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一线之上
霜降试探性问道:“我用一大块金身碎片,与隐官老祖换个结契的小故事”
故事其实不小。只看解契一事,陈平安就用到了上古斩龙台行刑的斩勘刀,以一张青色符纸承载鲜血,取心头精血,还要剥离出三魂七魄各一缕,灌注末尾署名当中。寻常修道之人的结契解契,可不需要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要是这种买卖都不做,霜降觉得自己容易遭天谴。
陈平安却没兴趣做这笔买卖,有了那位金精铜钱老祖化身的长命道友——她极有可能担任落魄山记名供奉——相当于家有聚宝盆,如今陈平安觉得自己十分淡泊名利,绝不至于见钱眼开。刑官走了,老聋儿跟着离开,此处所有的天材地宝,长脚再多,也跑不出一座牢狱天地。陈平安一直想要问老大剑仙,为何不将此地家底掏空,交给避暑行宫打理,或是搬去丹坊处置,可惜老大剑仙根本不给机会,每次现身露面,他的下场都不太好。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包袱斋在哪里不可以开张除此之外,将来岁月悠悠,可能会没个尽头,总得找点事情做,比如数钱,比如炼物。
陈平安手腕翻转,祭出那枚材质奇异的五雷法印,托在手心,虽然不过枣核大小,但是隐隐有雷鸣,五彩流光,气象森严,天然压胜鬼魅秽物。
与那仿造白玉京宝塔和剑仙幡子一样,陈平安都不敢大炼为本命物,只是中炼,一来没必要大炼,再则也不敢贸然行事。终究是从离真那边得来之物,担心万一。如那松针、咳雷,也是得手极久之后,才从中炼变为大炼。当然不是信不过刘景龙和袁灵殿,而是大炼之物,不比寻常,除了会单独占据一整座本命窍穴,还会分走修士灵气,而这两件事,对于一个开府不多、灵气积蓄不够深厚的下五境练气士而言,就是天大的难题。
陈平安如今作为五境修士,气府数量其实不算少,可光是为了长生桥炼化的五行之属,就分去五座,皆需以灵气勤勉炼化,又能有多少的盈余灵气,可以被陈平安拿来“封赏群臣”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然单开一座水府,以陈平安远游路上的一众机缘所得,绿衣童子们绝不会如此无所事事。例如那瓶蜃泽水丹的补给,每次水府久旱逢甘霖,灵气却依旧需要分给山祠、木宅等地一部分。
可即便是中炼此印,陈平安相信仅凭这件山上重宝,在那宝瓶洲藩属小国,当个斩妖除魔、术法通天的神仙老爷,没半点问题。而且即便行走山泽荒野,也会被当作谱牒仙师,因为修行五雷术,一旦术法道诀不够正宗,很容易就会伤及五脏六腑,日积月累,体魄残缺,并且不可逆转,比如那目盲道人贾晟,便是因为修炼旁门雷法伤了一双眼睛……想到这里,陈平安哑然失笑。
陈平安突然问道:“不是金沙”
霜降掏出一块柑橘大小的金身碎块,轻轻抛着。这等分量的宝物,可不常见,凿山取宝,老费劲了。
陈平安左手驾驭五雷法印,右手伸手一抓,将那金身碎块从化外天魔手中取来,攥在手心,片刻之后,就以炼三山道诀,将金身碎块炼化出一滴金色水滴,再以手指接住,轻轻抹在那枚五雷法印十六字真言的“攒”字上,如寺庙道观给神像贴金。
在此贴金过程中,陈平安五座本命窍穴,皆有一丝灵气自行流转,如获敕令,来往手心,升腾而出,萦绕五雷法印,帮忙淬炼那一滴金色水滴融入法印,比起单独以炼物仙诀贴金,速度要快上一大截。这就是一位修道之人,拼出五行之属本命物的优势所在,种种玄机,妙不可言。
陈平安收起法印和金身碎块,说道:“我家乡是那骊珠洞天,小时候,一个大雪天的深夜,我刚好做了个噩梦吓醒,然后就听到家门口那边有动静,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嗓音,那夜风雪大,所以听着不真切,只觉得很瘆人,其实我当时很犹豫,不知道是该出去,还是躲在被窝里,也想过宋集薪是不是其实也听到了,他胆子大,会比我先出门,后来我还是畏畏缩缩出去了,然后救下了一个……”
说到这里,陈平安突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稚圭。
霜降熟稔陈平安的诸多心路历程,道破天机:“她不找那皇子宋集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选择从泥瓶巷西边巷口走入,入巷艰难,哪怕一门之隔,已经力竭,所以倒在了你家门口,未能敲响宋集薪的院门,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缘分。还有一种,则是她从顾璨家走入泥瓶巷,到了宋集薪家门口,临时改变主意,因为与一位大骊宋氏的龙子龙孙结契,约束多,说不定只能签订真正的主仆契约,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对于天地间最后一条真龙余孽而言,并不是一个如何舒心的选择。她被你救下之后,偷偷与你结契,因为你本命瓷已碎,神魂孱弱,结契一事,神不知鬼不觉。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凿壁偷光,走着站着坐着躺着都享福!”
陈平安点头说道:“的确是这样。”
“我的隐官老祖唉,哪有你这么做买卖的。”
霜降扼腕痛惜道:“你与那化名稚圭的女子,双方可是一桩平等契约,前边吃亏越大,后边享福就越多,隐官老祖你到底怎么想的明摆着只要再熬熬,在那解契书上写得莫要如此决绝,将来你老人家可就是苦尽甘来的大好岁月了!简直就是躺着破境,在那书简湖,那坑你不浅的孽种泥鳅,如何反哺顾璨体魄神魂,隐官老祖你岂会不知”
白发童子说得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不管那王朱,早年如何窃取你的命理气数,越是得道,天下事越讲个有借有还,这是定理,所以她只要得以真正化龙,你就算功德圆满,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一桩扶龙之功,从今往后,你能够获得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她每次破境,更会反馈结契之人,结金丹、养元婴,算得什么难事。单说天然压胜蛟龙之属,甚至是水神湖君一事,哪个修道之人,不梦寐以求”
陈平安站起身,缓缓散步,微笑道:“我只知道,施恩与人,莫作施舍想。我当年不知道结契一事,只知道救下她,是随手为之。”
僧人托钵化缘,是为结缘。道家也有一饮一啄,莫非天定的说法。
霜降小心翼翼道:“隐官老祖,你是儒家门生,君子施恩不图报,我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她害你多年运道不济,你仍然愿意以德报怨会不会有那滥好人的嫌疑”
陈平安摇头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分,一来她稚圭在我心中,就只是个邻居,远远比不上宝瓶洲大势重要。再者,以德报怨你很清楚,这其实与我的根本学问是相悖的,事分先后,错分大小,都得讲明白了,再来谈原谅、宽恕。”
陈平安停顿片刻,手心抵住那把斩龙行刑之物的刀柄,笑道:“假设大事已了,你让她现在站在我面前试试看”
霜降现在一听到“试试看”三个字就头疼。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撇开是非、阴谋不谈,一事归一事,只说我与宋集薪和稚圭当邻居,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有他们在隔壁生活,我对活下去,会有些额外的盼头,好歹知道了百姓人家的好日子,约莫是怎么个过法,不缺钱,衣食无忧。灶房砧板上,以菜刀剖鱼鳞的声音,或是大太阳下以木棍轻轻敲打竹竿上的厚实被褥,你听过吗都很动听的。我不曾念书识字,就已经听说了不少书上言语,就归功于宋集薪的无聊背书。”
当时年少,陈平安一切都被蒙在鼓里,所想之事,只是一日两餐的温饱,夏日怕中暑,冬天衣衫单薄最畏寒,春怕年味,秋愁田地少。
与邻居那对主仆相处,能帮忙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都会帮,例如路上遇到了,帮稚圭挑水,帮着晒书在两家之间墙头上。宋集薪那会儿作为“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好像有不完的钱,那些钱又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宋集薪怎么开销都不会心疼,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
泥瓶巷太窄,宋集薪又是个喜欢享福的,还是个怕麻烦的,从来只会让稚圭一车车购置柴火、木炭,一劳永逸,对付掉一个寒冬。
陈平安如果瞧见了,也会帮忙。那会儿,好像气力不支的稚圭,也会拎着裙角,跑去宅子门口那边,喊陈平安出门帮忙。陈平安也不会拒绝,做这些琐碎事情,不是有什么念想,恰恰相反,正因为规规矩矩,对身边所有人都是这般,视为理所应当,陈平安做起来,才会衣衫沾泥、炭屑,心眼干净。更何况相较于为邻居的搭把手,陈平安为顾璨家里所做之事,更多。何况那个时候的他对于男女事,那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所以宋集薪那么个小肚鸡肠的同龄人,也不曾觉得陈平安对稚圭有什么想法,只会对刘羡阳和马苦玄,敏感且敌视。
偶尔稚圭在隔壁院子择菜,也会试探性地与陈平安言语,她会说你帮了顾家娘俩那么多,好歹要些酬劳,哪怕不是铜钱,她家庄稼地都是你在打理,讨要几升白米之类的,总是在理的,如果那狐媚子的婆姨这都不答应,那就是她做人有问题,尽想着占你陈平安的便宜,小镇的长工短工,帮忙红白喜事,哪里不能挣钱。
宋雨烧曾经在吃火锅的时候,醉醺醺说过一番言语,当时陈平安感触不深,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的陈平安,不是少年许多年了。再去细细咀嚼一番,就嚼出许多余味来。如饮一碗陈年酒酿,后劲真大,隔着好些年,都留着酒劲在心头。
年轻时记性好,每逢思乡,人事历历在目,心之所动,身临其境,宛如返乡。
上了岁数,记忆模糊,每逢思乡,反而感觉离乡更远。人生无奈,大概在此。
霜降笑着点头:“市井的鸡毛蒜皮,我还真懂得不少。”
陈平安打趣道:“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也会知道这些”
按照霜降先前与陈平安所讲的那个人生故事,作为流民孤儿的“小草”,漂泊不定,随时被霜雪冻杀,侥幸被一个殷实门户收为奴仆,再给少爷当书童,因缘际会之下,被隐于市井的塾师相中根骨资质,赐名霜降,踏上修行之路,在这期间,确实是该知道许多民间疾苦的。但是陈平安根本不信他那套说辞。
霜降揉了揉脸颊:“世间如我这般命苦的飞升境,好似啃泥吃屎长大的可怜虫,不多见。”
陈平安点头道:“要对一位五境练气士喊老祖,是命苦。”
在台阶那边,化外天魔双手叉腰,大义凛然道:“隐官老祖,我不许你老人家如此妄自菲薄!”
陈平安再次祭出那枚五雷法印,对霜降说道:“与捻芯前辈说一声,开工做事,先帮我将此物挪到掌心,我如今自己也能做成,却太过耗费光阴,只能耽误她拆衣了。”
霜降与那个忙着拆解法袍的捻芯打了声招呼。
陈平安来到台阶上,轻轻卷起左手袖管。
霜降蹲在一旁,道:“瞅瞅,隐官老祖这条胳膊,真是学问多多,凡俗女子,眼拙,兴许看不出门道,却契合金枝玉叶的高妙之说,内里全是得道高真的神光流彩,能眼馋死那些个识货的山上仙子。以后隐官老祖远游四方,多穿几件法袍才行,不然鸳鸯债会很多的。要我说啊,光是遮掩手臂不顶事,就凭隐官老祖这面容,这身材,这谈吐,这风采,得学那刑官,不然仙子们一个个见之倾心,心神摇曳,魂不守舍,心湖上小鹿乱撞,蹦蹦跶跶,涟漪荡漾面绯红,隐官老祖自然不会动心,可终究是件烦人事,就像那结契一事,岂不委屈死了”
陈平安问道:“老聋儿就是这么被你念叨烦的”
霜降嬉笑道:“那孙儿,修心不够,是个废物。”
捻芯赶来后,帮着陈平安将那枚五雷法印更换“洞天”,从山祠挪到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旗鼓相当的修士厮杀,一瞬之差,就是生死之别。
不光是能够让陈平安施展这一门雷法更为迅猛,还可以让陈平安更快适应五件本命物的勾连衔接,一经施展,五雷攒簇,天威浩荡,造化万千。
练气士更换一件中炼之物的搁放位置,却并不简单,需要临时开凿出一条“驿路”,自然会伤筋动骨,只是相较于缝衣真名,还算小事。
陈平安不但无须捻芯以绣针钉死魂魄,还可以念头随意,言语无碍,问道:“这件五雷法印,材质是什么”
材质古怪,纹理似美木,质地却如碧玉。
捻芯只认出这是一块雷击槐木。
雷击木,此物在浩然天下,并不罕见,市井乡野皆有,富贵之家还会重金求购,去道观请法牒道人帮忙雕刻成木牌,让家中孩子携带在身,便可以不着脏东西,镇煞辟邪,就像身上“请了一位门神”。
陈平安询问无果,转头望向胸有成竹的化外天魔。
霜降不愧是飞升境,见多识广,笑道:“是雷击槐木不假,又大不简单。”
说到这里,霜降故作沉思状。
陈平安说道:“一枚雪钱。”
虽是蚊子腿肉,可从陈平安这边挣钱,何其不易,霜降这才一拍脑袋,恍然说道:“不是寻常雷击,更不是寻常槐木。一般材质极好、品秩极高的雷击木,这‘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十六字,应该分别篆刻在四面才对,不然根本承载不住这份雷法真意。诀窍所在,就在于这槐木,曾是一处槐府所在,类似一座袖珍福地,鬼魅齐聚为窟,狐蛇扎堆成窝。故而必然是一位精通五雷正法的得道之人,倾力降妖除魔的凌厉手段,才造就了这桩天大机缘,然后被那人从废墟中捡取此槐,雕琢为印,刻出虫鸟篆十六字,并且只是作为‘天地枢机’其一的法印底款。”
陈平安侧头凝视“行走”于经脉之中的那枚法印,从山祠去往肩头,再沿着手臂,被捻芯一路牵引着移去掌心扎根。这个过程就像犁地翻田,开垦田地却是修道之人的筋骨血肉。
霜降在旁托着腮帮子,缓缓道:“法印六面,制式古老,因为皆有篆文图案,属于极其罕见的‘六满印’,又被称为‘月盈印’。月盈而亏嘛,不然这种法印,也太过霸道了些,早就大小山头人手一枚了。所以隐官老祖如果以此物对上强敌,开销不小,容易使得法印雷法式微,神光黯淡,真意衰减,所幸事后可以修缮品相,例如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反正隐官老祖不缺此物,真是天命所归!”
霜降嫌弃凝神关注那枚法印太麻烦,容易让隐官老祖分心,便双指并拢,轻轻拧转,法印显化在陈平安眼前,变得巴掌大小,清晰入目。
他以心念轻轻旋转那枚法印,娓娓道来:“法印四面,总计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雷神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官、天人神官等古老图案,皆在法印此山中。九是一个大数字,这就又是‘月盈印’的一个绝佳作证。一般炼师,真不敢如此胡来。”
“除了印章底部的地款十六字,原本该有天款,只是不知为何被削去一截,大伤品相,也使得这枚五雷法印威力骤减。不然此物该是宗字头仙家祖师堂的供奉之物,压胜山水,汲取气运,甚至有可能会成为一枚传法印。”
霜降感叹道:“没了至关重要的天款,品相大跌,十分可惜!”
做人忌讳个十全十美,收藏一事,却是恰好相反。
陈平安说道:“能否自己补上天款哪怕威势不增丝毫,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再说哪天真要山穷水尽缺钱了,是不是篆刻齐全的六满印,会是两种价格”
霜降心中唏嘘,瞅瞅,这样的隐官老祖,如何让人不钦佩如何能够让那位长命道友不心仪
随便念头一起,好像就要斩除五漏,隐官老祖真是个天生的修道坯子。可惜不是在青冥天下,不曾早早遇到隐官老祖,不然这会儿,陈平安就要喊自己老祖了,只是想象一番,就美。
霜降呵呵傻笑几声,抹了抹嘴,赶紧转过头,伸手覆脸,使劲揉搓一番,再转头,就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了,毕恭毕敬说道:“隐官老祖虽然精通刻章,可这天款铭文,还真做不来。”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失落,反而释然。
运道过于好,就是大忧患,需要好好反省一番所处境地了。
捻芯说道:“行了。”
缝衣人捻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毫不拖泥带水。
如今唯一能够让她留下的事情,就是陈平安改变主意,不再有那脑子有坑的男女大防。一个修道之人,需要哪门子的守身如玉,迂腐古板得像个老学究了。只是捻芯总不能强行扒了陈平安的衣服,倒是有些埋怨霜降的本事不够,当初若是能通过那头七条尾巴的狐媚子,与陈平安多做些事情,可能她如今缝衣,就不会这般美中不足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被一个狐魅蛊惑了人心,陈平安走不到牢狱当中,成为不了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缓缓抬起手掌,祭出那枚五雷法印,一时间五雷攒簇,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四周,宛如掌上小天地,电闪雷鸣、云生水起,隐约可见三十六尊神灵的缥缈身形,各含法旨。
陈平安转头望向化外天魔,笑眯眯招手道:“来来来,让老祖宗摸一摸你的小狗头。”
霜降哀叹一声,乖乖歪过脑袋,伸长脖子,然后情真意切道:“隐官老祖,我这么不惜性命,每天都在慷慨赴死的忠心随从,要多多珍惜啊。”
陈平安翻转手腕,将一枚五雷法印重重拍向化外天魔的头颅之上。
轰然一声,化外天魔在原地荡然无存,陈平安一身衣袖震荡,罡风吹拂鬓角,只见化外天魔在台阶下方不远处重新凝聚身形,法袍之上犹有雷电残余,使得他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如醉汉一般,双手向前摸黑一般,摇摇晃晃走上台阶。
陈平安知道自己这一手,根本无此能耐,自己未能修行五雷正法,没有上乘道诀辅佐,就没有足够的道法真意,怎么可能让一头化外天魔如此狼狈,所以问道:“结结实实打中一位练气士,可以击毙什么境界的,观海境龙门境”
霜降一路小跑上台阶,说道:“若无法宝庇护,隐官老祖这一巴掌下去,不伤品相半点,寻常龙门境,就得当场毙命!”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我不惜代价舍了法印不要”
霜降说道:“寻常元婴境修士,也要少掉半条命,与隐官老祖对敌,只要少掉半条命,也就等于没命了。”
陈平安轻声道:“寻常。”
霜降无奈道:“确实小有遗憾,隐官老祖以后厮杀,需要付出这么大代价的敌手,肯定都不是什么寻常练气士。”
陈平安笑道:“我们做笔一枚小暑钱的买卖。”
霜降跃跃欲试,搓手道:“隐官老祖要是这么聊天,瞌睡虫就要死绝了。”
陈平安说道:“我身上物件不少,又要马上成为中五境神仙,你帮我复盘一番,如何才能受益最大。重点在洞府境、观海境和龙门境三境的大小关隘,中炼之物与大炼本命物的搭配,以及最后结丹的关键。”
霜降说道:“这么大的事情,不如我陪着隐官老祖拾级而上,结伴登高”
陈平安笑道:“需要这么些头经吗”
话是这么说,起身却不含糊。就当讨个好兆头。
早年离开倒悬山,与陆抬一起游历桐叶洲,对方早就泄露天机,提点过陈平安,修道之人,刚刚登山之时,大炼本命物,不是多多益善,不用刻意追求数目之多。
世间大炼之本命物,大致分三种:攻伐、防御、辅佐。例如一只承露碗,在世间亲水之地,就能够帮助练气士更快汲取灵气,一枝春露圃栽种裁剪下来的杨柳,在草木郁郁之地,也能额外增长灵气。
而大炼、中炼两物,是要与练气士讨要“粮饷”吃的,所以拥有一两件攻伐防御之外的辅佐本命物,帮忙练气士开源,至关重要。故而一位练气士,结丹之前,积蓄灵气数量,得看开府窍穴之多寡,以及每一处开府规模之大小,小门小户与那庭院深深的豪门宅邸,自然天壤之别。
所谓的修道天才,便是两者兼备,开府多,且府邸大。所谓的架子谱牒仙师,往往便是空有府邸山头,但是处处小巷陋室,不成气候,一时风光,最终成就有限,这辈子只能在半山腰逛荡。
许多山泽野修,哪怕本命物不多,苦心经营一两处本命窍穴和大炼物,再能够围绕着这份大道根本,琢磨出相适应的术法,一样可以战力出众。一路缝补,哪怕走了条盘山小道,依旧跌跌撞撞,可以去往山顶,一览众山小。
陈平安三处曾经盘桓过三缕“极小剑气”的窍穴,分别搁放大炼的初一、十五,以及松针、咳雷,因为后两者只是剑仙仿剑,而气府又出奇之大,两把恨剑山仿剑共处于一室,竟是完全不成问题,而且陈平安看架势,好像再多一把仿剑,都不成问题。
只是峥嵘宗妖族剑修的那把本命飞剑天籁,以及霜降作为交换,送给他的那把短剑,就只能与飞剑天籁一样,温养在养剑葫当中。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气府来安置它们,而且陈平安也不觉得它们适宜大炼。
霜降开门见山道:“练气士开府门,如开洞天,自行接纳天地灵气,是谓洞府境。人体三百六十五个窍穴,就是三百六十五座先天而生的洞天福地,日月更迭,昼夜轮转,阴阳交融,这些人一生下来就有的财富,不知羡煞多少精怪鬼魅。跻身洞府境,开九窍,便能跻身观海境,女子练气士,需要十五窍。你如今身具五行之属本命物,已经坐拥五窍洞府,成为剑修之后,笼中雀和井底月又新开辟出两座,初一、十五各有一座,松针、咳雷共聚一座,所以这就是十窍已开。”
“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一着不慎,就是‘水灾祸殃’的下场,一旦人身小天地与大天地勾连,灵气如洪水浸漫其中,就会肆意倒灌,但你大道亲水,并且因为纯粹武夫的关系,体魄坚韧,且那火龙拓展魂魄道路极多,又有一枚水字印坐镇水府,半点不怕此事。”
“所以你跻身洞府境,轻而易举。一般练气士,还要小心拿捏个火候分寸,你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尽可能多地吸纳灵气,务必要以牛饮鲸吞之势,一气呵成,寻觅出更多的水府、山祠等洞府的相亲之地,就像人间五岳,也该寻一处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只是你们浩然天下不太讲究此事,在青冥天下,不但是山君,还有那水仙,都会将储君之地的选址,视为头等大事。试想一下,你五行之属,各自有一处辅佐洞府,结丹之前的灵气积蓄,便十分可观了。既不用搁放本命物坐镇其中,免得厮杀惨烈,随随便便就给人伤及大道根本,又能让你在修行路上汲取、储藏灵气,事半功倍。只是到底哪些气府适宜担任山水‘储君’,就藏着关键诀窍了,开洞府,何等大事,宛如天地初开,灵气倒灌,所过之地,会有许多显化,护道之人,若是细心观察,就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微妙迹象,稍纵即逝,所以护道人的境界,得够高,不然白搭,即便知道了此中诀窍,亦是枉然。最少是仙人境起步,换成玉璞境看出了端倪,他敢出手吗自然是不敢的。人身天地初开之大格局,随便闯入其中,是护道,还是害人害己”
陈平安一直在竖耳聆听,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字,只是嘴上却说道:“你说得太粗浅了。”
这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对待自家修行事。
化外天魔所说的洞府储君之地,以及跻身洞府境之初始,就等于是“天地初开”,确实是陈平安首次听闻。
两人缓缓登高,霜降笑道:“在我看来,你唯独炼化那剑仙幡子,是妙手。可是炼化那仿造白玉京,一同搁在山祠之巅,就极不妥当了,如果不是捻芯帮你更换洞天,将悬在木宅门口的五雷法印赶紧挪到了掌心处,就会更是一记大昏招了。一旦被上五境修士抓到根脚,随便一道精妙术法砸下去,五雷法印非但半点护不住木门,只会变成破门之锤。修道之人,最忌哨啊,隐官老祖不可不察……”
陈平安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拍在霜降脑袋上,打得霜降原地消逝,瞬间在别处现身。他跑上台阶,仰起头泪眼汪汪:“隐官老祖,不教而诛,为啥嘛”
陈平安斜眼道:“你先前关于我那些炼化之物,是这么讲的”
霜降想了想,自个儿胡说八道的言语太多,记不太清了,得好好捋一捋,结果发现真是自己错了,可这隐官老祖也委实是太会记账了,他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谄媚道:“那会儿是隐官爷爷,如今才是老祖宗,不一样的。那老聋儿不也喊我爷爷,就不安好心,半点不心诚,对吧如今我与隐官老祖,既是祖谱上的亲戚,还是精诚合作的买卖伙伴,亲上加亲,咱俩这样的关系,瓷实!”
陈平安看似还算神色轻松,实则心中大为后怕。
炼物之后,一旦与人厮杀,身体魂魄受到重创,打烂了窍穴,毁坏了大炼、中炼之物,就是典型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依照本命物的品秩,会不同程度折损一位练气士的大道根本。世间事总是福祸相依,先前陈平安炼化五雷法印、青砖道意和仿白玉京宝塔,虽是中炼,用来各自辅佐五行本命物,自然裨益不小,可一旦所在本命窍穴受损,与本命物一起崩碎,雪上加霜,就会灾殃更大,极有可能连累相邻气府一起崩塌稀烂。
陈平安每次祭出炼化之物,就如霜降所说,一旦与本命物牵连,很容易被上五境练气士循着收放之间的痕迹,找到本命气府所在,而陈平安的五行之属,本身就存在着牵引,找到其中一个,很容易就找到全部五座!想到这里,陈平安又是一拳砸下。
中炼之物,无论品秩多高,裨益道行多大,不是不可以搁放在本命窍穴,但显然必须慎之又慎。
这次霜降早有准备,主动踮起脚尖,在陈平安身后凝聚身形,屁颠屁颠跟上隐官老祖,不忘称赞道:“好拳好拳。以后咱们祖孙俩,结伴游历青冥天下,隐官老祖第一件事,就是一拳打烂那架敲天鼓,好让整座白玉京和青冥天下,都晓得隐官老祖大驾光临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某些山泽野修的心态,如今得改改了。”
许多微妙心态,在人生道路上,会是不可或缺的助力,但是到了某个阶段,就会悄无声息变成一种阻滞。
不是全盘否定过往,而是念念相生,法无定法。最终这条根本脉络一成,就有希望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例如山泽野修,可能是有一件炼化一件,只恨太少,只要开府足够,管你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四都没问题。可大山头的谱牒仙师,却不会如此,只会精挑细选,在师门长辈的传道护道之下,拣选数件炼化为本命物,其余至多中炼,或攻伐或护身,锦上添。每高一境,灵气“涨水”一层,再多炼一件本命物,气府窍穴的拣选,又是学问,还要早早拣选一处,作为未来结丹之室,早早经营打造,开辟出一座仙家府邸,虚位以待,只等“有仙则灵”。
纯粹武夫当中,还有一种被称为“尖把式”的稀罕武夫,堪称修道之人的死敌,每一拳都能够直指练气士丹室,面对金丹境修士,拳拳指向金丹所在,面对金丹境之下的练气士,拳破那些已有丹室雏形的气府,一拳下去,人身小天地的那些关键窍穴,被拳罡搅得翻江倒海,碎得山崩地裂。
霜降一边为陈平安清点家底物件,一边说出他的详细建议,以及耐心解释为何要如此那般。
例如他那把交给陈平安的“昔年刻舟”短剑,铭刻一个“渎”字,肯定不适宜大炼,但却最最适合中炼,可以搁放水府池塘当中,先前以那水丹水运显化而成的小小蛟龙,既假又弱,简直就是玷污隐官老祖的宅邸风水,根本不该凝为蛟龙之姿态,反而应该转去凝为一颗宝珠,水运浓郁一分,宝珠就趋于实质一分,再加上他另外那把铭刻有“湖”字的短剑,就能够造就出双龙夺珠之格局,那才是最佳选择。
还有那杆剑仙幡子,应当如何矗立于山祠之巅,又有一番大讲究,绝非陈平安当下这般随便一丢就算完事了。
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这头化外天魔,只要愿意正儿八经“传道”,无愧飞升境身份,修为上则通天摘日月,言语赴下则建瓴高屋。陈平安受益匪浅,一枚小暑钱,买卖很划算。
半路上,一个元婴境妖族剑修来到剑光栅栏附近,好奇问道:“你这年轻人,到底是如何修行的为何能够如此神速,每天变样”
陈平安停下脚步,反问道:“听说你身为剑修,却精通望气术,能够勘验龙脉,擅长寻觅洞府秘境”
那妖族笑道:“想学你喊声爹,我就考虑考虑。”
陈平安取出自己珍藏的最后一张金色符纸,递给霜降:“这是那枚小暑钱的买卖添头,不算钱。”
“谨遵法旨。”霜降低头弯腰,双手接过符纸,然后一闪而逝,去往牢笼之内。
片刻之后,霜降从那个元婴境妖族剑修身躯当中“走出”,抖了抖手中符纸,上边“悬挂”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一粒粒水珠在那荷叶上,微微晃动不已。
霜降朝着金色符纸呵出一口气,所有文字牢固嵌入符纸,他将符纸交给陈平安。
那个妖族骂骂咧咧退回雾障。
陈平安问道:“元婴境地仙的心境,你也能穿梭自如”
霜降摇头道:“因为当了多年的邻居,走门串户的次数多了,我才能够如此闲庭信步,不然元婴境道心,哪个不坚若磐石,不个几年的水磨功夫,很难得逞。”
此后霜降又说了观海境的几处内幕,比如道出了水府“点睛”一事的捷径,之所以说是捷径,并非什么旁门左道,缘于陈平安的底子打得不错,天时地利人和皆有,可以多拜访那些水神府邸,寻找投缘的神灵、水仙,相互切磋道法,以光明正大的路数,获得对方的一丝水法真意,就能够在墙壁上那幅水仙朝拜图上多添一次“点睛之笔”。此事在观海境做了,收益最大,结丹之后,也行,只是收益反而不如观海境时,大道玄妙,就在于此。所以修行路上,往往某个环节,就能让练气士心甘情愿,拿出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光阴去缓缓消磨。
台阶登顶,陈平安在牢狱入口处坐下休歇。霜降坐在一旁,一枚小暑钱到手,十分得意。
陈平安说道:“接下来就要锤炼武运了。”
先前陈平安都没有接纳武运馈赠,只是这一次在剑气长城,他只觉得武运还不够多。
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武运,都已积攒万年,武运底蕴当然没法子与剑道气运媲美,可此处剑修如云,剑修与剑运的关系是僧多粥少,所以剑道气运再多,也不够分。就像陈平安养出两把本命飞剑,就谈不上多大的天地异象,纯粹武夫与武运,则是碗中粥虽不多,但剑气长城武夫更少,端起过粥碗的人没几个,武运盈余,自然十分可观。陈平安这一次破境又不算低,是从金身境跻身远游境,所以攫取极多,甚至还从蛮荒天下抢来一份武运,这让他心中大为快意。
霜降侧过身,使劲揉着眼睛,可怜兮兮道:“隐官老祖忙忙碌碌,身心片刻不得闲,瞧得我又仰慕,又心酸,百感交集,泪水直流。”
陈平安伸手放在霜降脑袋上:“虽然是虚情假意,听着还是挺宽慰人心的。”
结果陈平安这话说得晚了,霜降已经自己炸碎身躯,在别地幻化人形,所以极为尴尬,一时间都不好意思跑去原地坐下。
陈平安转头望去,神色玩味,霜降悻悻然笑道:“拳未出,意先到,直接吓死我了。真不是我溜须拍马,以后等到隐官老祖游历别处天下,甭管是蛮荒天下,还是浩然、青冥天下,一个眼神,哪怕是地仙妖族,都要吓得肝胆破裂,跪地不起,乖乖引颈就戮!”
陈平安收回视线,笑道:“那就借你吉言。”
按照李二前辈的说法,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块,皆可视为山脉、大岳和小山头,淬炼武运,就像“开山”,能够夯实一个纯粹武夫的处处山根,武运的多寡,决定了开山的数量,若无武运馈赠,那也无妨,武夫厮杀分生死,技击切磋分胜负,都可以淬炼座座山岳。一位武夫练拳的立身之本,只在拳法本身,不可刻意贪恋武运,没了武运,天塌不下来,就算天真塌下来了,更要练拳再出拳。
陈平安问道:“关于武运,你知道哪些内幕”
霜降摇头道:“我只修道,对于武学,所知不多……”
陈平安突然说道:“一枚小暑钱。”
霜降立即神采焕发:“有说头,有说头。”
不承想陈平安说道:“还是算了。”
霜降一个后仰倒地,手脚乱踹,翻来滚去。
陈平安问道:“除了缝衣帮着锤炼武运,有没有其他立竿见影的法子”
一个武夫如果能够以最强破境,当然是一种莫大殊荣,等同于被一座天下的武道认可。不过这种破境,只是与同时代的同境武夫对比,曹慈的境境破境皆最强,分量极重,武运就多,郁狷夫便要逊色许多,陈平安当年在北俱芦洲鬼蜮谷宝镜山遇到的那位怪人,自称杨崇玄,后来陈平安才知晓对方身份,其实是云霄宫杨氏子弟,是那读书人的哥哥,也曾以最强六境跻身金身境。如此想来,陈平安觉得颇有意思,曹慈,郁狷夫,还有杨崇玄,自己遇到过的三位纯粹武夫,都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世间最强六境。
霜降坐起身,病恹恹说道:“没有的。捻芯的缝衣,十分精准,我倒是有些锤炼手段,可惜只会过犹不及。我做买卖,十分公道,绝不会信口开河,被钱迷了心窍。”
陈平安点头道:“骂人不用拐弯抹角。”
霜降一个蹦跳起身,伸出一只手掌悬在头顶:“天可怜见,隐官老祖你要是这么冤枉我,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自己,以证清白!”
陈平安举起一只手掌,示意自便。
霜降正要说话,瞧见了个小崽子,大袖一挥,随手抓来身边,瞪眼怒道:“小王八蛋,胆敢觊觎我家隐官老祖的伟岸背影,你又不是个水灵小娘们!”
原来是那少年幽郁,因为老聋儿肯定还要返回牢狱,所以此次老聋儿去往城头厮杀,就没有带走这位顶着个主人头衔的少年。
陈平安转头笑道:“幽郁,如果不忙着修行,坐着聊几句。”
霜降立即帮着幽郁拍了拍衣袖,笑道:“幽郁,愣着做什么,赶紧去隐官老祖身边坐着啊,多大的荣幸,换成是老聋儿,这会儿就该声泪俱下跪在地上,磕头谢恩了。”
幽郁坐在陈平安附近,有些拘谨,他又不善言辞,干脆就不说话。何况陈平安身边还跟着一个霜降。聋儿前辈说这家伙是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见了面就随便吧,打打杀杀都没关系,反正也防不住什么。聋儿前辈都这么说了,幽郁这还怎么随便
陈平安问了些幽郁的事情,幽郁有问必答。家住何方,传道人是谁,本命飞剑如何,先前大战没能杀妖,只是在城头上,帮着衣坊、剑坊做点小事,都没什么好藏掖的,加上对方是隐官大人,幽郁也没想着遮掩。何况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外乡隐官,故事实在太多。越是年纪小的,越喜欢相互念叨,幽郁有个朋友,朋友又有个青梅竹马的心爱姑娘,姑娘便总喜欢问那朋友:“我要是在那浩然天下,你会历经千辛万苦,去找我吗”那个朋友第一次被问,便回了句:“你也不在浩然天下啊。”结果姑娘好几天没理他朋友。后来他朋友学聪明了,只是每次答案,总不能让姑娘满意,最后他朋友私底下跟幽郁埋怨不已:“我又不是那隐官,怎么比嘛。”
聊得多了,幽郁就发现隐官大人其实挺平易近人的,双方言语的时候,无论是谁在说话,年轻隐官都很认真,从不会视线游移,不会心不在焉、敷衍了事。
霜降觉得自己略显多余了,就默默起身,坐到了隐官老祖另外一侧。
没了霜降坐中间,幽郁越发轻松,就将朋友的糗事与年轻隐官一并说了。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幽郁,你下次见了你朋友,可以让他告诉心爱姑娘,他只需要说一句话:别分开在两座天下啊,哪里舍得嘛,只是想一想,也要伤心的。可万一真要分开了,就让她等他,一定要等他。”
幽郁轻声问道:“能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满脸笑意,轻轻点头。
幽郁使劲点头,觉得可行。
霜降身体前倾,双指不断乱戳,示意幽郁赶紧滚蛋,不要耽误隐官老祖修行。结果陈平安头也不转,一拳打在他面门上。
幽郁憋着笑,起身告辞离去。陈平安站起身,跟幽郁道别。
陈平安走下台阶,重返牢狱底下,霜降又开始走在前边,一路念叨着“隐官老祖小心台阶”。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是在这里跻身洞府境,还是去了外边,再破境不迟”
霜降说道:“此事还真就随意了。”
陈平安的长生桥已经重建妥当,跻身中五境,随时随地。
如果说陈平安身为纯粹武夫,锤炼在身的武运,是开山之举,那么跨过一道修行大门槛,跻身洞府境,就是开府。是在牢狱天地成为一位中五境神仙,还是离开牢狱再行此举,皆可。
一个洞府境的开府,远远没法子跟跻身远游境相提并论,尤其是在剑气长城,估摸着就像是往湖水里砸下一颗小石子,根本无人在意。
可如果陈平安不曾成为剑修,根本不敢擅自开府跻身洞府境,理由很简单,剑气长城剑气太重!对于剑修之外的练气士,大道压制,无处不在,只会让练气士备感不堪重负。
所以不是剑修的外乡下五境练气士,登城游历闹出来的笑话,数不胜数,一着不慎,还有那性命之忧。需要身边扈从、供奉时刻护道,在本土剑修眼中,都是些没断奶的小崽子。所以浩然天下对剑气长城的观感不佳,也绝非纯粹是浩然天下练气士的一方偏见使然。
那拨仙家豪阀出身的天之骄子,越是年轻的,在家乡越是习惯了身边的吹捧,结果一到剑气长城,不说什么言语冲突,光是剑仙剑修的那些或冷漠或鄙夷的眼神,就够他们吃上一壶的了,肯定毕生难忘。
剑气长城的排外,不光体现在天地剑气、远古剑仙意志凝聚而成的剑道气运,都对浩然天下极不友好,剑修对浩然天下的观感更是糟糕至极。
从隐官萧愻,洛衫、竹庵两位隐官一脉的掌权剑仙,到看守大门的抱剑汉子张禄,再到庞元济、齐狩这些年轻天才,哪个不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都已经不是有无好感那么简单了。孙巨源这样的剑仙,终究是少之又少。结果临了,遇上苦夏剑仙领衔的中土邵元王朝那拨年轻剑仙坯子,很快就又变得印象大恶。
陈平安的弟子学生当中,裴钱那是不可以讲道理的,到了剑气长城,如鱼得水,浑然不觉。崔东山境界高,是不在意。其实最不适应的,是已经成为练气士的曹晴朗。但是在剑气长城那段岁月,曹晴朗在跨过大门之后,就没有让旁人觉得他有一丝不自在。
所以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有三件事,罕逢敌手,比当包袱斋更有天赋神通!
找媳妇。取名字。收弟子。
陈平安突然又问道:“跻身洞府境,会不会让我的两把本命飞剑,杀力更大尤其是笼中雀的小天地,能否跨上一个大台阶”
霜降再次神色尴尬。实在是在一位飞升境眼中,这点境界提升,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至于那把笼中雀的小天地,跟陈平安实打实的境界高低有关系,却极小。再者陈平安的敌人,除了云卿、清秋在内的五头上五境大妖,其余全部是元婴境妖族剑修,成不成为中五境,一样意义不大。
不过既然隐官老祖都这么在意那点“提升”了,霜降就立即心思急转,绞尽脑汁,争取说些感天动地的好听言语,为自己亡羊补牢:“当然更大!五境与洞府境的一境之差,到底不比寻常,更何况隐官老祖的那两把本命飞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相互辅佐,攻守兼备……”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那就在这里破境好了。你帮我留心痕迹,找出十座气府的储君之地。找出五座以下,包括五座,半枚小暑钱,五座以上,都算一枚小暑钱。你要是找出了十座,却只与我说六座,也没问题。可如果一座都找不到,那就别怪我做买卖二掌柜了。”
霜降胸脯拍得震天响:“一座都找不出的话,无颜面见隐官老祖,到时候我自己提头来见!”
霜降突然提醒道:“隐官老祖惊才绝艳,所以记得别破境太快,一下子连破两境,直接跻身了观海境!不然我就要白跑一趟了!”
陈平安有所决断之后,就立即停下脚步,开始闭目养神。
心神沉浸,心念微动,长生桥起,走上拱桥,缓缓而行,过桥之后,人身小天地,三百多座洞天福地齐齐打开,灵气倒灌,如洪水倾泻其中。不但如此,陈平安心神返回长生桥之上,抬头望去,越发凝神,留心霜降所谓的天地初开气象。
果然,如果不是霜降提醒在先,陈平安本身无论如何谨小慎微,都根本无法发现那条线索。恍惚之间,依稀可见,天开一线,从此天地有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开始高下对峙。
只是陈平安有些疑惑,照理而言,日月悬空,应该远离大地,但是自己的人身小天地当中,天地间距似乎不大。还是说所有的练气士,都是如此情形
不但如此,天幕上的星斗流转,如一块块破碎镜片,种种人与事,一闪而逝。似乎陈平安稍稍抬手,就触手可及,可追往事故人。
但是陈平安压下心中念头,只是站在原地,死死拘着自己,绝不伸出手去。
陈平安竭力保持一点灵光,默默告诉自己,过往之事,远去之人,不管自己再怎么想念,终究是不可追回的。
任劳任怨的霜降,涉及挣钱大业,不敢怠慢,铆足劲御风远游,在那灵气洪流之上,珥青蛇、穿法袍的他,眯起眼眸,仔细盯住洪水撞击众多气府大门的细微动静。
异象消散。陈平安退出心神。结果看到霜降站在眼前,怀里捧着颗脑袋。
陈平安无可奈何,开始行走。
霜降将脑袋放回脖子上,哈哈笑道:“隐官老祖,六座六座,一枚小暑钱!”
霜降以心声道出了六处气府的名称。
陈平安知道肯定不止六座,只是毫不在意,储君之地的选址开府,无非是跻身洞府境后为观海境打底子,没有也问题不大,有当然是最好,所以这枚小暑钱,依旧得给霜降。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隐官职责所在——杀尽牢狱妖族。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斩杀上五境大妖,以及最好是问剑五位元婴境妖族剑修,然后才能缝衣大成,承载既定的全部大妖真名。
刑官之去留,陈平安不感兴趣,反正老大剑仙自会安排。何况陈平安这个隐官,也没资格对官职相当的刑官指手画脚。
唯一稍稍感兴趣的,是那谷雨钱化身的浣纱小鬟,是怎么个生财有道,与暂时留在自己身边的长命道友,会不会有不同的本命神通。
路过一座元婴境妖族剑修的囚牢,那个被霜降以神通窃取独门秘术的家伙再次露面,问道:“你烦不烦你怎么不直接跻身上五境在老子面前晃荡来晃荡去,臭显摆什么有本事现在撤掉栅栏,信不信老子一剑砍死你”
陈平安笑道:“赌点什么比如你的本命飞剑咱们这就立个誓你是赚的,我是拿整条命跟你赌半条命。我要是你,但凡有点英雄气概,肯定就赌了。”
刚刚跻身了洞府境,气象未稳,灵气激荡,往返于两座天地,所以被元婴境一眼看穿很正常。
那元婴境剑修瞥了眼一旁的霜降,骂了句“你大爷”,退回雾障。
陈平安说道:“他不会出手。”
那元婴境剑修立即返回:“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咱们可以磨一磨誓言细节,双方都认可了,再来赌。”
那个元婴境剑修还真有兴致,反正横竖是个死,早死晚死都要死在这个年轻人手上,不如找点乐子,占点便宜。
霜降使劲绷着脸,只是眼珠子左移右转,坚决一言不发。
陈平安开始就“一剑砍死自己与否”,与这个元婴境剑修前辈开始敲定一个个细节,免得赌桌不稳不公道。结果就在那元婴境妖族觉得可以赌一场的时候,瞥了眼那个从头到尾很安静的霜降,突然反悔,再次退回雾障。
这让陈平安有些措手不及。
练气士立誓一事,一旦违约,确实要伤及魂魄根本,后果极重,只是落魄山祖师堂的开山老祖是谁,对方妖族又不知自己文脉一事。所以陈平安只要有霜降坐镇自己心湖,手段极多。要说让陈平安以蛮荒天下的山约立誓,简直就是求之不得。陈平安自认自己这边,言辞的语气变化,眼神脸色的微妙起伏,誓言内容的争锋,没有一丝一毫纰漏,所以问题只是出在了霜降身上。他以前太蹦跶,今天太老实,你好歹施展点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啊,怎么当的化外天魔。
霜降双手抱头,哀号道:“隐官老祖,真怨不得我啊!”
陈平安讥笑道:“老子要同样是化外天魔,能随随便便踩死你。”
霜降委屈道:“化外天魔的手段,也看修道之人生前道心深浅,我生前就是太淳朴憨厚了啊。”
陈平安叹了口气,没计较一把本命飞剑的得失,自己养剑葫还是太少。本就是小赌怡情,成与不成,问题都不大。况且问剑成功,受益最大。
捻芯还坐在原地拆解那件法袍,不知疲倦,尤其专注。
若是不去看头颅之下的光景,其实捻芯前辈,与寻常女子一模一样。
陈平安没有打搅,去往行亭,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缓缓吐纳,安稳人身小天地内的气象,慢慢稳固境界。他同时分心想事,如今的避暑行宫,大的决策不会有了,所有既定部署,大纲细节皆有,隐官一脉剑修无非是按部就班行事,即便有些突发状况,愁苗剑仙也会应对无误。愁苗是一个值得陈平安完全信任的存在。那些个年幼孩子、少年少女剑修的退路,也早有安排。需要外乡剑仙自己愿意收取弟子,也需要考虑师徒双方的性情,以及剑仙所在大洲风土人情、宗门山头的敌友势力,还要弄清楚那些剑仙坯子的家风以及个人性情,对那浩然天下是否怀有天然敌意。这其中,自然会让人顾虑重重。
重返浩然天下的那拨外乡剑仙,暂且撇开野修出身的前辈不去说,一座宗字头仙家,无论是宗主、老祖,还是供奉、客卿,只要是剑仙,那就如何都得保住两三位嫡传弟子。宗门是一张护身符,可当宗门内部之人与那些孩子起了冲突的时候,师父剑仙就又会是一张护身符。并且只有剑仙,才有足够底气,与任何宗门之主叫板,不惜为自己的弟子争个公道。
但假若是邓凉这样的元婴境剑修,哪怕在浩然天下九洲,都已是一等一的神仙中人,陈平安依旧不敢放心,原因很多,比如邓凉自己就需要破境,过一道天堑。而且邓凉年轻,本身需要勤勉修行,又被宗门倚重。再者,年轻就意味着资历浅,山上人脉不会太多。这里还有个不易察觉的隐患,在宗门内部,邓凉这样的存在,必然招人嫉恨。种种算计,都会旁敲侧击,邓凉那个剑气长城的弟子就是绝佳对象,邓凉得势之时不显,稍有挫折,不会对邓凉如何,却极容易拿弟子开刀。
做件事,想要结善缘,又结善果,其实没那么轻松的。
避暑行宫任何一个思虑不够的想当然,就会使得一对剑修师徒的大道被殃及。
每个去往浩然天下修行练剑的孩子,家乡“剑气长城”这四个字,都会是两座关隘,一座在外乡人眼中,一座在剑修自己心湖之上。
除此之外,就是老大剑仙谋划已久的那件事情——“举城飞升”。这也是隐官一脉剑修当下的头等大事,去往各关键处盯着,以防意外。
陈平安睁开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能做的,力所能及,好像都做了。不能做的,想再多也没用,只是很难不去想就是了。所以习惯了用六步走桩、剑炉站桩来静心的陈平安,在行亭之中,开始重新练习烧瓷拉坯。
霜降坐在台阶上,陈平安很忙,越发显得他懒散了。
他现在其实有个疑惑,陈平安难道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根脚了
米裕动身去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那边飞剑传信春幡斋,要他去海市蜃楼坐镇一段时日。米裕心情沉重,密信上没有隐官大人的钤印,很正常,隐官大人已经消失许久,避暑行宫已经交给愁苗掌管,可为何不是愁苗,而是董不得和徐凝在发号施令
韦文龙惴惴不安地跟在米剑仙身边。
因为韦文龙从未去过剑气长城,米裕便拉上了这个一辈子都待在倒悬山的金丹境修士。韦文龙一开始数次婉拒,主要的顾虑,还是如今剑气长城戒备森严,稍有逾越雷池者,下场都不太好,他终究不是真正的隐官一脉剑修,担心最后伤了米裕剑仙的颜面。让一个外人进入如今的海市蜃楼,不合规矩,很容易捅娄子。
过了大门,韦文龙略感窒息不适,呼吸极为不畅,运转本命物肯定要比在倒悬山至少凝滞两三分。
韦文龙心中微微惊骇,自己要是与一位金丹境剑修对峙,岂不是最多一剑就肯定没命
米裕说道:“以前不至于让一位金丹境修士如此压胜。”
自然是因为大战惨烈,天地气机紊乱,剑气剑意越发细碎,如同市井处,满城柳絮纷飞,让行人苦不堪言。
那座城池,早已开启了山水阵法,被磅礴剑气笼罩其中。除此之外,衣坊、剑坊、丹坊三处,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因为经常有大妖拔山搬峰,从高处砸向剑气长城,一些“漏网之鱼”就会越过城头,砸向城池的山水大阵,虽多被剑仙以剑摧破,但碎石滚落,城外那些不受阵法庇护的剑仙私宅便处处断壁残垣,支离破碎。
整座剑气长城开始“封山”,这是历史上的第三次。出去很容易,进来登天难。
从倒悬山渡口运入剑气长城的物资,步步关隘,皆有一拨拨剑修驻守把关。
韦文龙直到进入剑气长城,才知道“隐官”二字的威势。
米裕只说韦文龙是隐官大人的客人,本是口说无凭的事情,两人竟是一路畅通无阻。
以前在春幡斋账房内,陈平安才是那个最让韦文龙感到轻松的人,不承想换了个地方,陈平安还不在身边,韦文龙反而开始将陈平安与隐官大人真正对应起来了。
海市蜃楼是一座层层叠叠的建筑,占地不小,并且极为高耸,楼阁攒簇,大小屋舍三千余间,曾经都是在此开设铺子掌柜们的店面、私宅。
海市蜃楼之上,有少年少女凭栏而望。韦文龙抬头望去,刚好与少女对视一眼。
韦文龙只觉得古怪,怎的瞧见了那个高处的少女,便如翻账簿,十分可亲
杜山阴轻声笑道:“汲清姑娘,米剑仙身边那人,是个有财运的”
明眸皓齿的浣纱小鬟,神采动人,这会儿点头道:“回公子的话,此人确实身负财运。”
“汲清姑娘,你们望气的神通,可以传授旁人吗”
“这是我与长命姐姐的本命神通,不用学,故而不可教。请公子赎罪。”
杜山阴有些遗憾,钱能通神,能使鬼推磨,这些个道理,太浅显不过了。不过一想到以后自己的修行之路,天高地阔,再不用局限在剑气长城,便也随之心境开阔。
米裕让韦文龙随便逛,自己则独自御剑而起,到了海市蜃楼最高处,瞧见了一个御剑悬停、举杯饮酒的白衣剑仙,全身云雾缭绕,不可见真容。
避暑行宫那边飞剑传信,有提及这位剑仙的刑官身份。
剑气长城历史上有过三个古老官职,其中隐官类似世袭,只不过并非一家一姓的流转,而是师徒之间的传承有序。直到萧愻背叛,陈平安继位,才打破了这个规矩。不然的话,等到萧愻卸去官职,就数她的弟子庞元济希望最大。
此外还有刑官、祭官,祭官早已传承断绝,历代刑官担任者,必是大剑仙。现任刑官则退居幕后已久,位置还在,但是死活不见人,久而久之,在剑气长城就失去了话语权。对于刑官的下落,众说纷纭,有说去往了蛮荒天下蛰伏,也有说悄然离开了剑气长城。
米裕行礼道:“剑修米裕,见过刑官。”
刑官点头算是还礼,并不言语,只是持杯饮酒。
米裕问道:“刑官可曾遇到隐官大人”
刑官说道:“见过。”
米裕问道:“隐官大人已经跻身远游境”
刑官点头:“是。”
米裕再问:“隐官大人为何迟迟未归,不去坐镇避暑行宫”
刑官说道:“不知。”
米裕心中大为忧虑:“隐官大人不愿错过这场战事。可既然近在咫尺,为何一次都未现身城头”
刑官不胜其烦,停下饮酒,说道:“你问题有点多。”
米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刑官为何置身事外”
刑官淡然说道:“与我言语者,又是哪位战功彪炳的大剑仙”
米裕无言以对,十分怀念隐官大人。
有一块被城头剑仙击碎山头的巨石砸向城池大阵。
米裕微微皱眉,一掠而去,在那山水大阵天幕顶部蜻蜓点水,弯腰拔剑,继续前掠,将巨石一剑斩碎,然后收剑归鞘,掠回海市蜃楼,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韦文龙凑巧看到这一幕,不太明白米裕这样的剑仙风采,为何在剑气长城还要被人瞧不起然后韦文龙就看到城头之外,蓦然出现一头大妖真身法相,双手重捶城头,声势惊天动地,远在海市蜃楼的韦文龙都觉得呼吸困难起来,结果大妖被一位女子剑仙一斩为二。
牢狱行亭之中,陈平安横刀在膝,洞府境已经境界稳固,一身武运也锤炼完毕,可以试试看问剑一场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霜降在台阶那边恭候已久。
两人一起拾级而上,霜降随口笑问道:“隐官老祖,既然修道不为长生不朽,不求与天地同寿,那么辛苦修行,到底为何”
随口一问而已,其实化外天魔不奢望陈平安会给出答案。
陈平安答道:“我们要成为强者。我们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霜降愕然:“我们”
陈平安点头道:“所有人。”
一艘来自中土神洲的渡船在夜幕中靠岸倒悬山,只是并不卸货,从船上走下百余位练气士,人人呼吸绵长,都是修道有成之人,均恪守规矩。
春幡斋那边,纳兰彩焕与邵云岩亲自迎接,一路送到大门口,这些修道之人皆是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不过却不会登城厮杀。
他们分成数拨,各自去往海市蜃楼、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还有几处剑仙私宅,其中就有那座种榆仙馆,地基正是那剑仙炼化的明月飞仙诗文牌,相邻处是住着几个女子装束剑修的宅邸。三位金丹境剑修在某位临时担任“督造官”的隐官一脉剑修授意下,得以离开师父设置的禁地。他们这么多年被师父画地为牢,拘在宅邸当中,除了练剑还是练剑,以至于顾不得身上的女子衣裙装束,都忘了讨要一身衣坊法袍,就要御剑去往城头那边,砍死几头妖族是几头,不料被那个腰系一方抄手砚、背竹箱的郭竹酒拦阻,说他们三人只能去往海市蜃楼,不然就乖乖退回宅邸,继续练剑。
五位阴阳家修士、墨家机关师,在得了一份避暑行宫赠送的堪舆图以及一份详细注解之后,开始一一破解这座私宅禁制,开门顺利,很快剑仙私宅就浮现出一把光流素月铭镜。铭镜悬在宅邸上空,古镜内有四头瑞兽围绕镜钮飞奔。阵法开启之后,私宅四周景象被映照得莹然生辉,纤毫毕现。
这拨负责搬动种榆仙馆和此处宅邸的外乡修士,忙里偷闲,看着郭竹酒与三位金丹境剑修对峙。郭竹酒说话极快,竹筒倒豆子似的,外乡修士虽然在赶赴倒悬山途中,临时学了些剑气长城的方言,依旧只能听个大概,反正郭竹酒一个人的气势,竟是完全压倒了三位地仙。
三位金丹境剑修怎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郭竹酒那边都不管用。一位实在急眼了的金丹境剑修喊道:“郭竹酒!别以为隐官大人是你师父,就跟我们老三老四的啊,咱仨师兄弟,好歹都是金丹境,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前辈……”
郭竹酒经常来这边翻墙逛荡,所以双方很熟。
郭竹酒双臂环胸,铁面无私:“反正你们只要敢去城头,我们隐官一脉飞剑就会更快赶到,然后你们就会被某位剑仙丢回此地,连地盘更大的海市蜃楼都去不得了。”
一位性情相对稳重的金丹境剑修苦笑道:“真没得商量了”
郭竹酒点头,却说道:“可以!”
三位金丹境剑修,连同看戏的外乡练气士,都很措手不及。
郭竹酒说道:“只要你们不去城头,就可以截杀所有越过城头的流窜妖族,但是不许你们战死,死了一个,其余两人就会被某位剑仙亲自禁足百年。”
郭竹酒指了指海市蜃楼那边:“刑官和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米剑仙,有他们在,轮不到你们这些小小金丹。”
三位剑修相视而笑,总好过在那海市蜃楼作壁上观。
郭竹酒突然说道:“别死啊。”
三道剑光一闪而逝。
那些境界不低的外乡练气士,心情沉重且疑惑。怎的剑气长城剑修,都这么不把性命和大道当回事吗势不得已,虽死无悔,浩然天下也不罕见,可哪有这么可以不死却上杆子找死的修道之人。
郭竹酒转过头,望着那三道剑光瞬间远去,久久不肯收回视线。生怕他们一个冲动,就直接去了城头。还想着他们若是去了城头,自己也跟去算了。
郭竹酒始终望向城头那边,悄悄寻觅自己父母的身影,只是未能找到。
恩师,父母,子女,眷侣,祖师,晚辈,好友。剑气长城哪个剑修,没有杀妖的十足理由。也有许多剑仙之下的剑修,愿意杀妖,却不愿死,老大剑仙和避暑行宫,如今都不强求,登城驻守即可,见机不妙就自行撤离城头,若是觉得安稳了些,再重返城头。如今剑气长城,儒家君子贤人都已经卸去督战官一职,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也极少飞剑传信城头。
郭竹酒转过头,笑道:“前辈们辛苦了。”
来到此地,剑气过重,压胜极多,原先还有些怨言怨气的外乡练气士,此刻面对一个背竹箱小姑娘的诚挚道谢,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毕竟他们来此,是可以挣些辛苦钱的。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在学宫、书院那边,他们此举,会被记录在册,还是一桩不小的功德。
躲寒行宫那边,来了拨外乡人。
已经没了教拳之人,十来个孩子如今全凭自觉练拳,按照姜匀的说法,走桩站桩之外,再来一场捉对演武,相互往死里打就是了。
当练气士路过演武场的时候,所有孩子都停下练拳,多是眼神漠然,望向那些浩然天下的修道神仙。
担任此处临时督造官的剑修顾见龙,也没跟这帮孩子解释什么,懒,不乐意,何况他真要说几句公道话,说不定年龄悬殊的两拨人,都能直接打起来。顾见龙一直认为浩然天下,即便有隐官大人,有林君璧、玄参这些朋友,还有那些外乡剑修,但是浩然天下还是浩然天下。
剑坊那边,罗真意坐在一处台阶上,闭目凝神,温养飞剑。
有一个年轻的外乡金丹境修士,跟随师门长辈劳碌之余,壮起胆子去与罗真意言语,只是不等他开口,罗真意便说了声“辛苦”,然后再加一个“滚”字。两种说法,分别对事和对人。
衣坊那里王忻水举目眺望城头那边,一位外乡老修士笑问道:“小兄弟,可问岁数、境界吗老朽实在好奇。”
王忻水以礼相待,转头微笑道:“在剑气长城,不值一提。”
见那老人不相信,王忻水补充道:“不是什么自谦之词。”
老人笑道:“能与小兄弟和气言语一番,已经是这趟远游的意外之喜了。”
韦文龙已经从海市蜃楼返回春幡斋,说了些王座大妖的凌厉手段,比如那个叫黄鸾的,仿佛失心疯了,将十之五六的亭台楼阁,都一股脑砸向了城头,那些被黄鸾精心炼化的小天地中还隐匿有极多的地仙妖族,其中有那嚷嚷着“先过城头者,某某某”的妖族剑修,在一座道观破碎之后,凭借剑光飞掠,在硬挨了剑仙一剑后,侥幸越过城头,流窜到了城池大阵之上,结果被米裕一剑当头斩下,连金丹、元婴一并劈成两截。米裕轻轻挥袖,云消雾散,好一个剑仙风流。
纳兰彩焕瞅着韦文龙的仰慕神色,没好气道:“米裕再绣枕头,仍是玉璞境。对付个重伤元婴境,绰绰有余。”
邵云岩笑问道:“那个某某某是谁”
自己这个剑仙与米裕同境,其实真实战力还稍逊一筹,邵云岩的面子在倒悬山不算小,可怜米裕在剑气长城,就只能这么被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境剑修随便调侃。
韦文龙摇头道:“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我听不懂,事后米剑仙没报对方名字,只说了‘先过城头者’五字。”
邵云岩感慨道:“水精宫云签祖师,应该快要登门拜访了。”
纳兰彩焕讥讽道:“隐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还真就只有云签这种练气士不把自己的玉璞境当上五境。换成是其他宗门的上五境老祖师,何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邵云岩是个几无锋芒显露在外的温和男子,今天难得与纳兰彩焕针锋相对,说道:“云签道心,比我都高。”言下之意,我邵云岩是剑仙,你纳兰彩焕只是元婴,自然比你更高。
纳兰彩焕一挑眉头:“境界高道心高,又如何,与我分生死,她云签能不死!”
邵云岩笑着还以颜色,缓缓道:“又又如何,不耽误人家道心比你高嘛。”
韦文龙在心中为自己师父喝了一声彩,这个“又又如何”,真是绝妙。
纳兰彩焕讥笑道:“邵剑仙与隐官大人相处时日不多,说话的本事,倒是学了七八分精髓。”
邵云岩笑呵呵道:“不敢当。”
只是言语闲谈之外,当韦文龙面对桌上账本时,不知不觉变得怔怔无言。
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作为唯一尚未被剑气长城“染指”的存在,好像还在争吵不休,没个定论。
先是雨龙宗宗主亲临水精宫,依旧没能说服师妹云签放弃北迁的想法,至于云签自然更无法说动师姐,等到云签将北迁一事小范围公开,山头林立的水精宫内部矛盾重重,而且显然大多数人都收到了祖师堂密信,让云签祖师碰了一枚软钉子。作为玉璞境神仙的云签,回了趟雨龙宗自家山头,不料嫡传弟子和诸多再传弟子当中,也有不少异议,不太愿意跟随云签一同北迁,尤其是那位与傅恪结为道侣的嫡传弟子,心意已决,说她不会离开雨龙宗,只能有负师恩。这令云签越发心神憔悴。云签只得隐藏踪迹,悄然拜访春幡斋,在议事堂落座,见着了剑仙邵云岩以及剑气长城元婴境剑修纳兰彩焕。
云签确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来时忧心忡忡,等到落了座,又不知如何开口。
邵云岩不愿这位雨龙宗祖师太过难堪,主动说道:“雨龙宗祖师堂,是不是觉得即便剑气长城守不住,到时候再谈撤退搬迁一事,也不会太过仓促因为雨龙宗祖庭所在,离着倒悬山还有一大段距离。真要形势险峻了,大不了学那江湖人,收拾些紧要物件和包裹细软,总归是能走的。何况归拢归拢方寸物、咫尺物,外加你们宗主的袖里乾坤,真有万一,也足够保住宗门元气。”
云签默然,轻轻点头。
邵云岩继续道:“可如果现在搬迁,动了山根水运,拆除山水大阵,再想要复原就难了。总之,困难多,不划算,不宜迁,静观其变,是雨龙宗祖师堂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纳兰彩焕突然说道:“邵剑仙小觑了雨龙宗的生意经,他们如今都开始暗中大肆收购倒悬山店面商铺了。好嘛,如此一来,许多原本想要舍弃祖业的店铺,都不愿出手了。雨龙宗真是功德一桩!”
邵云岩看了眼纳兰彩焕,纳兰彩焕微微后仰,背靠椅子,示意邵剑仙,她接下来当个哑巴便是。
其实这算什么难听言语,真正戳心窝的话,她都没说。例如雨龙宗之中,肯定有位高权重者,还不止一两位,会想着在天翻地覆、山河变幻之际,做笔更大的买卖,别说是一座你云签没脸皮强取豪夺的芦岛,在那桐叶洲割裂出一大块地盘作为下宗地址,都是有机会的。
邵云岩说道:“目前看来,雨龙宗祖庭显然是不会北迁了,之所以跟随云签道友的宗门修士没几个,其实怨不得他们目光短浅,反而是算盘打得精明了,才会如此。首先,跟随道友北迁的修士,人人身负分裂雨龙宗的嫌疑,一旦祖师堂震怒,你师姐直接颁下一道法旨,他们就要从宗字头谱牒仙师,沦为一伙山泽野修。这是近在咫尺的实在忧患。”
“其次,就算涉险北迁,那么北迁去往何处上哪里去找雨龙宗祖庭这般灵气充沛的仙家岛屿难不成与人租借地盘雨龙宗修士何时需要寄人篱下了若是随便寻一处灵气稀薄的修道之地,以后百年千年,要耽搁多少北迁修士的大道前程”
“再退一步,就算寻见了一处勉强适宜修行的海外仙岛,打造府邸,构建山水大阵,修行所需天材地宝的开销,这么一大笔神仙钱,从哪里来云签祖师是出了名的不善经营、家底浅薄,况且云签祖师清心寡欲,素来不喜交游,人脉平平,跟随这样一位空有境界而无生财之道的大修士流落他乡,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决定。”
云签哑口无言,连点头都省了。
纳兰彩焕终于出声:“怎么办呢”
邵云岩伸手揉了揉眉心,也亏得是云签,换成一般上五境修士,此刻就该愤懑离去了。
纳兰彩焕瞥了眼优柔寡断的上五境女修云签,问道:“云签,你能够带走几人”
云签说道:“六十二人,其中地仙三人。”
纳兰彩焕说道:“这么多”
云签赧颜,误以为纳兰彩焕又在冷嘲热讽。
纳兰彩焕冷不丁说道:“我可以将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笔神仙钱,悉数借给你。”
邵云岩大为讶异,纳兰彩焕借钱给云签,此事不在计划中。
云签疑惑道:“这是为何”
纳兰彩焕说道:“世道一乱,山下钱不值钱,山上钱却更值钱。我只有一个要求。”
云签点头道:“请说。”
纳兰彩焕说道:“如果你云签有朝一日,脱离了雨龙宗,自立门户,我来当宗主。放心,到时候我肯定是位剑仙了。如果没有,你依旧死守着雨龙宗谱牒修士的身份不放,一百年后,你就按照山上规矩还钱。”
云签略微思量,点头道:“如此说定!”
总算有了点上五境修士该有的魄力。
邵云岩知道云签这种修士,是天生坐二把交椅的人,当不了宗主。
纳兰彩焕转头笑道:“邵剑仙,若有机会,来当个首席供奉如何”
邵云岩毫不犹豫道:“可以。”
与纳兰彩焕在春幡斋结下的这份香火情,不同寻常。邵云岩本就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剑仙,纳兰彩焕虽然做生意过于精明,失之厚道,但是将来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还真就需要她这种人来主持大局。
云签心中大定。
邵云岩在倒悬山的口碑,极好,不可以简单视为一位玉璞境剑仙。更何况生死关头,更见品性,春幡斋愿意如此亲近剑气长城,邵剑仙本性如何,一览无余。相较于生财有道的纳兰彩焕,云签其实内心更信任邵云岩。
纳兰彩焕说道:“我买卖做完了,云岩兄你继续说正事。”
邵云岩无所谓纳兰彩焕的称呼更换,与云签说道:“隐官大人最后一次来到春幡斋,说如果云签道友北迁受阻,还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云签道友可以再走一趟雨龙宗祖师堂,就说愿意亲自带领一拨宗门子弟,出门游历一趟,大概需要五年时间,再与师姐讨要一笔神仙钱,作为带队历练所需,当然数目不用太大,除了探访蛟龙沟,还有诸多仙家秘境,比如就会拜访芦岛,游历一趟造化窟,寻觅其中上古仙缘,地仙之下的练气士有意者都可以跟随。此外,还会游览歇龙石等地。”
邵云岩说到这里,笑道:“隐官大人本以为云签道友只能带走三十人,不承想翻了一番,反而有点小麻烦。若是六十二人一起离开雨龙宗和水精宫,云签道友的师姐以及整个雨龙宗祖师堂,想必脸上都会挂不住。”
云签又陷入两难境地。
纳兰彩焕实在见不得云签的不谙世情,有些修士,真的就只适合潜心问道。她忍不住开口说道:“这有何难,你在祖师堂那边好好反省自责一番,就说放弃了北迁的荒谬念头,愿意将功补过,为宗门弟子们尽一尽祖师本分。然后让早先就愿意追随你北迁的修士,找些漂亮些的由头,乘坐婆娑洲、宝瓶洲的那些跨洲渡船,例如对外可以说去游历会友。切记,一定要他们分批次离开。而且这些人必须先行,隔三岔五走几个,不显山不露水,不然就你师姐的脾气,等你带队远游之后,直接将他们偷偷关押软禁起来这种事情,她做得出来。”
云签轻轻点头。
将那桩百年之约的买卖说定之后,纳兰彩焕再看云签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突然就见之可爱了。这样与世无争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给宗主惹麻烦。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毁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为山头第一人后,野心勃勃,权欲熏心,就会是一场门户之争。
邵云岩说道:“兴师动众,拆房搬府,北迁一事,其实治标不治本,先前我所说三事,隐官大人其实早有顾虑,只是当时我们双方,还不曾开诚布公,担心云签道友误会我们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当时所求结果,无非是帮着云签道友,为雨龙宗留下些修道种子。只是隐官大人也坦言,迁徙一事,没什么上策可言,只能争取不行下策。接下来我所说之事,有请云签道友好好考虑,所谓游历,当然是假,放弃北迁,反而是真,如此一来,才能够让雨龙宗安心放行。”
邵云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云签神情专注:“恳请邵剑仙为我解惑。”
邵云岩笑道:“你们一路游历过芦岛造化窟后,会一直东去,最终从桐叶洲登岸。先前隐官在信上写有‘柴在青山’一语,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后云签道友你和师门弟子,会有三个选择: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说你与‘陈平安’是朋友。第二,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龙城登岸,先去找宝瓶洲南岳山君范峻茂,大骊宋氏如今正在开凿一条大渎,雨龙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砺道行,又可以积攒一笔香火情。第三,做成了此事,此后继续北游宝瓶洲,从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滩,继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芦洲中部的那座龙宫小洞天,为水龙宗、浮萍剑湖和云霄宫杨氏三方共有,其中大渎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隐官大人的好友,你们可以在其中一座凫水岛落脚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无不可。至于这三处,云签道友你最终愿意在何处落脚,是依附太平山,还是在宝瓶洲大渎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运浓郁的龙宫洞天,皆看道缘了。”
邵云岩停顿片刻,沉声说道:“隐官大人曾说,这一路终究是在颠沛流离,肯定不会一帆风顺,难免需要处处看人脸色行事,还需云签前辈多多留心师门弟子的心境变化,多加开解。”
云签瞥了眼议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问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恳请邵剑仙和纳兰道友告知,那位隐官大人,为何愿意如此行事”
邵云岩会心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奇怪,隐官大人对雨龙宗的观感……很一般。”
纳兰彩焕却直言不讳道:“我敢断言,那家伙既是帮人,更在帮己。一个没有仇家死敌的年轻人,是绝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这般道心的!”
邵云岩玩笑道:“幸好文龙不是个喜欢告状的,米裕又是个被你欺负惯了的,不然就隐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纳兰彩焕突然死死盯住云签,云签一头雾水。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你们雨龙宗多女修。”
云签不知为何她有此说法。
纳兰彩焕自顾自笑道:“还好还好,咱们隐官大人别的不说,对待女子,从来敬而远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讳。”
邵云岩不愿纳兰彩焕继续信口开河,起身抱拳道:“预祝云签道友,远游顺利。”
云签站起身,还礼道:“邵剑仙谋划之恩,纳兰道友借钱之恩,云签铭记在心。”
云签离去之后,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走向账房。纳兰彩焕问道:“陈平安在家乡那边的情况,你清不清楚”
邵云岩摇摇头。他在思虑一事,按照陈平安的预测,云签和雨龙宗修士,最终选址桐叶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实则最大。
道理很简单,桐叶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离破碎,众多仙家势力,十不存一。只不过其余两洲,云签都会先走过一趟。
纳兰彩焕气笑道:“我与陈平安非友亦非敌,你说了又不会死。别忘了,以后我们可能就是一座山头的人了。”
邵云岩笑道:“与陈平安当不当朋友,各凭喜好,至于当敌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云岩还真知道不少陈平安的事情。因为邵云岩会跟随陆芝、酡颜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陈平安希望邵云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后,见一次刘羡阳。而嫡传弟子韦文龙,又是板上钉钉的落魄山供奉,所以双方十分坦诚,陈平安最后一次出现在春幡斋,就多聊了些家乡内幕。
陈平安身在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问剑正阳山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与大骊王朝撕破脸皮,落魄山就会处处皆敌,躲无可躲,霁色峰祖师堂则搬无可搬。可一旦将棋盘放大,宝瓶洲位于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之间,北俱芦洲有骸骨滩披麻宗、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春露圃等等,桐叶洲有姜尚真坐镇的玉圭宗和相逢投缘的太平山。大骊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学问百余年,自然会好好算这笔账,具体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为一座正阳山担任护身符。
刘羡阳的那种问剑法子,当然可取。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却希望,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会被正阳山亲手围杀。
他到时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阳山祖师堂落座,被一群所谓的剑修捏着鼻子奉为座上宾,他饮茶喝酒皆随心意,然后亲眼看着那头搬山猿沦落得众叛亲离。
问剑在心。
当然与刘羡阳直接登山,问剑正阳山,摘下搬山猿的头颅丢入祖师堂,也是一件快意事。我不亏,你随意。
到了账房门口,纳兰彩焕突然说道:“只看云签的退路安排,邵云岩,你怕不怕”
邵云岩笑道:“怕怕什么”
纳兰彩焕摇头道:“没什么。”
城头之上,陆芝俯瞰着妖族攒簇如蚁窝的脚下战场,这位女子大剑仙正在养伤,半张脸血肉模糊,但战事胶着,她根本顾不上。何况她也从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远,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术法,外加剑仙绶臣的一道飞剑。
但是当下,在这天底下最大的蚁窝当中,又有一线潮,向南方汹涌推进。
飞剑在前,数千剑修在后。
一线之上,飞剑与妖族率先对撞在一起。无数妖族瞬间倒飞出去,迸溅出残肢断骸。
这是纳兰烧苇、岳青与米祜三位大剑仙领衔的出城剑阵,愿意出城厮杀者,只管放开手脚出剑。
在更远处,是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剑仙,各自占据战场一处,互成掎角之势。其中齐廷济倾力出手之后,每一次剑气震荡四散之后,方圆百余丈内便荡然一空,之后不计其数的妖族又会蜂拥而上。
除了负责扰乱城头的大妖黄鸾,仰止、白莹、金甲神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分别与阿良三人厮杀一场,偶尔还有其他王座大妖参与其中。
天高处,董三更与那头炼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轮大月作为战场,厮杀已久。
仰头望去,巨大圆月之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纤细黑线。
如此远眺,尚且可见痕迹,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剑远游才能看尽剑痕两端。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剑使然。
老聋儿虽是妖族,但是杀起妖来,比许多剑仙更加直截了当,将庞大真身与巍峨法相以独门秘法叠加,专门撕裂那些庞然大物妖族的头颅、四肢,再当作飞剑随便砸向南方战场。
三教圣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绘有一幅古老的大岳真形图,远远不止五岳而已。在云海之上,老道人手持一面本命物仙人多宝镜,镜面大如巨湖,镜光映照所及之处皆焦土。
儒家圣人从袖中取出一轴《黄流巨津图》,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长卷铺开,从城头坠落,悬挂天地间,黄河之水天上来,将那些蚁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妖族淹没在洪水当中,瞬间白骨累累。
浑身浴血的佛门圣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条金龙。这位僧人自断手指,作为一条条金龙脊柱,再以断指处的鲜血为龙点睛。最后十指皆断的僧人,轻轻合掌,微微低头,佛唱一声。
战场之上,郦采孑然一身,仗剑孤军深入,四面八方,皆是妖族,皆是术法。
杀之不尽,如何是好。再杀!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姜尚真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到时候记得挤出点泪,做做样子!
数千位剑修离开城头后,以一线潮开阵,随着战场不断推进,原本那条笔直一线,逐渐稀疏扭曲起来。
一位少年剑修,名叫陈李,跟随那条剑气一线潮,在战场上穿梭自如,并不恋战,将那些伤而不死的妖族一剑戳死,一剑不成,绝不纠缠。
陈李佩剑晦暝,本命飞剑寤寐,佩剑晦暝是剑仙遗物,与飞剑寤寐一旦神通叠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雏形。虽然才是观海境,但他战场厮杀,却极其精明,攻于算计,对于战场形势的把控趋利避害,近乎本能。他还喜欢在战场上疯狂捡漏,不见钱财宝物之前,四处流窜,只要见了钱,就属于要钱不要命的那种,所以赢得了一个小隐官的绰号。
陈李也曾在那座酒铺一块无事牌上留下“百岁剑仙,唾手可得”的豪言壮语。
陈李一剑剁死一头魁梧妖族,一边持剑奔跑,一边随手抹去脸上血迹,一个翻滚,躲过一个隐匿妖族剑修的飞剑,同时驾驭飞剑寤寐直直而去,对方亦是躲过飞剑,双方就此别过,皆无追杀意图。
一位剑气长城的金丹境年迈剑修,身陷包围圈,差点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剑的胳膊,不承想被一位神色木讷的青衫剑客出剑挡下,青衫剑客随手削掉那头妖族修士的头颅,金丹境老剑修道了声谢。即便自己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战场上断去一臂,就只能暂时撤退了。不承想那青衫剑客撕掉面皮,微微一笑,金丹境老剑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柜,随后心口一阵绞痛,被那“年轻隐官”一剑戳中心脏,金丹亦被剑气震碎。青衫剑客重新覆盖面皮,一闪而逝,远去别处战场。
一边调养生息一边盯着战场的风雪庙魏晋立即起身,御剑而去。
此人必杀,不然后患无穷。
此人与陈平安、绶臣是一个路数,并且十分极致。能够自保,又杀力足够,两事兼备,所谓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义。不然还不如干脆利落出剑,直来直往。
战场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骑乘一匹骏马,手持一杆长槊,长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剑修的尸体。
这头大妖单手勒缰绳,战马原地打转,以面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着性子等待剑仙。
一位年轻剑修被一头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双拳捶穿胸膛,颓然坠落之后,犹然被一脚踩烂头颅,妖族刚一抬头,就被一道远远而来的剑光炸烂整颗头颅。
一位本命飞剑已经毁弃的少女剑修,踉跄撤退之时,被侧面横冲而至的妖族抓住胳膊,再一拳砸在她脖颈之上,少女整条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这头妖物朝远处两位少女的同伴剑修晃动着下巴,示意两位剑修只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满脸血污,视线模糊,竭力看了眼远处青梅竹马的少年,摸起附近一把残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皱了皱眉头,丢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胳膊,刚要对那两位少年剑修动手,就被突兀一拳当场打得身躯粉碎,到死都没能看见那位女子武夫的面容,只知道是个不起眼的瘦弱老妪。
甲子帐门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战场。
大髯汉子刘叉站在老者身边,问道:“就这么任由剑气长城拖延下去既然对方没有选择退到浩然天下,陈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剑气长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拨剑道种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乐意,只要留给我这整座剑气长城,随便这些剑修去哪里,只要他们撤出此地,去往倒悬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练气士的德行,在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三洲之地,说不定根本不用我们出手,他们双方就先打起来了。可惜陈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剑气长城剑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后天桐叶洲、扶摇洲跟着再退,干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拦着。”
刘叉说道:“根据越过城头的死士传信,剑气长城动用了一大拨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打算举城飞升。”
灰衣老者点头道:“如此一来,有点小麻烦,单凭剑气长城的阵法底蕴,就算有那海市蜃楼,作为开天之剑尖,加上那些个剑仙宅邸,帮着开路,还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陈清都这等行径,算不算狗急跳墙”
刘叉不言语。
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着日头,年复一年,也没个新意,不过总好过风吹雨打的光景。
旧门那边,小道童依旧在翻书,捧剑汉子张禄蹲在一旁,在埋怨翻书太快。
大天君出关之时,领了一道师尊法旨。
敬剑阁早已关门,麋鹿崖那边还开着的铺子,也都冷冷清清,灵芝斋几乎已经人去楼空,捉放亭再无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龙宗的大多数修士,依旧觉得天塌不下来。
芦岛的孩子们,还在纠缠着老人问些陆地上的奇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个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出剑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剑仙风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处,一位远游归来的年轻道士,在栏杆上缓缓散步,怀里捧着一堆卷轴,皆是从各处搜刮而来的神仙画卷,一旦摊开,会有那游园春梦,置身其中,姹紫嫣红,有女子纨扇半掩面容;有那消暑图,一只小黄猫蜷缩石上纳凉;有那留白极多的独钓寒江雪,一只小孤舟,可以与那蓑笠翁一同垂钓。还有的画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观伐木者。
宝瓶洲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披云山之巅的大山君魏檗睁眼又闭眼,假装不知。
小镇药铺后院的杨老头在吞云吐雾。
剑气长城牢狱之中,收起笼中雀的本命神通,陈平安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妖族剑修头颅,被一剑洞穿的心口处,出现了一道金色旋涡,却无半点伤痕血迹。
捻芯开始准备缝衣,让陈平安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缝补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极重。
霜降蹲在一旁,询问盘腿而坐、裸露背脊的陈平安,既然隐官老祖你是读书人,有无本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