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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又一年五月初五

谢松没有着急御剑返回投蜺城,而是带着裴钱徒步南下。

一座边境小城,就算再藏龙卧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剑仙的飞剑。

她那两位嫡传弟子,虽然尚未跻身中五境,却是剑修,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哪怕小有意外,谢松的飞剑也能转瞬即至。

何况在进入投蜺城之前,谢松带着朝暮和举形,先去游历了雨工国北岳山头,那位北岳山君自会小心照看两个孩子。若是在辖境之内,让一位剑仙的嫡传出现任何纰漏,尤其是还是谢松的弟子,耽误了他们的大道修行,一小国山君自认担待不起,兴许还要连累整个雨工国被谢剑仙记住。因为谢松的脾气,在皑皑洲是公认的不太好。

与裴钱一番闲聊过后,谢松感慨不已,没有想到连自己都没有看出裴钱的武学深浅。

小姑娘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竟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

这是怎么个凤毛麟角搁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岁,已经是元婴剑修了。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谢松都要怀疑裴钱的身份了。

可谢松更多的还是欣慰,其实她与裴钱素未谋面,无亲无故的,但是瞧见了持杖背箱远游的裴钱,谢松就是会瞧着亲切。至于是不是爱屋及乌,不重要,我谢松看谁顺眼,天地莫来管我。若是看谁不顺眼了,你们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飞剑,不过胆子和本事都得够。

所以谢松笑道:“若是担心谢姨剑术不高,在细柳那边讨不了好,可没必要,照实说,我这就去剁了细柳,至多半炷香工夫便可往返。杀个玉璞境的剑修妖族,虽不太容易,但没了‘剑修’二字,便不难。”

裴钱赶紧摇头道:“谢姨,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细柳咄咄逼人、以势压人,我当时就会问拳。”

谢松点点头,道:“那就算细柳烧高香,运道不错。本来我是打算带着朝暮、举形那俩孩子,在冰原南境这边温养剑意,细柳肯定是要会一会的。朝暮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温养,颇为适合。举形那把雷泽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头需要去拜会一下雷公庙沛阿香,看看举形在马湖府那边,有无大道契机。”

裴钱暂时还不太清楚这位谢姨的“会一会细柳”“拜会雷公庙”,到底是怎么个“会”。不过谢松愿意与裴钱道破两位嫡传的飞剑本名,足可见她对裴钱的亲近,把小姑娘当自家人看待了。

谢松对家乡皑皑洲一向观感不佳,早年跻身地仙之后,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游历,在收取嫡传之前,每次有事返乡,她都不会泄露行踪,更懒得显摆剑仙身份,所以有过几场不小的冲突。谢松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还有开山祖师爷在世,那更好。所以皑皑洲修士,对于这位本洲剑仙,是既敬畏又头疼。

如今谢松在皑皑洲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以女剑仙身份,游历剑气长城,立下赫赫战功,剑斩玉璞境剑仙大妖,关键是谢松还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对于皑皑洲山上而言,一个死了的女剑仙,也就那么回事。毕竟皑皑洲没那举洲祭剑的习俗。

最让皑皑洲震撼的一个消息是,传闻谢松极有可能在数十年之内,破开玉璞瓶颈,跻身仙人,成为皑皑洲千年以来首位成功跻身此境的大剑仙。

修士的数十年,不过是山巅神仙打几个小盹的短暂光阴。

谢松笑问道:“都是八境武夫了,为何不御风远游”

裴钱有些赧颜,小声道:“师父说过,行走山下,先跌两境。千万别学某人,江湖切磋先让一招。”

裴钱随即说道:“谢姨,你御剑我御风就是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谢姨身边,不用这么刻意讲究。”

毕竟谢松是一位剑仙前辈,况且此次游历冰原,是要传授两位嫡传剑术大道。

谢松大笑道:“不愧是他的开山大弟子,没事,咱们继续徒步去往投蜺城,就当散步散心。”

谢松随即好奇问道:“某人是谁能不能讲”

能够被那年轻隐官放在嘴边的人,多半不会简单。比如那个嗜酒如命的刘剑仙,如今就是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宗主了。

裴钱笑道:“谢姨,没什么不能讲的,师父那朋友是北俱芦洲鬼斧宫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闯荡江湖,师父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相逢投缘,还与杜前辈学了些符箓手段。”

谢松点头道:“虽然不曾听说什么鬼斧宫,但是既然能够让你师父一招,想来实力不俗,不过问拳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让谁一招也别让你师父。”

裴钱挠挠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炭丫头,这个动作是如今裴钱难得的些许稚气。

冰原南境那边,细柳带着老妪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风雪中。

老妪轻声问道:“主人,真是那剑仙谢松”

细柳笑着点头:“她背后竹匣里边那份剑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鹤氅、惜无梅枝的秋水道人再无神仙风采,龇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头,这会儿还浑身生疼,刚挨上那一拳的时候,本命气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张缩地山河的符箓,被纯粹武夫拿来近身对敌,真是要命。难怪开创这一脉符箓的老祖师,挨了几千年的骂。”

细柳说道:“回头来看,小姑娘应该是一直在故意隐藏实力,说不定朝你们出拳,都是为了藏拳,因为在我现身之后,她心中的敌人就只有我了。估计连那符箓,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彻底放开手脚,绝对要比使用符箓,身形更快。如此说来,我既要感谢剑仙,让我不至于损兵折将,又要感谢小姑娘,免去一场灾殃。”

细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老妪疑惑道:“主人远游至此,气息收敛,浑然无漏,不比那书院圣人坐镇小天地逊色多少,就连我都无法察觉丝毫,小姑娘如何能够发现的”

细柳无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投蜺城是雨工国霖滩府的府城,此处是去往冰原南境的两处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门口那边,裴钱递交了关牒,先前游历北俱芦洲,路引钤印极多,狮子峰李二前辈就帮着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关牒,山上修士的专用路引,其实也是山下豪阀、收藏大家的重要杂项之一。

谢松自然没有什么通关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钱,便对谢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并放行了。

在仙家客栈,裴钱见到了那两个剑仙坯子,都是约莫十岁出头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为举形,都很灵秀。只不过举形略显稳重,眼神沉寂,与年纪不太相符。

老规矩,裴钱送了两张落魄山特制书签当见面礼。

听师父说裴钱姐姐是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后,那个举形蓦然间便神采奕奕起来,朝暮也很开心,因为小女孩与郭竹酒是一条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欢以“我家师父暂时的关门弟子”自居,再者关于那个隐官大人的事迹传闻,实在太多太多。

坐庄坑人,卖酒还是坑钱,扇面题款,肚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异、山水故事,与宁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为了她才两次远游千万里,连过三关,连那齐狩和庞元济都败在他拳下,主动顶替宁姚,去与那托月山离真捉对厮杀,一战成名,成为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且是首位外乡人的隐官,郁狷夫问拳他接拳,结果一拳就倒,最后却还是三场连胜,阴阳怪气的言语不计其数,大剑仙听了都要揪心,亲笔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坐镇避暑行宫运筹帷幄,到了战场上,比那大妖绶臣还要阴险,甚至装扮过女子,还喜欢四处捡破烂……

拥有虹霓、滂沱两把本命飞剑的小女孩,双指捏住那枚竹叶书签,高高举起,在阳光下轻轻拧转,她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先前收礼,她先小心翼翼瞥了眼举形,见后者收下礼物,自己才敢收下。

因为跟随师父来到浩然天下之后,师父带着他们两个先后走过金甲、流霞、皑皑三洲,路过不少仙家府邸,许多和蔼长辈都要送礼给他们,举形只是神色淡漠,双手笼袖,师父也不管这个,她就跟着拒绝了。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询问举形缘由,结果不太爱说话的举形突然大怒,只问她还要不要脸。朝暮又怕又伤心得大哭起来,举形见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恼火,撂下一句话,让朝暮以后都别跟他说话,不然就揍她。

后来还是师父过来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其实在皑皑洲游历途中,举形真就一句话不跟她讲了,朝暮不是不想跟举形说话,而是不敢,几次主动找由头,跟他套近乎,举形只会当聋子。

所以今天举形收人礼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举形早已将那枚青翠欲滴且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书签,轻轻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来,到了这个浩然天下,读书最是普通事了。

谢松打趣道:“一个每天装聋作哑,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带俩孩子真难。裴钱,说实话,你师父带孩子,是这个,比当隐官还厉害。”

谢松竖起大拇指。

裴钱有些难为情。师父带她远游那些年,确实辛苦。

谢松嘴上发牢骚,实则心中还是自豪更多,她还真不觉得郦采的陈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还有宋聘的孙藻、金銮,以及其余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会比自己的这两位弟子更出彩。绝不可能!她谢松就收了这么两个弟子,倾囊相授,六十年后,一定会比那早早有了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还要更加小剑仙。

不过,就算没有又如何,朝暮和举形,依旧是她谢松的心爱弟子嘛。

举形双臂环胸坐在廊道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以前在家乡,他就喜欢在城头上这么坐着,这个习惯这辈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声反驳道:“师父,就三次,没有动不动就哭。”

举形嗤笑一声。朝暮立即病恹恹的。

谢松起身道:“裴钱,你们聊着,我先去找个人聊点事情,跟她约好了在这边碰头,差不多该到了。”

裴钱就陪着两个孩子闲聊。

朝暮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钱问起后,小姑娘就与裴钱姐姐详细说了那年轻十人的天大热闹。举形当然是要为隐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说除了宁姚之外,至多加上个曹慈,其余八人,有什么资格将隐官挤出十人之列,只捞到个“第十一”!

裴钱好奇问道:“飞升城是怎么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号是嘉春,以我们家乡那座城池落地之时,作为天地初开时分,被取名为飞升城了。”

举形说道:“有消息说宁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剑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钱看着眼前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的暖树姐姐。

直到这一刻,裴钱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宝瓶姐姐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

宝瓶姐姐的小师叔,自己的师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会伤感呢

裴钱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托着腮帮子看着裴姐姐写字。

举形在想着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开门,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家乡了。听说到时候第五座天下会开门三十年,此后就会彻底关上大门。再想要往返于两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实实成为飞升境大修士了。

举形有些眼馋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学那隐官大人,双手笼袖,坐在栏杆上发呆。

这次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都是在五十岁之下,入榜之人,没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简单,太年轻,登山修行,证道长生,最少还要多看百年才行。

飞升城宁姚,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两境,跻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摇洲山水窟海外,跻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宝没有一件,因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属的路数,品秩被誉为当世第一。

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剑修。据说喜好压境。

一位亚圣嫡传,据说那个年轻读书人,家乡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亚圣带回浩然天下,不但获得了一阵翻书风,还有了一个本命字的雏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寂寂无名的道门女冠,年龄不到二十,修道不过八年,在柳筋境这个留人境之上,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样在这之前名声不显的山泽野修,刘材,暂时境界还不高,只是金丹境剑修,但是此人飞剑杀力之大,超乎想象。哪怕修士只是观看那份邸报,就足够让人咋舌不已。因为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境界都足够高,唯独刘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别说是五十岁之下的金丹剑修,就连元婴剑修都根本不够看,完全没资格登榜入评。

因为随着此人的横空出世,两枚养剑葫也随之水落石出,正是失传已久的“心事”与“立即”。刘材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剑修本已被誉为一剑破万法,碧落一剑又可破万剑。养剑葫“立即”,帮忙温养刘材第二把飞剑白驹,飞剑之细微、迅捷,可以无视光阴长河的阻滞。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个说法,能与宁姚做同境争胜的剑修,唯有百年后的刘材。

神诰宗天君祁真的小师弟,早年赶赴中土神洲上宗,担任守藏室史,传闻三年之内,看遍道教书籍。

蛮荒天下,与那剑修刘材、道门女冠一样,好似蛮横撞入天下视野的年轻修士,赊月。

最后外加一个好似做买卖给点彩头添头的隐官——一个好不容易有了点别洲名声,还是因为“陈凭案”而声名狼藉的年轻人。

早先据说还有候补十人,只是迟迟未曾公布。

朝暮壮起胆子,转头偷偷看着好久没有理睬自己的举形。其实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同年同月,但是举形比她晚了几天。可是小姑娘总觉得举形比自己要大好多岁。

举形察觉到朝暮的视线,立即瞪了她一眼,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又没与你说话,这都要管我,你好没道理。

举形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示意小丫头赶紧乖乖转头。

朝暮转过头,趴在桌上,继续看着裴姐姐抄书写字。

小姑娘很想问这个姐姐,既然是在家乡,为何要离乡呢自己要是能够留在家乡,肯定就不会出远门了。

裴姐姐还是一个人,胆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个儿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够让她觉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实当年学拳之前,只是给黄庭在老龙城药铺里边,轻轻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当场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去跟师父诉苦。那会儿,裴钱其实比朝暮年纪还要稍稍大些。至于胆子,那是真不大,可能还比不得小米粒。甚至如今还随身带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符箓。

裴姐姐抄书很认真,朝暮却突然慌张起来,赶紧转头望向举形。

举形望向朝暮那边,伸出手指在嘴边,摇摇头,示意朝暮千万不要说话。

朝暮蹑手蹑脚站起身,原来那位裴姐姐明明在抄着书,却不知怎么的在流泪。

裴钱在伤心,以后师父再敲她栗暴的时候,好像再不用弯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师徒终于重逢了,再一起游历山水,师父大概就再不会伸手牵起一个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长大了呢。

以前大白鹅小师兄说过一个笑话,问她这个大师姐,晓不晓得天底下哪个家伙的忧愁最多。

裴钱当然说是自己的师父,因为师父最喜欢想事情,最喜欢照顾别人啊。

小师兄当时笑着摇头,给出一个很混账的答案。

说是那个名叫“长大”的家伙。

大骊京城,关老尚书坐在檐下藤椅上,哪怕穿得厚重严实,依旧畏寒,手捧暖炉,望着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开嘴,伸出大拇指,轻轻抵住一颗牙齿,哀叹不已。

风尘仆仆的嫡玄孙关翳然,这趟回京正式卸去齐渎督造官职务,即将在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说实话,哪怕是相较于将种子弟刘洵美,关翳然的此次升迁都过于寒酸小气了。虽然边关随军修士出身的关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弃官小,而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粗粝沙场,但还是听从太爷爷吩咐,选择回京任职。这次一回家,关翳然就立即赶来老人身边。

关翳然蹲在老人脚边,伸手贴在暖炉上。

老人笑道:“户部是个不讨喜的衙门,多多习惯,反正吏部就算了,你这辈子都别奢望去那儿当官,毕竟别人都觉得大骊吏部姓关,可你们这些关家子弟真要这么认为,就是求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给人留出条道来。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儿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时候溅了一屁股,怨不着别人。”

关翳然笑了笑。大骊朝廷的最早一拨庙堂重臣,其实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读书人出身,也一样。

老人抬头望向天边晚霞似锦的美景,唏嘘道:“牙齿落,头发掉,走不动路,烦啊。见着了年轻好看的姑娘啊,无心也无力,至多就只能遥想当年,想一想英雄当年勇了。年轻真好,有官可升。飞来飞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让人由衷羡慕。”

老人自顾自言语,年轻人听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帘人却道依旧。这是昔年卢氏遗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诗,写得妙。可惜文章写得好,做官就比较差劲了。”

“饿肚子时候的饭菜香,年轻时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实还有一香,也是不错的,知道吗那就是夏日避暑凉席上,抠那脚丫子。”

“去,帮太爷爷偷一壶酒来,先前书房里边藏好的几壶,都给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个儿书房里。放下酒后,你让太爷爷一个人坐会儿。哈哈,好一个得酒且大嚼,勿令儿辈知。”

关翳然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关翳然立即转身。

老人笑着不说话。

关翳然心领神会,说道:“晓得了,拿两壶。”

老人点点头道:“当官要好好当,只是别忘了先做人。别学那些个大渎督造辅官,平日里不出门,一有机会跟随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渎,就要先与人借一双磨损严重的靴子,这种聪明人做的聪明事,你就别做了啊。不然太爷爷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稳了。”

关翳然眼眶微红,使劲点头,道:“晓得了!”

在年轻人离开院子后,关老爷子轻拍藤椅扶手,轻声喊道:“国师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唠唠嗑”

大骊国师崔瀺现出身形。

关老爷子没有致礼,连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继续望着日渐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会更好吧年轻时候就与你问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只说让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纪有些大了,老眼昏不说,瞪大眼睛也瞧不见多远,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见了,崔先生你说说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说道:“最少在关莹澈为官之时,大骊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轻声道:“可还是有好些委屈,让人难受。都不晓得怎么说,跟谁说。”

崔瀺说道:“家家饭菜,户户春联,都是读书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点点头:“曾经有个满腹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说那开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声,崔先生此语,半点不差啊。”

崔瀺笑道:“谁说不是呢。”

大骊曾经有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龄,便敢说一国文宗舍我其谁,可事实上,诗篇文采,委实平平。

老人遗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难免不舍。”

那个年轻人,曾在山崖书院求学多年。

老人说道:“崔先生,很高兴能够遇见齐先生和你啊。书院生涯,向齐先生问学,庙堂为官,与崔先生为伍。”

崔瀺点头道:“相信齐静春也会庆幸自己的学生当中,能有个关莹澈。”

老人问道:“那我能不能为齐先生,骂大骊国师几句”

崔瀺笑道:“得先骂吏部尚书,再来骂我。”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那还是算了。”

许多老人之间的谈心,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

等到关翳然拿来两壶酒,就只有国师一人能够饮酒了。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已被阵法隔绝天地,陈平安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年复一年地独自游荡。

在斐然那次离去之后,他便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偶尔以狭刀斩勘破开阵法片刻,瞧几眼那浩浩荡荡北去的妖族大军。

六年过去,还是没能等到妖族的南撤。最后他就干脆坐在一处勉强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时不时出刀斩开禁制,无所事事,只能看那妖族继续北去。

不过陈平安每次出刀,禁制很快就会自行缝合。

离真得知此事后,建议托月山再心狠一点,在两座悬崖之间,设置出一道玉璞境剑修都破不开的稳固阵法,都不给那年轻隐官过过眼瘾的机会。

只可惜甲子帐那边搁置了这个方案,只说暂时顾不上这边,再议。

这一天,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伸手轻轻拍打刀鞘。

一只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游记的小炼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军集结屯兵。

事实上,陈平安第一次翻完书,就意识到了这本书暗藏的玄机,所以才有那个“亏得没有写那真正在意事,否则以后不能好好说话”的念头。

因为陈平安对于“十一”极为敏感,至于“得哉字”更是知道,那么多的竹简不是白刻的,对于生僻字、晦涩词汇,陈平安反而要比许多自幼读书的读书人更加喜欢收集。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铺子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那帮孩子其实早早领教过这位二掌柜的厉害。

如今出刀斩破禁制,除了观察妖族大军数量和推衍战局形势之外,陈平安更要以此推断那道大门是否会偶尔关闭,担心托月山那边已经察觉到那本山水游记的门道,会关了大门,以此隔绝两座天地,或是早早设置了其他的山水禁制,那么陈平安一旦仓促出手,反而会让崔瀺的那桩秘密谋划,付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游记的不同寻常,其实毫无意义。这也是崔瀺最为缜密的地方。

在这些年里,小炼书上全部文字之后,陈平安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谓绞尽脑汁,将那些文字各种排兵布阵,十分辛苦。重新反复阅读游记,可能是在某个章回,每隔十一个字,取一字,全部收拢起来,看看能否聚拢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两字上下功夫,用各种脉络发散开来,可能是以倒叙之法,搜寻蛛丝马迹……

崔东山曾说,但凡脑子没病的,都扯不出这条脉络的线头。

但是事实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游记第一遍,就扯出了线头,而且连那丢掷书籍再取回,都是一种障眼法,此后更是一边炼字,一边念头思虑千万里。

人生中所有让人觉得不轻松、难受的琐碎事情,兴许就会在未来道路上的某个地方,如灯火星星点点,最终攒簇在一起,大放光明。

陈平安缩着身躯,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边有人在的时候,陈平安不会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没有人的时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后,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户人家开了门,后来那户人家多了个小鼻涕虫,之后还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这两位邻居,后来又遇到了刘羡阳。

再后来离开家乡,有李宝瓶李槐他们,又后来,有张山峰刘远霞他们,也有裴钱他们,有了落魄山。哪怕在书简湖,以及到了剑气长城,都有在意的人在身边。

唯独这些年,陈平安又是一个人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敲击心口,反正一个人,还可以自言自语。

对面悬崖高处,离真和流白今天一起来到龙君身侧。

离真笑问道:“最近咱们这位隐官大人怎的如此消停了,是不是应了浩然天下那句老话,咬人的狗不出声”

龙君瞥了眼他,懒得言语。

你小子倒是喜欢出声。流白微微一笑,显然理解了龙君前辈的那个眼神。

离真扯开嗓子喊道:“隐官大人,若是那本游记上边没写错,今儿是个好日子”

陈平安抬起头,下一刻就现身在城头之上。

离真嬉笑道:“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如今隐官在几座天下都很出名了,再一个好消息,则是咱们甲子帐那边,对隐官大人越发重视了,要彻底关门打狗了。下次见面,麻烦隐官大人不要摇尾乞怜啊。”

龙君斜眼离真,说道:“提醒一句。”

陈平安微笑道:“马上玉璞。”

桐叶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还能依靠山水阵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门派,屈指可数。

玉圭宗、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来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阵,越来越黯淡。若从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处处人间灯火好似渐次熄灭。每一次灯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头的覆灭,是桐叶洲的气运流逝,转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长,一洲山上山下,胆魄尽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修,祖山箜篌山,祖师堂名为绕雷殿。不算太大的仙家山头,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好似鸡肋一般,反而暂时没有遭受妖族大军的侵袭。

如今冤句派已经聚集了十数个流离失所的山上门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如今人人都是丧家犬。其中,有个小门派出身的青衫剑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师堂玉牌,再上缴一笔神仙钱,得以进入冤句派避难。

他今天独自来到箜篌山地界的一处形胜之地,犀渚矶观水台。犀渚矶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测,青衫剑客登上高台,在一枚被誉为万年的灯犀角照耀映彻下,观看深潭水族,幽冥异路,但是在仙家术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见众多奇形异状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驯化之后,温顺异常,在水中优哉游哉。

青衫剑客坐在观水台上,手中有几份前不久拿到手的军帐谍报,甲申帐在内的三十军帐,都已各自占据一处山上仙家祖师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经对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大书院,和玉圭宗在内的四大宗门,彻底完成了包围圈,蛮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断蚕食、攫取和转化一洲山水气运,妖族大军登岸之后的大道压胜,随之越来越小。

如果不是那个钟魁,处处牵制王座枯骨大妖白莹,使得白莹的一支支白骨大军极难形成气候,每次遇到钟魁便自行溃散,并凭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众多战场遗址鬼物凭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战死一次,给蛮荒天下这条战线带来极大麻烦,不然大伏书院和扶乩宗在内的几个宗门,如今肯定已经失守。

在绶臣、甲申帐木屐提议后,各大军帐开始主动吸纳桐叶洲修士,同时开始约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军,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观,将东宝瓶洲大骊铁骑那一套策略悉数照搬过来,再做适当的修改完善,驱使山下王朝、藩属军队,攻伐山上门派。在青衫剑客看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还是比不得大骊宋氏的文武官员,做不到那种令行禁止。

简单来说,就是杀人都很擅长,可是诛心一事,太不入流。不过这些都在预期之内,别说是他们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极多的读书人,不也是问以经济策,茫然坠云雾因此无须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个桐叶洲连仅剩的一点人心士气,就都给敲烂了。

只是关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战略选择上,斐然、剑仙绶臣和甲申帐木屐在内的数个军帐,都建议先攻破太平山。至于那个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几年又如何,根本不用与它过多纠缠。只要速速集结兵力,拿下左右坐镇的桐叶宗,到时候跨洲过海,碾碎东宝瓶洲就是了,绝对不能再给大骊铁骑更多兵马调度的机会了。

可是更多军帐还是认为,拿下玉圭宗,彻底占据一洲完整气运,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何况蛮荒天下剑修众多,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相互问剑,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叶洲,刚好可以拿玉圭宗来试剑,问剑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师堂,以此作为一洲战事的收官。

这个来冤句派避难的青衫剑客,正是较晚登岸桐叶洲的斐然,大妖切韵的师弟。

所以当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谍报,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跻身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列,与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天之骄子并肩而立,已经让斐然十分别扭,尤其是那个“擅长压境”的评语,更是让斐然难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几座别家天下的修士,长长久久,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不出意外,绶臣早已身在玉芝岗,那是桐叶洲的一个大宗门,护山大阵极为坚韧,据守稳固,是一块比较难啃的骨头。绶臣也没有打草惊蛇,故意调拨大军兵马转去攻打别处宗门,暗中驱逐数万难民往玉芝岗蜂拥而去,绶臣只派遣麾下几位地仙修士在那边闹事。玉芝岗祖师堂议事,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女祖师大义凛然,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打开山水禁制,让难民避难玉芝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绶臣是奔着玉芝岗祖师堂而去。

斐然抬头远望,在那玉芝岗方向,有剑光冲天而起,还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极的术法光彩,是师兄切韵的大手笔。

玉芝岗从这一刻起,就此成为书上人事,然后时日一久,就会是一页老皇历。

一个少年往犀渚矶观水台飞奔而来,来到斐然身边,局促不安道:“陈大哥,别人都说冤句派肯定守不住,这可怎么办啊我害陈大哥了那么多冤枉钱,若是死了,怎么还钱。”

少年蹲在地上,闷闷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钱,那可是神仙钱。”

如今化名“陈隐”的斐然笑道:“那笔神仙钱,对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铜钱,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陈大哥”心疼那些钱,小声道:“神仙也不能这么乱钱啊。”

斐然一笑置之。他不但改了名字,就连面皮都是那年轻隐官的模样,没什么用意,纯粹无聊。

至于这个桐叶洲乡野少年,是斐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小樵夫,少年没有亲人,曾经救下过一只即将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后者为报恩,经常捕捉山中猎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门口。斐然凑巧见到了这一幕,就带着他一起来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带着少年一起观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渐西下,数道虹光直接撞开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见了犀渚矶观水台的斐然身形后,改变轨迹,不去箜篌山之巅的那座绕雷殿,而是落在了斐然身边,正是腰坠养剑葫的师兄切韵和甲申帐剑仙坯子雨四。还有一个身姿纤细的佩短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是天生“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孱弱体魄,最易招来阴灵鬼魅寄居,但是大道无常,反而让她修炼出了一个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双眼无神,极为空洞,不过她还是对斐然点了点头。

切韵伸出双指捻动一缕鬓角发丝,眯眼而笑道:“师弟,这个小家伙,连修行资质都没有,带在身边做什么”

斐然笑道:“无聊。”

豆蔻转头看向山巅绕雷殿,切韵说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别再像玉芝岗那样滥杀一通了,这儿好看的女子多,你别出手行不行”

豆蔻沙哑开口道:“我砍下她们的头,留给切韵前辈。男子修士,你就别管了。”

切韵双手合十,道:“行吧行吧,记得说话算话,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豆蔻抽出短刀,轻轻抖腕,短刀出鞘之后,蓦然变成一把好似斩马刀的雪亮巨刃,豆蔻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师堂。

雨四与斐然说道:“绶臣前辈还留在玉芝岗那边收拾残局,下一处目标,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点头道:“都随意。”

切韵突然笑道:“师兄刚刚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经到了大伏书院门口。可有好戏看了。等我补妆完毕,就赶过去为周先生摇旗呐喊。师弟,怎么说,要不要与师兄同行”

斐然摇头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虽然听不懂这拨人的言语,仍是大致猜出了对方身份,一时间脑子似一团糨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国官话与少年微笑道:“对不住,我是妖族。不过不用怕,你就继续当我是你的陈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斐然喜欢每到一地,就先与人学习各国官话、地方方言,还是无聊使然。

少年满头汗水,颤声道:“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一拨恶客登门,不请自来,破门而入,不给主人留一口饭吃吧。”

少年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道:“陈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谁,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别人怎么看待陈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声,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少年彻底魂飞魄散。

切韵有些意外,眨眼问道:“师弟这也杀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没有给出解释。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丝丝的仇恨,不管隐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让他活下去,甚至可以从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师兄,那位早先执意开门的玉芝岗女祖师,下场如何了”

切韵轻轻拍了拍脸颊,笑道:“祖师堂议事,嗓门就数她最大,等到打起架来,就又最没个动静了。”

雨四说道:“绶臣前辈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条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师堂见她磕头求饶,觉得烦了才改变主意。”

斐然点头道:“希望东宝瓶洲老龙城,亦是如此作为。”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宫。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皇后,姿容极美,她这会儿神色郁郁,双指拈着精巧的小铜火箸儿,轻拨手炉内的灰烬,尽量让炭火持久些。

姚岭之坐在一旁英气勃勃,见姐姐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们的爷爷,兵部尚书姚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领着所有姚氏子弟,赶赴边关。

今天先前有那负责镇守京城、临时监国的藩王来到此地,美其名曰商议军国大事,事实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姐姐的脸庞,若非姚岭之护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许,以此示意对方不要得寸进尺,天晓得那个色坯会做出什么事情。如今的皇宫,姐姐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了。哪怕贵为皇后,可到底还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个藩王告辞离去,他跨过门槛转头露出的那抹笑意,别说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岭之见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头,惨然笑道:“我没事。”

姚岭之心中悲愤,这要没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从庙堂到江湖再到沙场,哪里不是一团糟。

那个穿龙袍坐龙椅的王八蛋,竟然丢下姐姐一人,自己偷偷跑了,关键是他还带走了一大拨金丹供奉仙师,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难。

最让姐姐伤心的是,那个皇帝陛下不带姐姐一起离开的荒谬理由,竟然是钦天监那边有人断言姐姐是红颜祸水,带在身边只会祸害连连。

这位大泉王朝的年轻皇后,手捧暖炉,手热却心冷。

记得当年,来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给自己算了一卦。

对她是大吉,对大泉王朝而言,却不是什么好卦象,当时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来是对错皆有,算对的是大泉王朝国祚,确实岌岌可危,算错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着一起遭灾了。

如果不是爷爷还在边关率军厮杀,身边还有个姚岭之入宫为自己贴身护卫,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死不敢死,见着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绫,曾经她壮起胆子,远远瞥了眼宫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岭之入宫后,她曾有次在廊道中踉跄摔倒在地,然后伏地大哭,抬起头时梨带雨,哭着问妹妹,天底下有没有不疼的死法。

当时姚岭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却不敢告诉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里,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这会儿姚近之突然说道:“要不是这些天你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定然撑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只是记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岭之瞬间脸色惨白,轻轻点头。

姚近之蓦然而笑,望向门外的大雪景象,没来由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这么担惊受怕啊。

她这么些年来,只会对那个谈不上如何喜欢的男子,偶尔心心念念之。

皑皑洲偏远小国的马湖府,又名黄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庙,庙祝是个年轻人,名为沛阿香。今天这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炉点燃三炷香后,走出雷公庙大门,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来打搅他,敢来的,一般都是沛阿香愿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带,腰间别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质不同寻常,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则是市井寻常物,寻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刘氏财神爷的嫡子刘幽州,家族供奉柳嬷嬷,以及柳嬷嬷的女儿,柳岁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

柳岁余悬佩乌鞘短刀,一袭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远游境跻身武夫九境,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刘幽州在远处就大声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钱太多的分上,不计较。

柳嬷嬷只得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见着了沛前辈,莫要以‘阿香’称呼吗”

刘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皑皑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们刘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门口台阶上。刘幽州一屁股坐在旁边。

柳岁余见着了师父,笑道:“师父今儿瞧着精神气不错。”

沛阿香打趣道:“见着了善财童子登门,我很难不开心。”

柳嬷嬷松了口气,还好,沛宗师在少爷这边,还是比较好说话。

刘幽州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香炉,沛阿香瞥了眼,一挥手,将那香炉送到雷公庙内。

刘幽州刚刚从扶摇洲山水窟那边返回家乡,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这条归途路线,在扶摇洲山水窟送出了十多件法宝,都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刘幽州倒是想着他们能够还自己。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宝,而是不希望那些刚刚记住脸庞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从朋友变成故人。

沛阿香问道:“那个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层境界了”

刘幽州摇头道:“没问。”

沛阿香有些无奈。

柳岁余坐在一旁,双手一下一下轻拍膝盖,道:“年轻十人当中,还有个山巅境,叫隐官来着,又是剑修,加上先前武运涌去剑气长城,多半是刘幽州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个意思”关于这一茬,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刘幽州在装模作样地整理衣领,柳岁余立即一脚踹在刘幽州身上。

在皑皑洲刘氏府邸,刘幽州的书房里边,悬挂着一幅刘幽州的亲笔画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画符,画了一叶扁舟泛海,有个背剑少年立在船头。

所谓的少年身形,就是一个圆圈加几根树枝,鬼才认得那是个人。

早年柳岁余瞧见这幅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问了一嘴,刘幽州就与她显摆起来,说他这水纹画法,可是得了马远《水图》的七八分精妙。当时还是少年的刘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随手从书桌一排笔海中翻翻拣拣,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图》真迹,要让柳姨鉴定一番。柳岁余身为一位武夫大宗师,当然对那幅价值连城的神仙《水图》不感兴趣,只问那少年是谁。

刘幽州就将桂岛渡船路过蛟龙沟那场风波娓娓道来,柳岁余便记住了那个后来登上倒悬山没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这会儿挨了柳姨打是亲骂是爱的一脚,刘幽州嘿嘿笑道:“姓陈,东宝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说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刘幽州说道:“我随手送人一枚谷雨钱,跟一般人送出一枚谷雨钱,当然是我小气,对方大方,道理得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个猿蹂府都给人拆了卖钱,你爹没心疼”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只恨倒悬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叹了口气道:“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该你们有钱。”

老妪轻声道:“少爷早早就预料到猿蹂府后来的光景了,老爷对此很欣慰,说单凭这点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刘幽州无奈道:“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柳婆婆说这个作甚。”

沛阿香转头问道:“岁余,你是山巅境,那隐官也是,争出个最强,有没有把握”

柳岁余说道:“试试看。”

两人之间,谁率先破境,还能够得到武运,其实就算分出了胜负,双方都不用真正问拳。

沛阿香举目远眺,道:“都赶一起了你们商量好的”

柳岁余跟着师父望去,道:“好像是那剑仙谢松。除了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女子……”

沛阿香点点头道:“纯粹武夫,年纪比你小多了,好在模样不如你,不然真是要揪心。”

沛阿香皱眉不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是那远游境怎么可能!”

柳岁余眼力稍逊一筹,要比沛阿香晚些发现蛛丝马迹。那谢松御剑远游,只是照顾两个弟子,但是那个年轻女子武夫,竟然无须谢松帮忙御风。

一行人落在雷公庙外的冷清广场上。

女剑仙开门见山道:“谢松。”

沛阿香没理睬。等你谢松跻身了仙人境,才能靠个名字就可以吓唬人。

柳岁余猛然起身,神采奕奕,她是个武痴,能够与一位剑仙,各自问拳问剑,多痛快!

谢松瞥了眼在皑皑洲大名鼎鼎的柳岁余,笑道:“说正事之前,你们先聊。”

裴钱抱拳道:“晚辈裴钱,想要与沛前辈请教拳法。”

沛阿香给逗乐了,摆摆手道:“没空。”

裴钱挠挠头,放下手后又抱拳致礼,干脆利落道:“好的。”

既然这位沛阿香前辈不愿指点拳法,作为武学路上的晚辈,裴钱只能作罢。

武夫问拳,不是找死。

柳嬷嬷忍俊不禁,这姑娘,倒是挺有趣的。

柳嬷嬷看了眼自家少爷。

举形和朝暮两个剑仙坯子,面面相觑,原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帮裴姐姐捧书,一个帮拿竹杖。

沛阿香终于来了些兴致:“小姑娘得了几次最强,跻身的远游境”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只有五次。”

刘幽州张大嘴巴。五次就五次,你别“只有”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她叫什么名什么刘幽州想要认识这样的江湖朋友!可以嫌钱多,却不能嫌朋友多啊。

柳岁余揉了揉眉心。沛阿香神色凝重起来。

柳岁余好奇问道:“你是在哪两个境界出了岔子”

裴钱摇摇头,闭口不言。

柳岁余笑道:“你要是告诉我,我就压境在远游境,答应与你切磋拳法。”

裴钱想了想,道:“前辈能不能不压境”

我是与你问拳,而你又不是教拳,压境做什么

柳岁余走下台阶,道:“好吧,我不压境就是。”

裴钱点点头,将行山杖交给朝暮,再摘下竹箱,举形立即双手接过小竹箱。

朝暮握拳轻轻挥动,压低嗓音说道:“裴姐姐,小心。”

裴钱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道:“等会儿离着我远些。”

谢松带着两位弟子御风去往高空。

刘幽州蹲在沛阿香身后台阶上,脑袋歪斜,望向那个姑娘,轻声问道:“阿香阿香,八境打九境,还是柳姨的九境,她能怎么打啊”

沛阿香说道:“你去问那姑娘啊。”

刘幽州白眼道:“我遇见了好看的姑娘,一直不太敢说话的。”

柳嬷嬷笑得合不拢嘴。那个姑娘,真不算好看。

柳岁余摘下狐裘,随手丢在身后台阶上。

她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马湖府雷神庙一脉,武夫柳岁余。”

裴钱一脚踏出,身形微微下沉,双手握拳,摆出一个古朴拳架,沉声道:“落魄山一脉,开山弟子裴钱。与柳前辈问拳!”

正阳山祖师堂。

除了两位赶赴老龙城的老祖师,陶家老祖在内的老剑仙们今天齐聚一堂,有诸多事务需要老祖们一同决断。

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哪怕是元婴剑修,给人敬称一声剑仙,兴许都会不太自在,可是在东宝瓶洲,没有这样的风俗。每一位金丹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

一个姿容平平的妇人,座椅位置偏后,手腕系红绳,正襟危坐,显得有些拘谨。

她管着正阳山的山水邸报和镜水月,在正阳山上一直是个跑腿的,空有辈分,因为不是剑修,又经常外出,所以远远没有那些剑仙老祖来得让人敬畏。

尤其是在这正阳山祖师堂内,在那些剑仙老祖师眼中,这是个精明却不够聪明的女子。

苏稼最初曾是她带上山门的弟子,结果却被转送给了别峰山头,作为交换,她得了件法宝,苏稼后来被收为祖师堂嫡传,事实证明,那笔买卖是她做亏了。

不然山下是那母凭子贵,山上也有许多混吃等死的老修士,一样可以师凭徒贵。

当然,最后苏稼的下场不太好,在风雪庙神仙台,输给了风雷园现任园主黄河,剑心崩碎,连剑修身份都保不住。

不过正阳山祖师堂只是收回了那枚紫金养剑葫,而未将苏稼从祖师堂谱牒上除名,但是取消了她的嫡传身份。

众人需决议的第一件事,是商议那几位嫡传候补人选,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让他们的名字正式载入祖师堂谱牒。

正阳山是大骊钦定的“宗”字头候补,所以如今已经着手准备下宗选址一事,肯定是要在那旧朱荧王朝境内的。正阳山这些年从旧朱荧王朝,吸纳了相当数量的年轻剑修,除此之外,还有个相当不俗的剑仙坯子,龙泉剑宗那边竟然眼瞎了不去好好栽培,在神秀山那边修行数年,阮邛竟然都不愿意收为嫡传。那少年到了正阳山后,破境极快,如今跟寒露峰的仙子童真,有希望结为道侣。

这第一件事,其实是小事,没什么好争执的。

第二件事,是商议正阳山第二批弟子的下山一事,先前一拨在两位老祖师的带领下,已经赶赴老龙城。正阳山与藩王宋睦,一向关系不错,还要归功于陶紫当年游历骊珠洞天,与当时还叫宋集薪的少年,结下一桩天大的香火情。

只是这第二批,谁来负责护道,该派遣哪些弟子下山,都有大讲究。分量不够,容易让大骊宋氏恼火;分量太足,正阳山容易伤了元气。所以需要好好拿捏分寸。

那位陶家老祖明显早有腹稿,给出了一番章程,众人没有太大异议。

再就是商议参与中岳山君晋青的夜游宴一事,又是小事。唯一需要上心的,是探探晋山君的口风,免得将来下宗选址一事,起了不必要的龌龊事。毕竟晋青对于旧朱荧王朝的那份情谊,举洲皆知。

接下来第四件事情,是锦上添的好事,商议与清风城许氏联姻一事。

正阳山这边,是陶家老祖最宠溺的那个修道天才陶紫,清风城许氏那边则是城主嫡子,双方曾经一起游历骊珠洞天,这些年一直关系不错,而且双方长辈都觉得这是一桩天作之合。

早先昏招不断的清风城许氏,后来与上柱国袁氏联姻,不惜以嫡女嫁庶子,才弥补了清风城与大骊王朝的裂缝。

那手系红绳的妇人轻声问道:“陶丫头自己愿意吗”

陶家老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有些话,难以启齿。

陶丫头确实不太情愿,而且陶家老祖其实也更多希冀着老龙城藩邸那边,能够有些暗示给正阳山。只是那个年轻藩王,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将陶紫当作了妹妹。

陶家老祖给了那妇人一个眼神,妇人心领神会,说道:“反正此事不急,不如先让陶丫头去老龙城那边,见一见师兄妹们”

正阳山山主只是抚须,并无言语,沉默片刻,似乎听到了一个心声言语,才点头道:“可以。”

做出这个决断后,山主神色肃穆起来,加重语气道:“问剑风雷园一事,今天我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说法!”

正阳山明面上只有两位元婴剑修,一位是正阳山的山主,一位则是陶家老祖。

还有一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闭关多年,即将出关。

此外还有三位金丹剑修祖师。

正阳山,其实一直缺一位上五境剑仙,所以才会被风雷园李抟景一人,力压数百年。

如今李抟景已死,那么约战新任园主黄河一事,就是当务之急。那个黄河资质实在太好,正阳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养虎为患。加上黄河太过锋芒毕露,如今已是元婴剑修,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李抟景,所以此事绝对不能再拖了。

现在正阳山就得找一个合适人选,去问剑风雷园。

可无论是与黄河同境的山主问剑风雷园,还是出关即玉璞的老祖师出剑,都不合适,都差了辈分,而且后者还高了个境界。

问题在于正阳山嫡传弟子当中,还真找不出一个能够与黄河问剑的,说不定连那刘灞桥出剑,就够正阳山剑修喝上一壶。

供奉、客卿,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是一位旧朱荧王朝的天才剑修,昔年被誉为双璧之一,获得了旧朱荧王朝的不少剑道气运,可惜由他与黄河问剑,还是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除非此人愿意成为正阳山祖师堂嫡传,但即便对方脑子进水,答应此事,正阳山也可能因此事惹来中岳山君晋青的心生芥蒂,所以选谁问剑一事,几乎成了整个正阳山剑仙老祖师们的共同心病。

结果今天还是没能议论出个万无一失的方案。

陶家老祖恼火道:“实在不行,就由我舍了脸皮不要,去问剑一个晚辈!”

山主摇头道:“不妥。咱们最好能够赢得让人心服口服。”

这位陶家老祖,比自己更有希望跻身上五境。对方要是问剑风雷园,赢了还好,若是输了,或是再有个意外,死在黄河剑下,那么自己这个山主就算是做到头了。

当然,山主心知肚明,这位陶家老祖,就是摆个姿态给人看的,因为对方很清楚自己这位山主的处境。

何况对方言语极有学问,既然他陶家老祖出剑,是问剑晚辈,是舍了面皮的丢人事情,是以大欺小,那么他这山主出剑,一样不妥。

那妇人见大堂内气氛沉闷,说道:“兴许有法子让那位客卿成为祖师堂嫡传。”

她对面座椅上,一位老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问道:“怎么讲成了咱们嫡传,问剑黄河,确定能赢”

妇人摇头道:“很难。元白虽然也是元婴剑修,但是比起黄河,还是差了些,元白唯一的依仗,是他那飞剑擅长以伤换伤的本命神通。”

那老祖师扯了扯嘴角,这婆姨是诚心讨骂吗

妇人立即小声补充了一句:“但是有机会让黄河坐实了李抟景第二,比如身份,还有……境界!不过如此一来,我们正阳山便可能输了这场万众瞩目的问剑。”

此语一出,祖师堂半数剑仙老祖师依旧不闻不问,这拨老人,一向不爱理会这些正阳山事务,痴心练剑。但是其余半数,往往是身居要职的存在,个个以心声迅速交流起来。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冷笑道:“那元白又不傻,今天成为咱们祖师堂嫡传后,明天就要跟黄河拼命,然后说不定就没后天了,搁谁愿意”

妇人欲言又止。

山主皱眉道:“有话直说。”

妇人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元白之所以愿意成为我们的客卿,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尽量护着那拨旧朱荧出身的剑修坯子,若是我们正阳山答应此人,每甲子都会额外给旧朱荧人氏一个嫡传名额,再保证这位嫡传将来一定能够跻身上五境。以五百年作为期限,之后双方契约作废。如此一来,元白很难拒绝,说不得还要感激我们。”

妇人对面那老祖师点头笑道:“既能光明正大问剑风雷园,又能护住故国晚辈,元白确实应该感谢我们,感谢我给他一个问心无愧的死得其所,风光落幕。”

有一位老剑修突然起身,默默离开祖师堂。随后又有数位老人跟着告辞离去。

正阳山山主对此见怪不怪,陶家老祖更是懒得多看一眼。一帮冥顽不化的老不死,不是喜欢练剑,不屑耍手段吗你们倒是有本事练出个玉璞境啊。可惜一帮废物,连个元婴都不是。正阳山靠你们,能成为“宗”字头仙家,能有下宗,能力压龙泉剑宗靠你们这些练剑数百年都没机会出剑的老废物,正阳山就能成为东宝瓶洲山上的执牛耳者!

妇人惴惴不安。她大概当下在后悔自己的多嘴了。

山主望向妇人,难得多了些笑意,道:“此事就这么说定,你去说服元白成为祖师堂嫡传,事成之后,我们立即放出话去,元白要问剑风雷园黄河。”

妇人轻轻点头。

山主心情大好,再看这个妇人就有些顺眼了。

整座正阳山,只有他知晓一桩内幕,苏稼当年被祖师堂赐下的那枚紫金养剑葫,曾是这妇人寻见之物,她很知趣,所以才为她换来了祖师堂一把座椅。此事还是早年自己恩师泄露的,要他心里有数就行了,一定不要外传。在恩师兵解之后,知道这个不大不小秘密的,就只有他这山主一人了。

山主说道:“最后一件事,说一说那个刘羡阳。”

说到这里,山主看了一眼陶家老祖,颇有怨气。早年陶丫头和护山供奉一起游历骊珠洞天,不承想既没能取回那部剑经,又没能斩草除根,连一个当窑工的乡野少年都没解决干净,结果就留下了这么大一个隐患。虽说当时因为李抟景还在世,而那刘羡阳的本命瓷,据说一路辗转到了风雷园手中,所以那只搬山猿有些顾忌,出于为正阳山考虑,不宜与当时的风雷园彻底撕破脸皮。

可如今想来,还是让山主觉得头疼不已,万事最恨一个“早知道”!

陶家老祖转过头,下巴抬起,点了点那妇人,然后与山主说道:“按照她的情报,刘羡阳如今是龙泉剑宗祖师堂嫡传,由于刘氏祖辈曾是醇儒陈氏先祖坟地的守墓人,后来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十年,如今刘羡阳是什么境界了与风雷园私底下有无接触”

妇人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页纸张,陶家老祖伸手一抓,先行浏览起来。

山主神色自若,对此不以为意。

陶家老祖皱眉道:“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烂事!既然能够成为阮邛弟子,他如今是什么境界是不是剑修,飞剑本命神通为何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期间,可有什么人脉这些都不清楚!”

陶家老祖将那纸张推到山主那边,山主看完之后,道:“照着情报来看,这刘羡阳少年时就是个藏不住话的,还爱出风头,返回家乡之后就没有跟人谈及求学经历”

妇人摇头道:“性情变化很大,虽然喜欢每天闲逛,但与街坊邻里言语,只聊些家乡故人故事,从不提及醇儒陈氏。甚至整个槐黄县城,除了曹督造在内的几人,都没几个人知道他成了龙泉剑宗弟子。而神秀山上,龙泉剑宗人数太少,阮邛的嫡传弟子,更是屈指可数,不宜刺探消息,免得与阮邛关系交恶。阮邛这种性情的修士,既是大骊首席供奉,又有风雪庙当靠山,据说与那魏剑仙关系不错,还是与我们大道相争的剑宗,我们暂时好像不宜过早招惹。”

陶家老祖哈哈笑道:“倒是说了几句颇有见识的正经话。”

山主没来由感慨道:“若是有个魏晋,我正阳山何愁未来,我就算给魏晋让出山主位置,都是可以的。”

魏晋先后两次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当之无愧的东宝瓶洲剑仙第一人。

妇人置若罔闻。

山主问道:“刘羡阳的本命瓷,确定在那风雷园手中”

妇人点点头:“应该无误。”

山主伸出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道:“事已至此,算是死仇了,尤其是这些吃不得半点亏的年轻人,最记仇。万一以龙泉剑宗的嫡传身份,与我们问剑,到时候正阳山该对他如何处置,是打死还是不打死怎么看都是个麻烦。万一再与那风雷园勾连起来,使得风雷园与龙泉剑宗一起针对我们正阳山,哪怕问题不大,终究不美。”

妇人试探性说道:“我有个想法,山主听听看。”

山主欣慰笑道:“说说看,若是真能成事,解决一个潜在麻烦,我们正阳山一向赏罚分明。”

山主说到这里,瞥了眼一张空着的座椅,比那妇人位置靠前几分。

妇人心领神会,立即露出笑颜,只是突然犹豫起来。

山主更是善解人意,说道:“今天商议,已无大事,各位只管回去修行练剑。”

又有一些老剑修起身离去,祖师堂便空了一半。

那妇人这才说道:“我们琼枝峰有一名女修,先前游历狐国的时候,与那清风城一名骊珠洞天出身的卢氏子弟,相互爱慕,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他们喜结连理,结为一双山上神仙道侣,再与清风城许氏打个商量,让那男子入赘正阳山。此人祖籍大骊槐黄县,出身福禄街卢氏,与那刘羡阳更是死仇。那卢氏子弟,早先就差点将刘羡阳打死在一条陋巷,后来陶丫头游历骊珠洞天那次,此人亦是被清风城许氏妇人相中,帮忙带路,所以刘羡阳对此人一定怨气不小。”

山主点头,大致意思已经明了,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难不成眼前这个始终恪守规矩、不太喜欢出风头的妇人,正阳山真要将她重用起来

妇人继续说道:“我们婚宴办得热闹些,然后故意放出风声给槐黄县城那边,刘羡阳肯定会听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刘羡阳大闹婚宴,打杀了那卢氏子弟,总好过刘羡阳将怨恨憋在心里。闹过之后,其实是好事,他往后就没借口与我们正阳山纠缠了。”

坐在妇人对面的那位老祖师,再次笑眯眯开口道:“妇人之仁。”

妇人没有反驳什么。

那老祖师说道:“只要刘羡阳在婚礼上敢出手,我就能让那卢氏子弟死得恰到好处。不仅如此,还要让那刚刚穿上嫁妆没多久的琼枝峰弟子事后殉情。至于她是真死还是假死,还不都是由我们说了算。大不了让她学那苏稼,隐姓埋名,反正正阳山不会亏待她。我就不信闹出这么一场,阮邛还有脸护着那个刘羡阳。”

妇人轻声道:“晏祖师远见。”

那老祖师身体后仰,靠着椅背,道:“好说。”

山主说道:“还得再想一个让刘羡阳不得不来的理由。”

陶家老祖笑道:“简单,让那清风城许氏家主顺便参加婚礼。他如今身上还穿着刘羡阳祖传的那件瘊子甲,相信清风城比我们更希望刘羡阳早早夭折。”

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似乎今天说了这么多,让她有些疲惫。

正阳山一处对雪峰上,一对主仆在建造于崖畔的仙家府邸廊道中赏景。

主人正是旧朱荧王朝剑修元白,他身边婢女名叫流彩,在外人跟前,就是个面瘫,死气沉沉,长得还不好看,极其不讨喜。

元白有些黯然神伤,没有想到只是出门游历了一趟皑皑洲,就已经家国皆无。

婢女的家乡,其实不算完全意义上的浩然天下,而是皑皑洲那座享誉天下的天井福地。

天井福地是皑皑洲刘氏的私人家产,最早发现之时,还是座灵气稀薄的下等福地,后来硬生生靠神仙钱砸成了上等福地。天井福地每年都会有那“天女散”的盛况。每年开春,刘氏家族的年轻女子便身穿七彩法袍,抛撒雪钱。就连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都没办法跟天井福地媲美。只可惜天井福地受那无形大道压制,至多就是上等福地了。

不过,没办法提升福地品秩,也难不住皑皑洲刘氏财神爷。传闻其嫡子刘幽州,小时候不小心说了句玩笑话,“砸出个小洞天来,以后就是我的修道之地了”,皑皑洲财神爷便觉得此事可行,在那之后,看刘氏砸钱的架势,仿佛就是个无底洞,也要用雪钱给它填平了。

所以浩然天下一直有个谐趣说法,谁能嫁给皑皑洲刘幽州,谁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管家婆了。

元白转头看着流彩,轻声道:“放心吧,我会帮你找到那位福地旧主人。”

流彩点点头。

一位从祖师堂御风而至的妇人,落在廊道中。

元白与她相互行礼。

妇人面有为难神色,以心声言语,与元白说了先前正阳山祖师堂那个提议。

元白听过之后,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

妇人轻轻叹息。

到了正阳山就足不出户的元白笑道:“前辈不用如此。”

在妇人离去后,元白对那婢女愧疚道:“流彩,我争取帮你讨要一个正阳山嫡传身份,作为你未来修行路上的护身符,找你主人一事,我恐怕要失约了。”

婢女点点头道:“没关系。”

妇人缓缓御风回了自家山头,正阳山规矩森严,每一位修士的御剑御风轨迹,皆有定例,高低都有讲究。

到了十分简陋的修道之地,妇人嗤笑一声,她坐在一张蒲团上,伸手捻动手腕上的那根红绳,想起正阳山和风雷园的那点仇怨,好一个泥娃儿到水里打架,螃蟹进锅里翻浪。

她现在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久未露面的师兄,为何会破天荒主动找到自己,还要她帮忙照顾那个从皑皑洲天井福地走出的流彩,也不用多事,保证流彩不死就行了,此外都无所谓。

可她绝对不敢有任何多此一举的举动,更不敢在流彩身上动手脚,不然以她的一贯作风,那流彩,与元白,再与刘羡阳,是可以有些姻缘的。

师兄之天算,堪称匪夷所思。不然也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压过整个中土阴阳家陆氏。

她至多是玩弄、操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再以一洲大势砥砺自身大道罢了。

但是师兄却远远不止于此,她那师兄眼中,仿佛一直看着所有的天下。

她自言自语道:“师兄,何为以一消一”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刘羡阳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打着盹。

先前从神秀山那边得了两份山水邸报,让刘羡阳很乐和。

前一份邸报是关于那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最新一份,则是列出了候补十人。

刘羡阳既佩服两份评点的幕后人,又佩服那些很快就能给出更多详细内幕的情报。

这些个山上神仙,难道成天没事就喜欢逛荡来晃荡去打探他人消息吗

刘羡阳瞬间退出寤寐状态,一抬头,笑着打招呼道:“余米兄。”

原来是被魏山君丢到自己跟前的剑仙米裕。

米裕拎着张竹椅,坐在刘羡阳一旁,然后递给刘羡阳一把瓜子。

两人一起嗑着瓜子,米裕笑道:“披云山那边刚刚得知,福禄街那个姓卢的年轻人,要跟正阳山琼枝峰一名仙子结为道侣了。”

刘羡阳笑呵呵道:“那么清风城那位许城主肯定也会在婚礼上露面了。”

米裕愣了一下,道:“你没想着去那边砸场子我可是都做好打算,要陪你一起走趟正阳山了。”

刘羡阳吐出瓜子壳,笑道:“我家小平安,是不是与你早早打过招呼了,要你盯着我点,不让我意气用事”

米裕摇头道:“还真没有。”

刘羡阳大怒道:“这家伙如此没良心!都没让余米兄为我护道!他娘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大概是忘记猴子偷桃的滋味了。”

米裕有些头疼。刘羡阳这家伙的脑子,转得不太合常理啊。不愧是隐官大人的兄弟!

刘羡阳继续嗑着瓜子,弯着腰望向远方,道:“要是没有那份山水邸报,我就真去正阳山走一遭了,可既然小平安还活着,那就两说,以后等他一起吧。他不仗义,我仗义啊。”

米裕笑道:“候补十人,有个杏巷马苦玄。”

刘羡阳点头道:“可怜的搬柴兄,与马傻子每天朝夕相处,肯定恶心坏了。”

米裕疑惑道:“搬柴兄谁”

刘羡阳解释道:“泥瓶巷那个宋集薪,如今的藩王宋睦。”

米裕不再多问,这些与隐官大人有关的陈年往事,米裕兴趣不大。

刘羡阳嗑完瓜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无奈道:“刘大爷不济事啊,别说两份榜单都没有登榜,就连先前北俱芦洲选出的东宝瓶洲年轻十人,一样没我,难道是因为我没找到媳妇的缘故,不然没理由比小平安差啊。”

米裕听过就算了。

他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两份榜单。

新鲜出炉的候补十人,一样没有先后名次。

除了真武山马苦玄,还有蛮荒天下王座大妖刘叉的首徒,背箧。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某位女冠。

守心寺的一位僧人。

符箓派修士蜀中暑,出身于流霞洲的天隅洞天,洞主独子,他诞生时便有祥瑞异象,恰逢中秋夜,太液池有白莲数枝盛开,有神女怀捧白玉灵芝,亲手为其赐福,点额头。不但如此,还赠送一株解语,先后开六瓣,各有一字,“一语天然万古”,即将开出第七瓣,多半会是个“新”字。

竹海洞天的少女纯青,是那位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弟子。精通炼丹、符箓、剑术,武学技击,无所不精。纯青也是年轻十人、候补十人当中,唯一一个年龄详细到年月日的存在。

青冥天下,不被白玉京认可的米贼一脉,道士王原箓。

中土神洲一个叫许白的年轻人,出身于一个藩属小国,那有一处位于市井的许愿桥,守桥人姓许,有个儿子,少年风姿卓绝,好似谪仙人,故而绰号许仙。据说许白在年幼读书时,便有神人仙灵在背后帮忙燃灯照明。后来夜宿桥上,少年梦见有一老道人曳杖而来,癯然山野之姿,似有道气者。少年似睡非睡,骤然点灯之后,人在星海鱼在天。

流霞洲一个福缘深厚的年轻人,给了个梦游客的古怪说法。

青冥天下,捉刀客一脉的一位纯粹武夫。年近五十,山巅境瓶颈。

除此之外,候补十人,也有第十一人,因为先前那个隐官,有了“第十一”的说法,所以此人就有了个“二十二”的绰号。

此人并不算长的人生,简直就是一部最神怪志异的传奇小说,最早资质尚可,故而只是成为宗门的外门不记名弟子,受尽白眼,历经坎坷,情伤亦有,然后在一次下山历练途中,为了救下他人,不幸遇难,最终沦为半死不活的鬼物。

当他重见天日之时,竟手握一座洞天。

年纪轻轻,就是一座宗门的宗主。重新整肃宗门,宗门之内有一大堆的祖师爷,偏偏能够服众。

传闻与游历青冥天下的儒家亚圣,自家天下的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玄都观孙道长,以及炼丹第一人,都有过交集,他们皆有传授道法或学问。

他的神仙眷侣,更是惊世骇俗,是另外一座宗门的飞升境开山祖师。

双方无论是年纪、修为还是身份,都极为悬殊。

关键是两座宗门之间,本是结仇数千年的死敌。

所以当双方成为道侣之后,几乎半座青冥天下的修士都在瞠目结舌。

刘羡阳摇晃着小竹椅吱呀作响,喃喃道:“流霞洲梦游客,有那么点意思。”

如今许多东宝瓶洲修士,除了备感与有荣焉,更是扼腕痛惜,风雪庙魏晋刚刚过了五十岁,藩王宋长镜也是一样的道理。不然先有宋长镜和魏晋共同跻身年轻十人,分别占据一席之地,又有马苦玄紧随其后,跻身候补十人。

数座天下,两份榜单,总计二十二人。浩然天下最小的东宝瓶洲,就会是独占三人的气象!

刘羡阳突然转过头,盯着米裕,一本正经道:“余米兄,你长得如此风流倜傥,以后落魄山要是有那镜水月的活计,肯定能挣大钱。到时候你带带我啊,我给你当绿叶!”

米裕目瞪口呆,突然有点明白当年隐官大人的真诚眼神了。

所以米裕立即挺直腰杆,这种事情,在所不辞,理所应当,更是灵光乍现道:“拉上魏山君一起,有福同享!”

刘羡阳赶紧道:“再来点瓜子,庆祝庆祝。”

米裕又摸出一把小米粒赠送的瓜子,分给刘羡阳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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