外露,就该如此。果然是同道中人。身边那个招摇过市处处摆阔的霜降,根本没法比。
长命好奇问道:“隐官主人,不返乡吗”
陈平安微笑道:“再说。”
长命便不再多问了,俨然还是以婢女自居。
随后陈平安独自闲逛,不过分别之前,长命伸出手指抵住额头,取出一枚金精铜钱,交给了陈平安。
霜降拉着长命去捡宝,双方合计一番,霜降起先是打算自己找着的,当然全归自己,长命找着的,双方九一分账,不承想那个境界稀烂的臭娘们,不知谁借给她的狗胆,竟然想要五五分成。只是她的境界修为虽不值一提,却是金精铜钱中的祖钱,就算被自己打杀了化身法相,也会从陈平安收入囊中的那枚金精铜钱显化而生,到时候告刁状,吹枕头风,霜降估摸着自己消受不起,就陈平安那脾气,就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十之八九会直接请陈清都一剑剁死自己。霜降只得好言好语与她商量,最后好不容易谈到了四六分账,霜降小赚些许,只觉得比纠缠老聋儿八十年还要心累,不承想长命犹不满意,哀怨嘀咕一句:“奴婢真真无用,害得主人白白失去了一成收益。”
霜降差点给这位姑奶奶跪下来磕头。
陈平安来到那座天然孕育出水运雨珠的云海之上,躺在云海上,双手叠放腹部,闭目养神。芥子心神,巡游四方。
最终人身小天地当中,陈平安来到心湖之畔,略微心动,便多出了一座稳固异常的拱桥。
真身已在云上酣眠。陈平安的心神就站在这座长生桥一端,只要过桥,这一走,到了那一端,天地间,应该就会多出一个洞府境练气士了吧。
骑火龙的金色小人儿来到陈平安心神旁,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那条座下火龙,在锤炼武运之后,茁壮成长,若说先前火龙只是纤细筷子大小,这会儿就该是手臂粗细了,气势凌人。
陈平安轻声道:“莫要骂人。”
金色小人儿冷笑道:“你不一直在自己骂自己骂得我都烦了,还不能不听。”
陈平安说道:“都说人力终有穷尽时,关键我还一直很信这个,所以骂得好没道理,对吧”
金色小人说道:“你在害怕无法离开,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陈清都,同时又没有陈清都的本事。你怕离别无重逢,你生平第一次害怕所有的所作所为,在自己这边,都得不到半点回报。”
陈平安蹦跳了几下,以拳击掌,打了一套王八拳,最后伸手呵气,望向那座拱桥:“是个人都会如此,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金色小人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番骂人言语,表达着安慰的意思。
听着久违的家乡小镇方言,陈平安顿时开心起来,眼神清澈得像那家乡溪涧,些许忧愁似那小鱼儿,一个甩尾,窜入水草中,再不与人相见。
最终陈平安心神退出小天地,从云海上站起身,御风去往牢狱入口。
过桥一事,不是什么燃眉之急,等到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两地武运彻底炼化、完全融入人身山河再说。该是自己的洞府境跑不掉。
到时候洞府一开,小天地与大天地相接连,牢狱天地夹杂浓郁剑意的充沛灵气,就会洪流滚滚,涌入各大关键气府。只是那份皮肉、魂魄之苦,兴许会被寻常下五境练气士视为畏途,看作是一道极难逾越的生死门槛,可对于陈平安而言,真不算什么事情。
陈平安这一次路过牢笼,大妖云卿再次露面,面带笑意,打趣道:“先前武运在身,如今炼化神灵尸骸至宝,又要与隐官道贺了,等到跻身洞府境,还要再道贺一次,有些忙。幸好不是在蛮荒天下,不然光是庆贺的赠礼,就要送出三份。”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在浩然天下,一位上五境山巅神仙的大驾光临,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云卿望向那把狭刀,赞叹道:“好刀。”
陈平安以手掌抵住刀柄,说道:“分量足够,确实好刀。”
云卿感慨道:“与隐官言语的机会,看来不多了。”
陈平安沉声道:“不是在浩然天下遇到云卿前辈,大憾事。”
云卿笑道:“不是在蛮荒天下邀请隐官饮美酒,亦是遗憾。我那旧山头,风景绝佳。”
白发童子霜降满载而归,身边跟着女子长命。
金沙此物,有长命在,得之容易,更多需要霜降出力的,还是那些远古大妖尸骸的存留之物,零零散散的,挺费劲。天地至宝,多通灵性,不会像神灵遗骸、大妖尸骨这样不挪窝,哪怕是霜降铆足劲头去寻觅,也很麻烦。所幸长命不愧是祖钱化身,冥冥之中,运气极好,最终收获超乎霜降预期多矣。后来有了经验,霜降就刻意远离长命,等长命撞见了机缘,再与自己打声招呼,他一扑而上,兢兢业业,捕获那些乱窜如剑仙飞剑的天材地宝。
双方约好了,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个方向,以后每天去往一处,至多一旬光阴,就能粗略搜刮一遍,下个一旬,再好好查漏补缺一番。
长命是第一次进入这座牢狱,所以难免好奇。
大妖清秋见着了陈平安身边的长命,娴静柔美,确实不俗,啧啧道:“隐官大人好艳福,就是口味重了点,先是个剥了皮的女子,这会儿又换成了个皮囊血肉皆不真的精怪。隐官大人你怎么回事,牢狱当中不是关着头七尾狐魅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其他女子修士,还是有几个的,这都不够你吃的”
陈平安笑道:“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真身是那青鳅的大妖清秋讥笑道:“就凭你加上那把破刀伸长脖子让你砍,你砍得动”
陈平安推刀出鞘寸余:“试试看”
大妖清秋瞬间没入雾障中。
霜降捧腹大笑。
女子长命告辞离去,牢狱之中,污秽煞气太重,她不愿继续游览了。
来到捻芯那边,陈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纬线后,说道:“借你法刀一用。”
捻芯将手中法刀直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接过法刀后,笑道:“在我们家乡那边,给人递送剪刀、柴刀,都会刀尖朝己。”
捻芯置若罔闻,问道:“决定了”
陈平安点点头,先取出那张承载金箓、玉册文字的青色符纸,因为文字太多太重的缘故,纸张显得凹凸不平。
先抽出那把化外天魔珍藏多年的狭刀斩勘,割破左手心,将整张符纸涂满鲜血,依稀带有金色丝线。然后陈平安一手摊放符纸,一手持短刀,刺入心口,让一位练气士视若真元的心头精血,从刀尖坠在符纸上,然后以碧游府水神庙那道炼水诀,驾驭血滴,如小楷写经一般,一笔一画,规矩端正,神意饱满,最终“写出”一篇解契书,内容简明扼要,意思浅显却措辞精确。尤其是最后署名之时,还从三魂七魄当中分别剥离出一粒本命灵光,注入“陈平安”这个名字当中。
陈平安将法刀递还给捻芯。
捻芯接过法刀,皱眉道:“早知道就不与你泄露此事。”
先前她初次见到陈平安,就十分疑惑为何与蛟龙之属那么纠缠不清,后来就下了些功夫,加上与化外天魔一番闲聊,被她揪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秘事。陈平安身上,有一份隐藏极深的结契,双方身份平等,不是主仆,但是双方性命攸关,效果类似一般山上修道之人结成神仙眷侣之时的契约书,当然陈平安这份契书,不曾涉及任何情爱,而且书写一方,可谓占尽便宜,几乎没有任何约束。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好像如释重负,了却了一桩极大的因果恩怨。既为自己求个心安,也为自己那个学生,能够在宝瓶洲倾力施展手脚。
霜降蹲在一旁,惋惜道:“隐官老祖这桩买卖,亏大发了。不该这么爽快的,换成是我,就狠狠敲一笔竹杠。”
陈平安将那张符纸递给霜降,说道:“也就是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霜降,你转交给老聋儿,他离开牢狱后,捎给风雪庙魏晋,帮忙送去宝瓶洲,只能交给一个名叫崔东山的人。”
霜降却嬉笑道:“还是让捻芯送给老聋儿吧,他们俩刚刚认了亲戚。”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保持原有姿势。就知道这头化外天魔,早已认出了这张青色宝光浓郁的符纸根脚。
陈平安早年刚刚得到《丹书真迹》和这些符纸的时候,尚未修行,也刚练拳,所以眼中所见,就只是些泛黄书页,不过当时陈平安凭借三种符纸数量,很容易就可以辨认出符纸材质的珍稀程度。蛟龙沟用掉一张,桐叶洲送给钟魁一张,今天又用掉一张。
霜降举起双手:“你别试探我了,我反正打死不碰这符纸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计,折损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不喊隐官爷爷、隐官老祖的时候,往往是在说真心话。
陈平安这才将符纸交给捻芯。
捻芯一闪而逝,去交给老聋儿,转瞬即返,她说道:“亏得去早了,老聋儿刚要离开牢狱。”
有些话捻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本来是想劝说杀妖缝衣一事,让陈平安抓紧些,只是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陈平安点点头,去往那座行亭建筑,独自一人,抱膝而坐。
霜降站在远处台阶上,看着那座建筑那个人。
此地是陈平安的心境显化。所以陈清都去得行亭,甚至捻芯愿意的话,也可以去,因为在陈平安内心深处,他认可捻芯这位魔道中人,唯独他这头化外天魔绝对不被允许。
天圆地方一行亭。立足处,是陈平安由衷认可的那些大小道理。四根亭柱,分别是陈平安在人生远游路上逐渐化为己用的四条根本脉络。而亭顶,象征着陈平安心心念念的大剑仙。
年轻人看待人生,所见之人,就是一座行亭的暂留客,迟早都要与他分别,有些打招呼,有些不曾说。他就守在原地,如那行亭,愿意为人做些遮风挡雨的小事。
境界越高,离散只会越多。大概正因如此,所以陈平安对待证道长生,一直没有任何野心。也怕死,却也不愿长生久视。
霜降大声喊道:“隐官老祖,你那心爱姑娘,晓不晓得这份契约”
陈平安瞬间回过神,故作镇定道:“这桩契约,关我屁事。”
霜降高高跳起,伸出大拇指:“隐官老祖,你老人家理直气壮说着心虚话,特别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