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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天下圣贤豪杰

暮色里,吴霜降突然说要走了,丢给陈平安那把长剑夜游,半天工夫,竟然就已经炼化完毕。

陈平安接过夜游后,厚着脸皮跟吴霜降讨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认岁除宫修士写的字,是可以驱鬼的。挂字如悬符,甚至还要更管用。陈平安当然不是想着靠吴霜降的字,去做什么驱鬼辟邪的勾当,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他想留着当个夜航船之行的纪念品,以后挂在自家落魄山的书房,有客来访,无论是谁,还不都得问一句真迹赝品

吴霜降答应下来,陈平安就在大堂里边,取出笔墨纸砚,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后,帮忙铺开宣纸,趴在桌上研墨。

吴霜降看着那些山下寻常之物的毛笔、墨锭,好像没了写字的兴致。陈平安无奈道:“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些家伙,前辈将就一下”

吴霜降笑道:“落魄山丢得起这个脸,吴某人可丢不起。既然如此,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赶紧说道:“那容晚辈去与李十郎借来文房四宝”

吴霜降瞥了眼外边的天色,摇头道:“不能让小白久等。”

小米粒还在那儿研磨墨锭,急得抬手直挠头,可怜兮兮道:“吴先生吴先生,随便写几个字,中不中咱们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讲究不如将就哩。”

吴霜降想了想,点头道:“有理。”

吴霜降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文房清供,铺开一幅彩云笺;取出一支青竹杆毛笔,上面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一方砚台,侧面砚铭“神仙窟”,古砚趴着一对袖珍螭龙,吴霜降以笔杆轻敲螭龙头颅,两条螭龙立即睁开一双金色眼眸,古砚内顿时浮现一层金色涟漪。吴霜降蘸墨过后,笔尖呈金黄色,在那笺纸上写下一幅按例可算《当时贴》的行书字帖:“当时只道是寻常,不信人间有白头。明月高楼休独倚,忽到窗前疑是君。”

在这幅字帖上,分别钤印有吴霜降的两方私人印章,一枚押: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人书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莲色。

陈平安站在一旁,双手轻搓,感慨不已:“前辈这么好的字,不再写一副楹联真是可惜了。好事成双,讲究一下。”

吴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现两张岁除宫万年红材质的楹联纸张,每张楹联上,都有七处金色团龙图案,好似虚位以待,只等落笔写字。吴霜降还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排列着七色小瓷盒,是那岁除宫名动天下的七宝泥。山上君虞俦,曾经从仙府遗址获得一桩极大机缘,搬了座古山回宗门,山头落地生根后,异象横生,经常有那丹砂如彩云飞流的景象。仙人炼化飞砂之后,凑齐七色,就是七宝泥,有那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说法。

陈平安有些疑惑,书写楹联,没有七色文字的讲究吧只是不敢多问,怕一问,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

吴霜降也没有解释什么,以笔蘸七色宝砂,在两张楹联上边写下各七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吴霜降朝着那副楹联轻轻呵了口气,一副楹联的十四条金色蛟龙,如被点睛,缓缓旋转一圈再寂然不动。

苏子的诗文,吴霜降的题字,顺便占了些身边求字年轻人的小便宜。

白白当了一次二外甥的陈平安,毫无芥蒂,只当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个典故。

吴霜降笑道:“就当是预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当那祖师堂大门楹联,楹联文字跟随时辰而变,白日黑字,夜间白字,泾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挂在落魄山霁色峰门上,足以让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灵、魑魅魍魉,止步门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而且有错难改,你就必须摘下这副楹联。”

陈平安退后一步,与这位笑言“曾经有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的岁除宫宫主,作揖行礼。

吴霜降摆摆手,只是收起了几枚印章,转头与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余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当回礼你的那些鱼干瓜子。至于回头你转手送给谁,我都不管。”

周米粒赶忙使劲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鱼干瓜子都不用钱的。”

吴霜降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大步跨过门槛,小米粒飞奔过去,追上那位吴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两袋子鱼干,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吴先生吴先生,就这么点了,都送你吧,别嫌少啊,真要嫌少,也么(没)的事,以后去我家做客,管够啊。”

吴霜降笑着接过两袋子溪鱼干,道了一声谢,轻轻一拍小姑娘的脑袋,走了。吴霜降一步跨出,就离开了条目城。

小米粒挥挥手,站在门外原地张望许久,叹了口气,有些羡慕这个吴先生的道行,都不用御风远游,嗖一下就没了踪迹,那还不得是金丹起步的老神仙!呵,想啥呢,地仙怎么够,说不定是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这么高,跟魏山君都一样高了,吴先生在家乡,得开过多少场夜游宴啊难怪送人礼物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阔气,大气,走江湖,就得是这样啊。当年在哑巴湖遇到那个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坏,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枚谷雨钱就能卖了哑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摇大摆走回大堂桌旁,陈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联,都放入了方寸物当中,对小米粒笑道:“古砚,青竹笔,七宝泥,三样东西,都让裴钱先帮你收好。”

小米粒愣了一下,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么送人啊。”

陈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以后回了落魄山,记得别乱丢。”

小米粒一本正经说道:“我一开始是打算全都送给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么(没)胆子坚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宝泥送给暖树姐姐,她喜欢每天记账嘞。把古砚送给景清,再把青竹笔送给魏山君。披云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厨子和裴钱不晓得为啥,自己不去,让我偷偷跑去那边仔细数有几竿竹子。我这不琢磨着魏山君要是收了礼物,一个高兴,就要白送我一竿竹子哩。”

宁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裴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师父问起,就全部推给老厨子。

陈平安则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当时小米粒在竹林那边晃荡,认认真真扳手指数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个白发童子,在廊道拐角处那边探头探脑,问道:“隐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没你们聊得咋样”

陈平安转头说道:“离开条目城了。聊得还行,不用你出手。”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双手叉腰,晃动肩头,大步走向桌子:“隐官老祖果然无敌啊,让我都没有表现忠心的机会了,不然只要我略尽绵薄之力,肯定就能与隐官老祖联袂退敌!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请回来”

白发童子膝盖一软,伸手扶住桌面,颤声道:“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从头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见着了吴霜降,跟裴钱聊得好好的,就如坠云雾,出了迷障,吴霜降又没了,一起没有的,还有它这头化外天魔的境界。

陈平安看了眼,说道:“去屋子那边聊。”

一起回了陈平安那间屋子,陈平安取出那幅字帖:“应该是前辈希望我转交给你的。”

白发童子点点头,它刚接过手,字帖上的两方印文,“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与那“人书俱老境”,总计十三个字,瞬间黯淡无光。

它神色复杂,呆滞无言。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芦,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实在是不讲道理。

它使劲摇头,很快就恢复如常,看着那些陈平安在条目城捞到手的虚相物件,拎起那只水仙小瓷盆,翻转一瞧,嗤之以鼻,随手丢在桌上,小米粒赶紧一个前扑,双手扶正,挪到自己身边,对着小瓷盆轻轻呵气,拿袖子擦拭起来。

白发童子双手搬过那件铁铸三猴捞月器,微微点头,说道:“若是实物,就还凑合。”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讲”

白发童子说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只是晒月光,就可以凝聚月华,逐渐孕育出一粒类似‘护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运道再好些,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位神庙的司女,掌管某种信香泽。在里边插,桂最佳,昙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个走拜月炼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有多高,肯定都愿意出高价,有了这件东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烦。拿去那啥百福地,更是随随便便,找个福地主,或是那几位命主神,就能卖出个天价。”

白发童子疑惑道:“这百福地,隐官老祖咋个一脸没听过、没兴趣的表情当年在牢狱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边,那些个神杯,隐官老祖可是看得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我当时觉得自己若是福地主,就要开始担心自家地盘会不会天高三尺了。”

陈平安微笑道:“天底下只要是有钱的地方,就会有包袱斋。”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拿起那块“叔夜”款乌木镇纸,问道:“不承想隐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师啊果然多才多艺……”

陈平安放下手中养剑葫芦,问道:“你能不能写出完整的《广陵止息谱》”

它点点头:“这有何难”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在青冥天下是出了名的好才情,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作为吴霜降的心魔,除了一些撒手锏的攻伐手段,已经被吴霜降给设置了重重禁制,其余吴霜降会的,它其实都会。

白发童子手指虚点,写出了在浩然天下失传已久的完整曲谱。陈平安抄录在纸上。

它打了个哈欠,满脸疑惑道:“隐官老祖,就这么点收获”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面无表情,只是嗑瓜子。

周米粒使劲摆手道:“没了,真没了!”

白发童子嘿嘿笑道:“可以有,肯定有,将那压箱底的宝贝,速速拿来。”

周米粒双臂抱胸,一脸严肃道:“如果有,我请你吃酸菜鱼!酸菜鱼好吃吗天底下最不好吃了,谁都不爱吃的,既然没人吃酸菜鱼,请人吃都没人吃,那么就是没了啊。”

陈平安伸手捂住额头。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辞,真是难为小米粒了……

宁姚嘴角翘起。

裴钱看了眼师父,陈平安无奈点头。

裴钱与周米粒说道:“拿出来吧。”

小米粒给裴钱使劲使眼色,自己藏得好好的,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

裴钱点点头,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出屋子,去裴钱和自己的屋子那边,从绿竹书箱里边翻出那只卷轴,飞奔返回,抿起嘴,不着急搁在桌上,只是捧着卷轴,满脸严肃,望向好人山主,好像在说:“我可真给了啊,到时候山主夫人要说啥,可怪不着我啊。”

陈平安看了眼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埋怨道:“都送你了,有什么好藏掖的。”

裴钱笑着点点头,然后望向那个身为罪魁祸首的白发童子。

陈平安将虬髯客赠送的那本册子,递给宁姚。

宁姚随手翻阅过后,发现每一桩机缘,都像是在打哑谜,册子上边的词汇,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渡口名字都有,但是却不告诉看客们如何走向渡口。

白发童子看着桌上那卷轴,白玉轴头,外边贴有小笺,字迹勉强能算娟秀,文字内容大言不惭,说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打开之后,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发髻,什么鸳鸯眉什么拂云什么倒晕,什么飞仙什么灵蛇什么反绾,还配有文字注解。总计二十四位美人,白发童子一一看过,啧啧称奇,念叨不已:“好好好,春山虽小,能起云头……月宫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飞仙飞仙,降于帝前……娘咧,还是这句好,这句最妙,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既然隐官老祖精通篆刻,那么不如临摹各种眉印在信笺上边,以后整座浩然天下,山上道侣鸿雁传书、飞剑传信啥的,半数都要用咱们落魄山出产的信纸!应了那句‘万里郎君见眉印,便似前重见面’嘛。我觉得可行,肯定可行,绝对财源滚滚来!”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这种昧良心的脂粉钱,朱敛或是米裕来做才合适。

白发童子一脸受伤,寒了众将士的心。拿起最后那捆枯败梅枝,它掂量了几下,疑惑道:“隐官老祖,啥玩意儿!咱们真捡破烂啊”

陈平安将那本册子丢给白发童子,它翻到那一页梅枝条目,发现好像是两条脉络,各有机缘,可以选择其一。其中一条线索,是什么上阳宫,梅精,《召南篇》,江郎中,龙池醉客,珠履。另外一条,是书铺,尸,天下热客,没骨卉,浮萍轩。

白发童子看得一阵头大,它毕竟来自青冥天下,看到这些就彻底抓瞎了,合上那本小册子,大义凛然道:“隐官老祖,费这劲干啥,咱们不如还是明抢吧要是给人逮了个正着,没事,隐官老祖到时候只管溜之大吉,将我留下,是打是骂,是砍是剁,小的一力承担了!”

宁姚好奇问道:“这捆梅枝,怎么说”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上阳宫,这梅精绰号,是说一位妃子,她有个弟弟叫江采芹,家族世代从医。至于那龙池醉客,则是说那一醉一醒两藩王的不同心思。反正弯来绕去,最后得手的机缘,多半是那百福地一月神的某种实在馈赠,不然就是与倒悬山梅园子的那位酡颜夫人有关,所以无甚意思。”

“可另外一条线索,我很感兴趣,且有私心。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们要先去条目城的芥子园书铺,因为李十郎擅长制造梅窗,在《居室部》一篇,李十郎更将此事引为‘生平制作之佳’。接下来恐怕就需要购买一部初版初刻的《画传》作为桥梁了,找那书商王概,而此人曾经有个‘天下热客王安节’的绰号。之后才好与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线,而此人原名王尸,擅长治印和绘画没骨卉。这就又要牵扯到一位我极其极其仰慕的老先生了,擅画梅,天下第一,正好是那梅屋和小舟浮萍轩的主人。不单单如此,传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世间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岂会错过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老先生,如果真有什么机缘,我可以拿来与老先生换取一枚印章。”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采奕奕,就像先前第一次听说“李十郎”那个称呼。

像姜尚真这样的人,在夜航船上都会有想见之人,陈平安其实想要拜访的书上圣贤古人,更多。

对于陈平安的解谜本事,宁姚习以为常。

陈平安的长辈缘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

裴钱更是一脸天经地义。

周米粒反正听得模糊,好人山主只要不与人斗诗,都很厉害!

只有那个化外天魔,将这一连串的“由此及彼”“顺藤摸瓜”和“走门串户”,听得瞠目结舌,发自肺腑地赞叹道:“隐官老祖,这条夜航船,就该由你来当掌舵的船主啊!”

陈平安摇头道:“差远了,两脚书柜而已。”

不是他妄自菲薄,事实如此。夜航船只是条目城一地,就已经让陈平安叹为观止。如果不是敌友难辨,又有事在身,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在这条渡船上,一一晃荡完十二城,哪怕耗费个三两年光阴都在所不惜。

白发童子搓手不已,两眼放光:“发了发了,有隐官老祖在旁指点迷津,再加上有我效犬马之劳,这条渡船的仙家机缘,还不得寸草不生”

陈平安说道:“我还有正事要忙,所以除了梅枝一物,其余机缘都不去挣了。”

白发童子双手捶胸:“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目中无人、见钱眼开的隐官老祖吗”

陈平安说道:“我要与王元章老前辈,求一方印章。印文都想好了,就写‘清气满乾坤,散作万里春’!”

沉默片刻,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如果能求来两方印章,当然更好。印文就写那‘游子行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印文极好!隐官老祖文采无双——”

陈平安斜眼看去:“是老先生诗篇里的东西,我只是照搬。”

白发童子振臂高呼:“隐官老祖,记性无敌,一拳搬书山,一脚倒文海,天下第一,都让人不敢自称第二,因为位置与隐官老祖距离太近,所以只敢称第三!”反正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天底下就没有尴尬的马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按照吴宫主的推衍,我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去一趟中土文庙,何时去何时回,怎么去怎么回,现在都不好说。”

白发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蝉,病恹恹坐回长凳,一只手掌反复擦拭桌面。

宁姚说道:“裴钱、小米粒这边有我。”

陈平安笑道:“那就解谜去”

小米粒跳下长凳:“得令!”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离开客栈循着线索,一路顺藤摸瓜,与先前所料不差,该买买该聊聊,最终在一处梅千树的山水秘境,陈平安用一桩本该得手一株仙家梅树的机缘,只与那老夫子王元章换来了两枚印章,不承想老先生最后抚须而笑,还送了两幅梅图,一墨梅一白梅,而陈平安所求两枚印章的印文内容,就来自画卷题诗。陈平安接过画卷后,再次作揖致谢。

想起一事,陈平安说道:“晚辈听说桐叶洲有一位宗主剑仙,大雪登山,说了一番与前辈相似言语,他那宗门上下都曾听闻,不过剑仙在末尾添加了‘最宜出剑’一语,所以这位剑仙应该也十分仰慕前辈。”

老先生笑道:“是那‘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吧”

陈平安怀捧卷轴,轻轻点头。

老先生问道:“一个如此与天地言语的剑仙,又是身在桐叶洲,那么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战死。”

那位剑仙,正是桐叶宗宗主傅灵清。

老先生让陈平安稍等片刻,最后又送给陈平安两枚印章,分别篆刻“风雪助兴”“天下狂士”。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赧颜。

老先生笑道:“虽然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希望如今的浩然天下,有更多你这样的年轻人。”

指了指别处,老先生正色道:“记得别学那容貌城的邵宝卷,好像做了多年的正人君子,就在等着做一次坏人,然后就此再不回头,实在太可惜了。”

离开这处秘境后,陈平安又用白发童子写出的琴谱,与条目城换来了三城的通关文牒。一般某个学问,换取两城关牒就已经是极限,显然夜航船对这《广陵止息谱》极为看重。一开始白发童子还有些洋洋得意,在铺子外边走路很飘,只是得知夜航船上竟然有十二城后,立即就开始跳脚骂人,小米粒赶紧抱住这个小小年纪就白了头发的矮冬瓜,白发童子依旧骂骂咧咧,朝着铺子那边飞奔不停,小米粒身体后仰,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保证两人不摔倒。白发童子骂完之后,双脚落地,转身拍了拍小米粒的肩膀:“忠心可鉴,护驾有功,回头赏你几样好东西啊。”

小米粒就没当真,只是咧嘴笑道:“刚才我好像喝醉打拳哩。”

白发童子比画了一下两人的个头,摇摇头:“小米粒啊,我每次跟你说话,如果不使劲低头,都瞧不见你人,这怎么行以后请咱们隐官老祖帮你打造一条小板凳啊,你得站着跟我说话才行。”

小米粒皱起眉头,偷偷踮起脚尖,结果发现那白发童子好像更高了。一个低头望去,白发童子立即收起脚尖,等到小米粒猛然抬头,它又瞬间踮起脚尖,小米粒后退几步,白发童子已经双手负后,转身离去。

众人先去了垂拱城,见着了那位夜中提灯登梯写榜书的老夫子,陈平安帮忙崔东山捎话。

游历路上,小米粒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李槐说你是流落民间的亡国公主,在这儿,能找着你爹不”

裴钱没搭话。

小米粒继续问道:“要不要我帮忙啊我找人可厉害,巡山巡出的本事。”

裴钱一个栗暴敲下去。打得周米粒双手抱头。周米粒顿时心中了然,多半是找不着了,自己往裴钱伤口上撒盐,确实欠打。

他们还在那一条正值枯水期的大江之畔驻足,水底崖刻露出:沛泽苍生,龙宫深处。

在一处酒铺,他们遇到了一个自称少年上人的年轻人,正要提笔在墙上写字,还有个年轻伙计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喃喃自语,问那微时故剑何在。铺子外边,走过一个怀中渗出油腻的高大男子,他看着远方一位眉眼细细、脚尖点点、轻盈旋转裙摆的活泼少女,觉得今年就是她了。不枉自己读了四十四万字的浩瀚书籍,书里书外都有颜如玉。

正在双手拍桌嚷着要好酒的白发童子立即闭嘴。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来到酒铺外,仰头望向天幕。

容貌城那处荷塘,先逛过了声色城的两人,破开山水禁制,直接现身来到此地。

吴霜降,身边还有那位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

凉亭内,刑官独坐。嫡传杜山阴和婢女汲清,都不在此地。

好像刑官就在等这位岁除宫的十四境大修士。

吴霜降微笑道:“小白,你去别处转转。”

岁除宫的守岁人白落笑着点头:“刑官大人可没那么多小天地,帮你遮掩十四境。”

吴霜降说道:“打个刑官而已,又不是隐官,不需要十四境。”

白落离去后,吴霜降双手负后,缓步向前,四把仙剑仿剑一起出袖,笑道:“笼中开。”

一把笼中雀仿剑神通,一把井中月仿剑神通,再配合其中“开”二字真言,天地间,皆是吴霜降,皆是仙剑仿剑。

至于为何今天要打这一架,理由很简单,吴霜降的心中道侣,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那边,好像经常被这位刑官以飞剑追杀。

片刻之后。

夜航船被剑光一分为二。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中响起一个嗓音:“能否赶来文庙一趟”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可是礼圣”

得到那个肯定答案后,陈平安作揖道:“有劳礼圣。”

阿良在离开文庙广场之后,看似化虹远游,实则偷摸去了趟功德林的一处禁制,与那陪祀圣贤好说歹说,好歹没吃闭门羹,可最后还是得老老实实拿一笔功德去换,这才见着了那个大髯游侠。说是禁地,没什么阵法禁制,甚至都无人看管,就只是一处破碎秘境,山清水秀,刘叉正蹲在水边,持竿钓鱼。

阿良来到刘叉身边,沉默不语,刘叉也没说话,阿良长吁短叹一番,摇摇头,挪步来到刘叉身后,对着这位剑修的屁股就是一脚飞踹,力道不小。刘叉一个前扑,依旧一手持竿,单手撑地,不至于摔了个狗吃屎。重新蹲好,汉子的脸上,都没点表情变化。

阿良金鸡独立,跷起一条腿,揉着脚背,叫苦不迭,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坚硬如铁的腚儿。

单脚蹦蹦跳跳,来到刘叉身边,一个屁股落地,盘腿而坐,拈起一根野草,掸完泥土,叼在嘴里,慢慢咀嚼草根,含糊不清道:“刘兄,文庙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刘叉说道:“礼圣只是让我留在这边,没其他说法了。”

“能向白也递剑,厉害的厉害的。”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金甲洲,曾经有那镜水月,反复只有一幅画卷,是刘叉剑斩白也那一幕。

每次开启画卷,等到大髯剑客现身,在递出那一剑之前,难免会有旁观者惊呼其名:刘叉!

久而久之,原本只是名字的“刘叉”,就逐渐演变成一个充满惊叹意味的说法,类似口头禅,两个字,一个说法,可以涵盖许多意思了。

至于刘叉本人的剑术,尤其是他的那些诗词,反而远远不如这个名字般如雷贯耳,甚至如今在中土神洲,“刘叉”二字,已经有那山下妇孺皆知的趋势。

阿良这会儿双手抱头,后仰倒去,轻声道:“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茬,在剑气长城那边,我就直接干死你好了。”

却不是说刘叉剑斩白也,而是归墟之畔,被醇儒陈淳安拦下。

醇儒陈淳安,与阿良很投缘。当然投缘一事,也可能只是阿良自己这么觉得。

刘叉说道:“不要把换命说得那么好听。”

与阿良捉对厮杀,差不多就是换命的下场。

阿良跷起腿,轻轻晃荡:“我这辈子,有三个好哥们,都是难兄难弟嘛。一个是老秀才,都是满肚子才学,不得彰显扬名。”

“一个是陈平安,一个站城头,一个趴山底下,只能遥遥对望,同病相怜啊。”

“再就是你了。咱俩都是从十四境跌的境。”

刘叉说道:“说完了”

阿良说道:“你管我”

刘叉不再言语,继续钓鱼。

阿良打了个盹,这才起身,说下次得空了再来这边喝酒。汉子摊开双手,身体飞旋离去,还是用了那江湖上的梯云纵,双腿蹦跶不已。

刘叉瞥了眼,很好奇这家伙在亚圣府中,难不成也是这副鸟样

中土神洲一处宗门,某个先前被齐廷济一剑砍了个半死的玉璞境,刚刚闭关养伤完毕,好不容易出关没几天,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就有个蒙面汉子,只露出一双贼眉鼠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破开山门阵法,轰然落在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然后双手贴住额头,往后捋过头发,直呼玉璞境祖师的名字数遍,然后大声询问此人何在。

事出突然,有个年轻有为的祖师堂供奉,根本没有察觉到众人那种貌似想说话又狠狠憋住的古怪神色,挺身而出,一步跨过祖师堂门槛,与那蒙面汉子怒斥道:“何方鼠辈,胆敢擅闯此地!”

那蒙面汉子眼珠子滴溜溜转,正在与远方一位御风悬停空中的仙子,挤眉弄眼。

个头不高的蒙面汉子,一个握拳抬臂,轻轻向后一挥,背后祖师堂大门口那个玉璞境,脑门上好似挨了一记重锤,当场晕厥,直挺挺向后摔倒在地,腰靠门槛,身体如拱桥。

祖师堂里边,从宗主到掌律再到供奉客卿,一个个屏气凝神,大部分甚至没有起身,有几个不厚道的,干脆转头与邻近的好友闲聊起来,以表清白。

那厮曾经来过。不是第一次了。

之后那个玉璞境老祖师,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场有点可怜,惨不忍睹。

中土神洲,玄密王朝,一个富家翁正在那亭内欣赏棋局,突然给一个汉子现身背后,一把勒住脖子,富家翁咳嗽不已,说不出话来,使劲拍打那条胳膊。

老人一张极富态的圆脸,脸色青紫再转白,已经有了翻白眼的迹象,汉子这才放开手,郁泮水大口喘气,他娘的,天底下没谁做得出这种缺德勾当。

不承想那汉子重新勒住老人脖子,大骂道:“郁胖子,你怎么回事见着了好兄弟,笑脸都没有一个,连招呼都不打,啊!我就说啊,肯定是有人在家乡这边,每天偷偷扎草人,诅咒我回不了家乡,好家伙,原来是你啊!”

说完一个“啊”字,胳膊一提,老人只得跟着踮起脚尖,一副吊死鬼模样,真不是老人故作可怜相,背后那个狗日的,是真下狠手啊。

郁泮水只得被迫阴神出窍,站在那人一旁,使劲一跺脚,双手拍掌,“哎哟喂”一声,几个小碎步,凑过去给那汉子揉肩敲背:“原来是阿良老弟啊,几年没见,这身腱子肉结实得无法无天了,啧啧啧,不愧是领略过十四境剑修大风光的。不过境界啥的,这都算不得什么,对阿良老弟来说,主要还是这一身男人味,上次见面,就已经登峰造极,不料这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佩服,真是佩服!垂涎,真是垂涎!”

阿良这才松开手,一推那阴神脑袋,让其归位。坐在凉亭长椅上,双手摊开放在栏杆上,跷起二郎腿,长呼出一口气,丢了个眼色给郁泮水。

郁泮水心领神会,悬有一块“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立即掠出一道青烟,飘荡来此,最终凝聚出一位艳美女子,施了个万福,与那汉子嫣然笑道:“见过先生。”

阿良一个蹦跳起身,伸手使劲抹了抹鬓角:“生分了生分了,喊阿良小哥哥。”

郁泮水后悔今天吃喝多了。

阿良一挥手道:“郁胖子,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擦。”

郁泮水装傻,阿良笑道:“你就自称阿良好了!”

在玄密王朝,有个暴得大名的山下书院山长。很多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将其誉为一洲文胆。

在郁泮水去而复返后,阿良就火急火燎离开,撂下一句:“郁泮水你狗胆,竟敢打文胆!”

郁泮水哀叹一声。

阿良离开此地后,找到了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仙人,还是老熟人。

老仙人冷笑道:“说几句话,犯法啊骂由你骂,打归你打,还嘴还手算我输。”

遇到了个混不吝的老无赖,阿良怒喝一声,悲愤欲绝道:“好好好,欺负我境界低,就要与我问拳是吧士可杀不可辱,便是被你活活打死,今天也绝不受这份鸟气。”

嗓门之大,传遍宗门诸峰上下。随后阿良一把扯住那家伙的头发,将脑袋夹在腋下,一拳一拳砸在头上。最后收拳,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备感神清气爽,他娘的又添一桩胜绩。

阿良使劲一脚,将那个躺地上已经晕厥过去的老仙人,一脚踹出高山之巅,笔直一线,快若飞剑。

阿良一跃而去,踩在那位老仙人的头颅之上,就那么御剑飞行,觉得今天的自己,尤其潇洒。

有一个心声突兀响起:“闹够了没有”

阿良没好气道:“没呢。”

那人说道:“回趟家再去文庙,记得换身儒衫。”

阿良默然。

那个心声最后说道:“文圣一脉的左右、君倩、陈平安,都会到场。”

阿良大笑一声,一脚重重踩下那把名副其实的“仙剑”,在大地之上砸出个大坑,自己则化虹冲天,返回中土神洲。

一艘跨洲渡船远游中土神洲,渡船属于南婆娑洲新建立没几年的龙象剑宗。

宗主齐廷济,一位曾经在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首席供奉陆芝,据说还暂时兼任着掌律。她也是剑气长城曾经的十大巅峰剑仙之一。此外还有倒悬山春幡斋的剑仙邵云岩,梅园子的酡颜夫人,一起担任客卿。

齐廷济在不到十年内,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剑仙坯子,被誉为十八剑子。

龙象剑宗传闻与皑皑洲刘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来,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更是关系非同寻常。

正是齐廷济,先为陈淳安护道出海,又是齐廷济,为陈淳安问剑一次。浩然九洲,齐廷济先后出现在三洲战场,战功彪炳,举世瞩目。

还有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刘蜕,若非齐廷济出剑阻拦一头王座大妖,估计他的名字就要与桐叶洲荀渊一样,被甲子帐刻在城头上了。刘蜕跌境为仙人之后,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数年,据说此次也会出关参与议事。刘蜕对齐廷济,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说刘蜕此次出关,除了文庙议事,主动要求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

扶摇洲是小洲,山河版图仅仅比宝瓶洲略大,当初刘蜕成为飞升境,被誉为一桩“天荒解”,如果刘蜕当真以一个上宗宗主身份,担任别宗客卿,也会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这条渡船已经极为临近文庙一处名为问津渡的仙家渡口。站在船头赏景的齐廷济,突然传令下去,让渡船放缓速度,以礼敬文庙。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老剑仙”,却是极为俊美的年轻容貌。也就是文庙尚未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光靠齐廷济这份气度,就要凭空多出一大拨女修仰慕者。

齐廷济,吴承霈,孙巨源,米裕,曾经被誉为剑气长城四大美男子。后来多出了个第五人,不过那人是自封的。

此刻有人与齐廷济并肩而立,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张脸庞,略显消瘦。

搁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齐廷济身边,就是三个字:不般配。而她就是剑气长城的“倾城”绝色,女子大剑仙,陆芝。

齐廷济笑道:“落魄山观礼一趟,就让我宗多出了两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谢咱们那位隐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议事,这家伙到了没有。”

除了儒家圣贤,此次参与一旬后文庙议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庙周边的四个地方,问津渡之外,文庙临时开辟出三座暂设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来客。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三洲修士,其渡船会在那南边的问津渡停岸,然后在一座名为泮水县的县城落脚。泮水县只是一处很寻常的县城,唯一的不寻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庙了。

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只要赶来议事,多半是在东边的临时渡口现身。

此次代表宝瓶洲参与议事的人物,有顶替大骊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长镜,还有神诰宗天君祁真,以及云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长镜是孑然一身,神诰宗和云林姜氏,都像龙象剑宗,各自带了一批弟子,虽然无法议事,只能在文庙周边游历,但如今文庙方圆千里之内,戒备森严,能够跟随渡船入驻某地,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已经是莫大荣幸。

陆芝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们双方之间,一直有算计,但是我希望宗主别忘记一件事,陈平安所有谋划,都是为了剑气长城好,没有私心。他不会刻意针对你,更不会刻意针对齐狩。不然他也不会建议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至于希望剑宗与落魄山同气连枝、缔结盟约之类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这里边的忌讳,擅长这些事情的,是你们。”

陆芝在剑气长城,也是这样的脾气。她一向有话直说,要么有本事让她说好听的话,要么有本事让她别说难听话。

齐廷济微笑道:“陆先生请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气,更不会让自家的首席供奉难做人。”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凭栏远眺,缓缓道:“你们确实都很擅长入乡随俗,我就不成。”

齐廷济有些无奈,伸手轻拍栏杆,以心声道:“弟子当中,我最看好的两位嫡传之一,竟然独独钦佩陈平安,还求我这个师父,只要她跻身了金丹,就帮她去隐官大人那边求一部《皕剑仙印谱》,你说烦不烦人。”

这要怨那客卿邵云岩,吃饱了撑着,将那个年轻隐官,说成了世间少有的人物,关键是年轻英俊,偏又痴情专一。小姑娘听了怎能不动心

男子痴情,其实才是最大的风流。

在那剑气长城,关于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讲,而邵云岩又居心不良,专挑好的说。

陆芝说道:“不用担心,那丫头长得太好看,真要遇见了陈平安,她会紧张得说不出话,陈平安更不会多说什么,到时候客套一句,就会两两无言,尴尬得后悔见面了。”

齐廷济大笑不已。转头望向陆芝,齐廷济突然打趣道:“陆先生,我很好奇,怎样的豪杰,才能入你的眼”

陆芝摇摇头,转移话题:“刘蜕真要担任剑宗客卿”

齐廷济点头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烦。”

陆芝笑道:“这样的烦恼,罕见。”

齐廷济趴在栏杆上,轻声感慨道:“就这样在异乡安家了啊。”

陆芝默不作声,思绪飘远,回到了家乡,想起了很多旧人旧事。

一座酒铺的墙壁上,曾经悬着一块不曾署名的无事牌,写了那么一句:陆芝其实不好看,但是腿长,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够。

虽然无事牌没有署名,但是字迹明显,大概那位剑修,其实也没想着刻意隐瞒身份。

有些远远的喜欢,总是忍不住要让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陆芝与那老色坯计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欢端碗蹲在路边的剑修,就在城外战死了。

除了那块无事牌,剑修其实一辈子也没跟陆芝说过几句话,所以如今世上没人知道,他是太喜欢她,还是没那么喜欢。

剑气长城的最后几年,人人脚步匆匆,说走就走了。

曾经有个年轻掌柜,蹭着酒,偶尔喝多了酒,反而眼神越发明亮,眉眼飞扬,说以后等他回了家乡,还要开一家酒铺,卖酒,卖阳春面,也卖火锅和臭豆腐,剑气长城的人去那边,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赊账。

有人问,赊账没啥意思,可不可以不还钱。年轻人笑着说,等你们去喝酒了再说。

有人再问,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几个,水灵得能掐出水来的。年轻二掌柜笑骂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酒铺,还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挣那么点辛苦钱。

哄堂大笑。

在那尚未成为家乡的异乡,飞升城的那座酒铺还在,只是年轻掌柜不在了,曾经的剑修们也大多不在了。

邵云岩、酡颜夫人,带着几位齐廷济的嫡传弟子凑过来。

面对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师父的男人,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对陆芝,显得亲近些。

众人与齐廷济行礼过后,有个少年问道:“陆先生,能见着阿良、左右、宁姚,还有那个隐官吗”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龙象剑宗这边的年轻剑修,都是知道的。

陆芝摇头道:“不清楚。”

那少年问道:“隐官有一次喝高了,真敢说宁姚之所以喜欢他,是馋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华”

邵云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说不准,酒壮人胆。隐官大人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两军对峙,一人仗剑阵前,剑指所有王座。”

邵云岩笑道:“你这是夸还是损呢不然我帮忙复述给隐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声:“随意啊。”

在落魄山观礼一趟后,酡颜夫人涨了不少胆识。如今按照隐官大人的“法旨”,与邵云岩都成了龙象剑宗的供奉,酡颜夫人每每谈及隐官,就越发镇定从容了。

另一个少年说道:“隐官只是官职高,我还是更佩服左先生,当世剑术第一!”

有人持异议:“左先生当然很厉害,不过我觉得还是阿良更猛,毕竟是一位确凿无误的十四境剑修!”

齐廷济笑着离去,不太愿意听这些稚气议论。

浩然天下的齐廷济、陆芝。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陈熙、宁姚。

远游青冥天下的纳兰烧苇,重返蛮荒天下的老聋儿。

再加上阿良、左右、陈平安。

如果再算上谢松、郦采、刘景龙、蒲禾、宋聘这些浩然天下的剑仙。

就好像天地间依旧有一座剑气长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实还不太理解,曾经在剑气长城并肩作战的两位剑修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曾经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处世间最纯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剑修,是等死;外乡剑修,是送死。

若是都活下来,若还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吴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两个渡船外人,一场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条夜航船。

吴霜降压境在飞升境,与那位刑官问剑一场。

太白、道藏、万法、天真,四把仙剑仿剑,将整条渡船一斩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与闭目僧人联袂现身:“吴宫主,是不是可以收剑了”

一条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间聚拢为一,毫无异样,甚至都没有半点灵气损耗。与那座被蛮荒大祖劈成两截之前的剑气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霜降微笑道:“张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剑悬停四周,剑尖指向四方。岁除宫守岁人白落随之现身。

刑官单手持剑,身后高空浮现出一金色一白银两轮光晕,如日月共悬天幕,好似一双神灵双眸,照破虚空,俯瞰人间。正是这位刑官的两把本命飞剑。

刑官脸上和胸口处都有一处剑痕,鲜血淋漓,只不过伤势不重,无碍出剑。但是这场问剑,身为剑修的刑官,面对并非剑修并且压境的吴霜降,反而落了下风,是事实。

僧人睁眼,佛唱一声,抬起一手,浮现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记数的隔珠,总计一百零八颗珠子,皆趋近雪白无瑕颜色,僧人轻轻捻动,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让百八烦恼随之清减丝毫。

吴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从袖中抖搂出一串灿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长达三丈有余,环绕吴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颗颗大如桐子,每一颗流珠皆蕴藉浩大道意,正圆若满月,三百六十五颗,缓缓转动,斗转星移,大道循环,周天无穷。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既帮助道侣还剑,还顺便多学了一门上乘剑术,又打开了渡船禁制,一举三得,应该够了吧”

吴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马书生,名将无双。大道根脚,是那兵家修士。只不过吴霜降学什么是什么,才使得这位岁除宫宫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显眼。

岁除宫修士人数寥寥,总计不过百余人,与岁除宫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极度不匹配,除了岁除宫门槛极高、收徒严格之外,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吴霜降曾经有过两桩壮举——在他还是仙人境之时,一人守宗门,再一人灭宗门。

两场战事过后,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门,就此覆灭,都不是什么元气大伤,护山大阵,祖师堂,连同数个藩属势力,悉数灰飞烟灭。

岁除宫根本不需要讲究什么人多势众,有吴霜降一人坐镇山头,足矣。

擅长厮杀,不怕围杀,修行路上,越境杀敌,不是一两次。精通隐匿,遁法一绝,算卦推衍更是极其高明。心思缜密,出手精准,而且还特别记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狮子搏兔,务必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毕竟是一个连大玄都观孙怀中都要点评“阴魂不散”的修士。

这样一个难缠至极的存在,如今还跻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愿与之结仇。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渡船已经到了南海归墟。”

吴霜降笑了笑,将四把仿剑和一串流珠一并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笼中雀”神通,带着白落一起离开夜航船,要通过那处归墟,直接去往蛮荒天下。

容貌城内荷塘凉亭,刑官收起长剑和两把本命飞剑,落在凉亭内,僧人一闪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边。

中年文士笑问道:“还好”

刑官自言自语道:“十四境就已经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文士说道:“无法想象。”

吴霜降和白落并肩悬空,双方脚下,就是一处被蛮荒大祖打开的归墟,大门难开更难关。吴霜降低头望去,归墟呈现出大壑状。远古时代,陆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连那天上星河之水,都会浩浩荡荡,流注四座归墟。更有传闻归墟之内,有大鼋,背脊上承载着万里山河的版图,在归墟当中,依旧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龙门分别矗立其中,曾是世间所有蛟龙之属的化龙契机所在。

吴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俩运道不错,好像是两条鳌鱼。”

白落顺着视线望去,归墟大壑深处,有两条龙头鱼身的鳌鱼,长达万丈,正摇头摆尾,悠哉遨游。一条雄鱼,金鳞葫芦尾,雌鱼则是银鳞芙蓉尾,神异非凡。虽然这两条鳌鱼体形庞大,但是在那归墟深处,依旧就像江河里的两条纤细小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白落无奈道:“这也要跟人抢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门在外,好歹讲一讲仙师风度。”

哪里是什么运气好,分明是天上云海中,有人正在垂钓鳌鱼,那寻常渔翁,要想从大江大湖里垂钓大物,尚且需要耗费银钱打窝诱鱼,当下这两条珍稀鳌鱼,显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长眉老者引诱而来。两条鳌鱼不断摆尾上浮,缓缓靠近一颗虬珠。虬珠在归墟玄冥之水中闪烁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辉,不过拳头大小的虬珠,光亮却照耀方圆百丈。

吴霜降抬头望去,天上云海缺口处,有个白发老者正在盘腿垂钓,手持一根苍翠欲滴的青神山绿竹鱼竿,以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作为鱼线,坠入归墟深处。长眉老人在给吴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说别惊吓到那双鳌鱼。

吴霜降想了想,收敛气象,整个人与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隐匿术法,不打搅那位老渔翁垂钓鳌鱼,以心声与吴霜降说道:“此人名叫张条霞,绰号龙伯,十境武夫,巅峰圆满。习武之外,只痴迷垂钓一事,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没钱打窝了,才会跑去中土神洲挣点钓鱼钱。先前归墟洞开,张条霞离得近,近水楼台先得月,是浩然天下第一个赶来此地的人。他就在这边守株待兔,只捡取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被他成功拦下了数头试图逃回蛮荒天下的大妖。”

吴霜降点点头:“确实已经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两条鳌鱼还是十分谨慎,追逐那颗虬珠许久,却始终没有咬钩,长眉老者骤然提气,被一口纯粹真气牵引的虬珠,倏忽拔高,好似试图逃窜,银鳞芙蓉尾的鳌鱼再不犹豫,搅动巨浪,高高跃起,一口咬住那颗虬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声,站起身,一个后拽,“鱼线”绷紧,出现一个巨大弧度,只是却没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开始遛起那条鳌鱼,没有个把时辰的较劲,休想将这么一条雌鳌鱼拽出水面。

吴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来到云海“岸边”,站在老人身旁,笑问道:“老前辈,这条鳌鱼要是钓起来,卖不卖怎么卖”

名叫张条霞的老者将鱼竿抵住腹部,在云海边缘跑来跑去,一条万丈鳌鱼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边奔跑一边哈哈笑道:“对不住,我钓鱼从来都会放生。尤其是这双道侣鳌鱼,一旦被人捕获其一,另外一条就要从此孤苦伶仃,岂不可怜垂钓之乐,从来不在饱腹。”

吴霜降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真渔父。”

白落松了口气。一个不小心,这位龙伯,就要被吴霜降带着一起走趟蛮荒天下了。

吴霜降突然问道:“那个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与她有无问拳”

张条霞依旧双手持竿,专心与那条鳌鱼斗力,爽朗笑道:“打得过的时候,不愿意欺负个小姑娘,结果好像没过几天,就发现打不过了,找谁说理去没法子,还是钓我的鱼吧。”

张条霞突然咦了一声,屏气凝神片刻,叹了口气,竟是主动绷断了“鱼线”,任由那颗价值连城的虬珠被鳌鱼吞入腹中,两条鳌鱼,一起往归墟深处疯狂逃窜而去。如此一来,除非张条霞能够将诱饵换成骊珠龙眼之流,否则最少百年之内,是休想让它们咬钩了。

吴霜降问道:“龙伯前辈,这是要去中土文庙议事了”

张条霞点头道:“礼记学宫大祭酒邀请,不得不去啊。”

对于这两位蓦然现身归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说张条霞不提防不戒备,就是拿性命开玩笑了。虽然他看不出对方两人的深浅,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两位仙人。张条霞思来想去,也没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过长眉老者觉得自己常年在海上晃荡,对山上事,可谓孤陋寡闻,不认识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剑仙徐獬,之前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只不过张条霞在山上素无仇家,也就只当与对方是萍水相逢一场。

活久了,见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架,张条霞还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架子的摆设。

吴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别过。”

张条霞抱拳还礼:“有缘再会。”

吴霜降望向归墟深处,抬起手,双指掐诀,说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经远去万里的两条鳌鱼竟是一个摇头摆尾,如获敕令,谨遵法旨,掉转方向,朝吴霜降迅猛游弋而至,最终掀起滔天巨浪,齐齐跃出水面,龙头鱼身的两条庞然大物,无比温顺乖巧,悬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吴霜降登上“渡船”,远游归墟。

吴霜降带着白落一起飘落在鳌鱼背上,潜入归墟之中,就此远游蛮荒天下。

张条霞想了想,幸好没打架。出门在外,果然要与人为善。

一位十境巅峰武夫,收起那根绿竹鱼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归墟大壑内,与吴霜降各自骑乘一条鳌鱼,白落笑问道:“宫主,听说青冥天下有了个‘大小吴’的说法”

吴霜降点点头:“那小子只是福缘随我,其他方面,其实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还是陆沉所说的那个年轻人。亏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为是跻身十四境的某种天道压胜了,比如……青蓝之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枯过后有一荣。”

白落说道:“所以宫主先前在条目城的那份杀心,几分真几分假”

吴霜降笑道:“陈平安接不下那场问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皱眉。

吴霜降说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对此不会有什么芥蒂。何况我到底怎么个心思,他很了解。”

一个人的学问多寡,是其次,做人其实最怕拎不清。

白落说道:“仙人抚顶,授长生箓。”是说那客栈内,吴霜降临行之前,看似轻描淡写,随便轻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脑袋。

于修行并无太大裨益,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保命符。可能吴霜降还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懒得去刨根问底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陆沉有些算计,光明正大,没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闲聊什么了。

吴霜降问道:“知道陈平安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白落摇头。

吴霜降微笑道:“是终于有人能够证明,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是对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断头路,还是一条前边已经有人走过的登顶之路,只是道路稍显弯绕了些。”

吴霜降仿佛说了一句谶语:“所以等着吧,此后百年,陈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会突飞猛进。”

“这么看好陈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个吴霜降。”

吴霜降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学宫大祭酒邀请的张条霞,那么你猜是谁邀请的陈平安”

“一正两副,三位文庙教主之一难道是与文圣关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吴霜降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这位十四境大修士,骑乘鳌鱼,远游天地间。他之所见,就是心中道侣未来所见。

吴霜降双手负后,开始闭目养神,心中笑语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北俱芦洲,趴地峰。

张山峰终于成功跻身了观海境,即将破境出关。

这个年轻道士,还需要几个时辰稳固境界。他的师父,就在洞窟仙府外边护道,轻声默念道:“一门蛰龙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归根,吐纳是小归根。在呼吸吐纳当中,能够凝心神为一粒芥子,又是上归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火龙真人,白云、桃山两脉,指玄峰袁灵殿的师兄,加上太霞一脉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他们早早摆了一张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这边静候佳音。

桃山一脉的师兄,正色道:“小师弟破境不俗,相当不俗,气象万千。可喜可贺。”

可事实上,张山峰的破境,真没什么气象可言,只是磕磕碰碰地跻身了观海境。

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们小师弟的相貌气度,终究是要胜过陈平安一筹,没什么好否认的。”

白云一脉的师兄,埋怨道:“师父,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说出口就无甚意味了,无须说的。”

袁灵殿本想附和师父几句,给师兄抢先,再一思量,觉得还是师兄这番话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轻轻点头:“倒也是。”

“小师弟在修行路上,能够稳扎稳打,始终道心澄澈,殊为不易。”

老真人闻言微笑点头。

袁灵殿想要说一句“是师父教得好”,不承想有师兄又来了一句:“其实小师弟最大的本事,还是挑师父的眼光。师父,恕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言语,也就是师父运道好,才能收取山峰当弟子。”

袁灵殿顿时没话说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师父,弟子必须自罚一杯。”

老真人将自己身前一坛青神酒,推了过去:“一杯不够,自罚三杯。”

袁灵殿就像是个来这边凑数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跟陈平安虚心请教一番了。落魄山那边,风气丝毫不比趴地峰逊色,从山主到弟子学生,再到供奉客卿,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说道:“得立即走趟文庙,这次就不带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马脚。你们几个记得护着点。”

几人纷纷起身,稽首恭送师尊远游中土。

火龙真人斜眼看着那个好似哑巴的袁灵殿:“说你呢!”

袁灵殿无言以对。

老真人一闪而逝,跨洲远游,没办法,山头穷,买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这点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这座亚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亩,房间四百余间。附庙而居,府邸旁边,就是香火鼎盛的亚圣庙。

一个汉子御风飘落在府邸门口,选择徒步而行。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下,等候已久,见着了那汉子,赶紧快步向前。

两人一起走入家中,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大门上方高悬蓝底金字的“亚圣府”牌匾,是礼圣亲笔手书。

绕过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门,就是仪门了,两边各有两幅彩绘门神,皆等人高,是功业无瑕的武庙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汉子,和老管事从掖门走入,路过一幅亚圣挂像,两侧悬对联: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大院中古树参天,绿意葱郁,还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两侧竖立有夔龙石栏和青砖墙围护的丹墀,东南角设置有日晷,西南角设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厅,即亚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龙边金字的“七篇贻矩”,当然又有楹联。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亚圣处理家族事务的“齐家”之地。

汉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对联,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数十副对联当中对此情有独钟,而是他从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数在这边受罚次数最多,下联内容:振家声还是读书。

再往后,就是这座圣人府的内宅了,所以在这道大门右侧,有那露出墙外的石流,因为内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将水倒入石流,那边就有婢女负责接水。

阿良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几句,然后单独步入其中。

一路上,亚圣府后裔弟子们,遇到那个汉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礼,阿良也会一一作揖还礼,或询问或勉励几句。

阿良入了内宅,不去住处,而是穿廊过道,径直去了最靠后的园,园中有那俗称大麦熟的丛,其实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经有个孩子,书也读,但是更喜欢练剑,就经常在这里拿树枝与蜀葵问剑。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一副吊儿郎当模样的汉子,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文圣一脉打成一片。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以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他准备去换一身儒衫,然后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文庙所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吧,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文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哟,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虎脑的。”

李槐招了招手。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跶,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人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俩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转过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铺。

两人蓦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当你姐夫,还有没有戏”

李槐白眼道:“没戏了,我姐嫁人了,是个读书人,比你个头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拦着你姐!就眼睁睁看着你姐错过一位良配!”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脑袋,哀叹一声。

李槐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垫些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觉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转头望向那个悻悻然的嫩道人,满脸惊喜,使劲抹了把嘴:“哎哟喂,这不是桃亭兄嘛。”

那条飞升境,觉得自己悬了。

李槐这小子还讲点良心,但是眼前这个阿良,是真会吃上一顿狗肉火锅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处城头上。

一位男子身穿龙袍,满头霜白。

身边有一位个子极高的女子,腰间悬佩一把竹鞘长剑。女子武神,裴杯。

还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个嫡传,所以曹慈除了那个山巅境瓶颈的大师兄,还有两位师姐,年纪都不大,五十来岁,皆已远游境,底子都不错,跻身山巅境,毫无悬念。

而且这个看似评价一般的“不错”,是相对于曹慈这位师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运,确实很吓人。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说法,就是这大端王朝,是开那武运铺子的吧。

当年曾经与裴杯一起远游倒悬山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一位迟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着还是当年的裴姑娘,我其实比你年轻很多啊,却老了,都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和曹慈去文庙议事了。”

裴杯点点头。

他突然说道:“这辈子还没摸过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离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说道:“很高兴,能够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遗憾,问道:“如果那个年轻隐官也去议事,那咱们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轻的议事之人啦”

裴杯笑着点头,其实她没觉得这算个事。

老人转头望向那个好似“无瑕”的白衣青年,问道:“曹慈,不如我帮你修改年龄,反正大一岁,小一岁,在大端这边都无所谓的嘛。”

曹慈站在远处,与那个孩子气的老人,遥遥抱拳笑道:“陛下,还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庙北边的那座临时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条“雪”渡船,都无法靠岸,只能持续耗费灵气,不断吃那神仙钱,悬在高空中。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这点损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间,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青云桥道,又是吃钱的手段。

众人缓缓走下,一位穿着打扮都很素雅的妇人,正在与身边年轻人念叨,说趁着这次机会,好歹见一见那位仙子姐姐。那个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来岁的年龄,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夫妇,嫡子刘幽州。

别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刘幽州要忙的,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着与人相亲。

相亲过后,次次不成,刘幽州的理由也很多: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凭啥看上我这么个修行废物,可不就是奔我那点私房钱来了。

她长得也太好看了,跟画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远观。

她嫌弃我的画技不入流,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块去。修道之人,岁月悠悠,每天同床异梦,会出事。

爹着急,娘亲更急。

刘聚宝是想着刘幽州这根独苗,总该帮着家族开枝散叶了。

而刘幽州的娘亲,想法有些不同寻常,她总觉得生了个这么俊俏出息的儿子,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她跟那些妖艳货色的女修朋友聊天,不得劲。

这位刘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掷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发钗首饰,昂贵的胭脂水粉、梳妆台、信笺、眉笔,仕女图……只要她出手购买,价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势力,每次有了新鲜样式的货物,都会主动寄给皑皑洲刘氏,瞧不顺眼的,就退还,顺眼的,她就高价买下。

白送瞧不起谁呢。

妇人与她那些朋友,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评点山上大修士和年轻俊彦的道侣。

那婆娘,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乡下姑子模样,越丑越爱簪,里胡哨的,兜里没钱才把钱穿身上。

别看她长得挺水灵,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狠着呢。

蝎子驮马蜂,这对男女真是绝配。

他俩别看现在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等着吧,其实拴不到一个槽上。

刘聚宝也不管自己媳妇这些私底下的嚼舌头,反正就是十几个老娘们有事没事,找个由头聚一起叽叽歪歪,言谈内容,也传不到外边去。

妇人拉起儿子的手,柔声道:“儿子啊,有钱人家找媳妇,知道找啥样的吗”

刘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晓得”

妇人自顾自说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红颜祸水,就是红颜薄命。千万别找啊。”

“首先,是真喜欢你的。其次是有孝心的,能把公公婆婆真当自己爹娘看。最后,她眼里得有钱,又不至于掉钱眼里去,不然就是个败家娘们。当然了,儿媳妇再大手大脚,咱家也败不下去,可问题是糟心啊,山上的长舌妇那么多,最喜欢背后嚼舌头,什么难听话没有我说别人行,别人说我,万万不成。”

“找岔了,一灾压百富,多大家业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对了,就是一福压百祸。”

刘幽州可以不听,但是皑皑洲的刘氏财神爷,就只能耐心听着妇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没说话的份,关键还不能左耳进右耳出。

时不时就有一场考校,方才第三句说了啥一着不慎,妇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门就心不在焉,心里边没有她这个黄脸婆了,家不如野香。

妇人最后收敛神色,轻声道:“幽州啊,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气,世间头等的招财进宝。”

刘幽州点点头:“娘亲虽然没读过书,说话还是很实在的。”

妇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咱们幽州这么会说话,怎么就找不着媳妇呢没天理了。”

刘聚宝点头附和。

妇人记起一事,叮嘱道:“去桐叶洲做什么别去啊,乌烟瘴气一地儿,没啥意思。”

刘幽州无奈道:“娘,能不能别这么念叨了。”

妇人取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刘幽州只得安慰起来,好说歹说,才让娘亲不用辛苦挤出眼泪来。

刘幽州没来由想起一个在雷公庙遇到的姑娘。

一艘云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庙西边渡口,离着大概还有数千里山水路途。

相较于皑皑洲刘氏的那条渡船,显得十分寒酸。但是这条从扶摇洲动身的渡船,所过之地,路上无论是御风修士,还是别家渡船,别说打招呼,远远瞧见了,就会主动绕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简单,白帝城。

今天这条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郑居中,还有重新入主琉璃阁的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诚那位脾气极差的师姐,韩俏色。

这位师姐,是城主之外,公认白帝城资质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经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结果如今才学成十种,问题是最后两种,尤其艰难。

郑居中此次离开扶摇洲,重返中土,只带了两个嫡传。

大弟子,名为傅噤,剑修,本命飞剑,秋蝉,腰悬一枚养剑葫芦。傅噤与师父,皆是雪白长袍。

小弟子,顾璨,身穿一袭青衫,眉眼温和。

他那师姑韩俏色,此刻就站在顾璨一旁,正在小声与顾璨说那些浩然山巅的奇人异士,谁与白帝城关系不错,谁与白帝城有仇怨。

韩俏色唯一的那点好脾气,好像都给了师侄顾璨。

先前顾璨在扶摇洲,找到了一处远古破碎小洞天的遗迹,正是她在暗中护道。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机会出手。

渡船上,还有个战战兢兢、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顾小魔头的光,柴伯符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白帝城后,鸡犬升天了,虽说没能一举成为白帝城祖师堂嫡传,但当上了记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发自肺腑。毕竟天下山泽野修,谁不将彩云间的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圣地,就像读书人眼中的文庙。

柳赤诚带着柴伯符来到顾璨房间,只因为没敲门,就被观景台那边的韩俏色赏了一记道法。柳赤诚还好,柴伯符已经瞬间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挣扎着坐起身后,都不用柳赤诚安慰半句,独自起身,返回屋子养伤。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么成,习惯就好。

乖乖敲门之后,柳赤诚晃动双袖,走入屋子,来到观景台那边,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道:“师姐,这次说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个芹藻哦。”

韩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见着了阿良一个屁都不敢放,怎么当的狗。”

柳赤诚满脸殷勤笑问道:“师姐,不如我拉上顾璨,一起会会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师兄担待着,怕个卵的怕。何况那个芹藻,就是个纸篾仙人,空有境界,没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边战场,芹藻岂会毫无建树,比起他那师妹、擅长战场厮杀的仙人葱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以至于一宗之主,都没资格参与议事。

韩俏色瞬间眼神凛冽。

柳赤诚立即举起双手:“好好,师弟保证不拉上顾璨一起闯祸。”

白帝城韩俏色、柳赤诚这些辈分高的,本就是郑居中代师收徒,而那个所谓的“恩师”,从未在白帝城现身过,所以郑居中对柳赤诚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个师父,半个师兄。既有师兄之名,也有师父之实。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与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十分相像。

吴霜降降下法旨,人人愿意赴死。在白帝城,结果一样,不过原因稍有差异,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郑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极。

作为当之无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郑居中在那扶摇洲战场的所作所为,被誉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所以如今山巅有个说法,宁肯与刘叉问剑,也别去与郑居中问道。

顾璨对此深有体会。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书简湖”,被迫一次次更换身份:宫柳岛刘老成,青峡岛刘志茂,昔年师姐田湖君,云上城的一个书铺掌柜,那少年曾掖……

柳赤诚趴着,哈欠连天,转过头,脸颊贴着栏杆,笑望向顾璨。

白帝城,“狂徒”顾璨。

在柳赤诚眼中,这个小师弟,是极为出彩的年轻儒生模样,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满身书卷气。虽然有那“狂徒”的绰号,但是这个年轻人,无论是神态,还是言行,全然没有一点狂狷气。

在顾璨离开“书简湖”后,郑居中亲自赐下一枚符印给这位嫡传弟子,边款篆刻有“云游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底款印文为“吾心悖逆”。

柳赤诚咦了一声:“哪家神仙,胆子这么大,竟敢主动靠近咱们这条渡船”

顾璨举目远望,是一条水运浓郁、建有雕梁玉栋的仙家渡船,极为精巧。

韩俏色作为仙人境修士,要比顾璨目力更好,轻声笑道:“是渌水坑的那个肥婆娘,骤然高位,就摆起阔来了。”

渌水坑青钟夫人,从偏居一隅的大妖,横空出世,崛起极快,如今名义上掌管着浩然九洲的陆地水运,而且还是礼圣钦定的身份。从文庙到山上,也就都没什么异议了。

说来奇怪,除了几大儒家文脉,以及诸子百家的老祖师,礼圣几乎从不对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说什么对错,讲什么规矩。

是真的不管。

如今这位青钟夫人,真是做梦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个儿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礼圣封正的陆地水运之主

而她对郑居中,确实心存感激,好像没有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就会错过那场大战,说不定还要站错阵营,然后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火龙真人那个老王八蛋几巴掌拍个半死……每每想到这里边的天壤之别,她就对郑居中更加感激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诚突然站得笔直,啧啧称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边,竟然还有百福地主,四位命主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极了,各有千秋,大饱眼福,只是不知有无机会眼福变艳福……”

韩俏色嗤笑道:“想要艳福还不简单,你一头撞上去,渡船那边的山水禁制,你撞不开,我可以帮你。”

柳赤诚是真有这个念头。

那条渡船逐渐靠近。

顾璨遥遥抱拳行礼,也不管渌水坑青钟夫人和百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见,放不放在心上。

韩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柳赤诚就没脸跑去寒暄了。

郑居中并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现身了,其中一位命主神,神色复杂,痴痴望向那个曾经被浩然天下视为“小白帝”的傅剑仙。

而那位福地主,姿容绝色,仪态万方,身穿一件锦绣法袍,绣百。她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个声名鹊起的年轻修士,顾璨。只见他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一身由内而外的书卷气,怎就是那“狂徒”了

正阳山的祖师堂议事,千年以来,从未如此频繁。

今天议事完毕,一位女子祖师在一道道剑光依次亮起过后,这才御风离开祖山,返回自家山头,都没个伴儿。

其间她路过了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正阳山太久没有一对剑修道侣,能够联袂跻身地仙了。

曾经名动一洲的仙子苏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无常,三十年过后,许多如今刚刚入门的年轻弟子,再听说这个名字,都要一脸茫然了。

然后她绕过了仙人背剑峰,先前她还专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剑修,却依循祖例,恪守规矩,单手掐剑诀,低头遥遥致礼。只是低头之时,这个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丝冷笑。再抬头,她又已经是肃穆神色。

这座山峰,高度仅次于祖山,山巅插有一把正阳山开山老祖的遗物长剑,品秩不高,并非半仙兵,但是意义重大。

那位祖师爷立下一条铁律,只有等到正阳山的后世剑修成为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这把长剑,重新放入祖师堂,可谓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剑山。

正阳山的护山供奉,白猿袁真页,就常年在这座背剑峰修行,作为远古后裔的搬山之属,袁真页有个好名字,山中真页,寓意“巅”。随着正阳山成功跻身宗门,这头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页在别处山头偶尔现身,门内弟子们一声声“搬山老祖”,喊得震天响。

有小道消息开始在山上流传,搬山老祖其实很快就是惊世骇俗的上五境修为了,所以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干脆就尊称其为搬山大圣。

宝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岳山君,是披云山魏檗。那么自家这位护山供奉,就会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阳山的人心,从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气神,从未如此激荡昂扬。

哪怕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山头的外门子弟,哪怕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都开始觉得曾经广袤无垠的宝瓶洲,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很小了。他们的视野和心思,会飘去剑修如云的盟友北俱芦洲,会飘去南边那个处处废墟好像一个破败篓子的桐叶洲。

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说那风雷园的李抟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说正阳山不但跻身了宗字头,还在着手打造下宗,虽说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没有谁怀疑正阳山一定会拥有一座名正言顺的下宗。放眼整个宝瓶洲,连那山上执牛耳者的神诰宗,都无法拥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阳山的好事者,最喜欢评点一洲风云人物,山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修士,都由衷觉得那李抟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节不保,迟早会被正阳山的某位年轻剑仙轻松击败。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简陋,就是位于山坳中的一处雅静庭院,都不在视野开阔的山中高处。

她在正阳山祖师堂的座椅位置很靠后,管着正阳山很清水的山水邸报和镜水月。其实名义上田婉也执掌情报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师堂掌律一脉给架空了,她没资格真正插手这档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么纰漏,再把她拎出来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阳山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师堂成员。祖师堂内,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没教出什么剑术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没什么话语权,只是守着一座访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可怜茱萸峰,因为田婉,得了个“鸟不站”的说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尽天事”邹子的师妹。还是某一处秘密议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处无须修士亲至的山水秘境当中,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宗主、那个仙人境修士韩玉树,资历浅,座椅位置,倒数第二,只比位置垫底的琼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议事,这两位,完全说不上话,几乎只能听命行事,很难与谁讨价还价。

最近几十年内,还吸纳了一拨年轻人,筛选极为严格,某人哪怕只是成为候补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荐,以及最少半数人的点头认可。出现了任何差池,就有极为严重的连带责任。

比如北俱芦洲的徐铉,那个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由琼林宗宗主推荐。还有流霞洲的梦游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宝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荐。

以及某种意义上,第一个揭开大战序幕的人,此人来自桐叶洲。正是他无意间撞破了扶乩宗的那个隐患。在那之后,牵一发而动全身,才有了太平山变故,君子钟魁身死,沦为鬼物,背剑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伤,还有一个身份隐藏极深、与那浣纱夫人有些牵扯不清关系的年轻道士,最终这两头大妖,又不幸被观道观老观主寻见踪迹,后者身魂两分,被丢入藕福地。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如今都还是候补身份,暂时无法参与议事,更不清楚上边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开启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后,坐在蒲团上,从袖中摸出一只签筒,神情凝重,轻轻摇晃,摔出一支竹签,拈起一看,松了口气,虽然不是上签,却也不好不坏,中下签,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签结果,差点让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签。田婉不得不借助师兄留下的一道护身符,帮忙更换运势,果不其然,时来运转,出现了生机,虽说依旧凶险,可是她自有应对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签入袖,打烂签筒,然后闭上眼睛,下意识伸手拈住手腕上的红线,片刻之后,猛然起身,身形瞬间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正阳山再无祖师田婉。

一位老妪,乘坐一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则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处,雪泥鸿爪,有过痕迹,又不久留。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还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妇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气结云,凭借阵法,缩地成寸,在宝瓶洲中部一片雨云中,与一场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间大地。雨滴凝为人形,她悄然来到旧朱荧王朝的一处藩属小国郡城,找到了那坊间书铺中,化名何颊的苏稼。

作为苏稼的登山修行领路人,最早的传道恩师,田婉似乎要来这里与苏稼道一声别。

因为大雨缘故,天地灰蒙,撑伞都难行走,书铺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许多,田婉收起油纸伞,何颊蓦然抬头,满脸惊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转头望去,一个身穿青衫布鞋的修长男子,面容年轻,却双鬓雪白,手撑雨伞,站在铺子门外,微笑道:“田姐姐,苏仙子。”

田婉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卦象签文,会是下下签了——原来是这个桐叶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门槛上,收起雨伞,轻轻将雨水甩至门外,抬头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视线越过妇人,直愣愣看着那个化名何颊的苏稼:“苏仙子,听没听说过镜水月的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他们两个,曾经争吵你与神诰宗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枪虽然觉得是贺小凉更胜一筹,但是他也很仰慕苏仙子,当年远游他乡,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阳山找你的,可惜没能见着苏仙子,被荀老儿引以为憾。”

姜尚真斜靠大门:“在我看来,贺仙子已是山巅人,越发仙气飘飘,苏仙子却是出淤泥而不染,两种人,一般好。”

就像个登徒子,打情骂俏来了。

苏稼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怪话连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为胜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伞指向那妇人,颤声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觉得有些不妙了。

一条渡船上,老妪转头望向屋门那边。

一个白衣少年以合拢折扇轻轻敲门,轻声道:“千里姻缘一线牵。”

另外那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上,一个“姜尚真”则斜靠栏杆,站在那个在船头赏景的少女身旁:“只羡鸳鸯不羡仙。”

书铺这边,田婉蓦然又一笑:“姜尚真与崔东山联手,好像也不过如此。”

姜尚真摇摇头,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宝瓶洲东海之滨,邻近齐渎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缓缓而行,一棵树上,白衣少年坐在树枝上,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长恨此身非我有。”

宝瓶洲西边大海中,一位背剑男子辟水远游,转头望向不远处,满脸笑意:“不如怜取眼前人。”

书铺里的妇人,怔怔无言,她不敢赌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这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妇人深吸一口气:“要如何处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怜香惜玉了!”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圆脸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目不斜视,望着远处的龙须河,轻轻喂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刘羡阳立即转过头,笑脸灿烂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发话,小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化名余倩月的衣姑娘,随口问道:“蟾宫折桂,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羡阳半蹲弯腰,手拎竹椅,连人带椅子一起往赊月那边挪了挪,也没太过得寸进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说那科举中第金榜题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陈平安那个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年纪不大,很正儿八经一人,在家乡福地那边,早些年前,不过少年岁数,就连中三元!到了这边,还是厉害得很。这不前些年曹晴朗进京赶考,就成了榜眼,大骊王朝的榜眼!这分量,啧啧……”

赊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刘羡阳的胡扯,终于忍不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听着跟你也没一枚铜钱的关系啊。你到底要吹什么牛”不过跟刘羡阳聊天有一点好,这家伙最敢骂那个落魄山山主。

刘羡阳笑着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见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没听明白,刘羡阳只得咳嗽一声,开始解释其中的缘由:“实不相瞒,曹晴朗的科举制艺本事,不敢多说,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劳,因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边串门,都要与这孩子聊些治学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论行万里路,我比那个小王八蛋,只是略逊一筹,可要说读万卷圣贤书,呵,我是这个,陈平安就是这个。”刘羡阳说到这里,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跷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着聊着,就把正事聊没了。

赊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她在这边,也没个正事可做。在这异乡的日子,就跟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轻声说了句,依旧像是在自言自语:“老鸭笋干煲挺好吃的。”

刘羡阳有些难为情:“鸭子不便宜。”

赊月问道:“捡颗河边石子,也要钱”

刘羡阳笑容尴尬,最近在河边找鸭子越发难了。

赊月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最大疑惑:“为什么陈平安那么怕你”

那个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都敢合道半座剑气长城,跟龙君当邻居,还要面对文海周密的算计,一个人守了那么些年,还给他活着回到家乡。

刘羡阳背靠椅子,伸长双腿,伸了个懒腰:“那也不叫怕吧。”

赊月问道:“那算什么”

刘羡阳想了想,说道:“不好说。陈平安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难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宋搬柴当了那么些年的邻居,也没占过半点便宜,甚至都不会羡慕。你说他什么都不在乎吧,也不是,自我认识他起,陈平安每天就合计着怎么挣钱。我就纳了闷了,那么着急挣钱做什么那会儿刚成了窑口学徒,小小年纪的,一枚枚铜钱都只差没帮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攒媳妇本啊,当年陈平安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榆木疙瘩,听墙脚都不会。”

赊月更加疑惑:“你们两个,这么不一样,怎么混一块去的”

刘羡阳笑道:“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等于救过我一命。我脸皮薄,从没说过谢谢,就换个法子,跟他说,这边只要跟着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过陈平安当了学徒后,就已经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钱大手大脚的,每次领了工钱,不是请客,就是瞎买,所以还要经常跟他借钱。他记账也记账,一笔一笔的,那会儿就有点账房先生的样子了,可就是从没开口跟我讨过债。”

赊月眨了眨眼睛,转过头问道:“都清楚记账了,肯定还是会想着你哪天能还钱吧”

刘羡阳摇摇头:“余姑娘,你这就不懂了,他记账,只是记自己挣过多少钱,真心从没想着我还。陈平安借过很多窑工、学徒钱,好像从一开始,也都没想着他们还,能还是最好,不还也不问了。但是有一点,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还钱,下次借钱,陈平安依旧毫不犹豫,有多少给多少,可是别人,只要有一次借钱不还,陈平安不管被人说什么,就要在心里边记账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后,他就打死不借钱了,一枚铜钱都不给。”

赊月扯了扯嘴角,哟,这也能拿来炫耀啊,脸皮够厚,不愧是读书人。

刘羡阳笑道:“给余姑娘说件事好了,当年我们仨去偷瓜,小鼻涕虫负责踩点,我搬瓜,陈平安帮忙望风。偷了瓜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分赃。你猜怎么着,陈平安那家伙次次都不吃,就看着我和顾璨在那边狂啃,怎么劝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却愿意望风,你说他图个什么有次给瓜田主人撞见了,我和顾璨立即撒腿狂奔,回头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赊月说道:“跟后来的那个隐官,太不一样了。”

刘羡阳问道:“不一样不是太一样了吗”

赊月沉默片刻:“那么小年纪,又是乡野长大,所以其实陈平安的那个举动,很没有……人性。还是换种说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刘羡阳不怕陈平安,她很怕那个年轻隐官啊。而且刘羡阳越说这些陈年旧事,赊月就越怕。

一个小小年纪,某些人性就似乎开始趋于神性的人,赊月作为一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转世,反而更怕。

“所以说他是个怪人啊。”刘羡阳笑道,“之所以成为朋友,顾璨是小,觉得有陈平安在身边,什么都不用怕。至于我,不过是认准一件事,不管陈平安怎么想,反正他这人,从不害人。我那会儿就笃定,如果我从姚老头那边学完了手艺,成了最好的窑工师傅,然后发迹了,手里边攥着几千两银子,大半夜的,觉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陈平安当邻居,这家伙肯定都会像个傻子那样,帮我望风,守着银子。”

赊月稍稍松了口气,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傻乎乎的。”

刘羡阳笑道:“陈平安这个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着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里边,需要有那么个人,不管是走在前边,还是站在远处,他能瞧得见,就心里有底了。他不怕走远路,他只怕……走错路。看到刘羡阳是怎么活的,陈平安就会觉得自己知道了怎么过上好日子,有盼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小就懂得一个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错过一次,就要伤心伤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饿受冻这些个苦,更难熬。我那会儿就只是觉得,陈平安没道理活得那么辛苦。说实话,当年我认为陈平安死脑筋,混不开,没挣大钱的命,估摸着成家立业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后头当个小跟班了,小鼻涕虫再当他的拖油瓶、跟屁虫。”

“在他心里,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和那个曾经给他饭吃的婶婶,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家。绝对绝对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须死死护住这么个小地方。因为顾璨的娘亲,是他的长辈,亲人,小鼻涕虫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来就喜欢吃苦的人”

“一个没读过一天书、爹娘早逝的孩子,说句难听的,家教使然那么点大的人,虚岁五岁,再能记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记住多少所以陈平安不是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当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爷做一笔买卖。”

“他听过老槐树下老人们的老话,什么好人有好报,什么多做好事,下辈子就还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辈子的好人,连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么只要老天爷不总是打盹,能瞧见几件,他就等于赚到了。”

“所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觉得活着也就那样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没做够,远远不够。”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风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够藏风聚水。”

直到这一刻,赊月才发现一件事,别看刘羡阳平时吊儿郎当的,正儿八经说起话来,还真像个读书人。

刘羡阳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壶酒,弯着腰,喝着酒,看着远方。

赊月问道:“有想过会变成今天的光景吗”

刘羡阳笑道:“我、陈平安、顾璨,当年怎么想都想不到今天。”

赊月点点头:“都差不多,路上走着走着,就是这样了。”

小雨朦胧润如酥,有婀娜女子撑伞,在河畔姗姗而行,好似画卷中人。

她只是路过铁匠铺子,走向那座拱桥。

刘羡阳神色古怪起来。

赊月望向那边,问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刘羡阳点点头。

赊月问道:“你们都这么熟了,不打声招呼”

刘羡阳笑嘻嘻不说话。

王朱不知为何,独自还乡,走过了那座没有神像的龙须河水神祠庙,香火很一般,因为不远处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骊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远些,过了棋墩山和红烛镇,就是绣、玉液和冲澹三江祠庙,哪个不比河神庙的官大

过了拱桥,她走入小镇,随便闲逛,督造官衙署,县衙,杨家铺子,一处荒废的学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过,然后她撑伞站在骑龙巷台阶下,不远处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

雨水渐大,雨幕沉沉,白昼如夜,雨水沿着台阶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条蹦蹦跳跳的溪涧。

草头铺子大门口,搁了条长板凳,一个眉眼飞扬的青衣小童,正陪着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跷起二郎腿,在那边侃大山。

瞧见了王朱后,陈灵均就跟见着了鬼差不多,大致晓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脚的老道士贾晟,也好不到哪里去,哥俩不约而同地挪了挪屁股,并肩而坐,相互壮胆。

两人正襟危坐,没有跷二郎腿了。

等到那个天底下最不需要撑伞的小娘们,沿着骑龙巷,一步步拾级而上,彻底走远了,两个难兄难弟,这才如释重负,哈哈大笑,豪气干云。

龙门境老神仙抚须感叹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能够遇到灵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陈灵均唏嘘不已:“可惜咱哥俩境界虽高,可是手里钱少。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所以我才会在魏夜游那边抬不起头。有钱好啊,挣钱难啊,如果挣神仙钱跟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摇头道:“兄弟二人,钱够就行了,咱们毕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纵奇才,挣钱一事,随缘就行了,反正无求到处人情好,不饮任他酒价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后,快步而行,然后骤然间停步,刚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边。而隔壁宅子门口,坐着一个落拓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满身寒酸气,一把油纸伞,横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现。

若是骑龙巷那边的陈灵均见着了此人,保管跳起来就是一巴掌,都姓陈,本家兄弟嘛。

陈浊流。

之前他悄无声息走了趟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不过是游历。他哪怕只是遥遥现身,就已经让王朱心神不宁,不得不再次出关,最终选择返回小镇。

那个青衫书生站起身,以伞拄地,笑问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脸色惨白,沉默片刻,眼神坚毅道:“去别处打。”

陈浊流笑道:“暂时没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庙”

王朱问道:“宁姚去不去”

陈浊流摇头道:“多半不会。”

好不容易才与浩然天下撇清关系,没理由让一座飞升城再次裹挟其中。

王朱说道:“我更不会去。”

陈浊流问道:“我答应了吗”

王朱攥紧手中油纸伞,一言不发。

陈浊流笑了起来:“行了,今天只是叙旧,顺便提醒你一句,别想着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作威作福,会死的。”

王朱还是默不作声。

陈浊流摇摇头:“蠢是真的蠢,一如当年,没半点长进。唯一的聪明处,就是知道凭借直觉,躲来这边,知道当着我的面逃去归墟,就一定会被砍死。”

王朱问道:“归墟那边,有陷阱是养龙术一脉的练气士”

陈浊流啧啧称奇道:“倒也没蠢死。”

青衫书生打开油纸伞,与王朱在小巷擦肩而过。

王朱没有转头,问道:“为什么要救我一次”

那书生一步步踩在泥泞里,跟凡俗夫子没什么两样,微笑道:“斩龙术比起养龙术,更加希望世间有真龙。还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皱紧眉头。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养肥了再由他来杀。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后,一双金色眼眸,满是恨意。她最后背靠墙壁,看着相邻的两座小宅子。

而陈浊流去了骑龙巷那边,从骑龙巷缓步而下。

陈灵均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蓦然一惊,跳起身,哈哈大笑,双手叉腰,站在铺子门槛上:“陈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没了盘缠,靠两条腿走来的槐黄县啊不然需要这么久让小爷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个好等啊!早跟你说了,都是北岳地界,我与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报上我的名号,喝酒不钱,坐船天字号!”

估摸着几座天下的蛟龙水裔,也就只有陈大爷,敢与一位斩龙人,说一句“好等”了。

裤管沾满泥泞的寒酸书生,一路小跑下台阶,到了草头铺子檐下,收起油纸伞,笑道:“给忘了这茬。”

陈灵均一巴掌打在那书生脑袋上,气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这个你一个别洲外乡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凶险,让人晓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云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条小命的!”

书生微笑点头,然后致歉道:“我不能久留,喝过一顿酒,就要远游一趟。”

陈灵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么款待这个斩鸡头烧黄纸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么逛,披云山那边该如何跟魏檗打个商量,怎么才可以带朋友多逛几个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胜之地,怎么喝一顿酒就要走了

不过陈灵均很快就笑容灿烂起来,兄弟嘛,要体谅。

陈灵均立即转头与老道士吆喝道:“贾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给面子,大笑道:“灵均老弟都发话了,必须整桌好的!”

书生提伞跨过门槛,突然问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条真龙,你觉得谁来做比较合适”

陈灵均嘿嘿笑道:“瞧瞧,这还没喝酒呢,就说上大话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这样,喝了酒,数天下豪杰,只有酒桌旁边几个了。”

他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个叫王朱的娘们,真龙!她就是咱们这儿走出去的!这不她就刚刚路过骑龙巷,与你是前后脚的事儿,她还与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个灵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难为情了。知道为啥我与她熟络吗我家老爷,打小就跟她是邻居,什么关系,青梅竹马算个屁,是这个……”

陈灵均伸出双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书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陈灵均的脑袋,结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陈灵均大骂道:“放肆!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儿子呢!”

一艘流霞舟,快若惊鸿,倏忽现身,眨眼工夫,就稳稳当当停靠在了北边渡口。

走下三人,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凌厉,一个提笼架鸟的俊公子,风流倜傥,还有个如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摇洲跌境、在流霞洲养伤出关的大修士,刘蜕。流霞洲两位仙人,师出同门,宗主芹藻,师姐葱蒨。

憋了一路都没敢说话的芹藻,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姐,真要跟那个家伙计较一番”

他是在说那个先前做客宗门、专程拜访师姐的阿良。

葱蒨怒目相视:“又不需要你动手,到时候一旁待着去。”

那个岁数极老,却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刘蜕,幸灾乐祸道:“在这里打,阿良肯定吃亏。”

一个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边跟着背书箱的少年和背着大行囊的少女,分别名叫琢玉和点酥。

在问津渡一处仙家店铺内,有山上仙师,正在与掌柜问询一幅镇店之宝的画,是怎么个价格。那是一幅《木石图》,据说是苏子真迹,铺子刚刚从扶摇洲那边得手。

坡石小丛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听着双方砍价。

点酥轻声道:“老爷,是赝品啊。”

老人摆手道:“别乱说。”

少年翻了个白眼。

店铺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也没计较什么,但是一个年轻伙计恼火道:“怎就是赝品了十数位丹青圣手都帮忙勘验过了,是真迹无误!”

竹杖老人赶紧拉着少男少女离开铺子。

在那泮水县城内,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根柳条。身边一位而立之年模样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纸伞。

两人身边,有两位女子,一位头戴幂篱,身材修长。还有一位名叫纯青的少女。

在文庙四方,还有那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剑仙白裳,大源王朝卢氏皇帝,崇玄署云霄宫宫主、大源国师杨清恐。

宝瓶洲的神诰宗天君祁真,大骊王朝宋长镜。

有那身边携带两位美娇娘的年轻皇帝。在渡船靠岸时,他犹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将这枚兵家甲丸,交给一旁那个名叫撷秀的美人。

有个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从天幕处现身,如星辰坠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离开山岳辖境,然后联袂赶赴文庙这边。除此之外还有五湖水君,也在赶路。

桐叶洲那边,是玉圭宗新宗主韦滢,独自前来文庙。

文庙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没那观棋不语的瞎讲究,正在教两个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双方自然不会听他的,老秀才几次想要帮着落子,都给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么有你们这么不想赢棋偏要输棋的人来来来,真心听我一次,董老儿,你就落在这里,这样的神仙手,石破天惊,我都要担心这棋盘加桌子,扛不住这份万钧气势……”

始终无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没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懒得计较老秀才的明知故问,笑道:“当时并无科举。”

老秀才捻须点头,转去对另外一人说道:“周山长,进士出身,了不得啊。”很快又补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属小国,考的人少,进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书院山长点头道:“那是肯定不如文圣再传弟子的榜眼了。”

“这么聊天就没劲了。”老秀才摇摇头,“周山长,知道为啥你如今才是书院山长,死活当不上大祭酒吗”

那位曾经的鱼凫书院山长道:“不知。”

老秀才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你叫周密,名字没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骂不过文圣。

只能被老秀才烦,难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论道,切磋学问换成一般的书院山长、君子贤人,估计就要直接改换文脉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说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芦洲那边有人需要他出面接应。

两个臭棋篓子一走,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把弟子们都想了个遍。

老人有些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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