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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夜游京城

去大骊京城之前,陈平安拉着宁姚一起站在船头,忍不住问道:“一直跟着我跑东跑西,会不会觉得烦”

宁姚看了眼他,没说话。

事情不烦,某人最烦。

姜尚真待在自己屋内,看那各家仙子的镜水月,陈灵均拉着于樾一起长见识,于樾只觉得这位周首席真是有钱,用来浏览镜水月的灵器法宝,在桌上堆积成山,一幅幅山水画卷同时展开,但是周首席手边一堆小暑钱,这里聊一句,那里扯几句,丢钱不停,丝毫不乱,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崔东山则陪在先生身边,聊些游历大骊京城的注意事项,先生好像还是第一次去那边,崔东山就说了些京城里边的风土人情。

大骊京城那处私人宅邸,里边有座人云亦云楼,还有旧山崖书院遗址,这两处先生肯定都是要去的。

这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魏羡和卢白象都没有现身,因为暂时还不适宜泄露身份。魏羡与那曹峻,早年一直是将种子弟刘洵美的左膀右臂,官瘾很大的魏海量,不但凭借实打实的军功,前些年新得了一个上骑都尉的武勋,如今在大骊边军也是一位正儿八经的从四品实权武将了,都有资格单独统领一营边军精骑。至于卢白象,与中岳的一尊储君山神攀上了关系,双方很投缘,说不定哪天卢白象就会摇身一变,突然成了一座大岳储君山头的首席供奉。

陈平安聊起了铁符江水神杨,自然而然就又提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龙须河。

由溪升河的龙须河水神祠庙,破例没有供奉一尊金身神像,所以至今小镇本土百姓,除了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高门大姓,都还不知道那位河神娘娘是马兰。而马兰这个老妪,曾经在小镇也是风光八面的人物,因为她既是坑蒙拐骗的神婆,又是牵线搭桥的媒婆,更是一位产婆。

崔东山笑道:“杨老头当年好像答应了那位河婆,三十年一过,等到知道她年轻时面容的小镇老人差不多都走了,就可以塑造神像,享受香火。”

涉及本命瓷一事,关系复杂,除了杏巷马家,还有小镇座座龙窑窑口的主人,还会涉及从落魄山“平调”棋墩山,重建山神祠庙的昔年督造官宋煜章。

窑务督造衙署佐官,林守一的父亲,这个去了京城官场依旧不显山不露水的男人,曾经辅佐过数位龙窑督造官。

还有大骊京城的钦天监,既有望气士,又有地师,还有一小撮曾经负责小镇本命瓷秘密烧造的“水师”。

当年泄露本命瓷内幕一事的,就是马苦玄的父亲,但是杏巷马家绝对不会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相较于问剑正阳山一场,不过是沿河逆流行走,其实脉络和路线极其简单,没什么岔路可言,可是本命瓷一事,却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就像大小江河、溪涧、湖泊,水网密布,错综复杂。

只不过形势复杂归复杂,陈平安也没觉得如何棘手。

崔东山问道:“先生,咱们落魄山,接下来是打算顺势开门,收取弟子,还是晚一点再说,继续维持半封山半关门的状态”

陈平安对此早有计较,毫不犹豫说道:“后者。最少在三十年之内,除非是你们谁看中了某人的资质,各自收为嫡传,不然落魄山不会收取任何一位主动登门的修道坯子,哪怕资质再好,都不收。”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双腿离地悬空,说道:“咱们在正阳山这么一闹,肯定会有多如过江之鲫的人闻讯赶来,削尖了脑袋都想成为落魄山的嫡传弟子。米大剑仙在内,哪个不是山上一等一好的传道恩师,全是大腿嘛,随便抱住一条,就是足可羡慕死旁人的莫大仙缘。”

其实只要是座“宗”字头仙家,就从来不缺主动登门、入山访仙的修道坯子。

陈平安轻声道:“愿意等,就让他们在龙州境内等着,正好看看各自心性如何。不愿意等,就各回各家,一洲山河,百废待兴,何处去不得,何愁当不成谱牒神仙。”

山上仙家收取弟子、纳入谱牒一事,大致就那么几条路径。要么是山头所在王朝、国家,帮忙挑选国境内的修道坯子,送上山修行。要么是因缘际会之下,没有什么师传,误打误撞,走上了修行道路。要么当那磕磕碰碰的山泽野修,要么就是小心翼翼地去那些大仙家碰碰运气。

各家门派之内,也会有一拨擅长勘验根骨、望气之术的谱牒修士,每隔几十年,就从祖师堂那边领取一份差事,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数十年,一年到头在山下潜行,为自家门派寻觅良材美玉。

正阳山的田婉,就经常做这种事情。

再就是仙师下山云游、历练途中,随缘而走,顺手为之,讲究一个师父挑徒弟,徒弟也选师父,这样的山上师徒,往往关系最为牢靠,走得更长远。

崔东山笑道:“莲藕福地那边,先生让长命盯着,就出不了大的纰漏,先生不用太过分心此事。”

这就是坐拥一块福地的好处了,近水楼台先得月,自行上山的修道之人,在江湖、沙场各自崛起的纯粹武夫,以及有望建立一座座淫祠的鬼物英灵,待朝廷正统敕封后,就可以升任山水神灵,名正言顺庇护一方,福地会陆陆续续出现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鬼魅精怪、大岳山神、大江水君、河神湖君、河伯河婆、土地公土地婆……

只要天地灵气越来越充沛,各路山水神灵各司其职稳固气运,那么一座福地的大道循环,就越是无缺漏。

福地主人,往里边砸再多神仙钱、法宝灵器,一样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陈平安轻声道:“虽然是我们自家的一座福地,但是我们不可以视为一块必须春种秋收的庄稼地,今年割完一茬,就等明年的下一茬。”

崔东山点头道:“用心耕耘,小心收获。让所有人都有得选。”

其实这就是落魄山最根本门风所在,这条不成文规矩,反而会是落魄山未来最大的祖例。

最早跟随先生进山的陈灵均和陈暖树,后来的画卷四人,再到石柔、崔嵬、米裕、泓下、沛湘……人人都是如此。

不是因为朱敛种夫子他们几个,还有裴钱曹晴朗,都来自福地,所以必须照顾他们的心情,而是落魄山之所以是落魄山,就在于这些“历来如此,偏不如此”的大小事上。一座福地之内,山河版图上的有灵众生都有得选,其实就意味着落魄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老天爷的身份。

崔东山说道:“先生,可这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姜尚真那云窟福地早年间那场鲜血淋漓的大变故,山上山下都尸横遍野,就是前车之鉴,我们需要引以为戒。”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会。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走了极端的道理能够带来好事,所以我才会让种夫子时不时回一趟福地,留心山下,再由泓下和沛湘两个福地外人,帮忙看着那边的山上走势,最后等处理完下宗一事,我会在福地里边,挑选一处作为修道之地。每隔百年,我就个几年工夫,在里边云游四方。总之,我绝不会让莲藕福地重蹈云窟福地的覆辙。”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有此打算,我就放心了。”

姜尚真曾经就有意放任不管,觉得一座云窟福地在他手上经营多年,经过数百年光阴的太平无事,规矩和框架都有了,已经像一个根骨强健的少年郎,所以他放手不管个百来年,看一看有无修道天才能凭本事飞升。

之后姜尚真就去游历了一趟北俱芦洲。

那会儿的姜尚真心比天高,对待修行一事,就像闹着玩,竟然剑走偏锋,要学那道门高真的斩三尸手段,而且更偏门,只留下阴神在福地,走了一条重新转世的路数,再交由好友陆舫帮忙护道。

结果云窟福地之内,就出现了一场环环相扣的缜密变故,幕后阴谋家的授意、资助和扶持,福地大半的仙家本土山头,加上王朝、藩属,山上数千位练气士,山下马蹄阵阵,铁甲铮铮,山河变色。云窟福地在短短三天之内,光是被杀的姜氏子弟,就多达百余人。

最后演变为只要是姓姜之人,宁可错杀绝不错放。

姜尚真年轻时结识的许多江湖朋友、山上好友,要么是他亲自送去福地养老的,要么是帮着经营修缮福地渡口的,更是几乎死绝,百不存一。

如果换成是落魄山,大概就像是一座福地之内,有那种夫子,有小暖树,有徐远霞,等等,然后只因为年轻山主的一个不小心,都一一变成故人故事。

所以之前一辈子不管遇到何等险境,不管遇到什么搏命的生死大敌,脸上几乎从无半点厉色的姜尚真,唯独那次是狞笑着带人打开福地大门。

经过那场对姜氏对云窟福地而言都是浩劫的变故之后,姜尚真其实就等于彻底退出了玉圭宗的下任宗主之争。

因为剑修韦滢,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荀渊安排去了九弈峰。而那之前,哪怕心气极高的韦滢自己,都不觉得有本事能与前辈姜尚真争什么,一旦与姜尚真有了大道之争,韦滢自认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因为一旦被姜尚真盯上,下场只有一个,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玉圭宗终究是一洲最拔尖的名门正派,而姜尚真整治福地的手段过于残忍暴戾,荀渊私底下将姜尚真喊到祖师堂外边,接连问了他三个问题:后不后悔,要不要收手,想不想死在祖师堂里边。

姜尚真说不后悔,云窟福地里边都没人可杀了,当然可以收手,至于那几个祖师堂里边的老王八蛋,既然暂时打不过,那就从长计议,以后再说,就当是修身养性了。

崔东山曾经跟姜尚真聊起这桩往事,笑嘻嘻询问周首席回头看往事有何感想。

姜尚真当时喝着酒,只是笑言一句,我自己蠢,怨不得别人,蠢到与我为敌的,又没有我这样的逃命本事,当然死了也别怨我。

崔东山最后笑问一句,周首席,你这么兢兢业业帮着咱们莲藕福地,该不会是攒着一肚子坏水,等着看好戏吧

姜尚真大骂不已。

最后两个极聪明的人,就只是默默喝酒了,像他们这种人,其实喝酒是不太需要佐酒菜的。

比如玉圭宗祖师堂里边的那几个老王八蛋,其实都在那场大战当中死了。所以都不用姜尚真秋后算账,报什么仇。

不管山上山下,好人坏人,人心善恶,成年男女谁没有几坛深埋心底的伤心酒只是有些是忘了放在哪里,有些是不敢打开。人生路上,每一次敢怒不敢言,还要与人低头赔笑脸之事,可能都是一坛苦酒,大概苦酒多了,接连成片,就是苦海,最后教人只能闷不吭声。

崔东山眺望远方,眉眼柔和,道:“先生希望落魄山永远是今天的落魄山,我希望先生永远是明天的先生。”

陈平安笑道:“为何不是今天的先生”

崔东山趴在栏杆上,笑眯起眼,喃喃道:“学生相信每个明天的先生,一定会比今天这个更好吧。”

陈平安伸手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然后抬起手掌,双指弯曲,一记栗暴重重砸下,道:“还说落魄山的风气,不是你带歪的!”

远处小米粒扯了扯裴钱的袖子,伸手挡在嘴边,偷偷笑道:“裴钱裴钱,你瞅瞅,大白鹅肯定又说错话嘞。”

裴钱笑道:“别喊大白鹅,小师兄最喜欢记账。”

小米粒笑哈哈道:“喊的喊的,有事就喊小师兄,没事就喊大白鹅。”

裴钱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话,谁教你的,没有人教吧,肯定是你自学成才,对不对”

小米粒讶异道:“啊”

眼神示意裴钱,给个暗示,我好回答这个难题。

裴钱抬起胳膊,弯曲手指,轻轻拧转手腕,呵了口气。

小米粒懂了,立即大声嚷嚷道:“自个儿开窍,自学成才,没人教我!”

崔东山转头笑呵呵。

小米粒咳嗽一声,转过身,使劲给大白鹅使眼色,斜瞥裴钱。

崔东山大喊道:“大师姐,右护法好像在与我暗示些什么。”

小米粒赶紧拦在裴钱和大白鹅之间,蹦跳起来,使劲挥手,遮挡裴钱的视线,喊道:“裴钱裴钱,没有的事,大白鹅在挑拨离间哩。”

结果崔东山挨了陈平安一栗暴,小米粒挨了裴钱一栗暴,双方都不赚不亏。

崔东山抱着脑袋,转头笑道:“先生,乘渡船是为了省钱,就只能是这么慢悠悠回乡了,先生有事要忙,不如御风去往京城更快。”

陈平安点点头,觉得可行。落魄山一向秉持勤俭持家的传统,不能稍微有点家业,就大手大脚。所以之后就带着宁姚离开龙舟渡船,联袂御风远游。

小米粒抱住栏杆,拿脸蛋蹭了蹭胳膊,好人山主又忙去喽。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一点一点挪动屁股,道:“小米粒,咱俩唠唠嗑呗”

小米粒忙着想事情,又埋怨大白鹅的不仗义,故意不去看他,她只是笑呵呵道:“你是谁啊,我认识的大白鹅可大度,小师兄可厉害,某人半点都不像他唉,一颗瓜子那么小都不像。”

崔东山一个后仰,身形倒转,飘落在地,陪着小米粒一起抱住栏杆。

裴钱犹豫了一下,问了些那位大骊太后的事情。当年在陪都战场,裴钱是有所耳闻的。

崔东山笑着说没什么可聊的,就是个死守着一亩三分地、见谁挠谁的妇道人家。

小米粒对这些不感兴趣,听了也记不住。

以前裴钱个儿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时候,每天一起巡山贼好玩可有趣了。

去跟老厨子讨要几块布,学那演义小说上的女侠装束,让暖树姐姐帮着裁剪成披风,一个手持绿竹杖,一个手持金扁担,两人呼啸山林间,一路过关斩将,只要她们跑得够快,披风就能飞起来。

每次落魄山下大雪的时候,裴钱就让她站着不动,变成一个大雪人,暖树姐姐不是拎着炭笼在檐下等着,就是在屋内备好火炉,哈哈,她是大水怪唉。

还有一次裴钱拉着她躲在拐角处,事先约好了,要让老厨子领教一下什么叫天底下最厉害的暗器。最后就是她站定,点点头,裴钱伸出双手,啪一下攥住她的脸,然后身形踉跄一下,一个又一个旋转,旋到路中央,就刚好将她丢出去,结果老厨子也有几分真本事,勉强将她接住放在地上。可老厨子还是被吓得不轻,不断挪步后撤,双手胡乱出拳,最后站定,好不容易瞧得真切了,老厨子就老脸一红,悻悻然说这样的江湖暗器,我走遍江湖,翻遍小说,都还是闻所未闻啊,委实是措手不及了。

每逢雷雨天气,她们就并排站在竹楼二楼,不知道为什么,裴钱可厉害了,每次手持行山杖往雨幕一点,就会电闪雷鸣,她问裴钱是怎么做到的,裴钱就说,小米粒啊,你是怎么都学不来的,当年师父就是一眼相中了我的习武资质。

等到裴钱长大以后,她们俩就不太这么闹了。

裴钱还说,陈灵均跻身元婴境后,其实一直是故意压着身形不变,不然至少是一位少年容貌的修道之士了,愿意的话,都可以变成约莫及冠岁数的山下俗子身形。小米粒就问为啥哩,不钱白长个儿,不好吗。裴钱笑着说,他在等暖树姐姐啊。小米粒立即懂了,景清原来是喜欢暖树姐姐啊。裴钱提醒她说,这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别去问暖树姐姐,也别问陈灵均。她就双指并拢,在嘴边一抹,表示明白。

裴钱又说,你以后独自巡山的时候,如果在台阶遇到岑鸳机走桩练拳,可以脚步不停,只是别忘了与岑鸳机打声招呼,不管对方答不答应,你就当一门课业去做,哪次忘记了也没关系,下次补上就是了。小米粒觉得这事不难,只是问裴钱为什么。裴钱笑着说,在师父眼里,岑姐姐是一位真正的纯粹武夫。听到这里的时候,小米粒一边点头一边伤心,裴钱都不喊那个绰号了啊。好在裴钱很快补了一句,你以后当面喊她岑姐姐,咱们背后继续喊她岑憨憨。

裴钱看见小米粒一直在发呆,忍不住问道:“想啥呢,有心事”

小米粒松开手,落在地上后,使劲点头,伸出手掌,然后握拳,道:“这么大的心事!”

然后重新摊开手,小米粒嘿嘿笑道:“嗖一下,就没事喽。”

层层云海之中,两抹身形一闪而逝,若是俯瞰山河,如丝线蜿蜒。

在宁姚视野中,陈平安好像在练习一门上乘遁法,身形化作十数条剑光,轰然而散,只是最终被迫重新凝聚身形之时,总会歪七倒八,重新画弧掠至宁姚身边,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宁姚这才想起,喜欢什么都学的陈平安,好像唯独没怎么研习保命的遁术,这其实在山上谱牒仙师当中并不常见。

宁姚反正闲着也没事,稍稍上心,看他几次施展过后,心意转动,身形悄然散作十八条剑光,最终在数十里外的云海上空,凝聚身形,踩云悬停,安静等待身后那个家伙。

陈平安跟上宁姚,在那之后就不再演练这门遁术了。很快,两人御风路过一座仙家门派,翠岭高耸,古亭翼然,府邸依山而起,山中有瀑,崖有红漆榜书,刚好有一拨彩衣仙子手提篮,好像要去某地采制香,莺莺燕燕,欢声笑语,瞧见了两道惊若翩鸿的御风身形,她们立即止步停下言语,投去好奇视线,莫不是一对出门游历的山上道侣

宁姚问陈平安知不知道是什么门派,陈平安就将这个小门派的历史渊源娓娓道来,宁姚抬了抬下巴,问有没有认识的,需不需要打声招呼。陈平安笑着说不用不用,只是听说过,半点不熟。

等到她们再稍稍认清了那过路男子的面容,突然有女子率先惊呼出声,雀跃不已,赶紧与身边师姐妹们说,是落魄山那位青衫剑仙!

原来先前那场正阳山问剑,这座仙家门派的修士,也曾凭借镜水月看了一半的热闹。

陈平安不认得她们,她们倒是认得陈平安了。

先前在山头那边,对着镜水月,她们还叽叽喳喳争吵。有人觉得那个叫刘羡阳的龙泉剑宗嫡传,剑术可能更高几分,但是相貌气度嘛,终究是不如那位落魄山的陈山主。还有人得知落魄山就在披云山附近后,都已经与同门约好了,下次去北方大骊那边历练,一定要去瞅瞅,争取就近看那落魄山剑仙几眼。

不承想今儿才出门,就看到那位年轻剑仙御风而过。

可惜那位陈山主身边跟着个模样还凑合的女子。

说不定是这位剑仙的弟子呢。

同样是修士御风,速度有那云泥之别,早已将那些女子抛在身后,看着陈平安的无奈表情,宁姚忍不住笑道:“你没必要故意摆出这个样子,我其实半点不在意。”

陈平安微笑道:“知道的。”

可事实上,不摆出这个样子试试看

宁姚在不在乎,是一回事,自己在不在乎,绝对是另外一回事。她之所以会不在乎,可不就是自己次次很在乎

事情分先后,陈平安这就是将自家先生的顺序学说学以致用了。

刘羡阳离开一线峰后,在北边小国一处城郊的山神祠庙,跟董谷几个同门相聚,谢灵笑道:“刚刚得到师父飞剑传信,让我们抓紧赶回去,师父就在神秀山等着我们。”

刘羡阳有些意外,阮铁匠可是多年不曾返回神秀山了,难道这个闷葫芦偷偷看了那镜水月,觉得当师父的人剑术竟然不如弟子,恼火这场问剑丢了面子,要对自己家法伺候了

大骊宋氏将旧中岳的广袤地界划拨给龙泉剑宗之后,他们陆陆续续就将家业搬迁去了北边,先是徐小桥、谢灵在那边负责营建府邸、修缮道场事宜,还要忙着与一位北岳储君山神联手稳固山根水运,后来阮邛也在那边开炉铸剑。原本开峰府邸在横槊峰的大弟子董谷,带着十数位剑宗亲传弟子,离开了龙州辖境的西边大山,一同去了剑宗新址修行练剑,以至于最后就只留下刘羡阳一人,孤零零守着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当下龙泉剑宗资历最老的四位嫡传,刘羡阳已经是玉璞境剑修,大师兄董谷是元婴境练气士,徐小桥是金丹境剑修,谢灵所学驳杂,既是元婴境剑修,又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阵师,还精通炼丹。也难怪阮邛对于收取嫡传、再传一事,半点不急,甚至愿意为他人作嫁衣裳,将庾檩、柳玉这拨足可开峰的剑仙坯子送下山去,等于白送他人几个金丹境地仙。阮邛收徒,一向如此。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会觉得同样是以剑为本的两大宗门,正阳山稳压龙泉剑宗一头,等到刘羡阳问剑过后,估计就没人觉得龙泉剑宗是个只能由谢灵撑起的空架子了。

不到五十岁的玉璞境剑修,别说是东宝瓶洲,随便搁在浩然天下哪个洲,都是屈指可数的存在。

余姑娘也在场,她只是站在那儿,哪怕不说话,也赏心悦目,好看,月团圆。

此地山神在祠庙门口那边远远站着,瞧见了那位大驾光临的刘剑仙,山神低头哈腰,笑脸灿烂,也不主动打招呼,不敢烦扰那位在正阳山气冲斗牛的年轻剑仙。

刘羡阳高高抱拳:“叨扰山神老爷清修了。”

山神赶紧抱拳还礼道:“有仙则灵,小神幸甚。”

刘羡阳跑去给大师兄董谷揉着肩膀,笑道:“董师兄,还有徐师姐,等见着了师父,你们一定要帮我说话啊,我这趟做客正阳山,一路过关斩将,险象环生,受伤不轻,拼了性命都要让咱们龙泉剑宗露面,师父如果这都要骂人,太没良心,不讲师德了,我到时候一个气闷,伤了大道根本,师父事后还不得哭去。”

董谷笑着点头:“没问题,其实师父看不顺眼正阳山,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

徐小桥却是一根筋的性子,不通什么人情世故,道:“我可以劝几句,可最后还是师父自己拿主意。”

刘羡阳转头笑问道:“余姑娘,我这次问剑,还凑合吧”

赊月点头道:“很凑合。”

刘羡阳哑然。

谢灵忍俊不禁,真是一物降一物。谢灵突然想起一事,说道:“记得师父当年亲口说过,只要谁跻身了玉璞境剑修,谁就可以担任下任宗主。”

刘羡阳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董谷点点头:“师父确实说过此事,不过那会儿刘师弟还在南婆娑洲游学。”

刘羡阳疑惑道:“谢灵,你小子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剑仙了”

谢灵摇头道:“还没有,元婴境瓶颈难破,至少还需要十年的水磨功夫。”

刘羡阳揉了揉下巴,道:“果然还是要靠我。阮铁匠是烧了多少高香,才能收到我这样光耀门楣的得意弟子。”

刘羡阳沉默片刻,自顾自说道:“如果师父这次回神秀山,是打算跟咱们几个说此事,那我就只好挑起重担了。”

陈平安那小子都是宗主了,自己没理由担不起。

赊月问道:“在剑顶那边,你喝了多少酒啊”

刘羡阳白眼道:“全是假酒。”

对于刘羡阳主动要求继任宗主一事,董谷是如释重负,徐小桥是心服口服,谢灵是全然无所谓,只觉得是好事。除了刘羡阳,谢灵还真不觉得师兄师姐能够担任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这两位不管谁来担任宗主,都是难以服众的,将来会有极大的隐患,可如果耐心极好的师兄董谷负责财库运转一事,性情耿介的师姐徐小桥担任一宗掌律,倒是不错的选择,师父就可以安心铸剑了。至于自己,更能够潜心修行,步步登高,证道长生不朽,最终……

想到这里,谢灵抬起头,望向天幕。

飞升,登天。

如果只说皮囊和神仙气度,龙泉剑宗之内,确实还是得看桃叶巷谢氏的这位“幽兰庭芝”。

赊月心声问道:“为什么愿意当宗主”

在她看来,刘羡阳其实很懒,不是一般的懒,只在乎两件事,梦中练剑和在陈平安那边摆兄长架子。

刘羡阳笑道:“阮师傅是个好人,陈平安也是个好人。”

赊月一头雾水,没明白他的师父和朋友是两个好人,这与刘羡阳违心担任宗主有什么关系。

刘羡阳说道:“我如果真的当了宗主,其实就只是过渡一下,阮师傅志不在此,我也心不在焉,所以真正带领龙泉剑宗登高的,还是未来的第三任宗主,至于是谁,暂时还不好说,等着吧。”

一行人抓紧赶路,返回大骊龙州。

神秀山那边,阮邛独自站在崖畔,默默看着群山风景。

昔年骊珠洞天的这片西边群山,北岳披云山在内,总计六十二座,群山品秩悬殊,大的山头,足可媲美小国山岳,小的山头,供一位金丹境地仙的幽居修行都会略显寒酸,由于灵气不足,必须砸下神仙钱,才会不耽误修行。世间一处山水形胜的修道之地,天地灵气多寡,山中道气深浅,其实归根结底,就是有多少枚谷雨钱的道韵底蕴。

两大宗门,其中落魄山所辖藩属山头已然最多,灰蒙山、拜剑台、牛角山、鳌鱼背、蔚霞峰、照读岗……年轻山主,在短短不到三十年间,就渐次拥有了将近二十座山头,如果不论数量,只说山川版图,撇开大岳披云山不谈,落魄山、灰蒙山和黄湖山都是占地极大的山头,其实落魄山已经囊括西边群山的半壁江山。

而圣人阮邛的龙泉剑宗,最早的祖山神秀山,与挑灯山和横槊峰互为掎角之势,再加上与落魄山租借而来的彩云峰、仙草山、宝箓山,形成了接连成片的一块宗门腹地,之后又有一拨山头收入囊中,形成一圈剑宗外门势力,只是相较于落魄山不断有人入驻诸山,龙泉剑宗始终人数稀少,反而好像被落魄山后来者居上。后来剑宗开辟新地,嫡传跟随北迁一事,最终就形成了落魄山在此一家独大的格局。

阮邛其实也曾经想要一门心思在此扎根,收嫡传,嫡传收再传,再传又各有亲传,从此开枝散叶,最终在他手上将一座宗门发扬光大,至于大骊朝廷赠予的北边那块地盘,阮邛本意是作为龙泉剑宗的下宗选址所在,只是一来二去,竟然就变成了不成体统的“大藩属,小祖山”。

龙州地界的山水边境线上,剑光一闪,风驰电掣绕过群山,循着一条既定的路线轨迹,最终飞掠至神秀山,阮邛抬起手,接住谢灵寄回的一把传信符剑,几个嫡传即将进入黄庭国地界,信上说余姑娘也会来蹭饭,一看就是刘羡阳的口气,阮邛收起符剑,开始下厨,亲手做了一桌子饭菜,然后坐在正屋主位上,耐心等着几位嫡传和一个客人,来到这座祖山吃顿饭。

赊月想要独自返回铁匠铺子,刘羡阳没答应,说先前在信上与师父说了你会到场,要是临时反悔,就是不给阮铁匠面子,咱们这龙州地界,阮铁匠和魏山君都是扛把子,这俩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可是偶尔也小肚鸡肠。

到了屋子那边,平时与谁都不苟言笑的阮邛,对赊月还是有些笑脸的,喊了声余姑娘,还难得开了个玩笑,说都不是外人,不用客气,如果饭菜不合口味,只管说。

可把刘羡阳高兴坏了,阮铁匠还是会做人,拉着赊月坐在一条长凳上,坐在他们桌对面的董谷和徐小桥都是正襟危坐,谢灵比较随意,坐在背对门口的长凳上。

刘羡阳帮所有人一一盛饭,赊月落座后,看了一桌子饭菜,有荤有素的,色香味俱全,可惜就是没有一大锅笋干老鸭煲,唯一的美中不足。

阮邛从刘羡阳手中接过饭碗后,没有拿起筷子,刘羡阳已经开始狼吞虎咽,挨了赊月一手肘。刘羡阳腮帮鼓鼓,抬起头,看见所有人都没动筷子,阮邛说道:“没事,吃你的。”

刘羡阳刚要点头,桌底下的脚背,又挨了赊月一脚踩,只得放下筷子。

阮邛说道:“我打算让刘羡阳接任宗主,董谷你们几个,如果谁有意见,可以说说看。”

龙泉剑宗一向如此,从没什么祖师堂议事,一些重要事情,都在饭桌上商量。

董谷说道:“师父,我对此没意见,羡阳担任下任宗主,最好不过。”

徐小桥说道:“师父,弟子无异议。”

谢灵笑道:“刘师弟继任宗主,是众望所归。”

刘羡阳埋怨道:“还喊什么刘师弟,得喊宗主。”

阮邛转头望去,刘羡阳赶紧给师父夹了一筷子菜,道;“师父这一手厨艺,分明是化用了铸剑术,炉火纯青!”

赊月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混不吝的刘羡阳人缘可以这么好,因为这位兵家阮圣人比较古板,大弟子董谷有样学样,太过敬重恩师,以至于太拘谨,徐小桥性情内敛,不喜言语,谢灵太仙气缥缈,远离红尘,尤其不喜庶务,如果没有刘羡阳,估计一顿饭,就一个个的闷不吭声,吃完就散场。

阮邛继续说道:“董谷以后管财库收支,徐小桥负责祖师堂律例,谢灵就好好修行,如果愿意分心的话,可以多收几个亲传弟子,山上的再传弟子,确实少了点。至于以后如何跟大骊朝廷和山上修士打交道,你们几个自己商量着办,也不是刘羡阳当了宗主,就必须由他一力承担此事。”

三言两语,阮邛就聊完了一连串的宗门大事。

阮邛拿起筷子,说道:“吃饭。”

一声令下,吃饭吃饭。

还是除了刘羡阳的插科打诨,饭桌上就没有其余言语了。赊月只佩服刘羡阳这一点,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从不尴尬。

阮邛第一个吃完,放下筷子,起身之前,说道:“羡阳,你从今天起就是宗主了,所以不用什么事情都跟我打招呼,以后我只管铸剑一事。”

再看了眼其余三位嫡传,阮邛淡然道:“不管在宗门里边担任什么职务,同门就得有同门的样子,外边一些乌烟瘴气的习惯,以后别带上山。”

说完这些,阮邛就走出屋子,御风离去。

阮邛一走,董谷和徐小桥就有了些言语,反而轮到刘羡阳开始细嚼慢咽,不再开口说话。

一顿饭吃完,徐小桥负责收拾碗筷,赊月帮忙,徐小桥对这位余姑娘的印象极好。

刘羡阳跟个大爷似的,跷着二郎腿,叼着牙签,等到两个娘们去了灶房那边,拿手指轻敲桌面,语重心长道:“老董啊,小谢啊,你们俩年纪都不小了,媳妇可以找起来啦,不然我这个宗主,每天对着一大帮光棍,当得内疚啊,心里边不得劲。”

谢灵笑道:“董师兄,早知道某人当了宗主,就是这鸟样,你还不争一争宗主位置不然咱俩改口,去师父那边求一求我负责帮忙说服徐师姐,你负责在师父那边死缠烂打,到时候换宗主,反正就是一顿饭的事情。”

董谷点头道:“心里边是有些不得劲。”

刘羡阳呸了一声:“就凭你们俩,也想在阮铁匠那边兴风作浪”

刘羡阳摊开一只手掌,抹了抹鬓角,道:“再说了,与你们说个秘密,徐师姐看我的眼神,早就不对劲了。”

徐小桥在灶房那边,莫名其妙遭了这场无妄之灾,恼羞成怒道:“刘羡阳,你找死啊!再嘴巴没个把门的,喜欢胡说八道,也要有个度!信不信我把你嘴巴撕烂”

刘羡阳一脸无辜道:“我是说师姐你看师弟的眼神,就像亲姐姐看待走散又重聚的亲弟弟一般,实在是太慈祥太温柔了,让我心里暖洋洋的,这也有错啊”

赊月扯了扯徐小桥的袖子,轻声道:“你别理他,他每天做梦,脑子拎不清了。”

徐小桥气笑道:“不跟他一般见识,余姑娘以后你得多管管刘羡阳,省得他每天那么不着调,流里流气,吊儿郎当。”

赊月就有些郁闷,这个姑娘,咋个这么不会说话呢,人不坏,就是有点缺心眼吧。

刘羡阳起身道:“我得去趟披云山,以宗主身份谈点事情。你们各忙各的。”

拍了拍谢灵的肩膀:“小谢,好好修行,戒骄戒躁。”

谢灵笑着抱拳道:“听宗主的。”

刘羡阳觉得还不太过瘾,就要去拍大师兄的肩膀,教诲几句,董谷摆摆手:“少来这套。”

刘羡阳笑嘻嘻走出屋子,问道:“余姑娘,咱俩一起下山”

赊月摇摇头:“不了,我得回铺子那边了。”

刘羡阳就独自走了趟披云山,与魏檗说了件事。

魏檗错愕不已,事关重大,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就问了句:“这是阮圣人本人的意思”

刘羡阳拍了拍胸脯,大笑道:“魏大山君你就别管了,反正如今龙泉剑宗,我刘羡阳说了算。”

魏檗疑惑道:“怎么说”

刘羡阳哈哈大笑道:“我已经是新任宗主了,还不是我说了算”

魏檗沉默片刻,刘羡阳收敛笑意,点点头,魏檗叹了口气,微笑道:“明白了,马上办。大骊朝廷那我来帮忙解释。”

刘羡阳感慨道:“魏山君这样的朋友,打灯笼都难找。”

这一天,龙泉剑宗在西边的群山,除了与落魄山租借的三座山头,依旧留在原地,神秀山在内其余山头,全部被北岳山君魏檗召来那位储君山神,联手施展神通,搬迁一空,徙往旧中岳地界。

从今往后,旧骊珠洞天境内,就没有什么龙泉剑宗了,只剩下个“宗”字头的落魄山。

在魏檗忙碌的时候,刘羡阳就一直蹲在披云山之巅,双手笼袖,叼着草根。

其实这就是师父阮邛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剑气长城,儒衫左右,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目视前方。一路跨海赶来此地的曹峻,风尘仆仆,一屁股跌坐在不远处,大口喘气,气息平稳几分后,笑着转头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轻轻点头。

曹峻等了半天,发现左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这个南婆娑洲的剑仙坯子,在剑心受损之后,依旧敢在东宝瓶洲、桐叶洲两处战场递剑,如今还主动来了此地,看样子是打算对蛮荒天下出剑

左右对此人印象转好颇多。

曹峻一个脑袋两个大,那陈平安不是说你这个当师兄的,让我来剑气长城这边跟你练剑吗这就不认账了

可要说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么”

左右皱眉道:“身为剑修,有话直说。”

曹峻哭丧着脸道:“陈平安建议我来这跟随左先生练剑。”

他都没敢说实话。陈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师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点头道:“可以。”

曹峻松了口气,憋屈归憋屈,总算没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忍不住大骂一句,狗日的隐官。

“我那师弟,是不是对你说,让你来这是我的提议”

左右笑了笑,随便伸出一手,轻轻按住剑鞘,只等阿良在南边折腾出点动静,自己就可以跟着出剑了。

至于传授曹峻剑术,其实毫无问题,如今曹峻的心性、资质、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个南婆娑洲的年轻天才,判若两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剑鞘的动作,立即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

左右转过头,好奇问道:“真的假的你说实话。”

曹峻硬着头皮说道:“陈平安确实说过是左先生让我来的。”

左右眺望远方,心情似乎不错,微笑道:“跟师兄倒是不见外。”

曹峻愣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会笑的人

正阳山最北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立起了一块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一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从中土神洲而来,缓缓悬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设夜禁的大骊京城,灯火辉煌如昼,大门那有两人无须递交山水关牒,就可以畅通无阻步入其中,城门这边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的话,因为这对貌似山上道侣的年轻男女,各自腰悬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气势恢宏、鱼龙混杂的大骊京城,今夜只是多出了两块太平无事牌,其实并不显眼。

宁姚遥遥看了眼大骊皇宫那边,一层层山水禁制是不错,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如果仿白玉京那边出剑,我来挡下。你只需要在皇宫那边,跟人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先找个地儿,吃顿宵夜”

宁姚点点头:“随你。”

找了个夜宵摊子,陈平安落座后,要了两碗馄饨,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两双竹筷子,递给宁姚一双。然后陈平安手持筷子,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轻轻吹了口气,下意识笑着提醒她小心烫,只是很快就哑然失笑,与她做了个鬼脸,低头夹了一筷子,开始细嚼慢咽,宁姚转头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等到陈平安抬头望过来的时候,又只能看到她的微颤睫毛。

等到宁姚吃完,发现陈平安已经双手笼袖,笑眯眯看着自己。

宁姚想了想:“不太顶饿,再来一碗”

陈平安大手一挥:“兜里有钱,多吃碗馄饨,不算事儿。”

一旁有食客腹诽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从一碗馄饨里吃出这般豪气

再看那个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长那么好看了,也真是个缺心眼的娘们,才会找这么个穷光蛋一起过日子,走江湖。

吃过宵夜,陈平安就带着宁姚散步,夜游京师,也没说一定要去哪里,反正拣选那些灯火通明的街巷随便逛荡,身边不断有推车小贩路过,有些是卖那莲藕、菱角制成的冰镇甜品,这类推车后边经常跟着几个馋嘴孩子。京师商贸繁华,专门有商人开设大小冰窖,每年冬天凿储冰块,在夏秋时节兜售。

在剑气长城,两人也有过这样的结伴而行,只是那会儿的散步,很难说是散心。

路过一座小武馆,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年陪都一役落幕后,东宝瓶洲新评出的四大武学宗师,因为裴钱年纪最小,还是女子,加上排名仅次于宋长镜,所以比我这个师父的名气要大多了。”

城内武馆林立,许多江湖门派都在这边讨生活,要是在京城都能混出了名声,再去地方州郡开枝散叶开创堂号,就容易了。陈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馆拳师,早年在陪都那边,经过几天几夜的守株待兔,终于逮住个机会,有幸跟郑大宗师切磋一场,虽说也就是四拳的事情,这还是那位年纪轻轻却武德醇厚的“郑撒钱”,先让了他三拳,可等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回到京城,带着大把银子要求拜师学艺的京城少年、浪荡子,差点挤破武馆门槛,人满为患。据说这位拳师,还将大宗师“郑清明”当初作为医药费赔给他的那袋子金叶子,给好好供奉起来了,在武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桩练拳,而是敬香。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是想说裴钱已经是一位剑修的事情”

宁姚信守承诺,不说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我其实早知道了,在云窟福地那边就发现了端倪,不过裴钱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顾虑,我才故意不说破。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剑气长城随随便便得到周澄的剑意馈赠,所以裴钱孕育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于感到太过奇怪。”

陈平安有句话没说出口,裴钱终究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

宁姚这才说道:“裴钱很快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剑修了。”

陈平安一愣,保持微笑,摘下腰间养剑葫,准备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不承想宁姚又说道:“裴钱那把本命飞剑,极其不凡,竟然可以一分为七,一个不小心,就天生带有多种本命神通。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在历史上,屈指可数,至于到底有哪几位前辈剑仙有类似飞剑,你喜欢记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无论是按照剑气长城界定飞剑品秩的老规矩,还是你在避暑行宫新定的品第,不管是捉对厮杀,还是战场攻伐,裴钱这把暂未命名的飞剑,应该都可以位列甲等。”

极其,竟然,罕见。

这可是从宁姚嘴里说出的词。

陈平安悻悻然悬好养剑葫,一口酒没喝。

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就拥有两种天赋异禀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种,还跟文运有关。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拥有两三把本命飞剑的剑修,要远远多过一把飞剑拥有两三种神通的剑修,以单纯的纸面计算,两种情况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天壤之别。

比如跟在谢松身边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拥有两把本命飞剑滂沱、虹霓,而被陈平安带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拥有三把本命飞剑,春衫、蛛网和霓裳,只不过姚小妍的飞剑神通都重守,温养体魄,所以三把飞剑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陈平安能确定一事,九位剑仙坯子当中,相对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换了一处修道练剑之地后,可能不是未来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剑修,但绝对是将来跻身上五境最无悬念的那个。

曾经的剑气长城,战事连绵,不会有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剑修循序渐进缓缓成长。

可是拥有两种以上本命神通的飞剑,就像宁姚说的,确实屈指可数,万年以来,避暑行宫的档案记录中,总计不到十把。飞剑主人,无一例外后来都成为了杀力出众、战功卓著的剑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剑修,就是飞升境剑修,宗垣。

那个会被后世很多年轻剑修调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厉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飞剑,却拥有匪夷所思的四种本命神通,关键是三攻伐一防御,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真正让陈平安佩服的地方,在于宗垣是通过一场场大战厮杀,通过年复一年的勤勉炼剑,为那把原本只列为丙上品秩的飞剑,陆续找寻出其余三种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而事实上飞剑最初的一种神通并不显眼,最终宗垣凭此成长为与老大剑仙并肩作战年月最为长久的一位剑修。

陈平安说道:“当年老大剑仙不知何故,让我带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天下,你要不要带他们去飞升城中土文庙那边,我来打点关系。”

毕竟有先生的人,而且还是认识礼圣的人。

何况礼圣自己都说了,有事就经常去文庙诉苦喊冤,脸皮不用太薄,别管成与不成,只管多道辛苦。

宁姚摇摇头:“既然是老大剑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练剑。浩然天下这边,如果只有一个龙象剑宗,不太够。”

米裕、崔嵬都是家乡剑修,哦,还有个元婴境的女剑仙隋右边,还跟浮萍剑湖的隋景澄一个姓呢,挺巧。

陈平安点点头,那些孩子暂时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九位剑修是走是留,看他们自己的选择,反正陈平安都欢迎。

一开始陈平安是想要收取他们作为嫡传的,只是后来崔东山建议,这些孩子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最好是以霁色峰三代谱牒弟子的身份在山中修行和下山历练,陈平安就采纳了崔东山的这个意见。

宁姚突然说道:“有人在远处瞧着这边,不管”

远处屋脊上坐着六人,都是年轻地仙,但是修行气象极为沉稳,应该是久经厮杀之辈,在东宝瓶洲除了落魄山,没有任何一个山头,能够同时拥有这么六位身负气运的年轻俊彦。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骊某个隐秘机构精心栽培出来的死士。

陈平安对此早就有所察觉,却摇头道:“反正都没什么杀意,就不去管了。”

在东宝瓶洲的三个地方,外乡修士不管是什么过江龙,最好都别把自己的境界太当回事。

一个当然是旧骊珠洞天的龙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诚对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于中部大渎附近的大骊陪都,国师崔瀺为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骊主持那座剑阵之人,不知姓名。对于东宝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还是这座剑阵南迁之后,就再没有北移迁回大骊京城,可能是如此作为,大骊户部会耗费太大,当然更可能是国师另有深意。这就使得大骊皇帝和藩王宋睦的关系更加云遮雾绕,难道与宋长镜跟先帝一样,真是兄弟和睦,亲密无间

然后就是这座大骊京城了,作为一国首善之地,城内光是城隍庙就有五座,都城隍庙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京师首座,更是大骊王朝数以千计的城隍庙的总衙所在,每年都会有来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爷来此按例点卯、议事,不过这个带“都”字头的土地庙,不在京城,而在南边的陪都。

此外京师多有隐于市井的府邸,既有有官府衙门背景却不挑明身份的,也有有山上渊源却毫不彰显仙家气派的,不到短短半个时辰的悠闲散步,陈平安就瞧见了几处颇为“水深”的地方。

其间,陈平安和宁姚路过一处小道观,门脸儿不大,红漆斑驳,岁月沧桑,没有张贴道教灵官门神,只悬了一块看上去十分崭新的小匾额,“京师道正衙署”,所挂楹联,口气不小,“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夜幕中,小道观门口并无车马,陈平安瞥了眼立在台阶下边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宁姚看不出什么学问,陈平安就帮忙解释一番,开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讲述立碑人的道脉法统,道正是大骊新设的官职,负责辅佐礼部衙门遴选精通经义、恪守清规的候补道士,颁发度牒,移咨吏部入档注录。至于“大道士正”就更有来头了,大骊朝廷设置崇虚局,挂靠在礼部名下,统领一国道教事务,还职掌五岳水渎神祀,在京及诸州道士度牒等事。这位祖籍是大骊歙郡的崇虚馆主吴灵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骊京城崇虚局的负责人,所以才有资格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一国数十位道正,总之,有了崇虚局,大骊境内的一切道门事务,神诰宗是不用插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不记得东宝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当中,有一位名叫吴灵靖的道士。

简而言之,这么个小门户小地方,却负责了大骊京城一切道门事务,约束京师所有道士。

此外,大骊朝廷还设置译经局,皇帝宋和前些年,还为一位大骊藩属国出身的年轻僧人,赐下三藏法师的身份,在京开辟译场,不到十年之间,大骊召集了数十位佛门龙象,共译经论八十余部。在西方佛国,获得三藏法师身份的僧人,是谓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经、律、论,故而参与三教辩论的僧人,无一例外都是具备三藏法师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谙官场规矩的有心人眼中,却格外意味深长。

宁姚随口问道:“大骊是想要扶持起属于朝廷自己的佛门法脉、道教道统”

陈平安点头道:“内里如此,名义上却不会太明显,所以京城里边的崇虚局和译经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禄的,品秩都是虚衔,也不高,一州道正不过是从五品,论官身,远远比不得各州学政,甚至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跻身清流官品。”

想要凭借崇虚局和译经局,逐渐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条界线,就像将庙堂衙门搬迁开设在了山上。

而大骊临海诸州,彻底放开海禁,皆设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除龙州窑务督造署之外,还设置了六处织造局、织染署。

宁姚担心的事情,还是陈平安那些散落各处的破碎本命瓷,问道:“如果那个妇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头,打定主意不与你讲道理,只是撒泼打滚死活不交出本命瓷,摆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势,到时候怎么办落魄山总不能真就这么打杀了一位大骊太后娘娘吧”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先看着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等她闹完了再坐下来好好聊,谈崩了由着她再闹,比拼耐心,我很擅长。所以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旁捏着鼻子看戏,这可能会让你比较委屈,但事先说好啊,你要是不耐烦了,就眼不见为净,离开皇宫独自闲逛京城好了,留我一个人在那便是。再说了,撂狠话吓唬人谁不会,真烦了她,我就说舍了落魄山家业不要,哪怕将霁色峰在内的所有山头一并搬出东宝瓶洲,也要打死她。”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了起来:“你是不知道,在你们都走了之后,其实我跟龙君、离真他们隔三岔五就会闲聊几句,还挺有意思的。”

宁姚点点头:“也没什么烦不烦的,就当是看热闹了。”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其中一个大不容易,就是让身边人不误会。

亲近之人,若想久处无厌,就得靠这个“明明白白”,不会因为诸多意外,或是种种琐碎事情,某天突然让人觉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其实许多误会,往往来自自身的捣糨糊。陈平安在这件事情上,从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长大之后,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大隋,其间就连李槐都不用陈平安说什么,就知道他是怎么样个人。后来到了剑气长城,只要是与宁姚有关的一些重要事情,陈平安也始终是有一说一,从不藏掖,宁愿她听了当下生气,陈平安也绝不含糊其词。

人生不能总是处处事事迁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辈子都只能是个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问心无愧,就会让亲近之人吃亏吃苦。

陈平安轻声道:“将来回了五彩天下,你别总想着要为飞升境多做点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劳,也要有个度。”

宁姚笑道:“我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反正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可能几座天下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宁姚跻身玉璞境,成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为仙人境、飞升境,都是必然的,应该的,天经地义的。与此同时,不管宁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壮举,做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功业,也一样是自然而然的,无须多说什么的。

陈平安不这么觉得。

凭什么我家宁姚就得这么辛苦,你们刑官、泉府两脉剑修,全是只会躺着享福的酒囊饭袋啊。

不服以后等老子去了飞升城,就带上两大箩筐的道理,与你们好好掰扯掰扯。

陈平安之后跟宁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听说她性情稳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每天都盼望着长大,以为长大更有趣。

可是总有些孩子,自己是不太想要长大的,只是不得不成长。

又说起了于禄他们,听到李槐都是书院贤人了,宁姚就有些奇怪,问他:“读书开窍了”

陈平安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只说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不过这次回了家乡,是肯定要去一趟杨家药铺后院的。李槐说杨老头在那边留了点东西,等他自己去看看。

于禄,早已是远游境武夫。谢谢却在金丹境瓶颈停滞多年,主要还是因为早年挨了那些困龙钉的缘故。

两人经常一起联袂游历,不过看样子,他们两个不像是相互喜欢的,估计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当然,天下姻缘,世间情动,也多有那蓦然回首的悄然生发。

林守一担任过大渎庙祝,算是大骊的半个官场中人,不过听说他这些年跟家里的关系,还是不太融洽。

真不是陈平安咒他,林守一这家伙一看就是个打光棍的命,修行路上,实在太心定了。

当年几个同窗当中,就只有那个扎羊角辫的石嘉春,最早跟随家族搬来了京城,然后顺理成章地嫁为人妇,相夫教子。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石嘉春的那对子女,如今好像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忍不住转过头,看了眼宁姚。

有些事情,一个人再努力,终究不成啊。

在一处小桥流水停步,两边都是张灯结彩的酒楼饭馆,应酬宴席,酒局无数,不断有醉醺醺的酒客,被人搀扶而出。

陈平安带着宁姚坐在相对静谧的水边台阶上,没来由想起了宗垣和愁苗,两位剑仙,一个年老,一个年轻,却很像。

一个只是在避暑行宫秘档见过,在酒桌上听过。一个曾经朝夕相处,原本一定可以成为巅峰大剑仙。

宗垣可能是剑气长城历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剑修,传闻他相貌不算太英俊,性情温和,不太爱说话,但也不是什么闷葫芦,与谁言语之时,多听少说,眼中都有真诚笑意。而且宗垣年少时,练剑资质不算太天才,一次次破境,不快不慢不显眼,在历史上最为惊险严峻的那场守城一役,宗垣仗剑城头,剑斩两个飞升境。

如果没有战死,宗垣可以一人刻两字。

如果没有那场战事,宗垣一定会成为十四境剑修。

是继陈清都、龙君和观照之后,在董三更、陈熙、齐廷济崛起之前,剑气长城的顶梁柱。

一座剑气长城,在天地间屹立万年,从无青黄不接的情况出现。

而后来进入避暑行宫成为隐官一脉的愁苗,陈平安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敢多想什么。

宁姚问道:“在想什么”

陈平安说道:“老剑仙宗垣,令人神往。”

他摘下酒壶,默默喝着酒,愁苗可以不用死的。

宁姚说道:“如今有个说法,说没有宗垣,就没有后来的剑气长城,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飞升城。”

在剑气长城,其实除了陈清都,剑修一贯对谁都直呼其名,谈不上不敬。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自嘲道:“是齐狩手底下的哪个王八蛋,故意拿话恶心我”

他气笑道:“欺负我不在飞升城是吧,等着。”

宁姚摇摇头:“是一位老元婴率先说的,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传开了,认可这个说法的人,很多。”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条河就像一条绣满红灯笼图案的绸缎,自嘲道:“可能是因为离着远了,喜欢的人会更喜欢,讨厌的人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两人身后的石板路上,有老人在与年轻晚辈传授学问,说等会儿上了酒桌,座位怎么坐,点菜规矩有哪些,凉菜几个,硬菜怎么点,不要问主客爱不爱吃什么,只问有无忌口就行了。咱们自带的那几壶陈年酒酿,不用多说什么,更别搁放在酒桌上,主客是个好酒之人,回头倒了酒,他随便一喝,就自然晓得是什么酒水、什么年份了,与主客敬酒之时,双手持杯,切莫高过主客的酒杯,主客让你随意,也别当真随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话不能不说,却要少说,主客的那几本文集,反正你都看过了,多聊书的内容便是了,官场事不懂别装懂,其余几位陪客的,既不可太过殷勤,又不可随便怠慢了,官场上的这些前辈,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不懂规矩,会不会做人……

刚刚步入官场的年轻人听得神色认真,时不时轻轻点头,只是难免有些尚未褪去的书生意气,在老人不注意的时候,年轻人微微皱眉,叹了口气,约莫是觉得读书人的风骨,都要在饭桌上跟着一杯杯酒水喝没了。

陈平安转头看着、听着这些个粗浅规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实这个刚刚进入公门修行的年轻官员还是幸运的,有个愿意倾囊相授的领路人。

真正的书生意气,不是什么都不懂,就偏要与所有老规矩、风俗为敌,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来无所谓,单凭自己喜好说话做事,来跟这个世道毫不圆滑地打交道。

之后又有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两个年轻女子缓缓走过,虽是不同的酒局,男人依旧在为淡抹脂粉的她们面授机宜。三人都是练气士,两个女子似乎不情不愿,内心又有些担惊受怕,她们作为谱牒仙师,其实根本不愿意来这些所谓人情往来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骊京城的员外郎又如何而且她们更怕这个师门前辈会答应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们虽然在山中修行,但是对一些个山下腌臜事是有所耳闻的,怕就怕那个年轻气盛的员外郎见色起意,借着酒劲对她们有什么想法,或是干脆在酒桌上就手脚不干净,更怕师门长辈又顺着那人,撇下她们不管了。

那个男人满脸苦笑,继续耐心给她们解释今日酒局的难得,那个年轻有为的员外郎,官场风评极好,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贵为刑部衙门的一司次官,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离着咱们山头近,今晚想要请他出来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陈平安收回视线。

宁姚单手托腮,看着河水。同样的姿势,她换了只手。

陈平安就起身,拎着酒壶,弯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边。

宁姚嘀咕道:“幼稚。”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只是小口抿着酒。

宁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们这趟入城,也没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几个年轻男女远远看着,怎么一个人都没现身甚至连暗中盯梢的人都没有。”

陈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还没打定主意,该如何跟咱们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个,是不至于如此为难的。”

大骊朝廷,从不惯着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气使然。

只是宁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飞升境剑修,剑气长城的宁姚。

大骊招惹她,不谈宁姚本人,只说牵连,近的,就等于招惹了北俱芦洲的剑修,远的,还有齐廷济、陆芝的那座龙象剑宗。

陈平安说道:“大骊宋氏在棋盘上让先,等我落子。比如直奔皇宫,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窑工学徒要掀了桌子翻旧账。去意迟巷找曹巡狩,就是个谈买卖的生意人。找朋友关翳然叙旧,就是个游山玩水的谱牒仙师。去旧山崖书院遗址,就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不管去哪里,皇宫里就都有了后手对策。但是我们这么闲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说不定就要跟着吃顿宵夜了。”

陈平安停顿片刻,笑道:“所以等会儿,我们就去师兄的那栋宅子落脚。”

宁姚转过头,眼神中有些询问。她今夜不太愿意想事情。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等于告诉大骊一声,我做事情讲究分寸,所以你们大骊得投桃报李,反正谁都不用故弄玄虚。”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这是先生在书上的言语,广为流传,而且会代代相传。如同做梦一般,自己的先生,会是一位书上圣贤。

而当陈平安置身于这座京城时,就发现处处都有大师兄崔瀺的教化痕迹。

东宝瓶洲之所以还是东宝瓶洲,是两位师兄通过长达百年的殚精竭虑,不断聚拢人心,最终使得一洲山河豪杰并起,才能够一同力挽天倾。

所以陈平安这个当师弟的,不会肆意破坏这个大好局面,却不是因为落魄山如何忌惮大骊宋氏。

陈平安笑道:“咱们在那边休歇,我顺便看看藏书楼里边有没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宁姚问道:“偷书”

陈平安放下酒壶,双臂环胸,呵呵笑道:“当师弟的,与师兄借几本书看,怎么能算偷谁拦谁没理的事情嘛。”

宁姚随口说道:“小米粒听裴钱和郑大风说,你在老龙城有个好朋友范二,双方有过一个约定”

陈平安哈哈笑道:“你说范二啊,他那会儿年少无知,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劝阻了。”

陈平安这辈子可不曾喝过酒,只在南苑国京城路过青楼勾栏,领教过那份躲都没办法躲的脂粉气。

宁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块主持剑顶阵法的玉牌”

陈平安笑道:“其实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会自己找个机会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线峰,没了满月峰夏远翠和秋令山陶烟波的两方掣肘,又有了晏础的投靠,竹皇这个宗主,就会变成彻彻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阳山一家独大,正阳山的内乱很快就会停止。现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数年之内失去了一位剑顶阵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个一线峰的峰主,玉璞境剑修。如此一来,变数就多了。”

陈平安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继续说道:“陶烟波一定会主动依附夏远翠,寻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结成契约,租借自家剑修给满月峰,报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提前解禁,甚至有可能怂恿那位夏师伯,争一争宗主位置。至于晏础这棵墙头草,一定会从中煽风点火,为自己和水龙峰谋取更大利益,因为下宗宗主一旦选定元白,正阳山的变数将更大,形势微妙,错综复杂,竹皇光是要解决这些内患,没个三五十年,休想摆平。”

陈平安左手随便一抹:“昔年藕福地,那位老观主的脉络学说,虽不是一方万事灵验的灵丹妙药,但绝对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开山柴刀。”

陈平安悬好养剑葫在腰间,伸出一只手,从河中拈起一份灯火倒影,凝为一只小巧玲珑的灯笼,搁在空中。盏盏灯笼,悬停空中,弯来绕去,勉强是一条线,就像一条道路。陈平安再从河中拈起两份细微的水运,搁放在灯笼两侧。

陈平安说道:“一般人,都会步入其中,因为道路明显,还好走。如果往大了说,这就是大势,命运。”又指了指两盏灯笼之间的间隙,“这其间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带来的种种变化,其实不用去细究的,何况真要管,也未必管得过来,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肯定会有人能够走出这条道路,但是没关系,对于正阳山来说,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这是陈平安从郑居中和吴霜降那边学来的,他们一个擅长计算人心脉络,一个擅长兵解万物。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打个比方,当年在小镇,正阳山对那部剑经志在必得,清风城是奔着瘊子甲去的,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举例子,比如……顾璨的那本撼山拳谱,就是一盏灯笼,泥瓶巷的陈平安,得到了这本拳谱,就一定会学拳,因为要保命。”

宁姚说道:“还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会拼凑起来,再让我帮你讲解经脉”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这么个道理。许多偶然,实则必然。但是一连串的必然,又会出现万一和偶然。”

宁姚皱紧眉头,忧心忡忡。

陈平安转过身,动作轻柔,帮她抚平眉头,轻声笑道:“老话所谓的‘三岁看老’,只是一般情况,未必真能看死一个人。没有谁一定会成为谁,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当年那个卖葫芦的邹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针对当年的我,一定要为难一个孩子。准确说来,邹子就像是在等一个选择和某些结果,然后等等再看。这与我一直告诫自己的那个道理,‘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其实并不冲突,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亚圣的一句话,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说‘万物皆备于我’。之前在文庙功德林,陪着先生闲聊,先生就说亚圣的这句话极好,用心良苦。”

“当年对骊珠洞天冷眼旁观的许多幕后之人,也不一定会亲身入局,无非是四处押注,推波助澜,至多是开凿河床,或是牵引湖泊,筑造堤坝。这就像我们用一个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大堆字画,就会想着等这个人名气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高,哪天转手一卖,就是天价,轻而易举攫取暴利。当年杨老头就是我们家乡的那个坐庄之人,对马苦玄、宋集薪、刘羡阳、顾璨、赵繇、谢灵等等,可能都曾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无声息,然后谁如果能够在某些关键时刻,走上一个更高的台阶,旁人就会继续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寂寂无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样地,师兄崔瀺也曾押注吴鸢、魏礼、柳清风、韦谅在内很多人。其中柳清风,就不是一定会成为后来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

“十四岁尚未离乡的陈平安,在遇到刘羡阳那场劫难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果那会儿路过廊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如果我还有机会重来,一定就会选择另外一种人生,会去做某个接下那串葫芦的自己,然后某天当了窑工学徒,哪怕一辈子烧瓷,也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会如此选择了,哪怕有机会,都会选择原路走到这里,至于以后……”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宁姚轻声问道:“以后会如何呢”

陈平安眼神坚毅,笑道:“以后哪怕给我一万种不同的选择,都不去选了。”

宁姚眼神明亮,轻轻点头。

之后陈平安带着宁姚去往一地,穿街过巷,熟门熟路,根本不用与人问路,陈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头。

路过了那条意迟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缨的豪阀华族,离着不远的那条篪儿街,几乎全是将种门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两姓,还有关翳然和刘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这两条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当年论功行赏,多有大骊官场新面孔得以跻身庙堂中枢,可还是没办法在意迟巷和篪儿街落脚。

在一条僻静小巷的路口,出现了两位练气士,一老一少,拦住他们的去路。

境界都不高,一位元婴境,一位龙门境。

老人神色淡然道:“不管是谁,绕路而行。”

陈平安指了指巷子里边,笑道:“我是里边那座宅子主人的师弟。”

然后补了一句:“来这边看书。”

那少年嗤笑道:“国师的师弟你咋个不说自己是国师的师兄啊”

谁不知道咱们大骊的国师,绣虎崔瀺,早就脱离文圣一脉百多年了,哪来的师弟看来如今京城的骗子,胆子有点大,样有点多啊。

老人好像也是个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挥手道:“赶紧走。”

陈平安有些无奈,大骊朝廷怎么会让这两人看守此处

于是只好转头与宁姚问道:“我们就近找一处客栈”

宁姚自然无所谓。其实两人潜入府邸又不难。

相较于京城别处的夜亮如昼,这条街上反而夜幕沉沉,陈平安没来由说道:“纯粹的自由,需要祭献人性。”

宁姚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其实没啥意思。反正我觉得自在才能自由,纯粹不纯粹,没那么重要,就像一切智慧从慈悲起,还须往慈悲中落。”

宁姚说道:“说明白点。”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还要如何说得明白

然后就挨了宁姚一肘,龇牙咧嘴,之后陈平安挑三拣四,绕路颇多,才找到了一座客栈,结果一问,只有一间屋子了,陈平安哀叹一声,一边嘴上抱怨几句,一边忙不迭就要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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