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天地皆同力》:数座天下第十一
老秀才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时候,是嘉春三年。
老秀才拜访过白泽,重返中土文庙之时,是嘉春四年,而当老秀才来到东宝瓶洲中部的大骊陪都,与昔年首徒重逢,一同置身于气象一新的齐渎之畔之时,已是嘉春五年的开春时分,杨柳依依,杂生树,莺飞雀跃,稚童放学早,纸鸢乘风高。
这一幕暖春风景,看得老秀才愁眉舒展,问一旁崔瀺关于第五座天下的命名,有没有想法。
崔瀺说没有。
跟在两人身后的崔东山倒是有些想法,可惜老秀才没问他,只说文庙那边,起先是想以“规矩”二字命名,但是礼圣没答应,说“规矩”二字是春风润物,不需摆在纸面上。诸子百家各有建言,例如阴阳家、农家在内数位老祖师联袂提议“桃源”,附和者较多,取世外桃源之意,既寓意美好,又能够让人铭记儒家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的莫大功德,而且新天下东南部,确实有一棵桃树,大有异象,只开不结果久矣,可等到白也仗剑分出天地之时立即结果,不过亚圣还是拒绝了这个提议。
所以至今第五座天下还是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命名。
崔东山嗤笑道:“逃难逃出来的清净地,也能算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就不信如今第五座天下能有几个心安之人。那些人劫后余生,稍稍放宽心,就要争抢地盘,偷鸡摸狗,把脑浆子打得满地都是,等到形势稍稍安稳,站稳了脚跟,过上几天的享福日子,只说那拨桐叶洲人氏,肯定就要秋后算账,先从自家骂起,骂玉圭宗、桐叶宗是废物,守不住故土,再骂中土文庙,最后连剑气长城一起骂了,即便嘴上不敢,心里又有什么不敢骂,就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桃源个什么。”
老秀才点头道:“亚圣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崔东山立即改口道:“那就叫桃源天下吧,我举双手双脚支持这个提议,要是还不够,我就把高老弟拉过来充数。”
老秀才当成耳旁风。奇了怪哉,崔瀺当年游学到陋巷之时,好像不是这么个脾气啊。
崔瀺离去之前,老秀才将那个从礼记学宫大祭酒暂借的本命字,交给崔瀺。
崔瀺没有拒绝。
老秀才说这个“山”字是我借的。
崔瀺点点头。
老秀才的言下之意,这个本命字,还不还,何时还,怎么还,都只是老秀才的事情,与他崔瀺和大骊无关。
崔瀺离去之后,崔东山大摇大摆来到老秀才身边,小声问道:“要是老王八蛋还不上那个‘山’字,你是打算用那份造化功德来弥补礼圣一脉”
崔东山倒是从不怀疑老秀才收拾烂摊子的本事。昔年文圣一脉,其实就一直是老秀才在缝缝补补,为学生们四处赔礼道歉,或是撑腰,跳脚与人讲理,袖子乱挥的那种。
在裴钱眼中,小师兄走路如大白鹅,两只大袖瞎晃荡,这最早是跟谁学的,答案显而易见。
有个老先生,当年像一只老母鸡,死命护着鸡崽儿。
老秀才斜眼白衣少年。这个小王八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崔东山缩了缩脖子,乖乖喊了声师祖,先生的先生,辈分比天高。
崔东山侧着身子行走,手持行山杖轻轻戳地,暗示老秀才自己如今好歹是你的徒孙,就算动口,也别动手打板子,教训学生是先生事,轮不到你这位师祖。
崔东山义愤填膺道:“崔瀺这家伙,从头到尾没放几个屁,大不敬!回头我帮师祖你多骂几句啊。”
老秀才缓缓说道:“你们终究是两个人了,好好珍惜,以前带着你们走过那么多山河,你们应该明白,同源之水,分岔之后,许多河流说没就没了,一定要源远流长。”
崔东山小鸡啄米般点头道:“除了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做人还要学师祖这般顶天立地,不被风雨摧折,如此一来,哪怕犹有那‘逝者如斯夫’之感,亦是无惧,每一处学问,都是让后人心安理得的休歇渡口,安心远游再远游。”
老秀才会心一笑:“落魄山的风气,果然都是被你带歪的。”
不过渊澄取映之后,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确实是一个很美好的说法。嫡传弟子当中,小齐和小平安,都是配得上的。
崔东山病恹恹道:“先生这么说了,师祖这么认为,那就这样吧。”
老秀才轻声问道:“落魄山那边,嗯”
问得比较没头没脑,但是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屁颠屁颠走近几步,小声答道:“回禀祖师,如今虽说缺钱还是缺钱,但家底越来越厚了,供奉周肥比较厚道,莲藕福地的品秩,不降反升,先生又从剑气长城那边拐回了一位长命道友,是天底下金精铜钱的老祖宗,她本身就是一份财运的大道显化,她到了落魄山,更是来对了地方。而且莲藕福地里边,又有一位文气凝聚而生的女子精魅,如今咱们落魄山文气、财气兼备。”
老秀才抬了抬下巴。
崔东山又立即说道:“大风兄弟已经去了,金身境纯粹武夫不可进入新天下,这个规矩订立得好。”
老秀才点头道:“读书人不用羞于谈钱,也不用耻于获利,好像凭本事挣了点钱就不斯文了,荣辱之大分,君子爱财,先义而后利者荣,是为取之有道。”
崔东山好奇问道:“那第五座天下,如今是不是福缘极多”
老秀才嗯了一声:“像那棵桃树,就是可以排前十的一桩大福缘。白也在那边,潦草打造了一座临时的草堂,然后将那把仙剑留在了那边,是要向那位大玄都观孙道长,报答当年的借剑之恩。白也要在那边等待道门剑仙一脉的某位道士,等着了人,归还了仙剑,白也就会重返浩然天下。所以这处草堂,是谁都不敢抢的了。”
崔东山嬉笑道:“白玉京道士成群结队,都一头撞上去才好。”
老秀才当然去过那边做客,那棵根深千百里、得天独厚的奇异桃树,其实看着并不显眼,与山野桃树无异,乍一看也无任何祥瑞气象。只是老秀才和白也连天地都能够分开,眼力自然不是一般神仙可以媲美。而白也功劳极大,别说是一棵桃树,便是十棵,都可以由着他想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
白也收剑,结茅读书。桃在草堂,渐次结果。树间实,阶下仙剑。
读书人偶尔远游,留下一把长剑看家。
老秀才在树下捡取了一大兜的桃瓣,说是拿去酿酒,顺便请白纸福地打造几十张桃信笺,老秀才顺便连树旁土壤也偷偷抓了几大把,名副其实的万年土,不常见的,想着以后关门弟子用得着,所以老秀才又多拿了点。
老秀才自然是事先与主人白也打过招呼了,大声询问了此事成不成的,当时草堂里边不说话,老秀才就当是白也兄弟为人仗义,默认了。事实上等到老秀才离去后数天,白也才远游归来,当时读书人看着一干二净的树下,再抬头看了眼树上,最终就有了白也那送客一剑。
当然老秀才在中土文庙那边的措辞是,白也将自己礼送出境了。
天地初生,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斩杀“古怪”的修道之人……得天道青睐。
第一位在那破境的纯粹武夫,第一位在那跻身远游境或是山巅境的武人……得武运庇护。
第一座打造祖师堂、烧香挂像并且开枝散叶的山头,第一座粗具规模的山下世俗王朝,第一位诞生在崭新天下的婴儿,第一对在那方天地缔结契约、双方皆是中五境的神仙眷侣……得人道馈赠。
总之,大千世界,三才齐聚,福缘不断。
崔东山突然忧心忡忡道:“我那大师姐裴钱,六境、七境破境太快,在北俱芦洲又傻乎乎舍了两境最强不要,若是在皑皑洲早早跻身山巅境,到时候肯定是要去一趟扶摇洲的,那边不比死水一潭的桐叶洲,要更乱,真让我担心。”
老秀才却问道:“去过青冥天下吗”
明知故问,大爷我又不是飞升境,崔东山没好气道:“你去过啊”
都怪那个老王八蛋阴魂不散,让自己习惯了跟人顶嘴,意识到这么跟师祖聊天没好果子吃,崔东山立即亡羊补牢:“师祖没去过,先生也没去过,我哪敢先去。”
老秀才没计较崔东山的大不敬,他又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先记账本上,回头去了皑皑洲,给裴钱借阅一番。
老秀才抬头看了眼天幕,坐镇此地的儒家陪祀圣贤,位列文庙最后一位,所以当年才会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打趣为“七十二”。
老秀才缓缓而行,说道:“不光是在青冥天下,我们浩然天下也差不多,凡是道门宫观山门内,第一座大殿都是那灵官殿,而那大灵官神像,委实是巍峨气势,当年我第一次出远门,游历家乡郡城一座不大的宫观,对此记忆深刻啊。哪怕后来有了些名气头衔,再看其他壮丽景象,还是不如当年那一眼带来的震撼。”
崔东山知道老秀才的意思了,说道:“所以师祖让那裴钱跟在先生身边,正是此意让先生仿佛始终身在观道观,以道观道有裴钱在身边一天,就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越发近了慎独一分”
青冥天下有四大天师,皆道法通玄,各具神通,却不在白玉京修道,而是负责镇守天下四方,其中一位昔年与那尊灵官之首,有一个典故广为流传。按照诸多道门典籍记载,大致是说那尊灵官证道之前,杀伐极多,被一位过路大天师按律责罚,他事后敲响天鼓,白玉京大掌教便让他暗中跟随大天师游历天下,足足三百年之久,承诺天师只要犯下一错,就让双方位置更换,到最后,当然是那位大天师三百年间,言行皆无一错。
老秀才哑然失笑道:“裴钱不也向善了吗这就不重要了吗你以为不是我那关门弟子的言传身教,裴钱会是今日之裴钱吗”老秀才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得心安,天下得利,何乐不为”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事功学问,好是好,但是已经足够好了吗我看未必。只说三事,能够让那大祭酒借字给我吗能够让白先生取出搜山图吗能让世间多出一个向善远恶的远游境少女吗读书人,总不能觉得我做得够好了就高枕无忧,觉得万事心安了,世道胆敢再与我奢求一分,我便要朝世道吐口唾沫,大骂世人愚钝没良心。”老秀才说到这里,挠挠头,道:“捏脖子咳几声,再重重吐了一口浓痰,真他娘的……还是有点恶心的。”
这是在说那打砸神像一事,记得邵元王朝有个读书人,尤其起劲。
其实老秀才说的是两回事了,不过崔东山足够聪明,都听得懂。一个是追求正本清源的天下事,一个是关起门来的自家人牢骚话。
老秀才说道:“裴钱如今境界高了,反而怕事,是好事。因为拳头太重,年纪却小,所以不用太早想着改变世道。世道世道,无非就是条世人道路罢了。”
老秀才随便伸手一指道:“一条错误拥簇的道路上,看似捷径,别管人有多少,路有多好走,每一位教书夫子,都得告诉每一个在学塾识字读书学礼的孩子,不能那么走。以后等孩子们长大了,多了几分气力,说不得还要去那条路上挡一挡,与旁人说这是错的,错的就是错的,然后可能被某些世道打了个鼻青脸肿。你们的那门事功学问,如果能够让这些落在好人身上的错误拳脚少些,就是善莫大焉了,是很好的。”
崔东山闷闷不乐道:“为何与我说这些,不与崔瀺说”
老秀才不言不语。唯有两人眼前的那条大渎之水,缓缓流逝。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见贤思齐。”
沉默许久,崔东山埋怨道:“走吧走吧,都走了拉倒。”
老秀才说道:“我去见见某位前辈。”
那位前辈,曾有千古万古至奇之问,开篇即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光是此问,简直就要问得某些寂寞圣贤,泪水直流。
老秀才也曾有过意气风发的年轻岁月,一次难得饮酒至醉,高呼我来答之,我可答之……
而在剑气长城之上,弟子左右,也曾让师弟陈平安作天对。
崔东山犹豫了一下,道:“能不能不要答天问。”
还是个问题,依旧不以询问语气言语。
不回答,余着,曾经的先生,你一直余在心中就好了啊。
老秀才一手揪须,一手轻拍肚子,道:“不合时宜久矣,不吐不快。”
崔东山好奇问道:“齐静春一早就知道那人在书简湖吗”
老秀才摇头道:“我也是合道之后才知道这个秘密的,早年老头子都瞒着我。”
老秀才突然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道:“小兔崽子,成天骂自己老王八蛋,好玩啊”
崔东山眼神哀怨道:“你先前自己说的,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秀才又一巴掌拍过去,道:“怎么跟师祖说话的”
崔东山挨了一巴掌后,伸手护住脑袋,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老秀才突然说道:“先有圣贤在书简湖冷眼看人间,后有白也仗剑去国、远游天地。灵,言神也。均,语调也。言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故而最为中正平和。第五座天下该如何命名,我有想法了。”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真清白之士,其气浩然亦飘然,若浮云在天。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道:“善。”
老秀才一抬手,崔东山双手乱挥,阻拦那一巴掌。
老秀才收手,抚须而笑,得意扬扬,道:“哪里是一个‘善’字就够的远远不够。所以说取名字这种事情,你先生是得了真传的。”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找媳妇这件事呢”
老秀才用手心摩挲着下巴,道:“这也没教过啊,无师自通”
崔东山呵呵笑道:“要是教过,估计就没戏了。”
老秀才走后,崔东山御风来到云海中,看那现出真身的稚圭,浩浩荡荡沿着大渎走江,路程过半就已经遍体鳞伤,但是去势汹汹,问题不大。
老秀才先去了书简湖,见过了一位大道亲水至极,以至于投水的老人,他高冠博带,相貌清癯,学问不在文庙文脉内。
老秀才作揖行礼。老人以古礼还礼,不那么儒家正统就是了。
然后老人带着老秀才来到一处山头,曾经在此,他与一个形神憔悴的牵马年轻人,好不容易才讨要了些竹简。年轻人是年轻,但是不容易糊弄啊。
双方还曾有过一番梦中问答。不问天地,只问本心。
老人沉默许久,开口道:“对自己有些失望,做得不够好,只是对世道不那么失望了。”
老秀才点头笑道:“与先生们一路同行,哪怕终不能望其项背,到底与有荣焉。若是还能吃上绿桐城的四只大肉包子,肯定就又有力气与人讲理、继续赶路了。”
老人说道:“弟子可以为世道开山,弟子能够让先生关门。不坏啊。”
老秀才开怀道:“不坏不坏。”
老人感慨道:“人情冷暖可无问,手不触书吾自恨。”
老秀才说道:“眼尚明,心还热,天公成就老书生。”
老人笑道:“与你弟子一样,都会聊天。”
老秀才摇头道:“‘聊天’一事,天下人都是晚辈。”
老人说道:“除了《天问》不用多说,《山鬼》《涉江》只管拿去。”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
老人说道:“《东君》《招魂》也一样。”
老秀才再次作揖。
先前是问礼,这次是答谢。
老人叹息一声,身形消逝,只留下四篇文章悬停空中。
老秀才收入袖中,亦是叹息一声。
此后老秀才将《山鬼》《涉江》两篇交给了负责坐镇大渎的崔东山,再让崔东山将那篇《东君》转交给小镇药铺,在这之后,老秀才只携带《招魂》篇,不但一路南下去了老龙城,还趁着形势虽险峻却不至于是一摊烂泥之时,偷溜去了一趟桐叶洲,帮着太平山稳固了几分山水阵法。
再去了趟连皇帝都悄悄跑路了的大泉王朝,在那埋河之畔的碧游宫门外,老秀才扯了扯袖子,站了半天,结果没人理会。
老秀才只好开口询问:“埋河水神娘娘在吗”
一个矮小女子大摇大摆现身门口,一手托着大碗底部,一手持筷,她坐在门槛上皱眉不已,打量着那个看不出道行深浅的老儒士,她最后问道:“老先生来这里瞎逛荡作甚,不晓得如今世道乱吗我这碧游宫巴掌大地儿,护不住谁的,说不定我都要自身难保,真不是我小气,老先生赶紧去那大伏书院,那边安稳些。”
老秀才只得厚着脸皮自报名号,说自己是那左右和陈平安的先生。
埋河水神娘娘如遭雷击,脑子里边一团糨糊,涨红了脸,愣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她像是醉汉晃悠悠起身,双手托起大碗举过头顶,大概意思,是想要请文圣老爷吃顿夜宵
她之后陪着说是盛情难却那就小坐片刻的文圣老爷,一起回了碧游宫大堂,迷迷糊糊地让刘厨子给文圣老爷端来小碟子似的一碗面。
最后在那桐叶洲中部某地,离开桐叶宗地界的左右横剑在膝,坐在云海之上,看守那道大门,两座天下仅是一门之隔。
远处有金丹剑修王师子和一个名叫于心的姑娘,帮着一拨书院子弟和山上修士,处理护送各地流民入门避难一事,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并不轻松。
王师子再是个后知后觉的傻子,也瞧出于姑娘对左前辈的那点意思了。不然她完全没必要涉险赶来此地,王师子是因为到了一个剑心微动、将破未破的修行瓶颈,跟那南婆娑洲剑修曹峻差不多,需要观剑悟道破瓶颈,毕竟左右前辈在此出剑杀妖,哪怕远远看一眼,就是一分可遇不可求的剑道裨益。
但是,左前辈在得知于姑娘陪着自己一起来到此地后,竟然还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当时的眼神,大概是左右前辈觉得他王师子开窍了
今天于姑娘问他要不要去向左右前辈请教剑术,王师子当然不会再傻乎乎当二愣子了,点头说需要,然后加了一句,说其实左右前辈除了剑术冠绝天下,其实道法一样不俗,于姑娘你在我请教之后,一定不要错过。于姑娘看了他一眼,因他作大义凛然状,便没有再次瞪他。
结果到了被左右暂时当作修道之地的云海上,王师子先与左右前辈诚心问过了剑术,然后就先行告辞,不忘提醒左右前辈,于姑娘有些修行路上的难题疑惑,想要与左右前辈请教。
左右摇摇头,说自己除了剑术一途,勉强可以教人,此外不敢与任何人言说修行事,桐叶宗祖师堂秘法可以直达上五境,于姑娘只要按部就班修行,肯定没有问题。
刚刚向两位剑修姗姗走来,好似白云足下生的于姑娘,闻言便立即扭头走了,走出去没几步,她急急一个下坠,匆匆御风返回人间大地。
王师子跟上于姑娘后,只敢远远跟着,女子为伤心事伤心时,大概是不愿让外人瞧见的吧
不过于姑娘好像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在原地御风停步,只是既不去云海,也不去大地,王师子这才敢凑近。
于心抬头看了眼云海那边,轻声问道:“左先生是不是既无法离开这边,又很想要重返剑气长城所以一直很……为难”
王师子点头,以心声言语道:“前辈的小师弟,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好像独自一人留在了那边,所以左右前辈很想去那边。只是桐叶洲如今这般境地,左前辈确实很难离开。”
于心喃喃道:“他剑术那么高,却总是这么为难吗”
左右为难,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去剑气长城,接回小师弟。
于心不忍,是不忍心他某天就一去不返。她不愿意自己眼中,有天就再瞧不见那个好像永远孤孤单单的落寞身影。
人间应该有个不用为难的左右。
有个老秀才气呼呼去往云海,来到坐着的左右背后,左右刚要起身,老秀才都不用跳脚,就是一巴掌摔在他脑袋上,骂道:“是不是傻子!先生没教你怎么找媳妇,可先生一样没教你怎么可劲儿打光棍啊!”
左右又挨了先生一巴掌,一头雾水。不过习惯就好。
郑大风离乡早,目的地也很明确,但是反而一直到了嘉春五年,他才谨遵师命,不再是去往莲藕福地,而是慢悠悠走入了第五座天下。
这趟悄然离乡,跨洲远游,郑大风按照老头子的吩咐行事,游历路线很是奇怪,先去的北俱芦洲,先在那座狮子峰山脚小镇,找师兄和嫂子蹭了几天好酒好菜,嫂子破天荒没骂人,竟然与他细声细气说话了,这让郑大风挺心疼自个儿的,以前郑大风是真没觉得有啥,见嫂子那模样后,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比较可怜了。
只是当郑大风酒足饭饱,瞥向屋外空荡荡的院子,就好心好意询问嫂子要不要让自己搭把手,去山上砍几根竹子,帮忙打造几根牢固的晾衣竿,好晒衣服。
李二当时忙着收拾碗筷,对此置若罔闻。一天不讨骂,就不是师弟了。
妇人原本想要骂他个狗血淋头,只是瞥了眼胡子拉碴、好像个头矮了一大截的驼背汉子,她便大为反常,也不骂人了,只说不用了,一低头,快步走出屋子。
这让郑大风长吁短叹,只得小声问师兄,嫂子是不是在这边给外人欺生,半点没有家乡那会儿的豪杰气概了。
李二刚收拾好碗筷,不承想妇人去而复还,拎了两壶酒过来,几碟佐酒菜,说是让师兄弟两个好好聊,这都多久没见面了,又要分开,多喝点不打紧。直到这一刻,妇人才稍稍恢复几分昔年风采,指着郑大风就是一通骂,说他不老老实实在老家待着看大门,哪怕挣钱不多,可好歹是门铁打营生,外边到底有什么好厮混的,长得这么丑,大晚上站门口就能辟邪,比门神还灵验。屁大本事没有,兜里还攒不下点钱,每天只晓得拿一双狗眼瞟那过路的娘们,是能让她们帮你生个崽啊
妇人这一骂,郑大风就立即神清气爽了,连忙喊嫂子一起落座喝酒,拍胸脯保证自己今儿要是喝多了酒,醉鬼比死鬼还睡得沉,打雷声都听不见,更别说是啥床铺梦游,四条腿晃荡走路了。
她气得不行,离了屋子,犹豫了一下,最后连铺子都没待,找关系不错的几个妇道人家,打探口风去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子,又瞎了眼,觉得自己男人的那个师弟还凑合,兴许能一起过日子。
早年郑大风看大门或是在街边喝酒的时候,喜欢对着好看女子比画大小,先比画胸脯,再比画屁股蛋,眼睛没闲着,手也没闲着,嘴更不闲着,说丢了魂在她们衣襟里边,让大风哥好好找找,找着了最好,找不着也不怨人……
就这么个看门却嘴巴不把门的混不吝玩意儿,真要能够拐个媳妇回家,倒也罢了,可惜一个色坯老光棍,一直有贼心,偏没狗胆,到最后也没能找个正经女子当媳妇。也对,就他那模样,又没出息,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子愿意跟着他吃苦。妇人以往骂归骂,私底下也劝过自己汉子,实在不行,就帮着你师弟说说情,先去杨家铺子或是龙窑那边,讨个过得去的差事,再找有那女子未嫁、人也不坏的相熟邻里,撮合撮合,哪怕入赘也好,只要郑大风嘴上少说几句荤话,不管是当个铺子伙计、庄稼汉,还是当个砍柴搬土烧瓷的,怎么也能撑起一个小门小户了。
妇人一走,李二就开始与师弟谈正事:“先熬着,等到了那边再破境,这里边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师父既然还了你剩余魂魄,就别糟践了。万一在接下来的游历途中,不小心破境了,会很麻烦。扶摇洲离着东宝瓶洲太远,师父也很难帮你打点门路,也不适合师父出马。”
在狮子峰,李二帮着郑大风喂拳一场,令他终于重返武夫六境,虽然离着昔年武道巅峰还有一大段距离,但问题不大,而且郑大风新结了一颗武人英雄胆,品秩不低。毕竟是一位得过最强二字的纯粹武夫,吃过苦头之后,关键是心气没坠,这就是一份福祸相依的最好磨砺。
纯粹武夫,拳法之高低,就看心中那一口气之长短。
一拳递出之前,就要有让天高地陷各三尺的大意思。
郑大风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抿了一口酒,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等到妇人回到家中,打算告诉男人一个好消息,至于好事到底能不能成,就看郑大风自己的造化了。可妇人却发现那个郑大风已经不在家中,酒桌上,只剩下两只空酒壶,几碟子佐酒菜也吃完了。回家路上也没瞧见他啊。
妇人疑惑道:“这就走了”
李二嗯了一声。
妇人叹息一声,落座后望向屋外,道:“不知道你们男人都是怎么想的,不晓得江湖有啥子让你们喜欢的。”
既是说一年到头不着调的郑大风,又是说她打心眼极其喜欢的年轻人,当半个女婿看待的陈平安。
李二没什么话可说,起身再次收拾桌子,顺便弯腰拿起郑大风那只酒壶,轻轻晃了晃,真没剩下一点半点的。
妇人瞥见这一幕,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
李二欲言又止,神色尴尬。
门外,有客人了。
妇人试探性问道:“怎么,你该不是也要出远门”
李二挠挠头。确实是打算去趟骸骨滩,女儿如今还在那边,李二不太放心,何况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出几斤气力。
如果不是儿子李槐和师弟郑大风先后来这里,李二其实早就要跟媳妇开口了。前不久,有客到狮子峰,一个是与太徽剑宗帮忙刘景龙问剑第二场的剑仙,一个是脑子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清明、得以恢复自由之身的老武夫,打算一起去骸骨滩南边的海上。
两人如今都在门外等着李二这边的消息。一位成名已久的北俱芦洲剑仙,一位曾经惹来数位剑仙围殴的十境武夫,就这么等着李二,准确说来,是等着李二说服他媳妇,准许他出门远游。
倒也不觉得太过奇怪,反正北俱芦洲山上山下的男子,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北俱芦洲的自家娘们。
妇人一拍桌子怒道:“是不是跟郑大风喝了几两马尿,听了几句荤话,心就野了!”
妇人大嗓门哀怨道:“我这苦命人哟,儿子最孝顺最懂事,结果常年不在身边,女儿是个死犟死犟的,模样随娘,出息随爹,结果一来二去就成老姑娘了,死活嫁不出去……怨我自己,还能怨谁,早年迷迷瞪瞪找了个废物男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喝过了酒,如今连这点老实劲儿都没了,到头来还是个负心汉子,每天就会念着家外边的年轻娘们,我不怨自个儿,还能怨谁去……”
李二闷不吭声,不敢搭话。
妇人抹了抹眼角,又道:“瞧着是个老实本分的闷葫芦,里边尽是肠子装坏水,造了哪门子孽啊,找了你这么个汉子当顶梁柱……”
李二瞥了眼屋外,门口那边看热闹的剑仙,以心声调侃了一句,老武夫又附和了一句。
李二没理会,告诉他们先行一步,自己肯定不会比他们更晚到达骸骨滩。
那剑仙转身离去,老武夫又笑言了两句,剑仙就又搭茬了一番,聊得还挺起劲。
李二皱了皱眉头。这俩找抽不是
妇人眼角余光瞥见李二皱眉头,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她越发伤心,趴在桌上,先前是装模作样居多,这会儿妇人是真有几分心慌且伤心了,不过嗓门小了几分,呜咽道:“如今都敢给我甩脸子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嘴上不说,心里边怨我是个不讲理的黄脸婆……”
李二来到妇人身边落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解释道:“柳儿如今一个人在外边闯荡,我打算去看看她,很快就回家。”
妇人抬起头:“是不是还要帮李槐李柳,在外边找个狐狸精当二娘”
李二摇头道:“你晓得的,我做不来那种混账事。”
汉子都不舍得说自己媳妇说了混账话。
妇人看着李二的脸色,小声道:“其实李槐和大风跟约好似的,都是来了就走,你时不时发呆,我便晓得你心思不在这边了。去吧,路上小心,哪怕是学了大风的色坯,也别学大风在外边给人欺负了。当然最好是什么都不学。”
李二点点头,帮着妇人擦了擦眼角。妇人说什么时候走,李二说今儿就动身,早去早回。妇人就去帮忙收拾包裹。
那老匹夫在外边没完没了,又开了一句荤腔,原本蹲在门口耐心等着包裹的李二突然起身,大步前行,原先磨磨蹭蹭收拾包裹的妇人听闻动静,赶紧问李二出去做啥子,李二说门外有狗叫。
郑大风从北俱芦洲去往皑皑洲,此后途经流霞洲、金甲洲,再从扶摇洲中部那道大门进入第五座天下,因为是别洲武夫,又不是金身境,所以他凭借一袋子金精铜钱,便得以过门,来到了新天下的最北边。
扶摇洲不同于元婴之下皆可避难的桐叶洲,别说是金丹地仙,所有本洲的中五境,一般情况下,都休要奢望跨过大门,不然所需神仙钱,能让一座宗门或是一位上五境传道人,都感到肉疼。而且还不是光有钱就行,得有一位境界更高的师门长辈、同门,战死在扶摇洲东海岸线上,才能赢得一个通关名额,这使得许多破境无望,尤其是魂魄趋于腐朽的老修士,都纷纷去往沿海地带。为的就是给各自晚辈让出一条活路,送出一条充满风险和机缘的修行大道。
扶摇洲之风俗,由此可见一斑。山上山下相互牵连,打生打死惯了,反而远远比那一潭死水的桐叶洲,更有血性。
当郑大风双脚踩在这座天下的大地之上,就悄无声息跻身了金身境,只不过没有武运馈赠,道理很简单,这座天下的武夫当中,藏着一个打熬体魄极好的六境天才,之所以来此,无非是在浩然天下注定捞不到武运馈赠,就来这边占便宜。就这种货色,郑大风都不稀罕当成同道中人。
郑大风对于武运一物,全然无所谓,自己是不是以最强六境跻身的七境,甚至八境九境都一样,根本不重要,他确实半点不着急,老头子要是为这个着急,就会直接让他去桐叶洲那边等着,再来这里了。事实上老头子早早提醒过他,不用把武运当成什么囊中物,没什么意思,只以破境快作为第一要务,早早跻身十境就足够。
最迟一百年,最少山巅境瓶颈。不然以后就在那座天下混吃等死好了。郑大风打算去天地中央看一看,听说剑气长城在大战中,通过飞升遗留下来的那座城池,就落在了那边。
在跟郑大风进入崭新天下差不多的时候,桐叶洲太平山女冠,元婴剑修瓶颈的黄庭,也跨过另外一道大门来到这方天地,独自背剑远游,一路御剑极快,风尘仆仆。她在一月之后才停步,随便挑了一座瞧着比较顺眼的大山头落脚,打算在此温养剑意,不承想惹来一只古怪存在的觊觎,结果好事成双,不仅跻身了玉璞境,还寻见了一处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灵气充沛,天材地宝,都超乎想象。
要说运气和福缘,黄庭确实一直不错。不然当初东宝瓶洲贺小凉,也不会被誉为黄庭第二。
黄庭跻身了玉璞境后,在山巅矗立起一道石碑,以剑篆刻“太平山”三字,然后就下山逛荡去了,原路返回,看看能否碰到几张熟面孔。
她一向喜欢江湖恩怨。
在御剑南下途中,黄庭遇到了一个年纪轻轻、深藏不露的黑衣书生,不过双方只是打了个照面。黑衣书生似乎认得她,主动合拢折扇,停下脚步,与她点头致意。
黄庭没理会。
之后随着见到越来越多的北游修士,黄庭得知如今桐叶洲那帮神仙老爷好似在“搬山”,除了旧有山上风气越来越重,也有些新的变化,例如当下诸子百家练气士当中,能够掐算方位、拣选适宜远游去处的阴阳家,精准勘验风水宝地的堪舆家,农家,药家,擅长让钱生钱的商家,都成了人人争取的香饽饽,总之一切能够帮助建造山头的练气士,都会身价倍增。
至于昔年的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兵家、法家、师刀房女冠,随着倒悬山已成过眼云烟,形势更是变化极大。当今天下,除了中央,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剑修实在太少。兵家修士多在家乡被强行征调参战,法家也不例外,至于师刀房女冠,别说这里,估计就连浩然天下可能都没几个了。
一座新天下,在嘉春五年,就已经变得越来越鱼龙混杂。
既是金身境瓶颈武夫,又是修道之人的杨凝真,化名杨横行,与早早炼化了那把宝镜山三山九侯镜的弟弟杨凝性,先后走入第五座天下,兄弟二人,相互间都没有打招呼,甚至都没想着要碰头。
作为崇玄署云霄宫的小天君,杨凝性已经凑齐五行之属本命物,来此只为破境跻身玉璞,再成仙人。
有一个名叫蜀中暑的不知名练气士,连来自哪个大洲都不清楚的一个家伙,占据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打造了一座超然台,设置山水禁制,方圆三百里之内,不许任何地仙修士进入,不然格杀勿论。此人身边有数位婢女跟随,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影,她们竟然皆是中五境剑修。
扶乩宗宗门的根本术法,是撰写青词绿章请神人,还可以邀鬼仙。宗主嵇海请下一位神将“捉柳”,一位鬼仙“押”,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联袂庇护扶乩宗的下任宗主,进入崭新天下。
有一个白衣飘带的山泽野修,少年面容,从桐叶洲进入这座天地后,并不着急赶路,反而开始四处逛荡,专门拣选那些诗家、词家、曲家和赋家之流的练气士,这些练气士急哄哄进入崭新天下后,便开始大声吟诵自己的诗词歌赋,豪放词、边塞诗、婉约词、游仙诗,甚至连那闺阁怨体都用上了,只为求得与这方新天地的共鸣,凭借诗文与大天地小小合道一番。
少年在失去所有兴趣后,终于开始独自游历,最终在一处河水与云霞共绚烂的水畔,席地而坐,取出笔墨,闭上眼睛,凭借记忆,绘画一幅万里河山长卷,取名《芥子》,另一幅长卷之上只有一点墨,却取名《山河》。
少年掏出两枚印章,在那幅《芥子》画卷上钤印“和月色于白云苍石佳处”,在那幅《山河》画卷上钤印“曾为梅醉十年,又为桂酿误半生”。
少年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笑语喃喃:“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剑气长城那座城池,刚刚命名为飞升城。
陆沉重返青冥天下,孙道长比他先行一步,返回玄都观。
陆沉到了白玉京,见到了那位身材高大的师兄道老二,懒洋洋凑上前去,趴在五城当中最高一城的最高处栏杆上,微笑道:“不用生气,玄都观,自孙道长到最小的小道童,都对师兄你有情绪。”
陆沉看着那云起云落,如海上潮起潮落,轻声道:“容得自家人有点情绪,也是一种道理嘛。”
对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而言,整个青冥天下,无论是不是修道之人,其实都在一家屋檐下。
很多情绪是不讲道理的,陆沉却说这就是道理。
道老二默不作声。
陆沉转过身,背靠栏杆伸懒腰道:“哪有不帮师兄帮外人的师弟五百灵官,误不了。”
道老二说道:“那个家伙,还被托月山压着”
陆沉笑了起来,道:“怨不得别人,谁让他当年一个客人,有事没事就在鞋底板写字,一只写道老二,一只写陆沉。这下遭报应了吧。”
桐叶洲的山上山下,一直界线分明,一是此洲仙家势力并不如别洲那么众多,再者桐叶洲修士早早习惯了各扫门前雪,对于山下市井的兴趣,要远远少于浩然天下其余八洲。
而桐叶洲疆域广袤,这就使得一洲版图上的许多闭塞之地,并不知道世道早已不太平。
一处偏远藩属小国的京城,一户既是官宦之家又是书香门第的富贵人家中,古稀老人取出两物,一只皇帝御赐的退思堂瓷碗,一块君王赏赐的进思堂御墨,为心爱的孙子解释退思堂为何烧造此碗,进思堂为何要制造御墨,为何退而思,又为何进而思。
一座小县城,戏台下边,小女孩学着戏妆女子弯腰,翘兰指。青壮汉子和妇人们多不以为意,老人瞧见了就要骂几声。
一个游学士子,在驿站休息,翻看前朝文人的笔札,从书上看到了那井水可以报时,以及生长在宫城的规矩,都觉得好生奇怪。
某个满口金牙的浪荡汉子,带着一群帮闲无赖子,在家乡每天都过着大鱼大肉的舒坦日子,虽听说山上兴许真有那神仙,他们却半点不羡慕。
一处郡城,有个行当,专精模仿某些书画名家的款儿,足可以假乱真,故而按字算钱,要价极高,正在与一位老主顾讨价还价。
然后在某一天,就什么都没了。
黑云密布处,桐叶洲一座沿海仙家山头的上空,蓦然破开一个窟窿,阳光洒落,兵器坠地,一只大妖随后重重砸地。
又一座大如山岳的巨石,倾斜砸入一座王朝京城的雄伟城池。
大石之上,一个纤细少女,拖刀而行,背后跟随每一步都震颤大地的披甲傀儡。
在那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偌大一座桐叶洲,除了三座书院和十数座仙家山头,已经悉数沦陷。
在这期间,一个名叫钟魁的昔年书院君子,横空出世,力挽狂澜。
而在那扶摇洲山水窟,曹慈在一场出海厮杀当中,破境跻身十境,反杀大妖。
皑皑洲一处常年天寒地冻的冰原,一群涉险猎杀妖物的北游修士,遇到了一只强悍无匹的妖物,修士们身陷绝境,只能拼命往南边逃遁,精疲力竭后一个个束手待毙,这时,只见北边那白雪茫茫中,缓缓走出一个年轻女子,手持行山杖,背着绿竹箱。
那女子在风雪茫茫之中现身,身姿消瘦,天地雪白,便衬托得肌肤微黑的她越发黑了。
她的发髻盘成一个俏皮可爱的丸子头,露出高高的额头,没有任何珠钗发饰。
瞧着岁数不大的年轻女子站定,离着那拨惊疑不定的游猎之人约莫十数丈,她掏出一张来自狮子峰库藏的皑皑洲北方堪舆图,打量了几眼,距离冰原最近的山上仙家,是皑皑洲北方地界一处名为幢幡道场的山头,不是“宗”字头仙家,比较与世无争,山下城池则是雨工国霖滩府的投蜺城。她将堪舆图重新收入袖中,先向众人抱拳致礼,然后用醇正的皑皑洲一洲大雅言开口问道:“敢问这儿离着投蜺城还有多少距离”
一位老修士战战兢兢起身后,试探性问道:“前辈可是柳大宗师”
这是最好的情况,最坏的情况,则是对方其实是大妖幻化人形,故意逗弄他们这拨板上钉钉的盘中餐。
广袤冰原之上,有四只大妖,各据一方,最南边一只大妖,自号细柳,偶尔骑乘一头雪白狮子,巡狩辖境,传闻喜好以俊美男子的姿容现世,十余年前与有没有事就来此“挣点脂粉钱、攒些嫁妆本”的柳大宗师,有过一场搏命厮杀,当时远在雨工国投蜺城,都能够感受到那场惊天动地的战场异象,在那之后,柳大宗师虽然受伤惨重,但是因祸得福,以最强远游境打破瓶颈,成功跻身九境,大妖细柳好似同样受伤不轻,开始闭关不出,所以这些年来此游猎妖物的皑皑洲修士,趁着南境冰原妖物暂时失去靠山,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大肆狩猎冰原南境的大小妖物,搜刮天材地宝。
不过大妖细柳麾下有两位得力干将,帮忙镇守自家地界,一个是流窜北方的魔道修士,自号秋水道人,还有一只大妖,老妪面容,背着一只大麻袋,见着了修士就笑,口头禅是那句“咱们细柳少爷的开胃菜又有着落了,得谢谢诸位”。
只是双方都不常见,如果不小心撞见了,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投个好胎。
其实冰原南境,原先还有一只蛮横无匹的大妖,只是被老修士嘴里的那位柳大宗师给剥皮了。
裴钱摇头道:“不是。”对方的前辈称呼,让她有些不自在。但是身在异乡,萍水相逢,人心叵测,裴钱就没有自报名号。
裴钱倒是知道对方所谓的柳大宗师是何方神圣,九境武夫,名为柳岁余,皑皑洲财神爷刘氏的记名供奉,是皑皑洲最有希望成为第二位十境武夫的山巅境强者。先前在狮子峰练拳,李二前辈在闲暇时,大致说过皑皑洲的武道形势和宗师姓名,皑皑洲武夫第一人,沛阿香,姓氏古怪,名字更古怪,绰号“雷公”,拳法刚猛,栖身之所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寻常雷公庙。
而柳岁余就是他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这位练拳与收徒都一等一的老武夫,在武学登顶路上,光是为了“阿香”这么个名字,就不知打过多少场架,其中就曾与北俱芦洲年纪最大的那位十境武夫王赴愬约战海上,缘由就是后者喜欢称呼他为阿香妹子,逢人就说皑皑洲那个阿香妹子拳脚很爷们。
传闻王赴愬从海上返回北俱芦洲之后,虽然伤痕累累,但是意气风发,有山上好友询问结果,王赴愬嗤笑不已,只撂下一句,一个皑皑洲娘们弹的拳头,能有几斤重那场十境武夫之争的胜负,显而易见。事实上沛阿香在那之后,确实就在雷公庙闭门谢客,至今已有数十年隐居不出。
后来顾祐问拳猿啼山剑仙嵇岳,双双身死,北俱芦洲失去一位十境武夫,皑皑洲的山水邸报,比北俱芦洲的还要篇幅更多,尤以幸灾乐祸居多。
那拨修士一个个惴惴不安,一时间都不敢靠近那名不知敌友的年轻女子。
冰原大妖,几乎一个比一个性情古怪,就说眼前女子,当真是凑巧路过,然后救下他们真不是猫抓耗子一般的歹毒手段
在皑皑洲冰原狩猎妖物,本就是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挣钱营生,还是裤腰带不牢固的那种。所以只能讲究一个人多势众,每一个赶赴冰原的游猎之人,动身之前都会签订一份北岳山盟的生死状,还要明确抚恤金。当然若是无功而返,或是全军覆没,便万事皆休。
一般最少三人结伴:阵师一人,负责设置陷阱,此人最为关键;纯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一人,最好同时身负一件防御重器和一件攻伐重宝,负责诱使妖物进入阵法禁止之地,因为相较于其余修道之人,这两种人最为体魄坚韧,既能自保,又可以拖住那些皮糙肉厚的妖物,不至于与妖物狭路相逢,一触即溃;此外还必须得有一位精通水法的练气士,能够占据天时地利,以术法配合前者击杀妖物。
若是带头人能够拢起一支五人队伍,往往会增添一位极具攻伐威势的练气士,靠着所谓的“一招鲜”,在围剿当中给予妖物致命一击,然后可能会再加上一位药家修士,能够帮着同行持久作战,如此一来,围猎队伍进可攻退可守,哪怕冰原之行没有收获,至少也能够保全性命,安然撤回投蜺城或是那座幢幡道场,从长计议。
但哪怕结伴而行,还是意外极多。今天他们就出门没翻皇历,碰到了一只金丹大妖。
裴钱知道这些人的担忧所在,也不愿过多解释,自己只需径直南下,去那投蜺城暂作休整,他们的心中疑虑自然会烟消云散。
无论是与李槐游历北俱芦洲,还是如今独自闯荡皑皑洲,裴钱一心只在练拳,并不奢望自己能够像师父那样,一路结交豪杰知己,只要相逢投缘,就可以不问姓名而饮酒。
裴钱自认学不来,做不到。就像崔东山私底下所认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师父陈平安不在裴钱身边,那么昔年藕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还是南苑国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还是南苑国京城的那些人,对于裴钱来说,除了师父和落魄山,她脚下的江湖,一直没什么两样,以前如今将来,都很难改变这一点。
裴钱突然停下脚步,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入雪地,对他们说道:“你们先走,速速去往投蜺城,路上多加小心,危险还在。”
然后裴钱皱起眉头,瞥了眼那拨练气士后方远处。
有些晚了。
她身后一个看似脚步蹒跚实则长掠如飞的老妪,背着一只大麻袋,肩头晃荡,飘然而至,老妪所过之路,风雪自行为老妪让道。老妪停步在裴钱百余步外,咳嗽不已,眯眼一线,沙哑笑道:“好个拳脚凌厉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舍得不要所有妖丹,让我们好找。你这种只为练拳不求钱财的纯粹武夫,真是比那个姓柳的疯婆娘更可恨啊。”
除了这个老妪之外,在那拨北游狩猎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个身披鹤氅涉雪而行的光脚道人,大声吟诵着道门典籍《南华秋水篇》,道人手里揣着好些梅绽放的枝丫,读书间隙,时不时拈下几朵梅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和雪一并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从经脉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气象。
一南一北,堵住去路。
裴钱见那老妪和光脚道人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便一步跨出,瞬间来到那老修士身旁,摘下竹箱,她与不断聚拢过来的那拨修士提醒道:“你们只管结阵自保,可以的话,在性命无忧的前提下,帮我照看一下竹箱。如果情况紧急,各自逃命就是。我尽量护着你们。”
裴钱停顿片刻,补充了一句:“我会尽力而为。”
既然老妪和光脚道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裴钱就得多出几拳了,为人为己都理当如此。行走江湖,道义当头。
先前她随手击杀那只妖物,救下那拨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随手为之,既然心有余力且足,就该出拳,不念回报。
至于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恶意,与我裴钱练拳出拳,有何关系
裴钱在乎的,只有师父的教诲,崔爷爷传授的拳法,两事而已。
老妪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轻女子留在原地的绿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无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丝丝缕缕的森寒之气,这也是老妪没有着急动手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妪这种在冰原修行得道的大妖,最怕招惹皑皑洲刘氏子弟,其次就是忌惮雷公庙沛阿香一脉的嫡传、再传弟子。在这之外,问题都不大,是生嚼还是红烧了那些运道不济的修士都无妨。除了这两种人,时不时也会有些“宗”字头门派来此历练,不过多有元婴地仙帮着护道,那就由着他们斩杀些妖物便是,老妪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往往对方也比较有分寸,那拨娇皮嫩肉的年轻谱牒仙师们,出手不会太过发狠,何况也狠不到哪里去。
裴钱转过身,对那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说道:“我只是赶路,没招惹过你们,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认。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杀,也别怨我拳重。”
老妪笑问道:“看你出拳痕迹和行走路线,好像是在北边登岸,然后一直南下小丫头难不成是别洲人氏北俱芦洲,还是流霞洲家里长辈竟然放心你独自一人,从北往南穿过整座冰原”
老妪心中的最大疑惑是,最北边那位自家细柳少爷的死敌,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过境南游。若不是担心对方祸水牵引,老妪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几场厮杀,都是六境修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隐藏实力,不过是一个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头片子,她必死无疑。
裴钱说道:“你不用言语试探我的底细。问拳我接,问剑我也接。”
一位老修士着急万分,以心声言语道:“前辈,不管真实身份为何,不妨都以刘氏子弟吓唬对方,这场围剿前辈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肯定还有众多妖物被这老婆娘驱使。在咱们皑皑洲,刘氏子弟就是最大的护身符,沛宗师与柳前辈师徒二人,就都是刘氏供奉,前辈习武练拳,大可以伪装成雷公庙一脉的三代弟子……”
裴钱聚音成线答道:“自有师承,不敢胡说。”
老修士哀叹不已,不敢再劝。生死一线,哪有这么多迂腐刻板的穷讲究啊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怀疑这位前辈的身份了。
确实没必要。只说那秋水道人,就足够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猎修士。
皑皑洲的修道之人,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没亲眼见过几位,也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水邸报了解个七七八八,数目其实并不比北俱芦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可要说八境、九境武夫宗师,就是名副其实的屈指可数了,远远少于北俱芦洲不说,甚至连那流霞洲都不如。
皑皑洲的武运,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怜,传说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为一洲武运最鼎盛者的雷公庙沛阿香,早些年还输给了后来失心疯被剑仙拘押起来的王赴愬,北俱芦洲有曾经跨海问剑一洲的剑修,哪怕顾祐死了,结果还是比皑皑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这让皑皑洲山上修士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加上皑皑洲那位身为修士第一人的刘氏财神爷,数次公开坦言,自己的那点道法至多能算半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这就让人觉得皑皑洲修士好像除了钱,就万般不如那个抢走“北”字的俱芦洲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那个身披鹤氅的光脚道人,她曾经在小师兄购买的那本倒悬山《神仙书》上见过记载,历史上确有一位山道人,喜欢吟诵《南华秋水篇》,赤脚行走天下,传闻头戴一顶道门铁冠,志在以梅积雪清洗肚肠,刻枯朽白骨为道观,愿将一身道法显化之后,归还天地。其常年居无定所,曳杖远游,手中铁杖只需掷出,便可落地化作一条青龙。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个附庸风雅的拦路之徒。
裴钱哪怕尚未拉开拳架,就已经瞬间心无杂念,当她屏气凝神,开始倾泻拳意,一双眼眸便见异象。
刹那之间,万物静寂。好像天地间只有一个裴钱才是不被拘束的活物,唯独她可以行走无碍。
但是裴钱心知肚明,自己视野所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光阴长河就此停滞,只是流淌速度仿佛变得极其缓慢。越是近身,四面八方的光阴流水越是趋于静止。
裴钱独自练拳之后,归根结底,她其实就只有一件事可做,要尝试着让光阴长河好似彻底静止不动,唯我身心自由,出拳天地间,天下武夫,不管谁与我问拳,在我身前,你就要慢我出拳无数!
当然,师父例外。裴钱练拳,只是为了追赶师父,从来不会奢望与师父拳法并肩。
当年游历剑气长城,师父曾经与裴钱说过一句很古怪的言语,说他要与开山大弟子好好学一学这门神通了。
师父说起笑话来,也是很有意思的啊。师父学弟子做什么
但是这个曾经让裴钱经常偷着乐、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话,越来越不好笑了。师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还乡,裴钱就觉得这个曾经很能温暖人心的笑话,越来越像一座让她伤心不已的牢笼,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恨不得一拳将其打烂。先前跨洲远游,放弃御风,选择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钱每次神意圆满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条无形的光阴长河。
一瞬间,那个老妪视野中便失去了年轻女子的身影。
果然是那预料之中的金身境!修道之人也好,纯粹武夫也罢,境界修为兴许可以遮掩,唯独年龄一事,只要境界不要太过悬殊,观其根骨,还是能够大致看出个岁数的,那女子分明不会超过三十岁,难不成真是那雷公庙沛阿香一脉,新收的某位三代弟子不然在皑皑洲年轻一辈的天才武夫当中,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在皑皑洲,只要是四十岁以下的金身境武夫,个个名声比天大,刘财神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可惜我不能用神仙钱砸出个武运”。
老妪情急之下,一个转身,背后那只大麻袋蓦然撑开,护住老妪身形。
砰然一声,背后如遭重锤,那一拳正中老妪被麻袋护住的后背心,打得方圆数十丈之内的风雪随之震碎。
背对那位出拳女子的老妪,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双脚离地,轰然前冲出去,笔直一线,根本没有更换轨迹的躲避机会,足可见那一拳的分量之重。
与此同时,老妪依稀察觉到身边一阵罡风拂过,一个模糊身形跃过自己,去往前方,然后在十数丈外,对方一个滑步,猛然拧转身形,当面一拳而至,老妪惊悚不已,再顾不得什么,以一颗金丹作为人身小天地的中枢,滴溜溜在本命气府当中旋转起来,激荡起无数条金色光线,与那三魂七魄相互牵连,竭力稳住震颤不已的魂魄,再阴神出窍远游,一个后撤飘荡,离开身躯,携带两件攻伐本命物,就要施展术法神通,让那出拳狠辣的小姑娘不至于太过猖狂。
其余一件留在身躯当中的本命物,被那颗金丹驾驭,顿时焕发光彩,在老妪四周凭空出现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阵法,竟是一座由无数条雪白银线搭建而成的亭台楼阁,晶莹剔透,宛如一处琉璃仙境,而这栋袖珍的仙府楼阁,一处屋脊之巅,又有一位拇指身高的老妪元婴坐镇其上,双手掐诀,不断汲取天地间的大雪水运,稳固阵法。
然而严阵以待的老妪,却没有等到那气势惊人的第二拳。
一个习武的,竟然拈符,缩地山河,瞬间不见踪迹。
那披鹤氅持梅枝的光脚道人,原本趁着那边打生打死,就要拿一位练气士开刀,解解闷,双指拈下一朵梅,刚要轻轻丢向一人。
至于那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他大致看出深浅了,是打熬体魄底子相当不俗的金身境。少见,但是相较于当年那个远游境的柳岁余,还是逊色不少。
不承想才刚刚心中大定的光脚道人,一个心弦紧绷,大感不妙,身上那件鹤氅法袍白光绽放,刚要施展遁法离开原地。不知为何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凝滞,已经开始光芒四射的鹤氅竟是被强行缩回原形,就像四散雪被人捏成雪球一般,这名自号秋水道人的魔道修士,于是莫名其妙地重新现身,好似杵在原地的呆头鹅,硬生生挨了那女子迎面一拳。
裴钱同样是一拳过后就收拳。
秋水道人身陷雪地大坑当中,坐在地上,张嘴一吸,将所有梅嚼在嘴中,七窍流血的凄惨光景,转瞬消失。他站起身,抖落鹤氅雪屑,光脚走出大坑,向远处打了个稽首,口呼主人。
裴钱伸手一抓,将远处那根行山杖驾驭到手中。
面对老妪和光脚道人,裴钱都没有使用神人擂鼓式。
因为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两个。一旦倾力出拳,打杀其中一个,反而会让自己真正置身于险境。
她甚至要比老妪和秋水道人更早发现那个身影。
在远处,有一个站在雪白狮子之上的年轻公子哥,一直面带笑意,旁观战场。
皑皑洲冰原南境之主,玉璞境妖族,细柳。
裴钱没觉得一个玉璞境,就是什么大妖了,因为她去过剑气长城。
雪白狮子倏忽现身,出现在那老妪身旁,那细柳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脸好奇,打量着那位极有可能是远游境的年轻女子,微笑道:“一来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冰原妖物,几乎从不主动南下肆虐为祸;二来你是个难得守规矩的过路人,我不会与你为难。所以我们双方没必要闹得太僵,只要你愿意离开,将这拨人交予秋水道友处置,就算两清了。”
细柳又笑道:“当然,还有个选择,就是这拨神仙老爷都可以离开,将你一人留下,那么他们可活,只是姑娘你就要成为我细柳的座上宾了。姑娘你也好,这几人也罢,总得有一方是要留下来陪我赏雪的。”
细柳丢给秋水道人一个眼神,后者立即让出道路。
老妪笑道:“我家主人,一向说话算话,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南境细柳,这只大妖确实言出必行。
所以那拨练气士纷纷以心声交流,然后几乎同时果断南撤,最后就留下了年轻女子。
细柳笑道:“替这些半点不讲义气的腌臜货色出拳,硬生生打出条生路,害得自己身陷绝境,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值当”
裴钱走到竹箱旁边,摇头道:“拳出为己。”
她将行山杖搁放在竹箱上,缓缓卷起双袖。这场架,看样子有的打。
很好。她求之不得。
可是那细柳却继续笑问道:“不谈你之前南下途中的几场厮杀,那些都是道理明显的,可你今天为这些练气士出拳杀妖,便对吗”
裴钱还是摇头,说道:“我没有杀它。信不信都由着细柳前辈。”
既然对方愿意讲理,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么裴钱就愿意多说几句。
细柳愣了一下,转头望向老妪,老妪神色略微尴尬,道:“回禀主人,这小姑娘只是将那着一拳打跑了。”
先前那个追杀练气士的金丹妖族,名着。它只是被裴钱一拳伤之,却着实给吓破了胆,误以为是九境武夫柳岁余的师妹或是嫡传弟子,当下已经远遁数百里。
而大妖细柳是被裴钱的拳意吸引而来,所以才会误以为着已经被打杀在某处。
细柳愈发好奇:“小姑娘师出何门你这可不是雷公庙沛阿香一脉武夫的作风。”
至于对方那个“细柳前辈”的敬称,更是让这只站在雪白狮子背脊上的玉璞境大妖,备感滑稽,更是意外。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细柳有些犹豫起来,然后伸手抵住眉心,头疼不已。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一个挺讲道理、偏偏武学境界很不讲理的小姑娘,只要两者缺一,那细柳就根本不用犹豫了。
然后又来了一位让细柳背脊微凉的女子,让细柳如此忌惮,当然是剑仙无疑了。
北俱芦洲的剑仙,可比什么都稀罕。
加上对方又是女子,细柳就大致确定了她的身份,一个不太喜欢家乡皑皑洲的皑皑洲剑仙,谢松。
据说谢松出剑,杀力极大,与人对敌,从来一剑即分出生死。
细柳心生忌惮,却不至于太过畏惧,身处冰原南境,细柳占尽地利,打是肯定打不过,那就亲眼见过那娘们的剑仙风姿再走。
那位背负竹匣的女剑仙,御剑而来,她身后剑气所致,像是开辟出一条无风无雪的空白道路,两侧风雪茫茫,依旧遮天蔽日。
她悬停空中,神色冷漠,俯瞰那个喜欢东躲西藏的细柳。
谢松将两个来此砥砺剑意的嫡传弟子,留在了身后的那座投蜺城,两位嫡传,分别名叫朝暮、举形。
谢松先前同样是察觉到此地异样,才御剑出城,打算赶过来凑凑热闹。
除了在异乡收取弟子的谢松,其实北俱芦洲浮萍剑湖郦采,也带了两个剑仙坯子离开剑气长城,自然是陈李、高幼清。
至于同样是女剑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样收了两个小孩子作为嫡传弟子,不过皆是小女孩,名叫孙藻、金銮。
至于流霞洲那个在剑气长城跌境到了元婴的蒲禾,则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一对少年少女,少年名为野渡,少女名为雪舟。
谢松返回浩然天下之后,先后与郦采、宋聘、蒲禾,都有过跨洲飞剑传信,相互间有过一桩甲子一见的约定。
当然不是比拼各自剑术高低,无甚意思,尤其是郦采和蒲禾受伤极重,已经伤及剑道根本,更何况经历过剑气长城的接连厮杀,就连立功最大的谢松,都根本没觉得自己剑术上这点高不成低不就的稀烂境界,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能与左右那些大剑仙比吗再退一步,他们这些活着返乡的剑修,能与谢稚、元青蜀那些战死的剑修比吗都不能比。
既然如此,四位剑仙比的,就是各自传授嫡传弟子剑术的本事了,相约六十年后,到时候谢松三人会各自携带弟子,去郦采所在的北俱芦洲碰头。
谢松瞧见了那个脚边搁放有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女子,欲言又止。
当年在剑气长城,倒是听说年轻隐官的学生弟子,好像都是这副模样。只不过眼前女子,肯定不是剑气长城的郭竹酒,记得还有个姓裴的外乡小姑娘,个儿小小的,哪怕这些年过去了,跟当下雪地里那个年轻女子,也不太对得上。
确实哪有这么巧合,在这鸟不拉屎的皑皑洲北地冰原,还能碰到与那年轻隐官有关之人。
然后只见那年轻女子,抬起头,聚音成线,以剑气长城方言问道:“可是谢剑仙”
谢松立即御剑落地,长剑自行归鞘入竹匣,笑问道:“真是你啊,叫裴……什么来着”
裴钱抱拳,灿烂而笑,道:“晚辈裴钱!”
谢松立即神色柔和几分,仔细打量裴钱,轻声道:“很好,不愧是咱们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不错不错。”
谢松抬起下巴,点了点那细柳,道:“怎么,给欺负了好说,等我一剑之后,一起去投蜺城。”
裴钱挠头道:“方才学我师父,正与细柳前辈讲理。”
细柳有些无奈,点头道:“的确如此。”
谢松说道:“既然如此,之后我就绕开南境,不找你的麻烦。”
然后谢松就将那细柳晾在一边,帮着拿起行山杖和竹箱,裴钱接过行山杖,重新将竹箱背在身后。
谢松以心声言语道:“听没听过一个天大的消息跟你师父有些关系,刚刚传开没多久。”
裴钱瞪大眼睛,道:“什么消息!”
细柳看着那一大一小径直远去的身影,摇摇头,这算哪门子的事。
谢松说道:“不知道是谁率先给出的一个说法,评选出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
裴钱神采奕奕,道:“我师父排第几”
谢松摇摇头,忍住笑:“明确说了,十人没有名次先后。有那飞升城剑修,宁姚;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夫曹慈;白玉京,道士山青;托月山百剑仙第一,斐然。你师父不在十人之列。”
裴钱一头雾水,那怎就与师父有关了
谢松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明明说是年轻十人,也无名次,却罗列了十一人,单单将隐官排在了第十一的位置上,你那师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指名道姓的,只说是山巅境武夫,且是剑修。所以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在猜测这隐官到底是谁。像我这些个知晓你师父身份的,都不太乐意跟人扯这些,由着他们猜去就是了。”
裴钱颠了颠竹箱,攥紧手中行山杖,环顾四周皆风雪,她仍是大声道:“是我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