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剑斩十四
吴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图,不愿与崔东山过多纠缠,祭出四把仿剑,轻松破开第一层小天地禁制,来到搜山阵后,面对箭矢齐射一般的万千术法,吴霜降拈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双足下白云的飞升履,演化云海,压胜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黄琅腰带,从囊中取出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将的玉笏。云上天幕与山野大地这两处,仿佛两军对垒,一方是搜山阵的鬼怪神将,一方却唯有三人。
吴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来看戏,除了崔东山之外,宁姚、陈平安和姜尚真身前,无视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现了各自心中眷侣模样的玄妙人物。
宁姚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青衫剑客,她嗤笑一声,装神弄鬼,学都学不像。随手一剑将其斩去头颅。
估计真的陈平安要是看到这一幕,就会觉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的卷轴,真是一点都不多余。
不承想那位青衫剑客竟然重新凝聚起来,神色嗓音,皆与那真实的陈平安如出一辙,仿佛久别重逢后与心爱女子悄悄说着情话:“宁姑娘,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宁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剑再斩,将其斩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剑客每次重塑身形,宁姚就是一剑,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有意无意等他片刻,总之愿意给他现身的机会,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姚的每次出剑,看似只是纤细一线的耀眼剑光,却拥有一种斩破天地规矩的剑意,只是她出剑掌控极好,既不破坏笼中雀,却能够让那个青衫剑客被剑光“汲取”。这就像一剑劈出座归墟,能够将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终化作无尽虚无。
简而言之,眼前这个青衫剑客“陈平安”,面对飞升境宁姚,完全不够打。
那剑客似乎心中发狠,笼中雀内顿时再起一座仿造笼中雀。宁姚面无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剑气,一座刚刚出现的仿造天地,连同一把井中月仿剑的磅礴剑雨,顿时一同如琉璃碎出千万片。天地间光彩迷离,景象壮丽,一位飞升境女修,仗剑置身其中,缓缓而行,鬓角发丝微微飘拂,衬托得她姿容极美,人间再无其他颜色。
在那一处结阵的无法之地,原本静待吴霜降来此做客的陈平安站起身,将佩剑夜游放回剑鞘,双袖滑出一对曹子匕首,横移一步,持剑“宁姚”的一道剑光笔直落在原地,陈平安一个蹬地,瞬间来到那宁姚幻象身后,一掌贴住她后脑勺,幻象当场粉碎,却有一剑向后横扫,陈平安在十数丈外飘然落定,微微皱眉,立即拘押心念,那重新凝聚的女子幻象竟是身躯纹丝不动,唯有头颅旋转向后,笑望向那陈平安,满是讥讽神色。
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剑仙,先前只是介于真实和假象之间的一种古怪状态,可当陈平安稍稍起念之时,眼前女子手中长剑,以及身上法袍,瞬间就无比接近陈平安心中的那个真相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不知如何显化而生的女子,战力暴涨。
不小心又一个念头在陈平安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嘴唇微动,好似说了“过来”两字,一座无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凭空生出丝丝缕缕的远古精粹剑意,宛如四把凝为实质的长剑,剑意又生发出交错的细微剑气,一同护在那女子四周,她微微点头,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确实当之无愧。”
陈平安一阵头疼,明白了,吴霜降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阴险至极。陈平安赶紧拘押心中所有关于“宁姚”的繁芜念头。
那女子笑道:“这就够了先前破开夜航船禁制一剑,可是实打实的飞升境修为。加上这把佩剑,一身法袍,就是两件仙兵,我得谢你,越发真实了。哦,忘了,我与你不用言谢,太生分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没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吴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这位好似书画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迹,终究不是真正的宁姚,并非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剑修。无论是吴霜降的心念支撑,还是她那一身灵气底蕴,以及那长剑剑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陈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会不断磨损,最终消散。
一座无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战场,而且陈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坏事,刚好拿来砥砺十境武夫体魄。
不过难缠是真难缠。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好似肩头一下子卸去了千万斤重担。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条目城,哪怕是去找宁姚,也压境在山巅境巅峰,当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气盛。
不承想那女子身后又多出一个宁姚,那女子被一剑当中劈开,是宁姚仗剑来到此地,真假宁姚,高下立判。
宁姚一步跨出,来到陈平安身边,微微皱眉:“你与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宁姚身后剑匣凭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一臂横扫,砸在宁姚面门上,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一手掐剑诀,以指剑术作飞剑,贯穿对方头颅,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攒簇,掌心纹路的山河万里,处处蕴藉五雷正法,将那剑匣藏有两把槐木剑的宁姚裹挟其中,如一道天劫临头,道法迅猛轰砸而下,将其身形打碎。
陈平安眯起眼,双手抖了抖袖子,意态闲适,静待下一位“宁姚”的现身。
方才不过是稍稍多出个心念,是关于那把与战力关系不大的槐木剑,就使得她露出了马脚。
姜尚真怔怔看着一个梨带雨的柔弱女子。她姗姗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捶了他一拳,轻若飘絮,不痛不痒。她抿起嘴,仰起头,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人,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发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想着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人,微笑道:“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她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觉得她太过碍眼,轻轻伸出手掌,拨开那女子头颅,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满脸哀怨望向那个负心人。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阵小天地内,那把天真仿剑悬停处,小精怪模样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颈处,约莫是先前脑袋搁放有偏差,双手扶住,轻轻扭转些许,感叹道:“打个十四境,确实费老劲。现在莫名觉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蔼可亲极了。”
四剑屹立在搜山阵图中的天地四方,剑气冲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烛,将一幅“太平本”给烧出了四个漆黑窟窿,所以吴霜降想要离开,拣选一处“大门”,带着两位侍女一同远游离去即可,只不过吴霜降暂时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吴霜降身边那俊美少年,其实与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岁数,一个是吴霜降记忆中的少女眷侣,一个只是岁数稍长的年轻女子罢了,至于为何女扮男装,姜尚真觉得此中真味,如那闺阁画眉,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吴霜降正转头与“少年天然”低声言语,眼神温柔,嗓音醇厚,充满了并非作伪的怜爱神色,与她解释起了世间小天地的不同之处:“圣人坐镇小天地,仙人或以符箓阵法,或凭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万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过也分那三六九等。”
“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天地最是真实,大道规矩运转有序,最为无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师之外,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杀力最大;老瞎子坐镇十万大山,最为坚固;墨家巨子建造城池,自创天地,虽说有那两头不靠的嫌疑,却已是接近一位炼师的地利、人力两极致,关键是攻守兼备,相当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还有机会,我就带你们去蛮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图,看似广袤无垠,其实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识上动手脚,混淆一个有涯无涯,最适合拿来困杀仙人,可要对付飞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这座搜山阵小天地,精髓则在一个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术法、攻伐法宝,怎么可能都是真不过是九假一真。否则姜尚真在那桐叶洲战场,在文庙积攒下来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过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早已悄然隐匿其中,可以与任何一位神将精怪的法宝术法,随意更换,只要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近身,寻常修士对阵,就要落个飞剑斩头颅的下场。可惜心相、符阵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症结,在于都存在已成定数的‘一’,无法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图与搜山阵,若非我要赶路,想要多看些新鲜风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尽那个‘一’,再赶赴下一处天地。”
崔东山一次次拂袖,扫开那些天真仿剑激起的剑气余韵,可怜一幅搜山图“太平本”,被四把仿造仙剑死死钉在“书案”上,更像是被几个赏画人持灯近看,一盏盏灯火近距离炙烤,以至于画卷天地四方,微微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泛黄色泽。
只不过对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东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剑修捉对厮杀,就是沙场对敌,老魏说得最对了,无非是个定行列正,乱刀杀来,乱刀砍去。练气士切磋道法,像两国庙算,就看谁的肠子更多了,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滋味嘛。咱们也别被吴宫主吓破胆,四剑齐聚,肯定头一遭,吴宫主看着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其实下了血本。”
吴霜降站在天幕处,遥遥点头,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来是要先拿去问剑玄都观,再去与道老二讨教一下剑术。此次渡船相逢,机会难得,崔先生也可视为一位剑修,刚好拿你们几个演练一番,相互问剑一场,只希望不要让我小觑了浩然剑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杆幡子,使劲摇晃起来,他始终是那小精怪模样,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老子自认也算是会聊天的人了,会拍马屁也能恶心人,不承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敌!打情骂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会一会这位吴老神仙!”
随着幡子摇晃起来,罡风阵阵,天地再起异象,那些退缩不前的山中神将精怪,开始重新浩浩荡荡御风杀向天幕三人,在这之中,又以四位神将最为瞩目,每人身高千丈,脚踩蛟龙,双手持巨剑,率军杀向吴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灵护山使者,站在大鼋驮起的山岳之巅,手持锁魔镜,大日照耀之下,镜光激射而出,一道剑光,源源不断如江河滚滚,所过之处,误伤精怪鬼魅无数,仿佛熔铸无穷日精道意的凌厉剑光,直奔那悬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一闪而逝,几步跨出,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吴霜降身前。
一位彩带飘飘、怀抱琵琶的神官天女,竟是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奇异姿容。
被俊美少年丢掷出的悬空玉笏,被那锁魔镜的光柱长久冲击,火星四溅,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场金色暴雨,玉笏最终出现第一道缝隙,传出崩裂声响。
吴霜降笑道:“收起来吧,毕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实物。”
少年点头,就要收取玉笏归囊,不承想山巅那把锁魔镜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缕碧绿剑光,不易察觉,好似游鱼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间就要击中玉笏的破碎处,吴霜降微微一笑,随意现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状,在掌心处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镜光,其中就有一条四处乱撞的极小碧鱼。法相双手合掌,将镜光碾碎,只余下那缕剑气神意,好拿来借鉴砥砺,最终炼化出一把趋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飞剑。
吴霜降收起法相,摊开手,手心处有一条匍匐蜿蜒的极小绿蛇,被大道镇压,不得不缩小至此。吴霜降突然笑着摇头,照理说那条已经动弹不得的绿蛇蓦然变大,头有犄角,腹生四爪,一双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条蛟龙水裔。它缠绕住吴霜降手臂,吴霜降轻轻抖动手臂,蛟龙血肉瞬间全部化作虚无,只是留下的蛟龙虚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笔墨的白描龙图,仍是纠缠不休,以至于吴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龙扭转得吱呀作响。那蛟龙张嘴咬住吴霜降那件法袍后,又试图触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肤,吴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归江湖。”
吴霜降身上法袍闪过一抹流光,蛟龙不知所终,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坠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间炼化了全部神意。
那条水裔,不单单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剑意,作为伪装,其中还有一份炼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说,这个手段,绝不是遇到吴霜降后的临时作为,而是早有预谋,不然吴霜降作为世间首屈一指的炼师,不会遭此意外。无论是炼剑还是炼物,吴霜降都是站在山巅的那几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够连心魔都炼化甚至连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炼化。
吴霜降笑问道:“你们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针对哪位大修士的剑术裴旻还是说一开始就是我看来小白当年的现身,有些画蛇添足了。”
倒悬山飞升返回青冥天下,岁除宫四位阴神远游的修士,当时就跟随那方山字印一同返乡,唯有守岁人小白,走了趟剑气长城的遗址,以秘术与那独守半截城头的年轻隐官见面,提出了一笔买卖,承诺陈平安只要答应交出那头化外天魔,他愿意为陈平安个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以类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岁除宫的守岁人,境界极高,杀力极大,在吴霜降闭关期间,都是这个小白坐镇一座鹳雀楼,在他的谋划下,宗门势力不减反增。
小白没有当那认识多年的年轻隐官是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毕竟一头逃离岁除宫的化外天魔,不但与宫主吴霜降有着大道之争,更会是整座岁除宫的生死大敌。
但是出乎意料,年轻隐官拒绝了岁除宫守岁人的提议。
买卖归买卖,算计归算计。
原本只要陈平安答应此事,在那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小白凭借其修为和身份,又与剑修结盟,会使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内,逐渐变成一座腥风血雨的兵家战场,每一处战场废墟,皆是小白的道场,剑气长城看似得势,百年内锋芒无匹,势如破竹,占尽地利,却是以天时和人和的折损,作为无形中的代价,岁除宫甚至有机会最终顶替飞升城的位置。天下剑修最喜欢厮杀,小白其实不喜欢杀人,但是他很擅长。
只不过既然小白与那陈平安没谈拢,未能帮助岁除宫占据一记隐蔽先手,吴霜降对此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如何遗憾。对所谓的天下大势,宗门势力的开枝散叶,岁除宫能否超过孙怀中的大玄都观,吴霜降一直就兴趣不大。
约莫是不愿一卷“太平本”搜山图太早毁去,太白与天真两把仿剑,骤然消失。
循着线索,去往宁姚和陈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剑仿剑,都是吴霜降中炼之物,并非大炼本命物,何况也确实做不到大炼,不只是吴霜降做不到,就连四把真正仙剑的主人,都一样有心无力。
光是为了打造四把仙剑的坯子,岁除宫就倾尽了无数天材地宝,吴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购买了数十把剑仙遗物飞剑,最终重新熔铸炼化。其实在吴霜降身为金丹地仙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且开始一步一步布局,一点一点积攒底蕴。
道藏、太白、万法三剑,还好说,毕竟现世已久,只有那把宁姚的天真,确实让吴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来到浩然天下,最终直奔此地,与拥有太白一截剑尖的陈平安会合,对吴霜降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两剑远去,寻觅宁姚和陈平安,当然是为了更多窃取天真、太白的剑意。
只不过宁姚出剑太快,关键是剑意过于纯粹,极难捕获一丝一缕,年轻隐官又过于谨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剑,收获比吴霜降的预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处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临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转,竟是将吴霜降所说的“画蛇添足”四字凝为金色文字,装入袖中,一并带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泽天地内,崔东山将那四个金色大字抛洒出去,数以千计的蛟之属,如获甘霖,仿佛得了圣贤口含天宪的一道敕令,无须走江化蛟。
吴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绿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显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苍苍的青竹杖,装饰有青玉杖首,玉色苍翠,不输那一截柳叶。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满月法印,铭文总计三十六字,以“行气”二字作为开篇,寥寥三十六个古篆,却是辈分极高的一份古老道诀,其中“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一句,至今众说纷纭,由此语演化出的诸多大道旁支,按照陆沉的说法,始终不得正解。
吴霜降丢出手中青竹杖,跟随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泽。绿竹化龙,是那仙杖山的祖师秘术,仿佛一条真龙现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泽畔的山岳,一尾扫过,将一座巨湖大水分作两半。撕裂开万丈沟壑,湖水渗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龙宫。心相天地间的剑光,纷纷而至,一条青竹杖所化之龙,龙鳞熠熠,与那只见光亮不见剑仙的剑光,一鳞换一剑。
吴霜降双指并拢,拈住一支翠竹样式的发簪,动作轻柔,别在那狐裘女子发髻间,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笑着交给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由大玄都观的一截祖宗桃树树枝炼制而成,彩绘鼓面,则是由龙皮缝制,尾端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无论是红绳,还是宝珠,都极有来历,红绳来自柳七所在福地,宝珠来自一处深海龙宫秘境,都是吴霜降亲自获得,再亲手炼化。这两物并非实物,只不过完全可以视为真实的山上重宝便是。
寻常宗门,都可以拿去当镇山之宝了。可在吴霜降这边,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吴霜降此人,想法,喜欢异想天开;术法,擅长锦上添。
山下俗子,技多不压身,一技之长,多多益善。可是对于山巅修士来说,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终究存在瓶颈,灵气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龙真人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经是一种足够惊世骇俗的夸张境地。
至于那金、木、土三法,连火龙真人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还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会点皮毛,再难精进一步。
事实上到了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剑修,几乎都不会欠缺天材地宝,但是本命物的添补,都会出现数量上的瓶颈。所以十四境的三种合道方式,就是一种极端的另辟蹊径。
而吴霜降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经算是将“技多不压身”做到了一种极致,熔铸一炉,虚实不定,堪称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发簪飞剑,飞剑远去千余丈后,变作一条碧绿河水,长河在空中一个画圆,变成了一枚碧玉环,碧油油的河水铺展开来,最终好似又变成一张薄如纸张的信笺,信笺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文字当中,飘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饰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态,略有差异,就像一位提笔作画的丹青圣手,长长久久,始终凝视着一位心爱女子,在笔下绘制出了数千幅画卷,纤毫毕现,却只是画尽了她一天之内的喜怒哀乐。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贵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轻轻晃动拨浪鼓,琉璃珠敲打龙门鼓面,就能让数以千计的神将力士、精怪鬼魅纷纷坠落。
吴霜降笑道:“别看崔先生与姜尚真,今天说话有些不着调,其实一直处心积虑,有所图谋。”
那少女不断拨动小鼓,点头而笑。
吴霜降察觉到另外一处天地迹象,点头道:“宁姚剑心,着实罕见。”
那狐裘女子微微皱眉,吴霜降立即转头致歉道:“天然姐姐,莫恼莫恼。”
少女眼睛眯成月牙儿,掩嘴娇笑。
吴霜降看了眼那个自己心目中的“黄绶小神仙”,再转头看着那个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们的手,微笑道:“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定要携手走遍所有天下,会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问道:“你忘了是谁杀了我吗”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很不可爱了啊。”
那狐裘女子的曼妙身躯,瞬间脆如瓷器,吴霜降轻轻一捏,就如重锤磕碰,轻轻一声,裂纹蔓延如蛛网,遍布女子肌肤,然后砰的一声碎裂。
那女扮男装的少女被殃及池鱼,亦是如此下场。
吴霜降一个呼吸吐纳,施展仙家嘘云之术,罡风席卷天地,搜山阵瞬间粉碎。
直接越过那座支离破碎的古蜀大泽,来到笼中雀小天地,却不是去见宁姚,而是现身于别有洞天的无法之地,吴霜降施展定身术,“宁姚”就要一剑劈砍那年轻隐官的肩头。
陈平安肩头一沉,竟是以更快身形跨越山河,躲过一剑不说,还来到了吴霜降十数丈外,结果吴霜降伸出手掌,一个下按,陈平安额头处出现一个手掌印痕,整个人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吴霜降小有疑惑,十境武夫也不是没见过,只是气盛一境,就有这么夸张的身形了吗那陈平安身上符光一闪,就此消失,一截柳叶出现在陈平安位置,直刺吴霜降,不足二十丈距离,对于一把相当于飞升境品秩的飞剑而言,电光石火间,什么斩不得
吴霜降抬起一袖,兜住那把飞剑,整个人身体后撤一步,身上法袍却悬停原地,袖里乾坤当中,一截柳叶的凌厉剑光,依旧流溢而出,足可见飞剑之威势。
陈平安毫无征兆踩在那法袍袖子之上,一个弯腰前冲,手中双刀一个划抹。吴霜降再次移步后撤。陈平安一击不成,身形再次消失。
吴霜降微微皱眉,横移一步,跨过山河千里。那一截柳叶终于刺破法袍,重获自由,尾随吴霜降,吴霜降想了想,手中多出一把拂尘,竟是学那僧人以拂尘做圆相,吴霜降身前出现了一道明月光晕,一截柳叶再次落入小天地当中,必须重新寻找破开禁制之路。陈平安则再次出现在吴霜降身侧十数丈外,这一拳不但势大力沉,超乎想象,关键是好似早已蓄力,递拳在前,现身在后,占尽先机。
绝不是笼中雀小天地的地利助力,而是陈平安与那姜尚真和一截柳叶,一人一拳,一人一剑,早早演练无数遍的结果,才能够如此天衣无缝,形成一种让陈平安未卜先知、吴霜降后知后觉的悬殊境地。
吴霜降手持拂尘,卷住那陈平安的胳膊。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吴霜降站在远处,手持一把太白仿剑。年轻青衫客,手持夜游一剑,当头劈下。
再有吴霜降现身极远处,掌如山岳,压顶而下,是一道五雷正法。
下一个吴霜降,重新披上那件悬在原地的法袍,又有陈平安双手持曹子匕首,如影随形。
数个吴霜降身形,与一一针对的青衫身形,几乎同时消散,竟然都是可真可假,最终倏忽间皆转为假象。
那个始终从旁观战的“宁姚”,变成了吴霜降真身所在,拂尘与太白仿剑都一一返回。只是陈平安这一次却没有现身,连那一截柳叶都已经消失无踪。
吴霜降环顾四周,陈平安那把井中月所化万千飞剑之上,都有内容迥异的一连串金色铭文。
吴霜降站在原地,被一座剑阵围困其中,微微皱眉,陈平安的飞剑本命神通,姜尚真一截柳叶的剑意,再加上崔东山的儒家圣贤神通、符箓手笔
怎么想到的如何做到的
吴霜降被困剑阵中,既是笼中雀,也置身于一处最能克制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没想到陈平安还会布阵,先前与姜尚真的一截柳叶配合,能够在一位十四境修士这边占尽先手,让吴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递出的拳头,拳脚皆似飞剑攻伐,对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轻。
练气士的体魄,始终是其软肋,除非破十四境时合道天时、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长生久视。合道人和,相对而言,更多是在杀力一途追求极致,跨步迈上一个大台阶。
纯粹武夫,九境与十境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登山修道之人,想要跻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难。
吴霜降收起了与宁姚对峙的那个青衫剑客,“陈平安”与“宁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吴霜降身侧,吴霜降将四把仙剑仿剑都交给他们。“陈平安”背“太白”,手持“万法”;“宁姚”剑匣装“天真”,手持“道藏”。两人得到吴霜降的授意,准备找准机会,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开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剑阵,当然是吴霜降亲自领剑。
置身于一座无法之地,每一次施展术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灵气了,吴霜降也无法例外。毕竟像白也那样,只要心有诗篇,就可以出剑不停,太过匪夷所思。
万千飞剑攒射而至。
吴霜降双指并拢掐诀,如神灵屹立,身边浮现出一颗颗星辰,竟是现学现用,摹刻了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群星环绕,相互间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牵引,斗转星移,运转有序,道意沛然。吴霜降双指凌空虚点两下,多出两轮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环不息,形成一个天圆地方的大阵。
密密麻麻的飞剑,就像万千剑修,联袂御剑蹈虚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灵的吴霜降。飞剑攻势连绵不绝,一颗颗虚相星辰随之崩碎,又在吴霜降的驾驭之下,恢复如初。吴霜降抬头望去,大概是觉得未必能够挡下剑阵,再次抬起手,掌心处堆满了一大把木种子,手掌倾斜,一粒粒种子从手心坠落,吴霜降与两位“剑侍”的脚下悬停处,出现一层碧绿水纹,那些种子如坠水中,叮咚作响,竟是在无法之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气机涟漪。
这种勾当,吴霜降信手拈来。一棵桂树,枝头挂圆月,树底下有神灵持斧做斫桂状,是那远古月宫景象。一树桃,树枝挂满只只符箓纸鸢,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观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悬殊,是那莲小洞天的胜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飞剑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悬停原地,都是崔东山所画符箓文字,或是圣贤诗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图,或是历史上各个版本的白泽搜山图。每当飞剑和符文向前推进,如大军压境,以剑阵开道,再以符箓铺路,将星宿天地撞开一条道路,就会掠去一朵朵荷缝补窟窿,桃树上的每一只金色纸鸢,飘落离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尘,悬在天幕处,一夫当关,拂尘一裹,便能拨转剑阵长河的无数剑尖,与身后剑阵对撞在一起。那个月宫斫桂的魁梧男子,有一双金色眼眸,视线四处游弋,在某个时刻就会丢出手中斧头,打烂一座座浩浩荡荡如星河的剑阵不说,偶尔还能一闪而逝,无视剑阵禁制,直奔陈平安真身而去。陈平安发现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现出一尊法相,一袭鲜红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飞剑实在太多,剑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悬在天外,如大军集结,蓄势待发。吴霜降小有意外,陈平安占了天时地利,运用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并不出奇,只是驾驭第二把本命飞剑,陈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内,虽说无须消耗过多灵气,可是对于一位修士精气神的磨损,绝对不少,这就意味着这位年轻隐官,不只是仰仗止境武夫的体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砺一事,也没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早该头晕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头,不重杀伐力道,专门用来找人。其实是一张吴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认的一张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边的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吴霜降与人厮杀,多是如此,每一道术法,每一张符箓,都点到为止,极其“节俭”,充满了试探意味,精准勘验真相不说,最难得的是能够不出纰漏。
吴霜降站在一张大如城池的荷叶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经失去了小半地盘,只不过大阵枢纽依旧完整,可桃树纸鸢已经消磨殆尽,桂树明月也逐渐黯淡无光,大半荷叶都已拿去阻拦剑阵,再被飞剑江河一一搅碎。天幕中,历代圣贤的金字文章,一座座屹立五岳,一幅幅搜山图,已经占据大半天幕。
吴霜降对此毫不忧心,单凭一座剑阵和无法之地,就想要让他灵气枯竭,法宝尽出,对方还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吴霜降一伸手,从一旁青衫剑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剑,掂量了一下,剑意还是太轻。
此次与那几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给意外。
崔东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吴霜降借此机会,完善其中天真、太白两把仿剑的剑意,只要赚取一丝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样不是剑修,白也剑术如何
扶摇洲一役,宝瓶洲陪都大渎一役,如今已经被山巅修士,视为那场大战的山上、山下两大转折点。
吴霜降虽然深陷困境,一座剑阵,气势磅礴,杀机四伏,可他依旧分出两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内两座洞府游览,以山上拓碑术摹刻了两幅画卷,正是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和姜尚真的那卷“太平本”搜山图。画卷天地定格在某个时刻,如同光阴长河就此停滞,吴霜降心神分别游历其中,第一幅图,定格在崔东山现身南方七宿后,脚下是那轸宿,刚刚以指画符,写完那“岁除宫吴霜降”六字,随后黑衣神灵与五位黄衣神女,分别手持一字。
吴霜降来到那辆巡天车驾上,站在一位黄衣神女身边,看着那个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吴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转,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动些手脚轸既是星宿名,在《说文解字》当中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复其序,轸转其道”之语,崔东山选择轸宿作为现身之地,肯定不是随意而为。只不过凭借这点天时运道勾连命理,就想要破坏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气数是不是太过蚍蜉撼树了绣虎崔瀺,心思算计,绝不会如此浅薄。
吴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个骤然坠落,不知跨过几千万里,站在先前崔东山所立处,吴霜降抬头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脚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处,天上相邻星宿则是翼轸二星,吴霜降站在远处,久久没有挪步,好像有一点蛛丝马迹,却极难拎起线头。
在那别处洞府内,吴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脚踩山岳、手持锁魔镜的巨灵使者身边。画卷定格后,镜光如飞剑,在空中架起一条凝固的白虹。吴霜降将那面失传已久的锁魔镜拓碑过后,视线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彩带女子身边,站在一条大如溪涧的彩带之上,俯瞰山河。
对于他们这个境界的修道之人来说,什么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么法宝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个寻常的仙人境练气士,或是九境纯粹武夫,在这场厮杀当中,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或者说出手也无意义。
吴霜降微微皱眉,轻轻拂袖,将千万山头拂去大半颜色,彩绘画卷变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换山川颜色后,最终只留下了数座山根稳固的高山。吴霜降细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动了手脚,剐去了许多痕迹,只留山岳本体,同时又炼山为印,就像几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吴霜降冷笑一声,手掌翻转,将数座山岳全部倒悬,好家伙,其中两座,痕迹浅淡,崖刻不作榜书,十分阴险,不但文字小如蝇头小楷,还施展了一层障眼法禁制,被吴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别刻有“岁除宫”与“吴霜降”。
吴霜降撤去搜山图画卷,双手一抓,将两座山岳托在手心,如两件袖珍清供玩石,再与星宿图那粒心神合二为一,又挥袖打散多余星宿,搬山再放山,轻轻一挥,手中袖珍山头,在阵图内矗立而起。吴霜降随后抬手显化出一条江水,再起两亭,吴霜降以手指作笔,写下“压江”“挹翠”两匾额,附近的山根水脉如同被仙人一记画龙点睛,顿时活了过来,一时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风景宜人。不但如此,吴霜降心念所动,最终在大江之畔,还竖立起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伟阁楼。那绣虎分明是模仿苏子笔迹,篡改了金色匾额题字,变成“鹳雀楼”三字。吴霜降一步跨出,来到阁楼台阶底部,抬头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书上的阁中帝子。
天上星宿图,地上搜山阵。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齐聚的三才阵了
果不其然,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绝不是里胡哨的天地重叠那么简单,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关键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镶嵌阵眼的玄机。
吴霜降会心一笑,此阵不俗,最有趣的地方,还是这个补齐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点就要着了道,灯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着这条脉络,以层出不穷的手段作为障眼法,不断积攒点滴优势,说不定吴霜降真要在这里鬼打墙,被剥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极多。
难怪先前那条隐匿在镜光当中的水蛟,会伪装成姜尚真的一缕剑光。被吴霜降察觉到异象后,水蛟试图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计“鹳雀楼”内的那位阁中帝子,形象就要清晰许多,更接近吴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这三个年轻人,无所不用其极,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个绣虎,一个在桐叶洲挽狂澜于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名不虚传。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别人更要赶早。
修行路上,见到那些有出息又顺眼的后生,当前辈的,不要吝啬那点唾沫,赶紧指点几句,以后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观孙道人喜欢胡说八道不假,可还是说过几句金玉良言的。
吴霜降甚至没有擅自走入阁楼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虚相,吴霜降一样没有托大行事。
崔东山一直没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来是在偷偷谋划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吴霜降转头望去,遥遥天幕尽头,出现了一条金色细线。
吴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剑,脚下荷叶一个倾斜。一道剑光转瞬即至,直接将吴霜降的整个星宿天地,从中劈开,一斩为二!连吴霜降手中那把仿剑都一并被斩断。
那道剑光就在吴霜降身侧一闪而逝,一身法袍猎猎作响,竟然出现了一阵阵细微的扯破丝帛声响。吴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剑重新恢复完整。
是宁姚出剑了。
她在极远处的一剑横扫,再将小天地横切而开。
宁姚第二剑,极远处的一丝剑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内,就是一条叹为观止的剑气星河。
吴霜降缩地成寸,早有预料,堪堪躲过了那道锋芒无比的剑光,可是两位背剑男女却已经被剑光炸烂。
吴霜降改变主意,暂时收起了“宁姚”和“陈平安”两位剑侍傀儡的残余气韵,收入袖中,亲自驾驭那四把仿造仙剑。
瞥了眼太白仿剑,吴霜降摇摇头,依旧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剑意。
事实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剑,小心被那家伙窃取剑意。宁姚只回了一句话:“不用担心。”
趁着吴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将崩碎之际,姜尚真现身,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沉声道:“保重。”
有媳妇当然是好事,可是有这么个媳妇,最少你陈平安这辈子就别想喝酒了。
姜尚真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如何距离井中月还差多少”
陈平安咧咧嘴:“还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陈平安除了做正事,与崔东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实也在用吴霜降的那座小天地,当作类似斩龙台的磨剑石,用来细密砥砺井中月的剑锋。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想杀个十四境,没点代价怎么行。”
两道剑光一闪而至,姜尚真与陈平安同时在原地消失。
不料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跟随了一张绘玉斧的符箓,太白、万法两把仿剑,如影随形。这道符箓,应该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杀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烦,就是阴魂不散。陈平安以心声与姜尚真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来会一会这两把仙剑。”
机会难得,顺便连武夫体魄一并砥砺了。能找补回来一点是一点。
三人在落魄山上,其实就掂量过后果的轻重了。
必须付出的代价,可能是陈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飞剑,或者是笼中雀,或者是井中月。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叶飞剑,品秩跌境。可能是崔东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遗蜕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陈平安从武夫止境,跌境。
又或者,必须有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落魄山上,陈平安最终订立了一条规矩,无论是谁被其余两人所救,那么这个人必须要有觉悟,假如三人联手都注定改变不了那个最大的万一,那就让此人来与剑术裴旻这样的生死大敌换命,以保证其余两人的大道修行,不至于彻底断绝。崔东山和姜尚真,对此当时都无异议。
吴霜降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好似拈起一根琴弦,天地间响起一记无弦之音。身后一尊天人相,如同阴神出窍远游,手持道藏、天真两把仿剑,一剑斩去,还礼宁姚。
刚刚躲过太白、万法两道剑光的陈平安,被一道毫无征兆的天雷给劈中,下一刻,陈平安双手攥住两把仿剑的剑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剑光绽放,双手血肉模糊,剑气激荡,整张脸庞都被割裂出细密剑痕,不得不眯起眼,不敢正视那些剑光。陈平安倒退之势依旧不能减缓半点,剑尖缓缓从掌心处刺出。
吴霜降再次拨动那架无弦更无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这武夫体魄,还需要抖搂什么玉璞法相。”
陈平安一边攥紧两把仿剑的剑尖,一边只能任由无弦之音引发的天雷劈砸在身。
吴霜降双指弯曲,扯起一根弦,轻轻松开手指,陈平安就像被一棍横扫在腹部,整个人不得不弯曲起来,双手随之向前一滑,两把仿剑的剑尖已经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毕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剑,与那飞升境剑修宁姚的问剑相比,已经落了下风。
吴霜降笑道:“开。”
背后那尊天人相瞬间变幻出千百法相,悬停各处,各持双剑,一场问剑,剑气如瀑,向那一人一剑的宁姚汹涌倾泻。
吴霜降一手掐诀,其实一直在心算不停。蓦然间,吴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断了一根弦,吴霜降抬起手,手指渗出一滴鲜血。吴霜降神色凝重起来,只是心弦大震,以吴霜降的推衍之术,竟然依旧无迹可寻。
一直好似作壁上观的白衣少年,蹲在一处阁楼内,并未真正与那吴霜降交手,竟是比陈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惨了,七窍流血,骂骂咧咧。他身前呆呆站立着一个瓷人“吴霜降”,在此人四周,崔东山精心布阵,为它打造了一座风水极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阵法,什么格龙之术、开三山立向、来去归堂水,什么天星地盘、顺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门、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凶两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给这位吴大宫主、吴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星宿图、搜山阵和阁中帝子吴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阵开什么玩笑你吴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爷与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脑子了。
先前崔东山和姜尚真,在笼中雀和柳荫地之外,依旧需要法宝落如雨,图什么是三才阵之上,叠加五行阵,更是再在五行阵之上,叠加七星阵。
相对浅显易察觉的一座三才阵,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陈平安的笼中雀。水,崔东山的古蜀大泽。木,姜尚真的柳荫地。火,是崔东山亲自布阵的一大片火山群,阵法名为老君炼丹炉。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叶作为掩藏术的五岳真形图。
三才五行七星,阵阵重叠,加上辅弼双隐的两座隐蔽阵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现双隐。
北斗注死!
其中至为关键的,就是崔东山拼了命打造的这具瓷人“吴霜降”!
崔东山顾不得满脸血迹,五指如钩,一把按住那瓷人“吴霜降”的头颅:“给老子稀碎!”
崔东山死死按住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瓷人出现大道崩坏迹象,崔东山一副古蜀蛟龙的仙人遗蜕,竟然随之出现无数道裂缝。当瓷人一个蓦然崩碎,崔东山倒飞出去,后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众多小天地,层层重叠,合而为一。
四把仙剑仿剑,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吴霜降身边。
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蚁,碾压一位十四境,所有小天地,加上吴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陈平安,身穿一袭鲜红法袍,承载无数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体魄,身形彻底佝偻,当他不再刻意挺直脊梁,终于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第一次完全显露十境气盛境,伸手握住长剑夜游。
容我先行。
以少年时剑开穗山一剑,加神人擂鼓式,能递几剑是几剑。
化虹而去,剑仙风采。
姜尚真与宁姚分别站在一方。
一袭青衫长褂、脚踩布鞋的仙人境剑修,身前悬停有完整一片柳叶,如鲸吞一般,将姜尚真一身灵气彻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泽而渔,不惜让本命飞剑跌境,甚至就此折断。
宁姚仗剑悬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轻轻一抹,手中仙剑天真,直到这一刻,如获大赦,才真正跻身巅峰剑境。
陈平安二十一剑合一,剑斩十四境吴霜降真身与天人相。
姜尚真飞剑斩落阴神头颅。
宁姚一剑斩尽吴霜降魂魄。
天清地明。
四人重返夜航船条目城。
崔东山摇摇晃晃站在客栈门口,姜尚真双鬓雪白,宁姚一手仗剑,一手搀扶陈平安。
崔东山吐出一口血水,骂了句娘,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合道人和!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笑道:“得嘞,还得再来一次。”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望向客栈大门那边,走出一个一手托茶盏、一手持杯盖的吴霜降。毫发无损的十四境,就那么斜靠大门,满脸笑意望向四人,缓缓道:“既然真能杀十四境,那就有资格与我做笔买卖了。”
陈平安站直身体后,先拉住宁姚,再摆摆手,示意姜尚真和崔东山都不用着急。
吴霜降手拈杯盖,轻轻磕碰一下,再起小天地,彻底隔绝夜航船的窥探。
陈平安问道:“是她”
吴霜降微笑点头,看着这个年轻人,再看了眼他身边的女子,说道:“很少有你们这样的眷侣了,好好珍惜。”
陈平安疑惑道:“你就没半点大道折损”
崔东山沉思不语,双手藏袖。
吴霜降笑着不说话。
吴霜降的合道十四境,大道所在,其实宗旨就一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合道所在,就是那个真名叫“天然”的化外天魔,她是他的道侣,是他的心上人。
至于大道折损,当然会有,不过是在他那位道侣身上。但是没有关系,有他在,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陈平安问道:“图什么”
吴霜降笑了笑,仰头望向天幕,然后收起视线,笑容越发和煦:“我可不觉得有什么真无敌。至于这里边爱恨情仇什么的,老皇历了,我们不如……坐下慢慢聊”
陈平安点点头。
一行去了陈平安的屋子。
吴霜降独自坐在靠窗位置,陈平安和宁姚坐在一条长凳上,姜尚真落座后,崔东山站在他身边,一边帮着姜尚真揉肩敲背,一边心酸道:“辛苦周首席了,这白头发长得跟雨后春笋差不多,看得我心疼。”
姜尚真伸出手指抵住鬓角,笑容灿烂道:“崔老弟你这就不懂了,这就叫男人味,晓不得知不道”
吴霜降看着这些……年轻人,笑道:“我这辈子遇到过很多意外,但是几乎没有身陷万一。你们几个,很可以。不过如果没有宁姚在场,你们三个,现在就不是这个下场了。”
陈平安问道:“是要有一场生死大战而且必须保证有人护住你的道侣”
吴霜降点头道:“就是那个道老二,我与他有一桩死仇。在青冥天下,这位所谓的真无敌,可以斩我再斩天然,所以当年她离开岁除宫,是我与那玄都观道人所做的第一笔买卖,今天与你,是第二笔。不然她那么笨,哪里逃得出我的手掌心你小子如果见着了我,就将她双手奉上,就很不对我的胃口了。她身在浩然天下,又有你护着,我就比较放心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吴霜降突然说了句奇怪言语:“陈平安,不独独是你,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座书简湖。”
吴霜降抬起手中那只鹧鸪斑的古拙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陈平安,微笑道:“隐官大人只管开价,先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被我觉得是狮子大开口。吴某人与道侣,就是两条命了,怎么漫天要价都不为过。”
崔东山嗤笑道:“强买强卖,不是高人做派吧”
吴霜降点头道:“是有这么个嫌疑,只不过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讲究什么神仙气度了。”
姜尚真感叹道:“真是坦诚。吴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吴霜降微笑道:“都被你们几个砍死过一次,多挨几句怪话,问题不大。”
大道之争,绝对是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姜尚真给气得不轻,就想要起身道理几句,崔东山双手按住他的肩头,使劲按回去,埋怨道:“吗呢吗呢,打又打不过,省点力气,等会儿如果谈不拢,与吴老神仙磕头求饶的重任,还得交给你这位首席供奉呢。”
陈平安落座后就取出了一只瓷瓶,往双手涂抹了杨家药铺秘制的膏药,包扎娴熟,再拈出几张白骨生肉符,最后双手笼袖,这才说道:“有请前辈翻一翻老皇历,听过之后,晚辈再做决定。”
吴霜降看着这个始终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笑问道:“你最后那一剑,怎么斩出的”
若是换成宁姚递出那一剑,吴霜降并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手持半仙兵品秩的长剑,竟是能够直接斩开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陈平安说道:“谈不上什么上乘剑招,就是一跃往前,出剑乱砍,不过运转之法,来自剑气长城的剑气十八停,又加了点拳法,名为神人擂鼓式。”
在学什么就是什么的吴霜降这边,刻意藏掖,意义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坦诚几分。
吴霜降笑着点头,抬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桌上出现了十八粒芥子剑气,并非直线,悬停位置,刚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气府,相互间串联成线,剑光稍稍绽放,桌如大地,剑气如星辰,吴霜降就像凭空造就一条袖珍星河。吴霜降另外一只手蓦然握拳,缓缓推出,摇摇头,像是不太满意,数次变换细微轨迹,最终递出一拳,浑然天成,剑气缜密衔接之后,便是一把悬停长剑,或者说是完整十八拳叠加。
吴霜降手腕一拧,将这一幅既是剑谱又是拳谱的“画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纯粹武夫,学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吴霜降略作思量,从袖中拈出一张青色符箓,轻轻一推,使其飘向陈平安:“就当是岁除宫一份小小补偿。”
陈平安摇头说道:“无功不受禄,前辈凭本事偷学的剑法拳意,晚辈捏着鼻子认了就是。”
吴霜降微笑道:“是一张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被青冥道官称为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脱胎于道祖亲制的那张太玄清生符。与先前月宫玉斧符,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
陈平安闻言无动于衷,依旧婉拒了。
这张太清轻身符,若是今天最终一桩买卖谈成了,陈平安别说一张,就算吴霜降给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犹豫,来者不拒。但是吴霜降此人性情难测,天晓得他会不会说翻脸就翻脸,若是在一张符箓上动了手脚,然后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见那年轻隐官不识抬举,吴霜降并不恼火,却也没有收回那张符箓,任其轻轻飘落在陈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东山站在姜尚真身后,踮起脚尖,使劲看着桌上那张宝光流转的珍稀符箓,画符之法可以偷学几分,符纸却极其难得。那符纸材质,极好极贵,价值连城不说,主要还是有价无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仙人,专门用来请神降真的好东西。
吴霜降转头望向那个双鬓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是同道中人。”双方心仪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绝色。
姜尚真抬手抱拳,轻轻摇晃,嬉皮笑脸道:“过奖过奖。”
屋内当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吴霜降背窗朝门,酒桌上面朝大门为尊。
陈平安一行当中,在吴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后,陈平安虽然境界最低,同时还受伤不轻,仅次于一身遗蜕崩碎的崔东山,却还是坐在了吴霜降左手边的长凳上,距离吴霜降最近。
宁姚好像护道一般,选择坐在陈平安一旁。
姜尚真抢先坐在了吴霜降右边,如此一来,就将吴霜降对面的座位,让给了受伤最重的白衣少年,距离吴霜降最远。只是崔东山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后。
除了吴霜降这个外人,屋内一桌四人,其实都在为旁人考虑。
落魄山,好风气。年纪轻轻的神仙道侣之间,先生与学生之间,宗主与供奉之间,竟然无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这些人身边,最是合适不过。
吴霜降现身之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完全没有半点要坐下商量的意思,为的就是验证,陈平安对于一桩买卖,一个约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陈平安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践约。
“一张酒桌上,什么最稀罕”吴霜降自问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碍眼。”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吴霜降朝屋门那边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离开一趟,让你的弟子和那个小水怪都放心了,咱们再聊生意的事。不然你也很难真正心安。”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宁姚屋子那边,告诉裴钱没事了,只是让裴钱不着急喊醒那个呼呼大睡的小米粒。发现裴钱还是忧心不已,陈平安双指弯曲做敲栗暴状,裴钱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陈平安脚步缓慢,走在廊道中,那个真名“天然”的白发童子已经不知所终,肯定是被吴霜降藏匿起来了。
吴霜降微微一笑,对此洞若观火,转头与那姜尚真说道:“难怪你舍得下血本,赌术和赌运都好到没边了。”
姜尚真拎了一壶自家云窟福地酿造的月色酒,正在抬头豪饮,擦了擦嘴角,笑道:“吴老神仙境界高,说啥就是啥。”
等到陈平安回了这边落座,吴霜降就将手中茶盏轻轻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上如水云纹瞬间铺散开来,刹那之间,陈平安一行就置身于一座鹳雀楼的顶楼,唯有四根廊柱支撑藻井琉璃顶,再无门窗遮掩视野。陈平安身前,依旧悬停有那张青色符箓。姜尚真凭栏而立,双指拈酒壶,轻轻摇晃,月色与酒气一同被晃荡而出,消散于天地间。崔东山一跃而起,站在栏杆上,两只雪白大袖被天风吹拂,缓缓飘荡。
吴霜降缓缓走到另外一边的白玉阑干旁,檐下悬有一串走马,风吹而动,叮叮咚咚,摇曳出阵阵金色光线,细听之下,竟是女子歌声,婉约清丽。
吴霜降收起茶盏,双手负后,眺望远方,指了指一处山岳,亭台楼阁,宫阙殿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从山脚到山巅,总计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跻身洞府境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想法,以后如果由我来当岁除宫的宫主,岁除宫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师堂嫡传,分别占据其一,个个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难寻,钱好挣,人心却似流水,好些个资质极好的宗门修士,总是管不住心思,嫌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过客。”
吴霜降笑了起来:“岁除宫被人说是个少年窟,我就笑纳了。刚好拿来提醒岁除宫修士,少年意气最可贵,不要被世道消磨殆尽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常欠读书债。山上偶尔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吴霜降每次下山杀人前,就要翻那苏子词来助兴。
陈平安突然问道:“倒悬山鹳雀客栈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吴霜降说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会不开心。至于在我岁除宫金玉谱牒上边,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个‘落’字。”
陈平安内心震动不已,压低嗓音,问了一个看似十分多余的问题:“起起落落的‘落’”
吴霜降笑着点头:“小白其实也在夜航船上,不过不在条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边游荡,多半是要找那个长脸汉的麻烦。所以你当时拒绝小白的提议,是很明智的选择,不然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动干戈了,对飞升城的剑修,未必全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在百年之内,势如破竹,以一城之力,对抗三教势力,还不落下风。只是如此一来,避暑行宫那些稳扎稳打的长远布局,一份帮助飞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业,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以至于一个没忍住,当着宁姚的面,拿出一壶酒,痛饮一口压压惊。
当时拒绝那个客栈掌柜的提议,其实陈平安还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不希望飞升城那边横生枝节,风险既是机遇,机遇也会是风险,这个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在倒悬山隐忍数百年的年轻掌柜,还是那岁除宫的守岁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陈平安信不过。
宁姚有所猜测,不过不敢确定,就以眼神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个人。”
随便翻检记忆,往事历历在目,开在倒悬山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客栈,陈平安清楚记得每次去那边落脚,见着那个站在柜台后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是一副“慵懒”模样,而年轻掌柜每次与陈平安言语,都满脸笑意,十分地和气生财。
吴霜降一语道破天机:“小白当年其实看你很顺眼,就顺手帮你‘掩盖’了一份武运气象,两两叠加,所以在黄粱福地那边,才会直接吓傻那只黄雀。放心,此事没什么算计,纯粹是小白觉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钱也挣不着几个,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后来你当了隐官,小白还是很欣慰的,在我这边,说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当年让自己落脚鹳雀客栈,是不是她早有察觉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庙,有那武庙十哲陪祀。可哪怕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对此也多有非议,对于副祀之人,就有异议,对于武庙十哲的最少半数人选,更有异议,觉得根本不该选入其中。之后陪祀不断被增添为七十二名将,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让后世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各执己见,吵得厉害。尤其在这期间还有过一桩公案,中土文庙那边不断有儒家圣贤建言,提出理当“取功业无瑕者”,这就使得不少战功累累却杀戮过重的名将,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武庙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被从主殿搬出,移至两庑之一。
原本此人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最后传闻还是文庙有两人联袂撒泼打滚,才否决了那个提议,取了个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两庑,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
这依旧让后世兵家修士大为打抱不平,说文庙筛选出来的那些所谓名将,谋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七十二人当中,最少半数给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数中,又有半数给那人牵马都不配。
什么鹳雀客栈掌柜,什么岁除宫守岁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吴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只有天晓得了。陈平安都不愿意多问一句。
吴霜降说道:“很多作茧自缚,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是在对先前那场厮杀,盖棺定论。
一座座小天地层层叠叠,能够斩杀他吴霜降,却也能够让吴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为,根本不用担心一身合道气象,被文庙感知。
吴霜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最后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然除开宁姚,你们各自的大道折损,就远远不是这么点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点’”
一截太白剑尖已经与夜游剑身几近脱离,想要重新炼制如初,耗费光阴不说,说不定还要陈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银山;陈平安一身伤势,需要使用杨家药铺药膏。这些都不去说,姜尚真的飞剑品秩已经跌了境,崔东山更是连一副仙人遗蜕皮囊都没了,这会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受伤极重,如果不是崔东山术法玄妙,换成一般仙人境的练气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难说。
吴霜降笑道:“这些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
崔东山若是挣不脱这副皮囊枷锁,还怎么跻身飞升境吴霜降敢断言,作为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寻找一位剑修,必须是飞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过的,剑术极高的,比如与文圣一脉关系亲近的阿良,同门的左右,让对方出剑,打破牢笼。
至于柳叶飞剑的跌境,当然损失极大,不过只要姜尚真跻身飞升境,两事并一事,都会迎刃而解。
只不过这些心知肚明之事,说出口就大煞风景,何况四人联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剑斩十四境,这等壮举,哪怕吴霜降正是被斩之人,他也觉得极有意思。
百年千年之后,这些年轻人都已跻身飞升境,会不会有人提及此事,就要来上那么一句:岁除宫曾经有人名叫吴霜降,一人力战陈平安、宁姚、姜尚真、崔东山。
壮哉。
吴霜降大笑一声,破例取出一壶酒水,痛饮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一些老皇历:“岁除宫有了我之后,大不一样,不到百年光阴就崛起了,要知道我才是金丹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座宗门的账房先生财神爷了,等到跻身了元婴,又兼了掌律一职,当然,这与岁除宫当时只是个二流山头,关系不小。你们应该翻过秘档记录,一个金丹符箓修士,捉对厮杀过程中,斩杀一个元婴剑修,以及元婴之时,击杀过两个玉璞境,非是我自夸,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谨慎,修行路上的一些个意外,看似凶险,其实都不算什么,但我是如此,并不意味着身边人也是如此,所以有个女子,她在下山历练过程中,误杀了两个练气士,两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员,厮杀过程中,还殃及无辜凡俗十数人,这笔账就算在她头上了,这其实不算过分。所以我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帮着她四处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经被我摆平,幕后设局之人,都被我顺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吴霜降的山上道侣,在岁除宫,她是一个修行资质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这是一个山上修士设置的局,当然是针对吴霜降,一个姿色平平、修行资质更不算太好的女子,还不值得幕后之人如此兴师动众。
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吴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无敌余斗。连那些幕后布局之人,都觉得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个时候的吴霜降,才是一个元婴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终给了吴霜降一个选择:要么去敲天鼓,再被他余斗打死;要么交出那个女子,按照道律,女子魂飞魄散,你吴霜降只需袖手旁观,就可以不用死。
吴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题外话:“咱们那位三掌教闲来无事,也为他的小师弟设置了一个差不多的问心局,只是在道心细微处,始终没有让他这位小师兄满意。不然那少年,当时就可以得到一桩仙缘,能够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带水,比你胜出一筹,然后再与你做同样事,看似自找麻烦,做些多余事,陆沉就愿意高看他一眼了。”
陈平安说道:“是那个道号山青的”同样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吴霜降笑着拎起酒壶,指了指陈平安身边的女子。
宁姚直到这一刻,才随口说了句:“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几剑,躲去闭关了几年。”
一直竖起耳朵的姜尚真,偷听至此,立即小声重复两字:“保重,保重。”
吴霜降斜靠栏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饮酒,眯眼望向远方岁除宫的一处处山水形胜,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被视为青冥天下最有儒家圣贤气象的道门修士,并且还曾经有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因为我坚信世间所有事,是非分明,对错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旧在,人已是过客。所以吴霜降之前才会说那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书简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书简湖,会有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复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神篆峰的那座祖师堂,从曾经的闹哄哄,变得空无一人,再无一句骂声,也无人摔椅子。
可能崔东山的心中书简湖,会有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空有一肚子学问,依然饿着肚子,带着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过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小街陋巷。
可能昔年学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读书人,前一刻还在代师授业,转眼过后,座下几个听课之人,都已远去,再不回头。
可能一位远游还乡的南婆娑洲老剑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内,回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个手持扫帚的妇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处四水归堂的小天井,就是一处书简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铁石心肠的老剑仙,回首时也要视线模糊,轻声呢喃,娘亲,傻娘亲唉。
可能一位孤零零的账房先生,在湖边掬水洗脸。可能更早时候的某个少年,在远游路上的一张酒桌上,说自己年纪太小。
可能一位随城远游、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满脸泪水,看着那座城头上,一个连脸庞、身形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旧好似有那笑颜,使劲与她挥手告别,好让那个明明境界更高、剑术更高的女子,千万不要担心,更不要愧疚。
一楼寂然,各有心思。
先前对峙双方,看似从生死相向,变成了谈笑风生,甚至有望做成买卖,缔结盟约,可其实依旧剑拔弩张,暗流涌动,双方随时都要继续分生死,都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不用谁怒目相视,就会死人。
吴霜降收起些许思绪,指了指那张青色符箓,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侣天然,不同时被杀,两人就都不死。至于其中大道折损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复之法,涉及大道根本,就不与你明说了。关于今天一场切磋,你们几人的折损,我自会一一补偿,比如这张上尸解符,除了能够让一位无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转为鬼仙之姿,还能够跻身玉璞境,此后是否塑造金身,转去担任山水神灵,从断头路改道,换路继续登高,都可随意。而且此符贵重,还在于符纸材质本身。这是对你体魄受伤的补偿。”
陈平安这才招手将那张符箓收入袖中。
吴霜降继续道:“姜尚真与崔先生,之所以能够突兀现身,都是因为祭出了那张三山符吧画符之法,并无问题,可惜还是那个问题,符箓材质太差了,承载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远游对你们三人的神魂裨益,实在太小。”
吴霜降又取出四张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见到的降真青绿箓,轻轻挥袖,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脉下宗,例如宝瓶洲的神诰宗,桐叶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跻身天君,都会燃烧此符,请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师。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吴霜降瞥见那陈平安的脸色,笑道:“就这么多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骗鬼呢如此抠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五张,不过岁除宫祖师堂里边还有三张,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拿”吴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与孙道长也是忘年交,说不定咱们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见了你,还要与你叙旧几分。早些年一起远游玄都观,他一路唠叨,说了不少你的事。有这么两位朋友,别说是我那岁除宫,在青冥天下哪里逛不得”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还好吧”
吴霜降点头道:“很是活蹦乱跳。”
吴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双袖,瞬间又有两宝现世,一把剑鞘,以及那根“行气铭”绿竹杖,再次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剑鞘是由斩龙台炼化而成,又是一座符阵,我已经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温养那一截柳叶,就当是预祝姜宗主跻身飞升境了。这根行山杖,就送给崔先生当见面礼了。其中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姜尚真握住剑鞘,崔东山接过绿竹杖,两人相视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吴霜降,咱哥俩岂不是发了从此阔气得无法无天!
吴霜降再对宁姚说道:“回乡之后,我会降下一道法旨给第五座天下的门内弟子,让他们为飞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毕竟是那少年窟,这样的盟友,看遍天下,绝无仅有。
宁姚道了一声谢。
吴霜降说道:“天然在剑气长城,在你心境中做客一场,先后遇到三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与我做买卖的人。换成别人,带不走天然,即便带走,也落了太多痕迹。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他看到天然,说要与她切磋道法,她当然会被吓个半死,她从来就胆子小。”
陈平安点头道:“是孙道长的师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观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陈平安的五岳山根,是炼化道观青砖而成,其中蕴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
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远游客,是大玄都观观主孙怀中的师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庐的师父。
“好像她还遇到了一个暮气沉沉的人,穿草鞋,悬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吴霜降蓦然变出一把拂尘,拂尘画圆相,再单手竖拳,笑道:“取经只是空废草鞋,不知你在寻个什么”
陈平安微微讶异,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不就是寻个安身立命处,何况走路何处不废草鞋。”
吴霜降向陈平安递过拂尘,笑道:“我在家乡,曾经与陆沉一起遍参尊宿,不过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后诚心学禅,不要逃禅。”
陈平安接过拂尘后,竟是直接一个肩头歪斜,差点没能接住那把在吴霜降手中轻飘飘的拂尘。
吴霜降突然问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请问密行第一的罗睺罗尊者以何为第一”
陈平安没有刻意打机锋,如实答道:“当年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桩佛门公案,其实也不知那位僧人为何要答‘不知道’。后来与一位崖间僧人询问过后,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听此问,如何能够回答当然是不知道。
书上将道理说破了,好像很简单。只可惜人生各有症结,太难知道一个自己不知道了。
吴霜降又接连问:“如何是无缝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归意如何夺境又如何夺人为何老僧蓦一喝,独有僧人惊倒,便是所谓俊家子了为何要歌马驹为何要低声低声,为何又要掩口不言为何要捏拳竖指,棒喝交驰如何是本来面目为何竖杖有定乱剑,放杖就无白泽图且作么杀人刀活人剑,怎么参为何把断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针,私通车马何谓三玄三要如何坐断天下老和尚舌头如何是向上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是如实答道:“书上都有记载,我如果只是背诵照搬,这些问题,我能说出三百余个答案。”
远游路上,读书不停,光是一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陈平安就一一记住,汇集整理了将近百余个答案。
比如一百个公案,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个,都不敢说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两个,就已经觉得自己都知道了。
但是世事就有趣在,知道公案多寡,其实根本不重要,甚至道理多寡,亦非关键,反而在于能否真正嚼烂三两个道理。
这大概就是为何夜航船会有一座无用城了。
吴霜降最后笑问道:“那么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风身在自家山中,你这总该晓得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脚走路,同时缝补草鞋。自己穿鞋,也愿意送给路人,旁人不愿意收,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真要计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吴霜降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先意思全无矣,亏得我方才还担心你会逃禅。”
宁姚单手托腮拄栏杆,她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陈平安。没觉得他在与吴霜降的这场问答当中,落了下风。这个吴霜降这么大岁数了,陈平安怎么比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这“少年窟”岁除宫周边,大好河山,风景壮阔,看得让人唏嘘不已:“光阴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点头道:“更何况少年乘白驹过隙,不觉白头。”
吴霜降笑问道:“我现在只好奇一事,你为何对佛门天然亲近”
陈平安说道:“家乡小镇,有四块牌坊匾额,小时候听人说了内容,觉得只有‘莫向外求’这一个道理,听得懂,勉强做得到,做到了还有用。”
吴霜降笑了笑,运转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陈平安离开鹳雀楼,来到了山巅的岁除宫祖师堂外。
这是吴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肃穆神色,取出一张符箓,正色说道:“如果万一,连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护住天然,被同时剑斩两人,那你就对她使用此符。”
陈平安点点头:“我答应了。”
吴霜降疑惑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不担心你将此符用在别人身上”
正是那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别人做不得,前辈可以放心。”
吴霜降笑着点头,让陈平安收好那张符箓:“你愿意揽下这么个大麻烦,看来你对那白玉京仙人的怨念,一样不小啊。”
陈平安说道:“白玉京里边,其实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辈。”
吴霜降双手负后,看着山外的云卷云舒,然后指向鹳雀楼附近一处江心大石:“那边的歇龙石,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还有本事返乡,可以搬走。”
陈平安看了眼那歇龙石,眼角余光顺便瞥了眼鹳雀楼。
吴霜降啧啧称奇道:“陆沉没说错,果然像我,贼不走空。”
吴霜降突然说道:“小白在长平亭那边,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开心,然后约好了去揍一个叫高锡的人,好像还要请一个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对你们浩然天下历史知道得不多,这两个人,有什么来头”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浩然天下这边,武庙人选,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筛选。高锡除了奉承君主,当然也跟风文庙了,与几个同僚裁定武庙陪祀人选,最终只取功业始终无瑕者。梁周翰觉得此事不妥,觉得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圣贤,觉得太过苛求古人,似非允当。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论了,可惜没有被当时的皇帝采纳。”
吴霜降点头道:“指瑕人雄,谁当无累。确实是一个读书人的平恕之言。”
陈平安有些无奈,既然前辈都知道,还问个锤子
吴霜降看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说道:“如果你放心,我就帮你炼化一二。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会解开天然那些禁制,到时候她的战力,就不是一位寻常飞升境能够媲美了。将来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可以暂借长剑给她。”
山巅修士的厮杀,其实真正比拼之事,就两件,术法或是飞剑的最高杀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这也是吴霜降为何要炼出四把仿剑的原因所在。而且吴霜降的压箱底本事,还有几件。
陈平安抱拳致谢,一声“前辈”,十分诚心。
吴霜降问道:“所背长剑,名为”
陈平安说道:“夜游。”
吴霜降点头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吴霜降笑问道:“那就回了”
陈平安没有异议。
小天地就此消散,众人一起返回客栈屋内。
陈平安与三人点点头,示意没事了。
姜尚真问道:“正阳山那个婆姨,总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这么让她溜走吧”
崔东山笑道:“那就赶紧回去”
陈平安说道:“辛苦了。”
结果一个首席供奉捶胸,一个得意学生顿足,不约而同,都是伤心状。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为双方心有灵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两人就要拈出一张三山符,凭此重返那正阳山周边一处僻静山头。
陈平安咳嗽一声,作为提醒。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可怜兮兮望向那位吴老神仙。
姜尚真的画符手段,十分鬼画符,甚至还不如山主。而崔东山和陈平安,当下还真没有太多心神气力,来画这三山符。
吴霜降笑道:“那就有劳崔先生先绘制出心中三山”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白衣少年没个动静,吴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说话,重新取出茶盏,开始优哉游哉喝茶,你们仨都不急,我一个外人,急什么
陈平安更是不动如山。
笔呢丹砂呢符纸呢好像一屋子全是穷光蛋,一样都没有。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鬓角。
姜还是老的辣。
陈平安转头询问宁姚要不要喝酒,宁姚说“好啊,挑一壶,不要再是那桂酿了,换一种好了”。陈平安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酒水种类有点多,你别着急……”
吴霜降笑呵呵道:“一条贼船,好个贼窝。”
说完之后,吴霜降摇摇头,略显无奈地放下茶盏,拿出一支笔,一张符箓。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张青色符箓……看得陈平安瞪大眼睛,好家伙,不愧是一位与孙道长聊得来的前辈!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张青色符箓,再取出一张寻常符纸,赶紧丢给崔东山。崔东山接过了先生赐下的珍贵符箓,然后起身弯腰低头,伸出双手,赶紧从吴老神仙手中毕恭毕敬地接过那支铭文为“生”的仙家笔。
在那黄纸符箓上边,崔东山绘制出三山形貌,然后使劲甩动手中“生”笔,好似那山下毛笔,蘸墨不够,枯笔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赶紧屁颠屁颠为吴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笔。
突然之间,三人几乎同时愣在当场,崔东山看了眼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眼先生,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色符纸。
吴霜降则取过那张黄纸材质的三山符,握着姜尚真递来的毛笔,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无须我帮忙画符了”
吴霜降抬起手,勾了勾:“两张。”
姜尚真和崔东山各自乖乖递过去一张还没焐热的青色符纸,吴霜降将手中毛笔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东山只好交出那支“生”笔,不承想吴霜降接过笔后,将桌上两张青色符箓一并收入袖中,朝陈平安招招手。
显而易见,那张被陈平安落袋为安的符箓,也得还给他吴霜降。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这就过分了吧”
吴霜降说道:“谁境界高谁说了算,先前是谁说这句话来着”
姜尚真眼观鼻鼻观心。
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进去一张青色符箓,准确说来好像是两张。
崔东山硬着头皮说道:“先生,您那张还是留着吧,我和周首席还有一张呢。”
姜尚真一拍额头,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肘。
吴霜降笑了笑,摆摆手,重新取出两张青色符箓,手持“生”笔,微微凝神,便一气呵成画完两张三山符,送给姜尚真和崔东山,最后还将那支“生”笔丢给白衣少年,说道:“也预祝崔先生妙笔生,多写几首不朽诗篇。”
如何与人做买卖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礼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感慨不已,学到了,学到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各自拈符,就要离开夜航船,凭此重返宝瓶洲陆地。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然后突然抱住姜尚真,轻轻以拳敲在姜尚真后背。
与崔东山,与姜尚真,陈平安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姜尚真破天荒地有些神色尴尬,犹豫了一下,抱住陈平安。
这辈子好像还没抱过男人呢。
哪怕是嫡长子姜蘅,当年襁褓中,好像都没这待遇啊,他这当爹的,就从没抱过。
陈平安后退两步,笑道:“都顺风顺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来。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听说这边有座灵犀城,那女城主,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话,劳烦山主帮我捎句话,随便说点什么都成,山主说话最得体。”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脸色略显为难,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事也会心虚江湖路上,藏了几个三百两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谢。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那就……别捎话了”
吴霜降坐在那边悠悠喝茶看热闹,觉得这个姜宗主,真是个妙人,投缘得很。
崔东山赶紧帮忙转移话题,说道:“先生,若是得闲去了那座声色城,遇见个两腿打摆子,提灯登梯写榜书,最终吓得一夜白发的老先生,一定要帮学生与他说句,他的字,写得真心不错,不该让后世子孙禁写榜书的。”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在说谁,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姜尚真拈起符箓,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话,走了走了。”
崔东山取出那“行气铭”绿竹杖,轻轻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学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书生,两个身形一闪而逝。
吴霜降转头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吴霜降转过头,起身道:“那就不耽误你们聊天了我还得去看着柜台。”
陈平安问道:“前辈何时离开渡船,重返岁除宫”
吴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离开了夜航船,也会先走一趟蛮荒天下。”
吴霜降离去后,陈平安和宁姚去了裴钱那边的屋子,小米粒还在酣睡,裴钱在师父师娘落座后,轻轻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没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皱眉,迷迷糊糊,拍开裴钱的手掌,看样子还能再睡会儿,裴钱只得说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使劲揉着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后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还有一脸坏笑的裴钱。黑衣小姑娘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裴钱果然没骗人,一觉醒来,就瞧见所有人哩。
宁姚对神色疲惫的陈平安说道:“你先睡会儿,我陪裴钱和小米粒聊会儿天。”
陈平安点点头,趴在桌上就熟睡过去。至于小米粒会不会说漏嘴什么,实在是顾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栈门口那边,依旧是年轻伙计面容的吴霜降,坐在板凳上,跷起腿,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拉起了二胡,偶尔睁眼,笑意温柔,斜眼望去,好像身边有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声与二胡声唱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平安很快就揉着眉心,清醒过来,实在是那二胡声有些吵人。
宁姚拉着裴钱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陈平安就刻意隔绝那二胡声,脱了靴子去床上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陈平安这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所幸没有了二胡声响,陈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栈大堂那边,发现宁姚三人都在那边,而那个吴霜降正摊开一本书,不拉二胡了,开始当那说书先生了,宁姚三个嗑着瓜子,桌上还有一碟溪鱼干,当那捧场的听众。
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听了片刻,就开始冷汗直流。吴霜降说那书上有一个江湖女侠问那少侠,敢问公子姓甚名谁,不知何时才能再会还有那山野偶遇的艳鬼狐魅,妩媚笑问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听到这里,小米粒就皱着眉头,问裴钱是啥个意思,耍是咋个耍,裴钱说不知道,宁姚斜眼看着某人,笑着说可以问当事人嘛。
陈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气,大步走去:“裴钱,小米粒,去整点生毛豆拍黄瓜,我好跟吴大爷喝点。”
“我又不喝酒。”吴霜降合上书,许多书页都有折角,约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类的,都有提醒。
吴霜降走了,去了门口那边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游记。陈平安落座后,如坐针毡,都不知道自己来这边凑个锤子的热闹。
吴霜降笑着转头瞥了眼那张桌子。遥想当年,自己宗门,也曾是这般热闹。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大门这边,与吴霜降一人一边当门神。
两人都双手笼袖,旁人看去,还真挺像。
吴霜降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庙了,极有可能是以一种阴神远游出窍的姿态。到时候你会同时以双重身份,站在一大帮的浩然天下山巅人物当中——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议如何处置蛮荒天下”
吴霜降点点头,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有点类似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没有意外的话,你还会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人。”
至圣先师和礼圣,不知会不会现身,但肯定会有亚圣,文圣,文庙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胜,三大学宫祭酒,七十二书院山长,等等;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裴杯,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皑皑洲刘聚宝,怀荫,郁泮水,等等。
可能还会有极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诸子百家祖师们。
因为这场议事的结果,会决定两座天下的未来走势。
吴霜降脑袋后仰,靠着大门:“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吴霜降微笑道:“是说我自己,是说那座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宗门,青山绿水,少年窟。”
陈平安点头道:“与孙道长的玄都观一样,令人神往。”
吴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门风很正,‘诚’字当头。”
吴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岁除宫,好像就只有这点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陈平安不搭话。
落魄山的风气来源,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就像不知道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颗瓜子。
山主说是拜某位得意学生所赐;崔东山信誓旦旦说是大师姐的功劳;裴钱说是老厨子饭桌上的学问,她只不过听了几耳朵,学了点皮毛;朱敛说是披云山那边流传过来的歪风邪气,挡都挡不住;魏檗说是与大风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怜辛苦看门好些年的郑大风,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没机会反驳什么。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以卵投石,尽天下之卵,其石犹然,不可毁也。”
陈平安说道:“我看未必。”
吴霜降点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问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儒家哪句圣贤语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吴霜降啧啧道:“脑子怎么长的这都猜得到”
屋内桌上,小米粒双手撑在桌上,大声喊道:“山主,吴先生,溪鱼干要没嘞。”
吴霜降转头笑道:“没事,我那份归你了。”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附和。
小米粒使劲抿嘴再点头,抬起双手,高高竖起两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谢,还是想说么(没)的问题,小小鱼干,不在话下。
吴霜降突然感叹道:“一家和乐。”
陈平安轻声接话道:“即是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