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都市 > 剑来(1-42册出版精校版) > 第309章 旧人旧事

第309章旧人旧事

客栈掌柜是个老江湖了,客栈生意是好,可还不至于好到只剩下一间屋子,老人只是看那个背剑走江湖的青衫男子还算顺眼,衣衫整洁,神色和气,不像是个惹事精,就当帮他一把,不过不能白帮忙,开价的时候,就多要了几两银子,掌柜到底怕挨骂,好心被当驴肝肺,就先丢了个眼神,看对方领不领情,不承想男人立即回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哟呵,看不出,还挺上道。

掌柜收了几粒碎银子,是通行一洲的大骊官银,上秤后裁剪边角,还给青衫男子些许,再接过两份通关文牒,提笔记录,衙门可是要查账本和案簿的,对不上就要吃官司。老人瞥了眼那个男人,心中感慨,万金买爵禄,何处买青春年轻就是好啊,有些事情,不会有心无力。

老话说美色消磨少年,只不过眼前这个青衫男子,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约莫而立之年怎么还像个雏儿莫不是出身江湖门派,名声不够响亮,光顾着打熬气力和武艺了,顾不上找媳妇

陈平安、宁姚这对像是离乡游历的江湖男女,在关牒上的祖籍都是大骊龙州青瓷郡槐黄县。

既然是咱们大骊本土人氏,老人就更加慈眉善目了,递还关牒的时候,忍不住笑问道:“你们既然来自龙州,岂不是抬头就能够瞧见魏大山君的披云山那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听朋友说,好像有个叫红烛镇的地儿,三江汇流的风水宝地,与冲澹江的水神老爷求科举顺遂,或是与玉液江水神娘娘求姻缘,都各有各的灵验。”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这次我们回了家乡,就都要去看一看。”

老掌柜委实健谈,一下子给勾起了闲聊的瘾头,竟是不着急递交房门钥匙,斜靠柜台,用手指推给男人一碟生米,笑道:“听说你们龙州那边,除了魏老爷的披云山,好些个山水祠庙,还有个神仙渡口,那你们岂不是每天都能瞧见神仙老爷的踪迹京城这儿就不行,官府管得严,山上神仙们都不敢风里来云里去。”

明着是夸龙州,可归根结底,老人还是在夸这座自己土生土长的大骊京城。

陈平安看着柜台后边的多宝架,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瓷器,笑着点头道:“龙州自然是不能跟京师比的,这儿规矩重,藏龙卧虎,只是不显眼。对了,掌柜喜欢瓷器,独独好这一门儿”

老人眼睛一亮,碰到行家了老人压低嗓音道:“我有件镇店之宝的瓷器,看过的人说是百来年的老物件了,就是你们龙州官窑里边烧造出来的,算是捡漏了,当年只了十几两银子,朋友说是一眼开门的尖儿货,要跟我开价两百两银子,我不缺钱,就没卖。你懂不懂帮忙掌掌眼是件粉白釉底子的大瓶,比较少见的八字吉语款识,绘人物。”

老人抬手比画了一下高度,瓶约莫得有半人高。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间确实烧造过一批吉语款的大立件,数量不多,这样的大立件,按照当年龙窑的老规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员,谁都瞧不见整器,至于好的,当然只能是去那里边搁放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了指皇宫那边。

老人哀叹一声,看来是了一笔冤枉钱,不承想那人从小碟里拈起生米,轻轻嚼着,继续说道:“这么大的立件,就已经比坐件、趴件值钱多了,又是拔尖儿的人物款立件,鸟走兽是比不了的,而且八个字的官窑款立件尤其罕见,一般都是四字、六字款识,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所有龙窑窑口都只烧造了三年,虽说如今也有些新出的官仿官,但是龙窑的老师傅们这些年走的走,不然就是年纪大了,徒子徒孙上手,再加上龙窑成了降一等的寻常官窑,其实烧造技艺已经不如当年,掌柜这件,年份釉色款识都是对的。再者当年的窑务督造署,我听说,只是听说啊,一些个成色寻常的大件儿,也是有过那么一小撮,流入当地民间大户人家的,当然了,更可能是某些老师傅离开龙窑后,自己私底下烧造的仿官款,这种一样很值钱,如果没有意外,掌柜这件镇店之宝,最少值这个数。”

老人看着那人抬起一只手掌,惊讶道:“能卖个五百两银子!”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其实该说的都说了,至于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该听的,老掌柜这样的人精儿也听进去了。

老人突然笑眯眯道:“既然值个五百两,那我三百两卖给你”

陈平安笑道:“掌柜,你看我像是有这么多闲钱的人吗再说了,掌柜忘了我是哪里人”

老掌柜大笑不已,朝那个男人竖起大拇指。

宁姚看着那个与人初次见面便谈笑风生的家伙。

入乡随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是跟谁都能聊几句。

再这么聊下去,估计都能让掌柜搬出酒来,最后连住店的银子都能要回来。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与老掌柜随口问道:“最近京城这边,有没有热闹可看”

京城这地儿,是从来不缺热闹的,不同寻常的官场升迁、贬谪,山巅仙师的大驾光临,江湖宗师的扬名立万,各大水陆法会,士林清谈,文豪诗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如今的东宝瓶洲,尤其是大骊朝野上下,越来越喜欢打听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别家事。

老人点头道:“有啊,怎么没有,这不火神庙那边,过两天武评四大宗师中的两个就有一场切磋,你们俩不是奔着这个来的”

武评四大宗师中的两位山巅境武夫,在大骊京城约战一场,一位是旧朱荧王朝的老人,成名已久,一百五十岁的高龄了,老当益壮,前些年在战场上拳入化境,一身武学可谓登峰造极。另外那位是东宝瓶洲西南沿海小国的女武夫,名叫周海镜,武评出炉之前,半点名气都没有,据说她是靠着打潮熬出的体魄和境界,长得还挺俊俏,五十六岁的婆姨,半点不显老。所以如今不少江湖门派的年轻人,和混迹市井的京城浪荡子,一个个嗷嗷叫。

要是搁在老掌柜年轻那会儿,只是两位金身境武夫切磋武学,就可以在京师随便找地方了,热闹得万人空巷,篪儿街的将种子弟必然倾巢出动。如今哪怕是两位武评大宗师的问拳,听说都得事先得到礼部、刑部的批文,双方还需要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麻烦得很。

不过如今京城庙堂和山水官场,聊得最多的,肯定还是那场精彩纷呈的正阳山庆典,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落魄山联袂观礼,尤其是山主陈平安的青衫风流。

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

果然,我东宝瓶洲,除了大骊铁骑之外,还有剑气如虹,武运鼎盛。

可能昔年打醮山渡船上,离乡少年是怎么看待风雷园李抟景的,如今一洲山河,就有无数少年是怎么看待落魄山陈平安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是小门派出身,这次忙着赶路,都没听说这件事。”

老人虽然聊得意犹未尽,很想拉着这个叫陈平安的喝两盅,可还是递给了他钥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别耽误人家“挣钱”了。

从头到尾,宁姚都没有说什么,先前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钱结账,她没有出声阻拦,这会儿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宁姚脚步沉稳,呼吸平稳,等到陈平安开了门,侧身而立,宁姚也就只是顺势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就落座。

不对劲,感觉要挨打。

陈平安站在原地,试探性问道:“我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腾出间屋子”

宁姚摘下剑匣,随便竖立在脚边,拎起瓷壶,倒了杯水,道:“河边没少喝,不先醒醒酒”

陈平安轻轻关了门,倒是没敢闩门,落座后拿过茶杯,刚端起,就听宁姚问道:“每次走江湖,你都会随身携带这么多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喝完水,说道:“跟法袍一样,多多益善,以备不时之需。”

宁姚眯眼道:“我那份呢虽说一看就是假的,可是进京城之前,这一路也没见你临时伪造。”

陈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天下待好些年,总归是用得着,比如以后还要带你去仙游见徐大哥呢,我前些时候就想着未雨绸缪,赶巧,这不真就派上用场了。”

“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个客栈吧”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柜台后边的多宝架,瞧着有眼缘,还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宁姚不再多问什么,点头称赞道:“脉络清晰,有理有据,既偶然又必然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说道:“我等会儿还要走趟那条小巷,去师兄宅子那边翻检书籍。”

宁姚不置可否,起身去开了窗户,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向窗外,因为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比较近,视野中处处灯火通明,有书楼的挑书灯,有酒宴酬答的烛光,还有一些年轻男女的提灯赏月。

陈平安很少见到这样懒散的宁姚。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偷偷伸长脖子,望向宁姚的背影,好像比起剑气长城那会儿,宁姚又有些细微变化,稍稍瘦了些。

女子的发髻样式、描眉脂粉、衣饰发钗,陈平安其实都略懂几分,杂书看得多了,就都记住了,只是年轻山主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小有遗憾。不过宁姚也确实不需要这些。

背对陈平安,宁姚始终趴在桌上,问道:“之前在一线峰,你那门剑术怎么想出来的”

陈平安立即收回视线,笑答道:“在城头那边,反正闲着没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陈平安是有地仙资质的,不是说一定可以成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婴的陆地神仙,就像顶着剑仙坯子头衔的剑修,也不是一定能成为剑仙。毕竟,有那修行资质却运道不济的山下人,不计其数,可能相较于山上修道的波澜壮阔,一辈子略显庸碌,却也安稳。

宁姚转过头,说道:“本命瓷一事,牵扯到大骊朝廷的命脉,是宋氏能够崛起的底子,其中有太多处心积虑,只说当年小镇由宋煜章主持建造的廊桥,就见不得光,你要翻旧账,肯定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大骊宋氏百年内的几个皇帝,好像做事情都比较硬气,我觉得不太能够善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有数的。”

宁姚突然说道:“有没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变成一个孤家寡人,一个离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双手笼袖,桌底下伸长双脚,一双布鞋轻轻磕碰,显得很随意闲适,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点。”

其实四位师兄当中,真正指点过陈平安治学的,是左右。

“可这不是会把你推向道门法脉吗”

“只是有可能,却不是必然,就像剑气长城的陆芝和萧愻,她们都剑心纯粹,却未必亲近道门。”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你算不算信佛”

陈平安笑道:“我从小就信啊。”

宁姚哑然,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陈平安轻声道:“除了务实有用的学问要多学,其实好的学问,哪怕务虚些,也应该能学就学。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只要是人,不管是谁,只要这辈子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都有一场大道之争,内里外在的虚实之争,从儒家圣贤书上找道理,帮自己与世道融洽相处,此外信佛学佛也好,心斋修道也罢,反正我又不会去参加三教论辩,只是秉持一个宗旨,以有涯岁月求无涯学问。”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每一个生性乐观的人,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王。

那么一个天生悲观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内,构建屋舍与行亭渡口,遮风挡雨,停步休歇。

宁姚转去问道:“听小米粒说,姐姐元宝喜欢曹晴朗,弟弟元来喜欢岑鸳机。”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报神了,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会按时巡山的右护法。

陈平安恍然道:“难怪元宝在山上说话会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凭这个引起曹晴朗的注意。元来喜欢在山脚看门看书,我就说嘛,既然不是奔着郑大风那些艳本小说去的,图什么呢,原来是为了看心仪姑娘,好家伙,年纪不大,开窍很早,比我这个山主强多了。”

宁姚问道:“以后你还会盯着正阳山不放吗一甲子,一百年”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摇头:“其实不用我盯着了。”

这跟中土九真仙馆的李水漂,还有北俱芦洲那位大宗门的首席客卿,都是一个道理,记吃也记打。

这就像曾经有恶客登门,临走故意丢了只靴子在别人家里,客人其实无所谓取不取回了,但是主人不会这么想。

宁姚坐起身,陈平安已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她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问道:“落魄山一定要关门封山就不能学龙泉剑宗的阮师傅,收了,再决定要不要纳入谱牒”

陈平安摇头道:“哪怕管得了凭空多出的几十号人,甚至是百余人,却注定管不过来人心。我不担心朱敛、长命他们,担心的还是暖树、小米粒和陈灵均这几个孩子,以及岑鸳机、蒋去、酒儿这些年轻人,山中人一多,人心复杂,至多是一时半会儿的热闹,一着不慎,就会变得半点不热闹。反正落魄山暂时不缺人手,桐叶洲下宗那边,米裕他们倒是可以多收几个弟子。”

陈平安毕竟不是郑居中和吴霜降。郑居中可以在白帝城看遍人心细微,吴霜降可以为岁除宫所有修士,亲自传道授业。

陈平安哪有这样的本事

不单单是相较这两位大修士,境界悬殊,更多还是陈平安的心境,比起郑居中和吴霜降差了不少。

这会儿蜂拥赶去龙州地界、寻觅仙缘的修道坯子,不敢说全部,只说大半,肯定是奔着名利去的,入山访仙不易,求道心切没任何问题,可是陈平安担心的事情,一向跟寻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样,比如小米粒的瓜子怎么分,都会成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动的大事。到最后伤心的,就会是小米粒,甚至这可能会让小姑娘这辈子都再难开开心心分发瓜子了。亲疏有别,总要先护住落魄山极为难得的吾心安处,才能去谈他人的修道缘法。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当我觉得一件山上灵器都不那么值钱的时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宁姚看了眼他,不是挣钱,就是数钱,数完钱再挣钱,从小就财迷得让宁姚大开眼界,直到今天宁姚还记得,那天晚上,草鞋少年背着个大箩筐飞奔去往龙须河捡石头。

陈平安自嘲道:“小时候穷怕了。”

宁姚摇摇头,她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财迷归财迷,可陈平安只要自己能够吃饱穿暖,就是一个没有太多“外求”的人。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我得去趟巷子那边,见个礼部大官,可能之后我就去人云亦云楼看书,你不用等我,早点休息好了。”

宁姚没有说话。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悄无声息离开了客栈,出现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僻静巷弄。

宁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皱眉头,是你自己要去看书的,我什么都没说,你还要如何。

一位老人脚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辆马车后,车轱辘声一路响,原本是要去一处客栈的,只是临近目的地,马车稍稍更换路线。担任大骊皇家供奉的车夫,说是要去国师崔瀺的宅子,陈平安在那等着了。

先前那条拦阻陈平安脚步的街巷拐角处,一线之隔,看似阴暗逼仄的小巷内,其实别有洞天,是一处三亩地大小的白玉广场,在山上被誉为螺蛳道场,地仙能够搁放在气府之内,取出后就地安置,与那方寸物咫尺物一般,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宝。老元婴修士在静坐吐纳,修道之人,哪个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可以变成二十四个时辰可那个龙门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却是在打拳走桩,呼喝出声,在陈平安看来,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钱当年自创一套疯魔剑法,一个德行。

老修士依旧未能察觉到附近某个不速之客的存在,运转气机一个小周天后,被弟子吵得不行,只得睁眼训斥道:“端明,好好珍惜修道光阴,莫要在这种事情上挥霍,你要真愿意学拳,劳烦找个拳脚师父去,反正你家不缺钱,再没有习武资质,找个远游境武夫,捏鼻子教你拳法,也不是难事,总好过每天在这边打王八拳,戳老子的眼睛。”

少年姓赵,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谐音短命,少年一直觉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别人再拿着个笑话自己,很简单,只需要报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场子。

少年出身大骊一等一的豪阀门第,天水赵氏,大骊上柱国姓氏之一,而且赵端明还是长房嫡出。

大骊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第一档,然后是余氏和天水赵氏,之后是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氏等,差距都不大。

赵端明一边打拳,一边问道:“师父,你说那个周海镜年纪多大啊真的五十六岁了吗看着不像啊,先前远远看了她几眼,啧啧啧,好生养,我跟曹酒鬼都喜欢得很。我跟曹酒鬼约好了,回头周海镜跟人在火神庙那边干架,一定帮我挑个好座位,就近看,武夫问拳,女子要是再穿上一身夜行衣,嘿嘿。”

老人气笑道:“以后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厮混,周海镜这类武学大宗师,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驻颜有术,光凭相貌分辨不出真实年龄,跟咱们练气士是差不多的。还有记住了,不拦着你去观战,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听说周海镜的脾气很差,远远没有郑钱那么好说话。”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纪不是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师父你给算算,我能抱几块金砖”

老人嗤笑道:“就你小子这术算都能修行,真是没天理。”

这个弟子,真是个命大的,在修行之前,年少时莫名其妙挨了三次雷击都没死。

赵端明揉了揉下巴,道:“都是武评四大宗师,周海镜名次垫底,但是相貌身段嘛,是比那郑钱要好看些。”

陈平安隐匿身形,站在不远处墙头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辆马车,顺便就将少年这句话记住了。

至于那处京城天禄阁的高楼屋顶,那几个年轻修士还在原地,陈平安就多看了几眼。

人人悬挂一枚腰牌,却不是刑部衙门颁发的无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从十二地支里边挑的字。

看样子,六人当中,儒释道各一人,剑修一人,符箓修士一人,兵家修士一人。

而且都极有钱,内穿兵家甲丸里品秩最高的经纬甲,再外罩一件法袍,好像随时都准备与人展开厮杀。

这会儿好像有人开始坐庄了。

一个年轻女子,宝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锦署出产的圆领云锦袍,她摊开手,笑眯眯道:“坐庄了,坐庄了。就赌那位陈剑仙今夜去不去皇宫,一赔一。”

其余五人,纷纷抛出神仙钱,小暑钱居多,谷雨钱两枚,也有人只给了一枚雪钱,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兵家修士,身穿织金雀羽妆纱,月光泠泠,缎面莹然如流水。

那年轻女子挑出那枚雪钱,疑惑道:“就这”

小姑娘双臂环胸,郁闷道:“姑奶奶今儿真没钱了。”

年轻道士盘腿而坐,笑嘻嘻道:“这些年积攒了那么多嫁妆钱,拿出来,赌大赚大。”

一个眉清目秀、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双手合十道:“佛祖保佑弟子今儿赌运继续好。”

只有一位少年剑修,沉默寡言,丢了谷雨钱之后,就躺下闭目养神,继续温养飞剑。

这六个修士,既有头顶上柱国姓氏的,也有父母是山上道侣的,更有市井贫寒出身的,都是大骊刑部粘杆郎精心搜罗而来,年纪最大的,不过九十余,年纪最小,才只十几岁。十二地支,如今已有十一人,只空悬一个位置,少了个纯粹武夫。他们没有固定的传道人,没有正式的祖师堂谱牒身份,但是教拳之人,数位大宗师当中,就有宋长镜,只不过指点不多,几次而已。此外还有墨家游侠,剑客许弱。为他们传授望气之法的,是大骊旧山岳的几位昔年山君,此外还有数位身世隐蔽、道统不显的世外人,甚至连礼部刑部都管不着他们。

在场六人,人人都有五行之属的本命物,拥有东宝瓶洲新五岳的五色土,新齐渎的大渎水运,耗费极多数量的金精铜钱,槐树和一种水中火。

每一位,都是东宝瓶洲最拔尖的修道天才,除了几个年纪较小的,其余修士都曾在那场大战中参与过数次对蛮荒军帐的刺杀,比如那个九十多岁的年轻道士,在大渎战场上,早就已经“死过”两次了,只是此人凭借不同寻常的大道根脚,甚至都无须大骊帮忙点燃本命灯,无须跌境,就可以更换皮囊,继续修行。

陈平安跳下墙头,出现在街巷拐角处,不再遮掩气息,安静等待那位礼部侍郎的到来,其实是个熟人,老侍郎董湖。

老元婴收起那处道场,与弟子赵端明一起站在巷口,老人皱眉道:“又来”

这地方,是可以随便逛的地方吗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不听劝呢,非要等到吃疼了才长记性

陈平安笑道:“叨扰老仙师修行了,我在这里等人,说不定聊完了,就能去宅子看书。”

老修士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至多回头刑部衙门那边问起,就说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江湖人,不用小题大做。

老人蓦然停步,转头望去,只见那辆马车停下后,走出了那位礼部的董侍郎。

陈平安主动作揖道:“见过董老先生。”

董湖赶紧伸手虚抬这位年轻山主的胳膊:“陈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老侍郎笑过之后,硬着头皮说道:“敢问陈山主,造访京城,是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问道:“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董湖小心翼翼说道:“这就得看陈山主是什么意思了。”

远处屋脊上,出现了一位双指拎酒壶的妇人,那个刚刚坐庄收钱的年轻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妇人嗓音天然妩媚,笑道:“你们胆子不大,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坐庄。”

年轻女子惊讶问道:“封姨,他早就发现我们了”

小巷这边,陈平安听到了那个“封姨”的言语,与老侍郎告罪一声,说去去就来,竟是一闪而逝,直奔那处屋顶。

一袭飘摇青衫,蓦然现身,站在翘檐处。

十四岁的那个晚上,当时那座廊桥还未被大骊朝廷拆掉,陈平安跟随齐先生行走其中,前行之时,除了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之外,还听到了几个声音。

妇人望向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陈平安眯眼说道:“曾经年少无知,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辈真容。”

那个仪态雍容且来历不明的妇人眼带赞许,微笑道:“记性真好。”

只是当年在廊桥里边听了个声音,时隔多年,只是听了她在这说的一句话,就可以确定无误是当年旧人,闻声而来,到底是少年念旧呢,还是记仇呢

陈平安面无表情,仔细打量起这位先前被称呼为“封姨”的妇人。

她身材高挑,脚踩一双踏青鞋,没有悬挂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场身份的腰牌,着圆领锦衣,衣衫竟是旧样小团龙的僭越规制。

淡妆桃脸,满面靥,喝过了酒,朱唇得酒晕生脸。

陈平安曾经在一部文人笔札上见过,是古蜀旧时宫样,名为宜春面妆。

她手如柔荑,似是以蝉蜕和凤仙捣烂染的指甲,极红媚可爱,古称螆蛦掌。

以一个彩色绳结,系挽一头青丝,青丝挂在胸前,如一条青色瀑布倾泻峰峦间。

陈平安细看之下,发现那个不过铜钱大小的绳结,竟是以将近百余条纤细丝线拧缠而成,而且颜色各异,仿佛天下颜色,尽在这条彩绳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这个封姨身上没有任何灵气涟漪,没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个人始终纤尘不染。

就像她其实根本不在人间,只是在光阴长河中的一位蹚水远游客,故意让人看见她的身影罢了。

至于屋顶其余几个大骊年轻修士,陈平安当然上心,却没有太过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几眼,就已经一览无余。

那六个大骊精心培养出来的年轻人,不愧是久经厮杀的死士,在陈平安现身的一瞬间,各有腰牌代号的六位修道天才,没有出现丝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见其道心坚韧。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轻女子,无须步罡踏斗,无须念咒诵诀,就布阵自成小天地,护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现一处袖珍的海市蜃楼,显化出一座仙府宫阙。山土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灵真窟宅之内紫气升腾,琼台玉室,轩庭莹朗,鳞次栉比,处处宝光焕然,其中响起灵宝唱赞,天籁缥缈,好似一处领衔诸岳的远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悬“戌”字腰牌的小姑娘,双手宝光焕然,布满云纹符箓,有点类似缝衣人的手段。

她纤细的肩头出现了一尊类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极小,身材不过寸余高,少年形象,神异非凡,带剑,穿朱衣,头戴芙蓉冠,以雪白龙珠缀衣缝。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悬“辰”字腰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眼处出现电闪雷鸣的漩涡,脚下则出现了一处平镜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当中,不断有一棵棵莲抽发而起,摇曳生姿,开又落,枯萎坠水,再亭亭玉立且开,周而复始。

“午”,符箓阵师,炼化了一整座大道残缺的远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为年纪小,体魄打熬还不到火候的缘故,仅有双臂用上了缝衣手段,却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某种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剑仙的阴魂。“辰”,身负一种佛家念净观想神通。

其余三人,剑修“卯”,儒家练气士“酉”,道门修士“未”,隐匿气象都极好,并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环顾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来跟半个同乡叙旧,你们不用这么紧张,吓唬人的手段都收起来吧。”

六人无动于衷,显然不是听命于她。封姨也不恼,没法子,自己只是个不记名的传道人,她又惫懒,这么多年的传授道法神通,属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勘验成效,她都可以只丢出几本册子就作罢,学成学不成,各凭悟性缘法,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像现在,六个小孩子不听话,封姨就由着他们摆出阵仗,反正费劲耗神浪费灵气的又不是她,继续望向那个陈平安,笑问道:“不会怪我当年劝你停步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封姨在内七人以示诚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辈。”

封姨笑了笑,哟,今夜重逢,瞧着和颜悦色,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可是听口气,话里有话,剑仙气性不小哩。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前辈与齐先生很熟”

封姨觉得有趣,没有给出答案,笑着反问道:“你既然当上了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齐静春就是你的师兄了,怎么如今还称呼齐先生”

陈平安双手笼袖,双手十指交错,身形微微佝偻几分,笑眯眯道:“我愿意啊,我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前辈就算管天管地,还真管不着这事儿。”

封姨啧啧道:“到底是长大了,脾气跟着见长。我记得你小时候,可是很好说话的。”

陈平安笑道:“不瞒前辈,我其实现在也很好说话。”

封姨抬起一手,双指轻轻拧转那个彩色绳结,笑吟吟不言语。

陈平安跟着不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场。

当年在廊桥道路上,先后有五位开口,药铺杨老头是最后一个,也是陈平安当时唯一一个可以确定身份的存在。

这个封姨,则是陈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时,率先开口之人,她细语呢喃,天然蛊惑人心,奉劝少年,跪下就可以鸿运当头。

她当年这句言语当中,撇开最熟悉不过的杨老头不谈,相较于其余几位的口气,她是最无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闲来无事挑起帘,见那院落里风中摇落,就稍稍驱散慵懒,提起些许兴致,随口说了句,先别着急离开枝头。

第二位开口的,就颇为不客气,对陈平安口称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位,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沧桑,老气,最后警告陈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灵,心性难测,思虑深邃,谋划之事动辄牵连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厉色的,未必恶意;和风细雨的,未必好心。

凶人阴戾,哪怕欢声笑语,浑是杀机。吉人安详,即使梦寐神魂,一样和气。

总之,连同杨老头在内,没有一人希望他继续前行。可能也没有谁觉得一个断了长生桥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资格、有本事、有福缘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齐先生。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那个阵师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门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心相天地间的一口水井。

当站在翘檐那边的一袭青衫投来视线,心相之中,水井井口处,就像出现了一双天威浩荡的金色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铜钱更为粹然,甚至反客为主,审视着她这个窥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这是陈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该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够依稀瞧见一个模糊的心相,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个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打赏这碗仙家饭。

剑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气一途,都比较难学,更多是靠练气士的先天资质根骨,行与不行,就又得看祖师爷赏不赏饭吃。

钦天监练气士所谓的勘验资质,看的就是各种先天根骨。

骊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诞生后,烧造本命瓷,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种勘验手段,用以判断一个人未来大道成就的高低,误差极小。

骊珠洞天已经存世三千年,大骊立国才几百年,最早还是卢氏王朝的附庸藩属,那么到底是谁将骊珠洞天的归属权,交给了大骊宋氏又是谁传授了这道帮助大骊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关键术法大大小小的历史谜题,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师兄崔瀺,学生崔东山,好像都遵守某种契约,只要是一切与骊珠洞天相关的老皇历,全部只字不提。

家乡小镇,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圆千里之地,不过几千人。

崔东山曾经调侃骊珠洞天,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只是说完这句话,崔东山就立即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摇晃,念念有词。

“午”字牌女子阵师,以心声与一位同僚说道:“陈平安对我们没什么恶意和杀心。但是我不敢保证这就一定是真相。”

剑修“卯”与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问道:“胜算如何”

小姑娘说道:“砍瓜切菜。”

然后补了个字:“被。”

其实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骊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头了。

剑修又问那个年轻道士:“卜卦结果如何”

道士气笑道:“撞墙一般,好在这位剑仙没计较什么,不然我喝进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来,装满一壶,不在话下。”

剑修思量片刻,说道:“那就撤掉阵法。”

他显然是一行人当中的领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龄,修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却是真正的主心骨。

当剑修如此决断,女子阵师、兵家小姑娘和那个小和尚,都毫不犹豫收起了各自神通术法。

陈平安就顺势看了眼那个年轻剑修,眉眼与某人有几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国姓。

那个剑修是唯一一个坐在屋脊上的人,与陈平安对视一眼后,不动声色,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什么落魄山山主。

陈平安一步跨出,离开位于最高处的翘檐,身形落在屋脊上,与那位封姨平视,继续以心声询问道:“前辈来大骊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骊珠洞天体悟天道”

封姨摇头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会儿年纪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齐静春的脾气,只是对你们好,对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遗民、刑徒、毛贼,管得严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边待得更多些,偶尔串门,齐静春接手洞天之前,历代圣人还是比较宽松的,我要么带人离开骊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么偶尔带外人进入洞天,比如顾璨的父亲。不过你放心,我跟杏巷那个马苦玄没什么关系。没好感,没恶感,不好不坏一般般。当然,这只是我的观感,其余几位,各入各眼。”

陈平安相信她所说的,不单单是直觉,更多是有足够的脉络和线索来支撑这种感觉。

打个官场比方,天之骄子的马苦玄,就像是个祖上很阔气的豪阀子弟,在地方官场呼风唤雨,有了藩镇割据之势,但是肯定调动不了在京的一部尚书。

封姨笑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晓我的身份了”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如果光听见一个‘封姨’的称呼,还不敢如此确定,但是等晚辈亲眼看到了那个绳结,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年纪这么大,当然得喊前辈。

她嫣然笑道:“记性好,眼力也不差。难怪对我这么客气。”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前辈回答我先前的那个问题。”

她问道:“与齐静春熟不熟,很重要吗”

陈平安点头道:“对我来说,其实还好,对前辈来说,可能就很重要了。”

她伸手轻拍心口,满脸幽怨神色,故作惊悚状,道:“威胁恐吓我啊一个四十岁的年轻晚辈,吓唬一个虚长几岁的前辈,该怎么办呢。”

陈平安和这位封姨的心声言语,其余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听不见,只能作壁上观、看戏一般,通过双方的眼神、脸色细微变化,尽量寻求真相。

陈平安笑道:“这就是前辈冤枉人了。”

怎么能说是威胁呢,有一说一的事情嘛。

眼前这位封姨,是司风之神,准确说来,是之一。

所以才会显得如此遗世独立、纤尘不染,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天下风之流转,都要听命于她。

至于二十四番信风之类的,自然更在她在所辖范围之内。

陈平安是担任隐官,入主避暑行宫,才看到了关于“封姨”的几条校注条目,大致解释了她的大道根脚。

封姨笑眯眯道:“一个玉璞境的剑修,有个飞升境的道侣,说话就是硬气。”

陈平安点头笑道:“风过人间,朱幡不竖处,伤哉绿树犹存,确实不如前辈做事硬气。”

这个封姨,主动现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为大骊宋氏出头,相当于一种无形的挑衅。

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赶来,对她来说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如果说礼部侍郎董湖的出现是示好,那么封姨的现身,确实就是很硬气的行事风格了。

就像在告诉自己,大骊宋氏和这座京城的底蕴,你陈平安根本不清楚,别想着在这里横行无忌。

虽然这位封姨,在万年之前,未曾顺势补缺跻身十二高位神灵,但是在避暑行宫一部名为《太公阴符》的兵家古籍上边,记载了一段陈年往事,不过是以早已失传的“奇纪”方式讲述过往。相传曾经有七位职权显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领部众,帮助人族伐天,绝大部分都陨落在大战当中,仅存的几位高位神君,就率部栖息于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灵天官,各自司职一部分大道运转。

只是书上所谓的高位神君,没有明确点明身份,至于是否属于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难说了。

假设中土兵家总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门,那么真武山、风雪庙这样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开辟出来的偏门侧门,这些远古神灵,一样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类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详细记录了百福地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浩劫,天大灾殃。就是这位“封家姨”的莅临福地,被福地神怨怼称为“封家婢子”的她,登门做客,走过福地山河,所到之处,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凋零。所以那本古书末尾,还附有一篇文辞雄健的檄文,要为天下百与封姨誓死一战。

那会儿,陈平安在避暑行宫每逢战事闲暇,就会取出一壶酒、一碟生米,拿这些尘封已久的老皇历当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补志当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笔札,就都没有任何关于封姨的记载。

有明确文字记载的秘档,除了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他地方,任何一处藏书楼,哪怕是山上宗门和人间王朝的千年豪阀,都绝对找不到。后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过祖辈的口口相传,还要保证不被儒家学宫书院听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要去文庙功德林那边下棋、喝酒了。

而这位女风神的拥护者当中,不乏历史上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个曾经斩白蛇的泗水亭亭长。

封姨恍然道:“差点忘了你当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其实昔年骊珠洞天破碎坠地之前的几十年光阴,对于她这类岁月悠久的远古存在而言,如非紧要关头、关键节点,是不太愿意多看几眼的,对于当下的有灵众生,心中大致有数即可,然后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宝,可能是兴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在与谁较劲。

陈平安笑了笑,套话不成,双方都像是在捣糨糊,说不定是喝酒不够的关系,可以请封姨前辈去客栈那边喝酒叙旧。

封姨想起一事,对于陈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问问当年开口说话的其余几个老不死,各自是什么来头,所求为何”陈平安摇头笑道:“前辈若是愿意说,晚辈当然感激不尽。前辈要是不愿意说,晚辈自然强求不得。”

她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敲击脸颊,眯眼而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道破天机。

杏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禄街赵繇、桃叶巷谢灵……这只是骊珠洞天的最年轻一辈,再往上,其实还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纯粹的无聊,见到有眼缘合心意的,就顺手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图谋,伏线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家伙,是人间养龙士一脉的当代祖师爷,家族祖上豢龙有功。当年此人隐匿身份,从中土神洲一路赶到东宝瓶洲,隔绝天机,藏在了那拨斩龙的练气士当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没来由说了句:“背着一个心仪的姑娘走再远的路,确实都不累人。那会儿胆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胆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着急。”

陈平安脸色微变。

封姨看到这一刻的青衫剑客,才终于有几分熟悉感觉,终于有点当年青涩少年的样子了。

哟,还心虚脸红了。

奇了怪哉,不都说剑气长城的陈隐官,光靠脸皮就能再守住城头一万年吗

陈平安不再刻意佝偻身形,深呼吸一口气,抱拳行礼,灿烂而笑:“多谢前辈的照拂护道。”

封姨点点头,一点就通,确实是个心细如发的聪明人,而且年少离家乡多年,维持住了那份早慧,齐静春眼光真好。

在骊珠洞天里边,有些场景和光阴画卷,等到齐静春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注定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亲口所说,齐静春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在齐静春带着少年去走廊桥之后,就与所有人订立了一条规矩,管好眼睛,不许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个老家伙,坏了规矩,就被齐静春收拾得差点想要主动兵解投胎。

唯独她是例外。

不是因为她看好陈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因为早年那个“以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之下,她曾经对天下真龙多有庇护。

封姨点点头,不再心声言语,轻声说道:“京城里,我在火神庙那边有个落脚处。”

陈平安抱拳道:“回头了却私事,一定去那边拜见前辈。”

她提醒道:“来之前,记得打声招呼,有个人早就想见你了,他每次出门都不容易,得与礼部报备。”

陈平安其实心中有几个预想人选,比如家乡那个药铺杨掌柜,陪祀帝王庙的大将军苏高山。

只是在前辈这边,就不抖搂这些小聪明了,反正迟早会见着面的。

封姨破天荒地眼神温柔,感叹一句:“短短几十年,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误你忙正事。”

陈平安正衣襟。一袭青衫,作揖行礼。

昔年家乡多春风。曾经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封姨坦然处之。

帮了齐静春那么大个忙,不过是受他小师弟致谢一拜又如何,一枚雪钱都没得。

临行之前,封姨与这个不曾让齐静春失望的年轻人,心声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对了,其中一个,就在京城。”

陈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辈一直很小心,所以他们也一样要小心。”

封姨点点头,兔起鹘落一般,一路飞掠而走,不快不慢,半点都不风驰电掣。

陈平安感慨不已,原来前辈也是个精通跌境、喜欢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顶最后一幕,陈平安对那封姨的作揖,让这些年轻天才们大吃一惊。

本以为这么个大闹正阳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骊京城会打闹一场。

结果见着了封姨,就如此毕恭毕敬,言语之中,始终执晚辈礼不说,临了还要行此大礼

事实上,在一众传道人之中,这个妇人,与十一人相处时间最长,却也没传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与他们教了几门遁法。

那个小姑娘瞪大眼睛,眼珠滴溜溜转动,很快伸长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头请你喝好酒啊,长春宫的仙家酒酿,死贵死贵的。”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那封姨远去的身形,点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今夜的封姨,真美。”

剑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摊上这么些个志同道合的同僚,没眼看,没耳听。

不过再后知后觉,只要不是傻子,都该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绝对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陈平安就要离去,他跟这几个修道天才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各走各的独木桥、阳关道。

大骊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疯,就不会让这拨大道可期的年轻天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承想那个剑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剑修宋续,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只得停步,笑着点头道:“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境剑修,后生可畏。”

宋续神色别扭。

既然当带头大哥的宋续都自报名号了,其余五人就有样学样,毕竟机会难得,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多聊几句就是赚。

那个儒家练气士喊了声陈先生,自称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书生,没有去大隋继续求学,曾经担任过几年的随军修士。

年轻女阵师,名为韩昼锦,她说自己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这座天禄阁,算是她家的地盘了。

道士有个公门身份,担任京师道录,是东宝瓶洲东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岭。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自称是译经局的小沙弥。

小姑娘像是个心情跳脱的,笑嘻嘻多说了几句:“陈大宗师,听说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惊天动地唉,打得那个听说相貌很英俊、出拳极潇洒的曹慈脸都肿了,你算不算虽败犹荣啊”

陈平安就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小姑娘,一骂骂俩你当自己是顾见龙吗

再说了,先前这些个家伙坐庄之前的闲聊,也是不太客气的。如果没记错,就是这个瞧着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扬言要会一会自己,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再听那个葛岭的言语,好像她曾经在陪都那边,与裴钱问过拳,结果事后足足一个月,每天嚷着肝儿疼肝儿疼。等到那个韩昼锦说了句公道话,说了句“咱们这位隐官,模样不差啊”,小姑娘又开始顶针,说韩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陈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这还是关系不熟,不然换成自己那位开山大弟子的话,就经常蹲在骑龙巷铺子外,按住趴在地上一颗狗头的嘴巴,教训那位骑龙巷的左护法,让它以后走门串户,别瞎嚷嚷,说话小心点,我认识很多杀猪屠狗开肉铺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说话啊,屁都不放一个,不服是吧……

至于陈平安为何能够对这边的对话了如指掌,当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飞剑神通使然。

这把本命飞剑,可化剑极多,但数量多寡,得看陈平安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进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数把井中月所化飞剑,隐秘飞掠。

韩昼锦瞥向不远处一株古柏的枝头月色,绵里藏针地打趣道:“陈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剑仙了,如此作为,不合适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神色自若,抬了抬袖子,随意一招手,将一道剑光收入袖中。

剑光好似早已与月色交融,故而了无痕迹。

宋续佩服不已。他是剑修,所以最知晓陈平安这一手的分量。

飞剑化虚,隐匿某处,只要是个剑修,谁都会。

可是天地间的灵气,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流转不定的,要是炼化符箓入剑,则有利有弊,好处是难觅痕迹,飞剑轨迹更加隐蔽,坏处就是损伤飞剑的“纯粹”,影响杀力。

而陈平安的这道剑光,就像一条光阴长河中有鱼游水。

如鱼游弋云水身。

隐官光是抖搂这一手,就让宋续知道了差距所在。

简而言之,陈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凶杀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说,砍瓜切菜,可以随便杀。

当然,他们不是没有一些“不太讲理”的后手,但是对上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的的确确,毫无胜算。

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反正甲申帐的五位剑仙坯子,那可是一整座蛮荒天下的顶尖天才,他们一场精心设伏的围杀,都未能成功。

而他们六人,终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谓拔尖。

陈平安就当是跟他们混了个熟脸,打算离去,毕竟董湖还在小巷口那边等着,对于这位少年时就见过面的老侍郎,陈平安愿意念旧。

葛岭喊了声陈剑仙。

陈平安疑惑道:“还有事”

葛岭指了指一处,无奈道:“小道这点浅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陈剑仙另外那把飞剑,能不能收起来,小道背脊凉飕飕,总觉得瘆得慌。”

陈平安点头称赞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开天眼。”

葛岭双手抱拳在胸口,轻轻晃了晃,笑道:“陈剑仙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不过可以借陈剑仙的吉言,好早日晋升仙君。”

“好说好说,若是投缘,我这里好话吉语一箩筐。”

陈平安笑着又是一招手,一道剑光归拢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总计六道剑光。屋顶六人,人人有份。

葛岭与身为阵师的韩昼锦,对视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们两个,在六人当中,已经算是最擅长勘测天地灵气流转、寻觅蛛丝马迹的修士了。

那个小姑娘转过头,这次学乖了,知道望向别处,再嘀咕道:“真阴险,不正派。都是剑仙了,还这么欺负咱们几个小小地仙。”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这位姑娘,宁肯打人不骂人,骂人也别被人听见,还是行走江湖的老规矩。”

小姑娘点头若小鸡啄米:“虽然不知道为何陈剑仙会这么唠嗑,但是我觉得吧,有理有理。”

陈平安微笑道:“极好极好。能受良语善言,如市人寸积铢累,自成富翁,腰缠万贯。”

谈钱是吧这话她爱听,一下子就对这个青衫剑客顺眼多了。

葛岭笑道:“先前陈剑仙路过小观,小道暂时在那边修行,待客的茶水还是有的。”

是说崇虚局辖下那座管着京师道门事务的小道观。

陈平安没什么客套话,说还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身形在这天禄阁屋脊上一闪而逝。

陈平安一走,几人还是寂静无言,片刻之后,年轻道士收起一门神通,说他应该真的走了,那个小姑娘才叹了口气,望向那个儒家练气士,说我拉着陈平安聊了这么多,他这都说了多少个字了,还是不成

后者摇摇头,只说所有文字,纹丝不动。

结果又是一道剑光闪过。

小和尚双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无事,明儿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钱去。”

余瑜一跺脚:“烦不烦啊,姑奶奶总算明白为何甲申帐会吃亏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还这么不入流。”

宋续笑着提醒道:“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被埋伏,陈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实不高。”

他们这一帮人也懒得换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顶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国师崔瀺的那个计划,接下来的百年之内,在东宝瓶洲南边境内,会突然出现一座宗门,十一位练气士,至少是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开山立派,创建宗门。在场每一个,加上其余五个,都会是开山祖师。

每一任宗主,必须是儒家书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们中土文庙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骊王朝就先开个头,试试看效果。

文海周密当年给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会全部否定。

因人废事,本就与事功学问相悖。

韩昼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隐官确实长得好看嘛。”

余瑜盘腿而坐,翻了个白眼。

最后一道剑光,悄然消逝不见。

好像就女阵师这么一句诚心诚意的无心之语,便吓退了年轻隐官的一把飞剑。

先前被那个年轻山主晾在一边,老侍郎董湖倍感无奈,倒是没怎么火冒三丈,今夜与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关重大,别说等个一时半刻,就是陈平安就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没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远处的巷口,那个礼部录档名为刘袈的老元婴,站在原地闭目养神,修行修行,你咋个不捞个飞升啊。

至于那个天水赵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生,瞧见了老侍郎的视线,还冲他伸出手,董湖笑着摆摆手。吃吃吃,你爷爷你爹就都是个胖子。

看来老侍郎虽然没怨言,怨气倒是有点。

真不知国师当年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关起门来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门护院。是个油盐不进的,一年到头,从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赵端明这孩子呢,也不跟这个传道人说说外边的事

少年嬉皮笑脸道:“董爷爷,别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门,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点不聊的,再说了,从这么个不正经的人嘴里跑出来的话,能有啥正经事”

董湖这个老侍郎,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与天水赵氏关系不错,却不能算是天水赵氏在庙堂的话事人,事实上,在上柱国姓氏当中,赵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场,没什么分量。因为天水赵氏在大骊的官场盘子,主要是户部和工部那两块,而且都不冒尖,没有谁当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骊朝廷的马政,一向是天水赵氏牢牢把持,所以与边军关系,可想而知。

对赵端明这个明摆着放弃了未来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坯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迟巷逢年过节,走门串户,都会打照面,这孩子顽劣得很,打小就是个特别能造的主儿,小时候经常领着意迟巷的一拨同龄人,浩浩荡荡杀过去,跟篪儿街那边差不多岁数的将种子弟干仗。

这两条大骊最为历史悠久的街巷,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没几个孩子,小时候没有鼻青脸肿过,都会各有各的狗头军师,专门负责翻看兵书,帮忙排兵布阵,不过真要打起来,也就不谈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赵端明他们年长一辈的,曹耕心、刘洵美这些,也是一样的光景。

不过曹耕心这家伙最阴险,专门与两条街巷的女娃儿打点关系,每次打架之前,都会通风报信,跟她们那些当姐姐妹妹的,索要钱财,说他可以带人暗中保护某某,可以保证谁谁少挨几拳,最少能够站着回家。这家伙还有生意头脑,小小年纪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风点火,惹来斗殴,就开始分发兵器,当然是租赁,得给钱,要是打架途中打断了,就赔钱。

因为意迟巷出身的孩子,祖辈在官场上官帽子越大,越常被篪儿街的围殴,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岁数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欢掺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极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还有巡狩使曹枰这帮人,而关老爷子生前,就最喜欢看这些打打闹闹,最损的,还是老爷子在关家后门,一年到头叠放一溜儿的废弃砖头,不收钱,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几个儿子,再到如今的孙子,甚至还有几个孙女,甭管内心喜欢不喜欢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场点兵,谁要是敢不去,事后就会被排挤。所以大骊官场一直有个说法,没有借用过关家砖头的,一般都不会有大出息。

董湖觉得这样的大骊京城,很好。

两条街巷,既有稚声稚气的读书声,也有打架斗殴的呼喝声。

董湖毕竟上了岁数,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边,背靠墙脚。

刘袈睁开眼,笑道:“侍郎这么一大官儿,也会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体统。”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聋子,再不理会外边的事情,还是有些朋友往来的小道消息。

只听说这位将半辈子交代在礼部衙门的老侍郎,在官场上,膝盖不太硬,风评一般,是个苦熬出来的侍郎老爷。

当然,这些官场事,他是门外汉,也不会真觉得这位大官,从不说硬气话,就一定是个人。

毕竟大骊官场,尤其是京城的庙堂,实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没好气道:“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不用吃饭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会蹲着,站着拉啊,啊”

今夜皇帝陛下紧急召见他入宫议事,然后又摊上这么个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越差,尤其是当时太后娘娘的那双桃眸子,眯得瘆人。

可其实董湖对那个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印象是半点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觉得那座旧骊珠洞天,真是好风水。

才能如此人才辈出。

礼部管着一国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内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个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的马苦玄,在一场场大战之中,又何曾懈怠了

此外,还有已经是京官的赵繇,以及那个如今就在京城内的林守一,哪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刘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继续蹲着喝西北风。”

董湖转头气呼呼道:“端明,来点生。”

赵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没啦。”

刘袈抚须而笑,好徒弟,跟师父一条心。

其实陈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没有着急现身,倒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想多看看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浅。

良心在夜气清明之候。

先前那条灯火辉煌如昼的河边,一场酒局终于散了,年轻官员强忍着酒气翻涌,与那几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门前辈,作揖拜别,等到他们走远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边,蹲着吐,趴着吐,干呕得眼泪都出来了。

喝酒难受,心里更难受。

寒窗苦读二十载,好不容易当了官,却要如此在酒桌上与人笑颜。

那个与他同乡的老人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年轻人的后背。

这个年轻人,可是被大骊士林誉为“文章如白雪”的俊彦。

才气不够,也就认命了,可是明明身负高才,却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觉得委屈,有什么不对呢如果年轻人不觉得不对,老人就没必要为年轻人领路了。

年轻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满脸苦笑,颤声道:“夫子,哪怕一个月只喝一场,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人笑道:“等你当大官了,轮到别人请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话,就多喝点。”

年轻人转头又干呕不停,拨了拨河水,低头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经吐得不能再吐,终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台阶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独独禁人清闲,在官场,当然只会更不得闲,习惯就好。不过有句话,曾经是我的科举房师与我说的,一样是在今天这样酒局过后,他老人家说,读书再多,如果还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别当官了,因为士人当以读书通世事嘛。”

说到这里,停顿片刻,老人抚须而笑:“所以你小子,得还钱。”

本就涨红脸的年轻人,越发无地自容,轻声道:“夫子,酒水钱,只能先欠着了。”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着急,等有钱了再还,我身子骨还硬朗,你那点俸禄,就先攒着吧,当媳妇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个本地的美娇娘,更耗银子。”

看到年轻人还是有些没必要的难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业,贫不足羞。”

年轻官员摇晃着起身,作揖行礼,与老人道谢无声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还有剩下,只是却没有那么多了。

老人与年轻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旧热闹。

另外一场酒局也结束。

中年男子笑问道:“如何”

两位仙子赧颜一笑。确实是她们误会这位师门长辈了。可是怨不得她们多想啊,何况只说陪酒一事,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位刑部一司员外郎的读书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也说了些官场上的场面话,比如希望他们所在的门派,谱牒仙师们能够多下山,红尘历练之外,也要造福乡里,庇护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灵御水悬停,抬头看着整条菖蒲河岸上的酒楼灯火。

他这位菖蒲河水神,因为河段不长,山水品秩不高,只是六品,这还是因为天子脚下的缘故,不然就管着被同僚笑称为“几桶水”的这么点水域,搁在地方上,捞个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悬。

身边一位府邸水裔,连忙伸手驱散那几股荤腥流水,免得脏了自家水神老爷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爷,这条街真是不像话,每天通宵达旦都这么闹腾,搁我就忍不了。果然还是老爷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撑船,老爷这要是去朝堂当官还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尽说些醉鬼话”

守在这儿数百年了,反正自从大骊立国第一天起,他就是这条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几乎见过了所有的大骊帝王、将相公卿、文臣武将,也曾有过骄纵跋扈、穷奢极欲之辈,藩镇悍将入京,更是成群结队。

这位菖蒲河神,记忆最深刻的,不是某个谁做成了什么壮举,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官靴,腰间悬佩的那些材质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唯独玉佩始终不换。

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听说有次朝会,一个出身高门、官场后进的愣头青,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

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第一个发现,结果就是呼朋唤友,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一个个羡慕啊,问价格啊,称赞说雕工好,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

后来大半夜的,年轻人先是来这借酒浇愁,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委屈得号啕大哭,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欺负人,清白家财买来的玉佩,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

后来这个曾经年轻,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还是个文官,在一场守城战中,战死在了陪都战场。

京城一场朝会,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结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

那几位早已眼耳聋牙齿松落,再也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没说什么,似闻铿锵玉碎声。

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喝过多少酒水,大骊在庙堂,在沙场,就会有多少豪气。

一道细微剑光,一闪而逝。

在这灯火通明之地,神仙难料此剑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觉。

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收拢剑光入袖,单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飘落在大街上,去见老侍郎董湖。

大骊皇宫之内。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宋和身边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名为余勉,贵为大骊皇后,出身上柱国余氏。

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

余勉手持团扇,身体微微倾斜,靠着几,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没开窗户,暑气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如今名义上,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茶务。

相较于身边那个“婆婆”,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实在是名声不显,甚至在朝廷里边,都没什么“贤淑”的说法。

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

宋和轻声问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

不可混淆家事国事。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经是囊中之物,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横生枝节。

留着做什么毫无用处。

事实上,钦天监那边当时传来消息,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摹拓下来,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就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妇人蓦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这点浅显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几案,道:“他陈平安,身为大骊子民,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撞大运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买下落魄山,到后来建立宗门,这么多年来,什么时候给过大骊朝廷好脸色了,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从督造署衙门,到州府刺史、郡守、县令,全部视而不见,和朝廷有过半点往来吗”

“落魄山建立宗门,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害得我们大骊宋氏,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

“呵,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再过个几年,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骊皇后,始终低眉顺眼,意态柔弱。

她放下团扇,轻轻搁放,无声无息,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葱,纤手剖黄橘,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

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太乖巧懂事,太逆来顺受,太锋芒内敛,简而言之,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

可是这桩婚事,是先帝亲自安排,国师具体操办的,她如何敢说个“不”字

妇人越说越气,一拍桌子,道:“宋和,你别忘了,我大骊崇武,是立国之本!”

她转头望向余勉,道:“你下去。”

皇后立即起身,敛衽告辞,再拿起那把团扇,宋和微微皱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动,悄悄摇晃。

宋和会心一笑,不再拦着她离去。

妇人假装没看见儿媳妇的那个小动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狸精更狐狸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妇人立即不再是恼火万分的模样,脸色阴沉道:“别忘了‘和睦’二字,这个陈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觉得他是与从没见过面的你更亲近,还是跟当了多年邻居的‘宋睦’更亲!更别忘了,在大渎祠庙之内,当时与侥幸活着返乡的陈平安,结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镇大骊陪都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妇人笑道:“陛下你就别管了,我知道该如何跟陈平安打交道。”

大骊皇后余勉,缓缓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她的几位宫女,脚步轻灵,规规矩矩,但是谁都没有如履薄冰的神色。

余勉偶尔也会问些骊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会挑着说,其中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听说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年轻山主发迹之后,落魄山和骑龙巷铺子还是会照顾那些曾经的街坊邻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门那边歇脚,都会有个负责看门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会专门在路边摆放桌子,夜里才收回。

所以其实她对那座落魄山,是心怀几分好感的。因为觉得与自己娘家,家风很像。

不过她是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转头望向夜幕,明月当空,不知道明儿是天阴、天晴还是疾风骤雨。

她只知道一个道理。

富贵门户,常有穷苦亲戚来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过高门,百姓不会如避灾殃,刻意快步走过,正是积善之门。

人云亦云楼那边的小巷外。

陈平安抱拳笑道:“让董侍郎久等了。”

董湖方才瞧见了街上的一袭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听到这么句话,更是心弦紧绷。

而这个身份极多的年轻人,第二句话,更是让董湖心情复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心。

因为陈平安笑着说了句:“劳烦董侍郎回宫禀报一声,真心要聊,就让那妇人亲自来这边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

董湖轻声问道:“真要如此”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那个好像在打盹的年迈车夫,问道:“看我不顺眼”

董湖一个头两个大,那车夫从头到尾,就没看你陈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车夫睁开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陈平安笑眯眯道:“果然,是当年第二个开口的前辈。”

老车夫扯了扯嘴角:“练练”

陈平安刚要说话,猛然抬头,只见整座东宝瓶洲上空,蓦然出现一道漩涡,然后有剑光直下,直指大骊京城。

陈平安就知道当时主动离开客栈是对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为出剑之人,正是那个趴在桌上越想越烦的宁姚,结果她刚来就听见了这个倚老卖老的车夫说“练练”。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