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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此间事了

陈平安独自起身,沿着田埂散步,因为来了个老朋友,是从武魁城那边赶来的齐狩,如今刑官一脉领袖。

齐狩开门见山道:“你不来泉府找我,我就得悬着一颗心,还不如主动送上门来,讨几句骂。”

谁不知道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怪话连篇,就像有一大箩筐的本命飞剑,剑剑戳心。

陈平安笑道:“我与齐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齐兄又升官了,我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哪敢对一位新晋刑官指手画脚”

两人在田埂上并肩而行,齐狩说道:“听说上任刑官叫豪素宁姚上次返回飞升城,你们那趟蛮荒之行,她没有细说过程,以至于到现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如今刑官一脉的剑修,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心结,就是断了“家谱”,因为上任刑官直到战事结束,始终没有露面。反观隐官一脉,一代代隐官,传承有序,不管历任隐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战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据可查,谱系明确。

至于上任隐官萧愻叛出剑气长城一事,其实不光是避暑行宫现任剑修,就连整个飞升城,对她都没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谈及萧愻,没有半点忌讳,非但不会刻意避而不谈,反而言语之中颇多遗憾。对跟随萧愻一同叛逃的看门人张禄和洛衫、竹庵三位剑修,其实一样不会破口大骂,偶有骂声,也是骂张禄是个吃干饭的窝囊废,既然已经选择背叛,还不如干脆点,跟随萧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陈平安点头道:“豪素来自扶摇洲一处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老聋儿的牢狱里边,所以声名不显,其实剑术很高,是飞升境。当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了那个导致家乡福地覆灭的幕后主使。幕后主使是个中土神洲的老飞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上次豪素跟我们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等于在文庙那边有了个交代,将功补过了,所以如今已经去往青冥天下。豪素会为董画符那拨远游剑修护道几分。”

齐狩取出一方找人帮忙买下的晏家绸缎铺子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终未能买到康节先生那部《击壤集》最好的梅本。”

陈平安瞥了眼印章,晓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独未及四方”的藏书印,倒是挺符合齐狩的处境和心境的。

既没有去过浩然天下,也不算去过蛮荒天下,天地何其广袤,却只能偏居一隅,说到底,齐狩就是心高。

齐狩手心攥着印章,就像手把件,问道:“我家那位老祖”

陈平安打趣道:“齐老剑仙哪里需要你担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动四方了,龙象剑宗又有陆芝,一宗两飞升,还都是剑修,搁谁不怕。再加上邵云岩和酡颜夫人两位上五境供奉帮忙处理庶务,齐老剑仙在那边收取的十几个记名弟子资质都很好,被誉为‘十八剑子’,都是一等一的剑仙坯子,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传弟子,龙象剑宗就会一跃成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门。”

齐狩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话比较难以启齿,便停步蹲下身,将印章收入袖中后,伸手去抓田边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黄稻穗,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句:“你手怎么这么欠呢。”

陈平安坐在一旁,然后捡了一块石子,抬起布鞋轻轻刮泥,随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经是公认的蛮荒共主了,齐兄倒好,连飞升城城主都还没当上,只被说成是半个城主,我都要替齐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就帮你搭个台阶好了。

齐狩缓缓道:“陈平安,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当不了那个城主了”

陈平安问道:“为何有此问”

齐狩说道:“直觉。”

陈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们,女子直觉才准。”

齐狩问了一连串问题:“祖师堂空着的那两把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安排,还是有什么讲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剑仙交代的事情宁姚也没说缘由。外界猜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确切答案。”

相对最为可信的一个观点,是说那两把空悬座椅,一把留给未来城主,一把留给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真是如此,就比较符合老大剑仙的作风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剑仙让宁姚这么安排的吧,回头我问问看。”

事实上,陈平安真正要问的,其实是陈缉,或者说是早年的老剑仙陈熙才对。

齐狩问道:“如果是让你猜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过去的都已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两把椅子就永远空着了,也不算空着吧,反正就像两位相邻而坐的剑修,却不是具体的某个人,不是现在还在纠结能否成为城主的齐狩,甚至不是已经稳坐天下第一人的宁姚。而只是过去却不被忘却的所有剑修,与未来会成为将来的所有剑修。”

齐狩思量一番,竟然觉得陈平安这个临时给出的答案,颇有道理,极有意思,不由得感叹道:“果然是读书人!”

陈平安气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点掏心窝子的话,你就这么不知好歹,欠骂是吧”

齐狩双臂环胸,看着金灿灿的稻田,就像他当年独独相中的那方印章,边款内容写那“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陈平安的那点交情,岂会照顾晏家铺子的生意,只能是捏着鼻子、拗着心性,托人帮忙买下那方一见倾心的印章。

齐狩沉默片刻,说道:“虽说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城头最新刻字的剑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宁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陆芝,而是你。”

陈平安一笑置之,摊开一只手掌,轻轻抵住田垄:“只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最……得意,嗯,做成了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家伙的侧脸,眉眼飞扬,神色确实有几分罕见的畅快,是一种毫不掩饰地锋芒毕露。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往下一划,再一横抹,然后五指张开:“将拥有一把本命飞剑脂粉的蛮荒剑修、红叶剑宗的蕙庭一剑劈成两半,再拦腰斩断,以道门雷局将其魂魄炼杀殆尽,再剥离出这家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杀,很过瘾。如果不是当时还要与人问剑,我其实还有很多手段等着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齐狩与纳兰彩焕,还有米裕,都属于在战场上以手段狠辣著称的剑修,但是听到陈平安的这番言语,他还是有点头皮发麻。只是听说那个蕙庭终于死了,齐狩确实心情大好,他侧过身,主动抱拳道:“这件事做得漂亮!”

陈平安说道:“不过蕙庭当时是为了救个朋友,属于自己求死,大概在蛮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属于豪杰了”

齐狩冷笑道:“这家伙也就是没落在我手上。”

陈平安啧啧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够在托月山和元凶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这位蛮荒大祖的首徒,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齐狩好奇问道:“那你是怎么让蕙庭自投罗网,又是怎么让那元凶救之不及的”

陈平安却没有给出答案。

蛮荒天下总有那么一小撮修士,让剑气长城最为记恨,却杀之不得。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剑仙绶臣,以及这个行事阴险、专门刺杀女子剑修的蕙庭。蕙庭又显得尤其可恨。绶臣再可恨,擅长在战场上隐藏身份,喜欢捡漏,但是历史上绶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问剑,再者绶臣出剑精准,并不会刻意针对谁。而蕙庭就只是为了提升飞剑脂粉的品秩,只挑选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不说,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纪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战场,那些被飞剑斩杀的女子,下场极为凄惨,魂魄会被飞剑拘押再炼化,如灯芯之缓慢燃烧。

齐狩问道:“书院选址妥当了,你不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再说吧,我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齐狩撇撇嘴:“到处都是隐官大人的身影,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好像还是撇不干净,确实烦人。”

陈平安笑道:“齐兄这个马屁,拍得有点水准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当个外门杂役弟子。”

齐狩打算起身告辞,陈平安突然说道:“离别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隐官的身份,与新任刑官说句心里话”

齐狩点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边田垄:“不要想着抹消痕迹,要覆盖掉它,时日一久,功绩就都是你的了。”

齐狩大为意外,陈平安这家伙竟然如此豁达了只是稍稍再一想,齐狩就立即觉得不对,问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飞升城了下次开门都不来了”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我肯定会经常来这边的。”

齐狩笑骂道:“那你跟我瞎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空道理!”

陈平安感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齐兄不好骗了。”

齐狩起身离去,陈平安突然抛过来一方印章:“送你了。”

齐狩接到手中,印章并无边款,只有“道在是矣”四字印文,他会心一笑,收入袖中,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其实陈平安不在飞升城的这些年,也有些附庸风雅的家伙,想要依葫芦画瓢,靠批量兜售印章来发家挣钱,反正这玩意儿又没啥本钱,印文内容,无非抄书而已,总觉得就是个没什么门槛的简单活计,结果一方印章都没能卖出去不说,一个个还被骂得狗血淋头,二掌柜只是把脸皮丢在地上,你们倒好,埋地下啦

齐狩御风返回飞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陈平安点头道:“共勉。”

小陌蹲在崔东山身边,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必须只争朝夕,有些事不必只争朝夕,你我皆放宽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后,兴许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会这么想,反而会让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会反过来心疼学生。”

“但是我又觉得,有这么个看似庸人自扰的兜兜转转,公子和崔宗主两个天底下顶聪明的人,都显得不那么聪明了,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学生”

“好像说了些废话。”

自己练剑,与人问剑,小陌自认都还算可以。唯独劝慰旁人,确实并非他所长。确实比递剑难太多了。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小陌言语,崔东山使劲摇头道:“不是废话!”

陈平安与齐狩叙旧后,沿着那条田垄原路返回,发现崔东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错,有了笑脸。

一起回到飞升城的自家酒铺。一听到二掌柜不但回了,今儿还亲自开门待客,老主顾们瞬间蜂拥而来,不少都是临时从四座藩属城池御剑赶来的,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当然也有既是酒鬼又是光棍的,很快酒铺就人满为患,不过跟以往不太一样,不抢酒桌,喜欢去门口路边蹲着,二掌柜也是一贯喜欢蹲路边喝酒的,听着那些老朋友的高谈阔论,人人大声言语,酒气冲天,还是跟当年差不多。二掌柜听得多说得少,这顿酒别的不说,至少喝得不少隐藏极深的酒托都暴露了身份,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铺都要打烊了,白天没少喝的陈平安却让桃板搬出几坛哑巴湖酒,再让冯康乐去跟他爹说一声,帮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郑大风好奇道:“干啥灌醉我有啥好处再说了,你都吐过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陈平安豪气干云道:“别废话,一方醉倒为止。”

郑大风笑道:“那就事先约好,谁都不许劝酒,只准自饮自酌。”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小陌和崔东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陈平安和郑大风才喝了两碗酒不到,就有个年轻相貌的青衫男子缓缓向酒铺走来。

郑大风瞥了眼,认得对方,好像是城内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姓吴,这些年来过酒铺几次,却不是常客,若是平摊下来,一年也就一两次,不过每次来,都会去铺子里边翻看无事牌。

吴先生之前来铺子,都是喝那一碗一枚雪钱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来,好像换成了一碗哑巴湖酒,还带走了一坛。

郑大风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还是因为对方身上的书卷气在剑气长城比较少见,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就是不如自己这般鹤立鸡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换了一张酒桌,以心声说道:“公子,此人不简单。举止比较奇怪,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对付,反而故意让我知道他的不简单。”

小陌犹豫了一下,给出心中的猜测:“难道真是那位吴宫主”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了。”

然后陈平安看了眼小陌,还笑不笑了小陌有些委屈,当时我也没笑话公子啊。

陈平安起身,作揖行礼。吴霜降只是拱手还礼。

吴霜降落座后,说道:“在学塾那边,化名吴语,避暑行宫那边有据可查,你有兴趣可以去翻翻看。”

听到这个化名,陈平安顿时无言。

郑大风再次纳闷不已,问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个老朋友”

陈平安介绍道:“是岁除宫的吴宫主。”

郑大风恍然道:“难怪。”

吴霜降笑着抱拳道:“这些年不曾开销一枚铜钱,免费听过郑先生妙语连珠,每次都正好拿来佐酒。”

郑大风依旧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放下酒碗,抱拳还礼:“吴先生过奖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那部历书”

吴霜降点头道:“是我的手笔。不过欠飞升城的这份人情,我已经还上了。”

帮助飞升城解决掉了三个小隐患,不然飞升城的扩张脚步至少会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谋划,道老二不屑如此作为,而那个道祖的关门弟子、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修行资质当然很好,但是他没有这脑子,也没有这份魄力。

千万别低估某些家的长远眼光和缜密手段。总有一些人,可能兜里就只有几文钱,却敢想着富甲天下的事情。

寻常人敢这么想,是异想天开,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过吴霜降没心情也没义务跟陈平安说破此事。

如今还只是飞升城选用这本新历,可如果将来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书,流布天下,那么吴霜降自有手段补上第二份人情。

小陌去拿了一副碗筷,交给吴霜降。

吴霜降笑着点头致意:“欢迎以后去青冥天下岁除宫做客。”

小陌微笑道:“得看公子的意思。”

崔东山端着酒碗来到这张酒桌,与小陌共坐一条长凳,刚好和吴霜降相对而坐,笑嘻嘻道:“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着吴宫主。”

吴霜降神色淡然道:“缘分使然。”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吴宫主就是吴宫主,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如今对所有天下,皆了如指掌。”

吴霜降说道:“有些事,又不是只有周密和绣虎做得,别人就做不得了。”

崔东山笑问道:“想来西方佛国那边,吴宫主也有某个等着哪天突然开窍的分身吧”

吴霜降的真身应该还在蛮荒天下那边游荡。

在相互衔接的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吴霜降不管远游何处,一切视线所及,一切人物事,待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的化外天魔,也就是如今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箜篌,皆如亲眼所见。

见吴霜降装聋作哑,崔东山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个‘来自华严法界,去为大罗天人’,吴宫主真是大手笔,好手段。”

陈平安闻言悚然。

先生提及吴霜降出关,当时主动现身大玄都观,去见孙道长和白也,是刚刚跻身十四境时的气象,先生给了个“美中不足”的评价。

之前在宁府,陈平安看到那些霜降玉材质的印章,还误以为吴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过鹳雀客栈和倒悬山,隐藏在剑气长城,原来吴霜降除此之外,又剥离出一粒心神,还去了西方佛国就这么不把跻身十四境当回事吗

一个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资质,何等夸张的自负,才敢这么涉险行事

难道!陈平安瞬间脸色微白,赶紧低头喝酒。

吴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只有大掌教和齐静春做得,我吴霜降就做不得了,不还是一个最简单的有样学样,开山难,可只要被前人蹚出了一条道路,登山终究容易多了,跟在后边就是了。”

崔东山沉声道:“不对,你动身更早,走得更早。”

齐静春是在骊珠洞天才着手此事,试图熔铸三教学问根柢为一家。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纪大、道龄长,兴许早就想到了这条前无古人的大路,可李希圣在内“三人”,真正付诸行动,也一样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吴霜降摇头道:“这里边有个问题,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条极高远的大道,但是我并无信心自己铺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脚,等人先去登山开道,就像我们隐官大人赠送给高野侯的那件印规,无非是循规蹈矩,就会轻松很多。至于田垄之上,隐官大人与齐狩打了个比方,说那覆盖之举,就不敢奢望了,说到底,我只是……捡漏,至多就是砌墙,前人垒出了一堵坚固牢靠的墙,后人哪怕在上边添些废砖茅草都无所谓,一样可以遮挡风雨。我并没有凭此证得大道的信心和实力,何况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过劳神。”

崔东山嗤笑道:“与那炼化四把仿造仙剑如出一辙,都是拾人牙慧!”

吴霜降微笑道:“那你也试试看”

崔东山抬起袖子,伸手指向吴霜降:“你别激我啊,我年纪小,脾气大,正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做事情顾头不顾腚的,最受不了激将法。”

之前在那条夜航船,先生被这个吴霜降守株待兔了,当时四人联手,巧了,如今亦是四人,不过是将周首席换成了供奉小陌。有得打!

何况当下还是在飞升城内,一旦师娘选择倾力递剑,啧啧。

吴霜降看了眼跃跃欲试的崔东山:“这个我,就只是玉璞境,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一个崔东山就足够了。”

陈平安瞪了一眼崔东山:“对吴宫主放尊重点。”

郑大风劝酒道:“崔老弟赶紧的,自提一个。”

崔东山只得满饮一碗。

吴霜降轻轻晃着酒碗,陈平安提醒道:“这次主动找你,是不希望她的半个护道人,看似在修行路上勇猛精进,却在百年之内莫名其妙就栽个大跟头,护道不成,反而还要连累她意气用事。她最心软,假使真有那么一天,她是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到时候我再来跟你翻脸,意义何在毫无意义的事情。所以你必须清楚一事,是时候留心那些十四境修士,以及有希望跻身此境的飞升境修士了。”

“这不是什么天边事,就是眼前事,一个不小心,就是眼前人。比如我。”

陈平安点点头,虽说自己其实早就有过类似的担忧,已经认识到“变天”之后的诸多变化,绝不允许先有剑术裴旻,后有夜航船吴霜降,然后某天再来一个谁,一样的事情,可一可再,但是事不过三!但是陈平安不得不承认,如果今天吴霜降不出现,自己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至少在吴霜降眼中是绝对不够的。

吴霜降笑问道:“陈平安,你总不会认为除了我,那些个飞升境巅峰修士,境界停滞了一千年几千年的,每天都在发呆吧”

崔东山一拍桌子,拆台道:“咱们小陌就在睡觉!”

小陌微笑点头,很捧场:“一场万年美梦,睡饱。”

吴霜降置若罔闻,说道:“万年以来,世间道法的高度和深度,并没有得到一种跳跃数个大台阶式的提升,甚至就连学问一事,也未曾真正脱离早年诸子百家的窠臼,至于那个更大的文字藩篱,就更不用提了,但是随着道心与人性不断地融合,由此带来的道法的宽度和广度,不是万年之前可以比的。”

小陌点点头:“跟在公子身边,已经大致见识过了,也想了些,就是不如吴宫主说得这么提纲挈领,简明扼要。”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小陌,这就投敌啦”

小陌笑容腼腆,自己只是就事论事,不过仍是有几分歉意,便自提一碗酒水。

陈平安虚心求教道:“除了那次参加河畔议事的大修士,我都见过了,如今还有哪些飞升境,有希望能够跨过那道门槛”

吴霜降便为陈平安一一“指点江山”。

十四境修士。

不谈亚圣、文圣那些合道地利的大修士。

白玉京大掌教,这位道祖首徒,不知所终。除了骊珠洞天福禄街的儒生李希圣,加上从神诰宗去往青玄宗看管道藏的道士周礼,最后剩下一个,目前还是云遮雾绕。

白也转世,阿良跌境,刘叉跌境。

剑修斐然和旧王座大妖切韵的传道师尊,化名陆法言的老修士,早已沦为文海周密的腹中餐,而且是周密单凭一己之力,战而胜之,胜而吃之。

那么除了将心魔炼化为道侣的岁除宫吴霜降,就还有白帝城郑居中。一人两十四。这是一个辛苦求证“如何证明我是不是道祖”的魔道巨擘。

道老二余斗,拥有一件道祖亲传的羽衣,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道藏。

传闻大掌教其实已经将整座白玉京交付给这位师弟,也难怪余斗会被视为三教祖师之外修道第一人。

三掌教陆沉,五梦七心相。别人跻身十四境,是一种合道,陆沉倒更像是一种“散道”。

蛮荒天下,创建英灵殿的初升。

身为郑居中传道人的斩龙人陈清流,世间再无真龙,便跌境为飞升境;世间若有一条真龙,便顺势升境为十四境。其合道方式,类似立下一种佛门宏愿。

三山九侯先生,天下符箓一脉的开山鼻祖,如今所谓的七十二家符法,如果真要追本溯源,至少半数,得与此人认祖归宗。

邹子。一人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于世间诸多道脉法统之外,别开生面,自立门户,“合道五行”。

鸡汤老和尚、僧人神清,被说成是“半个十四境修士的杀力,一个半十四境修士的防御”,传闻就算是对上一位飞升境剑修,老和尚站着不动,剑修都能砍上三天三夜。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的老瞎子,其合道方式,至今是个谜。

观道观老观主,合道某种“天时”。

吴霜降说道:“你要尤其注意一个人,青冥天下的女冠吾洲,她道号太阴。当初在河畔,已经见过了。她的合道方式,大致可以名为‘炼物’。”

“整个青冥天下,万年以来,才搜集到十八件远古神兵遗物,每一件重器的归属、流转和传承,白玉京都会一一记录在册。吾洲除了拥有其中一件品秩极高的神兵,还获得了十二高位神灵铸造者的炼物神通,此外她的五行之属本命物,俱是‘不入流、不登榜、不记载’的上古遗物,品秩再不高,拿数量来凑,凑在一堆,气象也是极为可观的。再加上她被誉为人间第一炼师,能够铸造半仙兵甚至是仙兵,身为十四境修士,却多年闭关不出,谁都不知道如今吾洲手上拥有几件仙兵。”

“吾洲道心极其坚韧,光凭炼物一道,本该是无法跻身十四境的,反而会成为她跨过那道天堑的累赘,所以她就走了一条捷径,将自身道心、皮囊、发丝、筋骨血肉,一并炼化为太虚境地,最终她以自身之‘无’,承载众多本命物之‘有’,故而此举被陆沉称为‘支离’,算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了。不过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是陆沉在岁除宫那边泄露的天机。”

听到这里,郑大风忍不住插嘴说了句:“这个婆姨会不会太凶残了点,谁敢娶她”

吴霜降笑道:“有没有人敢娶她不好说,反正吾洲至今没有道侣,心气很高,当然她也确实有这个资格。”

陈平安听陆沉说过一拨青冥天下的武学宗师,关于吾洲,陆沉确实没少提,言语只比那个辛苦略少。

吴霜降夹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如果不是吾洲忌惮白玉京和姚清,拥有一枝破山短戟的白藕,早就暴毙了。不是姚清的暗中护道,再跟吾洲达成了某个协议,白藕根本成不了青神王朝的女子国师,更无法跻身止境。”

“我没有猜错的话,吾洲已经盯上你了。”

“所以你要小心了,拥有行刑和斩勘两把狭刀,稚子持金过闹市,不动歪心不是人。”

“等到哪天那三位不在了,然后你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只要跟吾洲打上照面,呵。”

陈平安点头道:“会注意的。”

将来秘密游历青冥天下,除了瞒过白玉京,一定还要避开吾洲,绝对不能被她找到踪迹。

陈平安可不想学那离真、怀潜。被一个铁了心要杀人越货的十四境大修士盯上,再找上门,一旦毫无防备,没有任何对策,后果不堪设想。

符箓于玄,合道星河。还是至圣先师亲自为其“开道”,故而于玄跻身十四境,几乎已成定局。

师兄左右。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仙剑万法。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

昔年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

玄都观观主孙怀中,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

青神王朝雅相姚清。斩却三尸,再炼三尸。收回三尸之时,极有可能就是跻身十四境之日。

朝歌,道号复勘,飞升境巅峰,她如今是徐隽的道侣。早年她曾经跻身过青冥天下十人之一,只因为闭关极久,渐渐被遗忘,以至于之后数任宗主,从修行到逝世,都没能见过这位女子祖师爷一面。

岁除宫的守夜人,昵称小白。

“我家那个小白,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与姚清是有一定大道冲突的,姚清道号守陵,小白所谓的守夜,准确说来,其实是一种守灵。早年我让他来倒悬山,弄了个鹳雀客栈,你觉得是为什么就真的只是为了帮我找回她我既然一粒心神芥子,早就身在剑气长城了,需要多此一举吗”

“苏子和柳七,如今都有了希望,就看谁能更早补缺白也留下的那个位置了,这场大道之争,算是读书人之间的君子之争,双方不必大打出手。”

吴霜降饮尽一碗酒:“只是可惜了陈淳安和梁爽。”

南婆娑洲醇儒、肩挑日月的陈淳安,为了阻拦十四境纯粹剑修刘叉返回蛮荒天下,不惜一死。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外姓大天师梁爽,原本靠着水磨功夫,在某条道路上继续前行,极有希望破境,结果刺杀周密不成,导致终生无望十四境。

兵家的崛起,势不可当。幽明殊途的鬼仙,神仙钱的流转,飞剑传信,镜水月。三教一家之外,诸子百家当中,也肯定会有人趁势而起。

要不是有礼圣的规矩在,诸子百家的历代祖师爷,绝对不至于无一人跻身飞升境。而他们一旦跻身飞升境,之后的合道之路,十分清晰,不用有任何其他尝试。

吴霜降突然问道:“与那个韦赦可有接触”

陈平安摇头道:“只听说过,没见过。”

原本打算下次游历皑皑洲,去拜会一下这位老神仙,跟皑皑洲刘氏和九都山一样,都是必去的。

突然陈平安脸色古怪起来,吴霜降笑了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确实跟韦赦打过一场,如今想来颇为后悔,不该对他雪上加霜的。”

皑皑洲的韦赦,自号别号取了一大堆,其中名气较大的,就是那个“三十七峰主人”,是一位极负盛名的飞升境老修士。只是处境尴尬,类似苏子之于白也,好像大道断绝,走到了一条断头路。如今韦赦对于跻身十四境一事,似乎早已彻底死心。

韦赦最早是山泽野修出身,横空出世,名气之大,可谓一时风头无二。此人年轻时,在浩然九洲年轻一辈修士当中号称五百年间同境无敌手。中五境时的金丹、元婴地仙两境,加上上五境的玉璞、仙人两境,一路横扫,所向披靡,切磋道法,捉对厮杀,从无败绩。山上或切磋或厮杀,韦赦连胜九十六场。

这个纪录,最终被某个狗日的,用一种极不光彩的、注水严重的方式给破掉了。

传闻火龙真人都曾在韦赦手上吃过亏。还有中土十人当中的老剑仙周神芝、怀荫,也都输给过韦赦。

只是韦赦等到跻身飞升境后,反而停滞不前,不断被当年的手下败将一一超越。

可能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光是家乡皑皑洲,就连中土神洲都为之扼腕痛惜,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大道可期的韦赦,如此“晚节不保”,照理说韦赦是最有希望成为一位最新十四境大修士的得道之士。于是最近一千年里边,韦赦经常被火龙真人调侃一句:“古人诚不欺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痛心痛心。”

而那第九十七场斗法,韦赦到底输给了何方神圣,一直是个谜。

吴霜降给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内幕:“韦赦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修行后劲不足,也不是未曾找到某条契合大道的路,而是跻身飞升境后,只过了一百年,他就尝试过一次闭关合道,但是功亏一篑。为此三山九侯先生专程去了趟皑皑洲,等于主动为寄予厚望的韦赦‘侧身让出了半条路一扇门’,可惜韦赦自己未能抓住机会。他还是太急了,太想要那个看似触手可及的十四境,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境界趋于圆满的飞升境巅峰大修士,多多少少,都会失败一两次,被迫更换脚下道路,底子好,可以错两次,底子差些,错一次就万事皆休,操之过急的韦赦,就是后者。”

陈平安问道:“火龙真人”

吴霜降说道:“已经错过两次了,一次是未能将雷法再拔高一筹,一次是水火两法兼修,依旧未能合道,所以跻身十四境,很难,很难了。”

蛮荒天下的绯妃,被陈平安拖曳曳落河,抢走了将近四成水运。

搬山老祖朱厌,与蛮荒共主斐然私底下谈妥了那座托月山的归属,结果一样落空。

关于后者,是吴霜降在蛮荒天下找到郑居中后,一起推演出来的结论。

以剑修斐然的性情,是绝对愿意做这笔买卖的,用一座托月山为蛮荒天下换来一位崭新十四境修士。

说到这里,吴霜降微笑道:“这两笔账,有得算了。断人财路,已经足够招恨,更何况你是直接阻拦了他们的一份合道契机,确实是不共戴天的大仇,要是哪天被他们侥幸跻身了十四境,奉劝一句,就别轻易去蛮荒天下逛荡了,何况还有那个蛮荒共主斐然、周密的关门弟子周清高,都算是你的旧友,相信一定会盛情款待你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个名叫辛苦的武学宗师,修道资质真有那么好”

吴霜降点头道:“只会比你想象中更好,韦赦对上此人,都要逊色半筹,所以只要辛苦愿意转去修行,就一定可以成为十四境。”

“陈平安,你猜猜看,这个辛苦,常年独坐闰月峰,想要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试探性道:“看看能否人间递出一拳,打碎天上明月”

吴霜降笑道:“还是纯粹武夫更懂纯粹武夫。”

“既要担心修士吾洲,又要担心已成气候的武夫白藕,他年异乡山水迢迢,万千珍重。”

“所幸还有个玄都观可以歇脚,孙怀中每每提起某位‘陈小道友’,还是很亲近的。浩然天下有此待遇的,白也之后,好像就只有你了。”

陈平安无奈道:“多谢孙道长厚爱。”

吴霜降突然问小陌道:“在你们这拨被白泽喊醒的修士当中,不知陌生道友的厮杀本事,大概能排第几”

小陌坦诚以待:“杀力、防御、遁法,小陌都不算最拔尖,但是每个名次,都还算比较靠前,故而真要与谁捉对厮杀,对上任何一位,足可自保。两三个之外,只要无旁人阻拦,都可杀。”

吴霜降顿时心中明了:“小陌可是当年与碧霄洞洞主一起酿酒、与元乡问剑之人”

小陌赧颜一笑:“过往之事,不值一提。”

郑大风赶紧端起酒碗:“小陌这点随我,难怪投缘。”

都是一路人哪,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龌龊不足夸。

小陌面朝郑大风,双手举碗,一饮而尽。

陈平安问道:“岁除宫有无多余的金精铜钱”

吴霜降点头道:“有一些。”

陈平安好奇问道:“不知吴宫主的‘一些’是多少”

吴霜降说道:“是多是少,都没意义,反正不会给你。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你那把飞剑笼中雀,想要打造出一条光阴长河的雏形,就找岁除宫讨要金精铜钱怎么,是要我用头撞开五彩天下吗”

陈平安犹不死心:“就不能打个商量”

至于吴霜降为何如此“了如指掌”,在避暑行宫,与泉府高野侯闲聊,以及与齐狩的叙旧,吴霜降好像都一清二楚,就别猜了,反正猜不到。

而那条光阴长河,即便真被自己打造出来,又非一成不变,将来一样需要源源不断的“活水”,以此来增加水位,甚至是拓宽河床。简单来说,未来那把井口月,可以演化出百万把飞剑,笼中雀一样可以塑造出一条深不见底的光阴长河,两把本命飞剑的数种神通,相互辅助,陈平安再成为一位飞升境剑修,那么在青冥天下对上吾洲或是白藕,就不用二话不说掉头跑路了,至少有一战之力的本钱。

吴霜降直截了当道:“既然万事好商量,那么这件事就免了。”

陈平安追问道:“岁除宫自己有大用”

吴霜降摇摇头,给了一个很敷衍了事的答案:“与那块斩龙崖差不多,没有什么实在用处,就是留着好看,易卖不易买的东西,谁会嫌多。”

陈平安有点心累。

“所以说你这辈子都成为不了崔瀺,要是他,早就跟文庙做生意了,金身碎片,人间何处最多自然是蛮荒天下。大战一起,各地不长脚的山水神灵,能跑到哪里去,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答应宋和担任新任大骊国师,也算你陈平安有几分自知之明。”

郑大风听得乐不可支。

吴霜降不以为然道:“人间是如此。天外呢如此束手束脚,何谈纯粹剑修的我行我素。”

郑大风开始煽风点火:“陈平安有陈平安做不成的崔瀺或是吴霜降的事,吴霜降不一样有吴霜降做不成的陈平安的事。”

吴霜降微笑道:“我只说陈平安当不了绣虎,又没说我就当得了绣虎或是隐官,两码事,不冲突。郑先生不必用道理否定道理。”郑大风赶紧喝酒压惊,点子扎手,他朝崔东山摆了摆脑袋,示意你上。

崔东山病恹恹道:“打过了,打不过。”

陈平安问道:“吴宫主是准备离开飞升城了”

吴霜降点点头:“回那边看看,有几个资质尚可的年轻人,需要我去亲自指点修行。而且答应过孙怀中,我得按照约定,在此为玄都观那位年轻女冠,也就是玄都观未来的顶梁柱,护道一二。”

回陈平安喝了一口闷酒。

作为青冥天下的道门势力之一,岁除宫修士在内的三千道人,联袂赶赴五彩天下,岁除宫在东边圈画出了一处山水地界,与玄都观建造在五彩天下的藩属山头,刚好位于白玉京势力的一南一北。就像,不是什么就像了,而是明摆着他们两家就是故意要恶心白玉京。绝对不让白玉京“走老路”,再像青冥天下那样一家独大。

敢这么直接跟白玉京掰手腕的修士,整个青冥天下,确实只有吴霜降和孙道长了。

岁除宫修士是出了名的不怕死。玄都观的道门剑仙一脉,是公认的喜欢干架,准确说来,是喜欢围殴。

吴霜降站起身,打算走了。

陈平安起身抱拳道:“预祝郑先生一路顺风。”

买卖不成仁义在。

吴霜降看着眼前这个看似一直吃瘪的年轻隐官,呵,蔫儿坏,这会儿肯定已经想好了如何与那韦赦套近乎了。这是陈平安一个极为不显山不露水的优点,有桥过桥,有路沿路,脚下无路,蹚溪过岭。但这不是吴霜降今天选择主动现身而非悄然离去的原因。

一个仗剑飞升,去往浩然天下。一个不惜与文庙折算功德,赶来五彩天下。这样的神仙眷侣,确实会让旁观者看一眼都觉得美好。天造地设的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吴霜降心情不错。他便改变主意,取出一粒碎银子,轻轻搁放在桌上,问道:“这是什么”

“钱。”陈平安毫不犹豫答道,“财路。除了言语之外,就数此物在天下最是流转不息。”

吴霜降问道:“桐叶、扶摇两洲,大大小小数百国,早年赋税如何,总计又有多少,文庙功德林那边的账簿翻过了”

陈平安点点头:“抄录了一份。”

吴霜降点点头,聪明人一点就透,不枉费自己今天横生枝节,多泄露点天机和真相。他说道:“与其四处奔波劳碌,挑挑拣拣,耗尽香火情,去求人点头答应卖你金精铜钱,不如找到一两个关节所在,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与包袱斋做买卖也好,与皑皑洲刘聚宝谈生意也罢,你的开销,付出的代价,注定不会小的。”

“山上雪、小暑、谷雨三种神仙钱,山下金、银、铜,再加上各大银庄的票号,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归根结底,就是个钱字。”

“皑皑洲刘财神,商家那位范先生,算是浩然天下最有钱的两个人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鼓一响黄金万两。范先生为何不与刘聚宝争抢那个首富的头衔因为范先生根本无所谓,刘聚宝只是挣钱,范先生的大道所在,要比刘聚宝更加宽广,天下人的挣钱与钱,反正皆是商家大道所在,比起挣钱本事天下第一的刘财神,孰高孰低换成是你,会计较那点虚名”

“所以你真正要找的人,是这位商家祖师爷才对,因为他在某件事上,与你有着同样的利益诉求,东南桐叶、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三洲山河,山上山下,都要追求一个稳固的秩序,好让财路四通八达,三洲财路能够犹胜往昔更好,哪怕与战前持平,换成我是范先生,都愿意主动将金精铜钱双手奉上。这位范先生,毕竟需要凭此一举跻身十四境,你觉得这桩买卖,等到双方落座,是你求他,还是他求你即便不说谁求谁,双方平起平坐,总归是可以的。”

陈平安举起碗抿了一口酒。

吴霜降看了眼崔东山,好像询问一事,为何不提醒你先生

崔东山倍感无奈,崔瀺就像给自己设置了无数道大小关隘,而且最心狠手辣的地方在于能够让自己略过某些脉络上边的关键词,所以如今自己的脑子真心不够用啊。

吴霜降笑了起来,由衷赞叹一句:“绣虎厉害。”

故意为难崔东山,此举最是明智不过,好让先生、学生两人都可以不走老路,各自证道。

吴霜降想起一事:“郑居中让我捎句话给你,剑气长城三官之一,有可能去过骊珠洞天,至于此人有无离开小镇,不好说,不出意外的话,还担任过阍者。宁姚当年离家出走,独自游历浩然,之所以会选择骊珠洞天作为终点,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打铁铸剑的阮邛,理由还不太够。”

哪怕陈平安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图,郑大风仍是主动开口,满脸无奈道:“这个我是真不知道,师父从没说过。”

事实上,杨老头早年在郑大风这个徒弟这边,偶尔才会破天荒开口说话,一句话也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字!

吴霜降最后笑道:“不用随便碰到个十四境修士,就如何畏手畏脚,毕竟不是所有的十四境修士,都与我一般,有些人,真的就是运道好,真要说境界之外的心智和手段,其实上不了台面,就是老天爷赏了一碗饭吃而已。吃饱了,有了点力气,就觉得天下无敌了。等着吧,等到……”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

“一些个修心不够的十四境,先尝过了甜头,很快就要有大苦头吃了。”

崔东山趴在桌上,那叫一个气啊,又给这厮装高人了。

不过看在这家伙处心积虑只为了做掉那个道老二的分儿上,也只好认了。

在夜航船那边,其实崔东山和姜尚真即便知晓了吴霜降的合道之法,可谓……别出心裁,可是两人私底下说悄悄话,依旧不觉得吴霜降真能跟余斗做那生死之争,等到今天崔东山知道了更多真相,觉得说不定有戏。

吴霜降看到碗里还剩下一点酒水,便拿起酒碗,高高举起,好像是一句无声的祝酒词,然后站着喝完酒水。

崔东山直起腰,一口饮尽,郑大风和小陌也是差不多。

郑大风喝酒前笑道:“故友新朋,好酒几碗喜相逢。”

小陌倒是没说什么,在某本小账簿上边,多出了一个名叫吾洲的道姑。

确实需要好好练剑,一万多年了,不能总这么被一道门槛拦着。

崔东山深吸一口气。老子真要好好修行了!先被郑居中气到憋出内伤,今儿又给吴霜降装了一路的得道高人。

崔东山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同样是高高举起,再一口闷了。

把酒祝东风,且听剑气如龙鸣大野,且看剑光如开天下,且共从容!

陈平安拿起桌上一坛没有开封的哑巴湖酒水,递给吴霜降。吴霜降竟是没有拒绝,笑着收下了:“我帮你捎了话,你回头也替我与小米粒问个好。”

因为真的很想要有这么个闺女嘛,憨憨傻傻的,可可爱爱的。小姑娘却会眨着眼睛,歪着脑袋,好像在说我的小脑壳儿可机灵呢。

谁会不喜欢呢。

郑大风大笑起来,咱们落魄山右护法的牌面就是大。

陈平安笑着点头:“没问题。”

吴霜降拎着酒坛走出两步,转过身,与陈平安他们笑道:“此间事了,江湖再见。”

陆沉离开北俱芦洲清凉宗后,却没有直接返回白玉京,而是先走了一趟青蒿国,在那条洞仙街,见过了那位本该姓李的陈姓读书人,再偷偷摸摸重返宝瓶洲,要见一位与自己境界悬殊却无法小觑身份的老朋友。

从北俱芦洲跨海一路南下,掠至宝瓶洲陆地上空后,不出意料,那位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也是老熟人了,跟陆沉聊了几句。

陆沉觉得这场言语不多情意颇重的叙旧,可以算是相谈甚欢,至于对方是怎么想的,陆沉就管不着了。

洪州豫章郡,新设衙署采伐院。采伐院的首任主官是一个叫林正诚的京城人氏。听说之前在京城兵部衙门任职,担任邮递捷报处的二把手,年纪不小了,不知道怎么就捞着了这么个肥缺美差。

这位林大人,既没有任何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也没有万事不管只是享福,做事情大体上算是中规中矩,该走的流程,都走了一遍。比如穿上官袍,带着衙署胥吏一并去当地文武庙和城隍庙那边敬香。因为采伐院是个新衙门,没什么可与前任交接的公务,倒是省事不少。

这天夜幕中,一位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坐在火盆旁边的板凳上,伸手烤火取暖,打了个寒战,笑嘻嘻问道:“当年偷袭宁姚的那个刺客,到现在还是没能查出幕后主使”

林正诚放下手中书,抬了抬眼皮子,坐着不动,对白玉京三掌教的那个问题置若罔闻,就只是抱拳说了句客气话:“见过陆掌教。”

陆沉抖了抖袖子:“咱俩谁跟谁,矫情了。”

在小镇摆了十来年的算命摊子,双方都很知根知底了。

可就像窑务督造署的曹耕心,最需要盯着那个落魄山年轻山主,双方却一次都没有碰面聊天一样,在陆沉这边,林正诚亦然。

林正诚是那座骊珠洞天的当地人,更是绣虎亲自挑选出来的第二任阍者。不然堂堂大骊国师,不至于无聊到去帮一个督造衙署官员的儿子取名。

至于上一任阍者,甲子期限一到,就算无功无过地卸任了,绣虎崔瀺自然是不太满意的。

在此人之前,其实还有一位外乡剑仙,担任骊珠洞天阍者的岁月最为漫长,而且对方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隐蔽身份——祭官。

这是崔国师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时,才透露给他的秘密。这位悄然离开家乡、通过倒悬山来到浩然天下的剑修,是剑气长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祭官。

事实上,杨老头在宁姚第一次游历骊珠洞天时,就为她泄露过天机,只是老人当时说得比较云遮雾绕。只说有个外乡剑修死在了小镇附近,在那之前,这个剑修将一路山水见闻汇总,编订成册,最终留下了一本山水游记,偶尔会翻翻看。那会儿的宁姚,只是将信将疑,当时她也没有深思,之后杨老头便转移话题,问了她最后一个问题:何谓心声。

宁姚瞬间就有所明悟,刹那之间就进入一种类似佛门禅定、道家心斋的玄妙状态。

林正诚猜测这位剑气长城三官之一的剑修,是奔着石拱桥下的老剑条而去的,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没能得到某个答复,估计就留在了骊珠洞天,转去担任阍者,只是那会儿离崔瀺担任大骊国师还早,大骊宋氏也始终都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与剑气长城的牵连如此之深。

不过这位祭官,除了明面上的剑修,还有一个更为隐蔽的身份,是一位已在山巅、脚下无路的武学大宗师。

剑气长城历史上,止境武夫屈指可数。最后一位是白炼霜,还是一位女子。这绝对不合常理,剑气长城的武运再被剑道气运压制,九境、十境的纯粹武夫,数量也不该如此稀少。

独。因为有人独占了武运。

浩然天下武学第一人、龙伯张条霞,昔年此人心气未坠,正值拳意巅峰之时,可谓意气风发,将止境之上的武神完全视为囊中物,大有一种舍我其谁的气概。

结果在大海之上,曾经与一位不知名的纯粹武夫有过一场问拳。张条霞没输,也没赢。但是在那之后,张条霞就转去修行了,最终成了浩然天下历史上寿命最长的一位止境武夫。

张条霞对于外界给予他的诸多美誉、头衔,例如天下武道第一人,从来不认,随便你们讲,反正我张条霞就是不理睬、不搭话。

陆沉之所以知道此事,还得归功于自己那个不记名弟子、老舟子仙槎。仙槎刚好是那场问拳的唯一旁观者。

那一场武道巅峰之战,双方身影快若奔雷,速度之快,犹胜剑修飞剑,打得大海方圆千里之内处处塌陷,处处见底。

陆沉甚至猜测在某个山头那边,这位祭官是有一席之地的。可惜那座古怪山头,陆沉一个修道之人去不得。

“天下未动宝瓶动,天下大乱宝瓶静。”

好像猜出了林正诚心中所想,陆沉低头凝视着火光,轻轻搓手,微笑道:“这句谶语,也是贫道当年行走在小镇光阴长河中,才后知后觉,找到了一点点的蛛丝马迹,最终凭此线索推算而出。由此可见,这位祭官,算卦很准啊。”

林正诚见陆沉竟然从袖中摸出几块红薯,放入火盆里边,看架势是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了,只得主动问道:“不知陆掌教今夜造访,有何指教”

陆沉抬头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哪些事情是画蛇添足了,又有哪些事情是做得顺势而为了”

林正诚淡然道:“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陆沉抬起一只手,光彩流溢,丝丝缕缕的光线聚拢在一起,星星点点,是一座旧骊珠洞天的轮廓,那些星光,有些璀璨耀眼,有些晦暗不明,有些光泽温和,有些极为刺眼,而且光亮有强弱、大小之分,亦有颜色差异,等到陆沉缓缓拧转手腕,就像一座原本静止不动的天地,有了个一,便开始缓缓运转起来。

陆沉抬起另外一只手,双指拈棋子状,好像拈起亮度悬殊的两粒光点,约莫是担心林正诚看不真切,陆沉指尖便现出两人容貌,分别是腰系鱼篓的李二,还有个身材消瘦肌肤黝黑的草鞋少年陈平安。

陆沉又拈出两粒光亮,是大隋皇子高煊与一位年迈扈从。陆沉双指并拢,将两人轻轻一推,两人便好似倒退而走,与李二和陈平安越行越远,陆沉随后将光亮轻轻放回去,骤然间一个加快旋转,一座天地如人奔走,加快步伐,不舍昼夜,象征陈平安的那粒晦暗光点,渐渐明亮起来,最终在刹那之间大放光明,然后好似撞到了什么,如轰然一锤狠狠砸在剑胚之上,火星溅射,却是昙一现的下场,等到那份异象结束后,那粒光亮重归晦暗,渐渐消散四方,去往小镇各地他人身上。

“你瞧瞧,被杨老头骂,不是李二自找的嘛。”

“这就叫好心办坏事。”

“你其实一样,不信那贫道就得举个例子了,你当晚故意丢入龙须河里边的那些蛇胆石,品秩不算低了,是你本该留给自己儿子林守一以后修行的家底,对吧”

“结果看似是帮了个大忙,能够帮着那个泥瓶巷少年增加七八成收获,那你知不知道,其实后来被马苦玄随便得手的那颗蛇胆石,本该是被陈平安放入箩筐里的这笔账,林正诚你自己算算看,陈平安是赚了,还是亏了反正要贫道看啊,肯定是亏大发了。”

林正诚不为所动,说道:“我不管这些弯弯绕绕的,现在的陈平安,是不是才最让你们头疼”

陆沉倒是不否认此事,点点头,只是很快又笑问道:“那如果贫道多嘴一句,林守一因为你这个爹的偏心,才失去了某个机会呢比如贫道送给谢灵的那件东西,本该是落入林守一手中林守一甚至无形中失去了更多的福缘有就一连串有,自然无便一连串无。此间得失,不可不察啊。当年贫道摆摊子,给人算卦,是给过你暗示的。”

林正诚心境始终古井不波,嗤笑一声:“我自家崽子有无出息,出息大小,轮得到你管你姓林啊好像我们家谱上边就连个叫林沉的都没有。”

陆沉一时语噎,任由那座小天地悬空,自行旋转,伸手拨动炭火中的红薯,哀叹一声:“烦死个人。”

难怪崔瀺会挑选此人担任阍者,境界确实不高,偏偏是个油盐不进心如磐石的。

而且小镇的这份淳朴民风,到底是咋个回事嘛,一个比一个说话戳人心窝子。

林正诚站起身,绕过书桌,坐在火盆旁,自顾自拿起一块烤好的红薯,拍了拍灰尘,开始啃起来。

陆沉笑着提醒道:“慢点吃,小心烫。”

林正诚瞥了眼那座悬空的小天地。

有些光亮,是几乎不动的。例如小镇那座最高酒楼里边的封姨、阴阳家修士陆尾、出身旧天庭雷部的老车夫等存在。

有些光点,璀璨若星辰高悬,是那阮秀、李柳。

还有类似那个雨神转世的娘娘腔窑工苏旱。

以及从铁锁井逃离的少女稚圭。

与此同时,小镇所有人身上,不断有因果丝线,或牵连在一起,或悄然断掉。最终将所有人都裹缠在一起,修士少,但是丝线粗,凡俗夫子身上长线数量更多,却纤细。

唯独杨家药铺那边,一团云雾遮掩。

陆沉啃着手里边的红薯,突然气呼呼道:“陈平安这家伙也太记仇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凭啥唯独对我有那么大怨气。你这个当长辈的,得管管,管管他啊。如今你在陈平安那边说话,比谁都管用。”

林正诚提醒道:“是看上去没有真正做什么。”

看上去。真正。

陆沉自顾自说道:“再说了,当年小镇大劫来临,又不是只有我们白玉京仙人露面,三教一家的圣人,可是都现身了。”

“至多是咱们紫气楼那个脾气差的,率先动了手,可贫道不一样啊,从头到尾,既没有跟齐静春干架,也没有撂半句狠话,和和气气的。”

“陈平安凭啥不去跟文庙那位副教主寻仇,也不去找佛门理论,就逮着个我不放,脾气好就好欺负是吧,冤死我了。”

林正诚做了个古怪动作,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然后瞬间收起。就像是听过了一个笑话,捧场完毕,陆掌教你继续说下一个笑话。

陆沉抬起袖子,指了指这个家伙:“读书人,咱们都是读书人。难怪林守一打小就跟你不亲。”

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知荣守辱为天下谷。

崔瀺为林正诚的儿子取名为“守一”,甚至还早早帮林守一想好了及冠时的那个字。

姓林名守一,字日新。既日出日新,宜慎之又慎。

见这位白玉京三掌教还在装傻,林正诚便抬起手,双指虚握,如拿书晃动状。

陆沉叹了口气。太聪明也不好,很容易没话聊。

林正诚的意思,大概是说你我二人,都是小镇那些故事的翻书人,几乎所有线索、脉络、纠缠、走势,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我也都翻阅得一清二楚,那么就别装傻扮痴了。

陆沉感叹道:“要是皇帝陛下说得动你,你就能说得动陈平安,答应当那大骊新任国师。”

林正诚默不作声。

做人做事,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就只是想明白一个我是我。既然我是我,就必然会做很多该做的事情,不做很多不该做的事。

就像林守一年幼时去那座学塾,有次下课回家,红着眼睛,好像哭过。林正诚当时正好瞧见,便问他怎么回事,林守一说有同窗作弊他检举,然后就没谁愿意搭理自己了。

“你觉得自己是错的”

“没有!”

“做对的事情,就一定会有好的回报吗”

“不是吗不都说好人有好报。”

“不一定是。”

“啊”

“不然要你们读书做什么。”

“爹,齐先生跟我聊过了,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我觉得齐先生说得更好些,说让我要相信好人有好报,跟爹说得不太一样。爹,你上学那会儿,也跟我一样被人堵在巷子里挨过揍”

“滚去读书。”

“哦。”

“对了,是谁打的你”

“二郎巷的马胖子。”

“就他一个”

“嗯。”

“滚!”

着实怨不得儿子怕老爹,父子两人打小就不亲,只要小时候的林守一稍稍顽劣,比如没做完课业就敢去玩耍,林正诚从窑务督造署回家,撞见了,他就会直接用腰带伺候这个小祖宗,打得林守一乱窜,经常躲去床底下不出来。

林正诚之所以对龙尾溪陈氏后来创办的那座学塾,打心底里觉得不以为然,就是因为觉得那些个夫子先生对蒙学孩子们太客气了,书上的圣贤道理讲得太多,打得太少,那些戒尺和鸡毛掸子,就是个摆设,尤其是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夫子,约莫是自恃有个文豪硕儒、一代文宗的身份,讲究一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后来林正诚实在看不下去,便破例写了一道密折,很快就抽调了一拨年轻夫子来学塾,相较于那些龙尾溪陈氏邀请来的老人,后者学问低些,墨水少些,但是一帮有望金榜题名的大骊举子,给一群穿开裆裤的蒙童讲课授业,当然绰绰有余,而且对待教学一事更加热忱。如此一来,龙尾溪陈氏也轻松几分,毕竟那些个老人,谁不愿意在家乡归隐田林,含饴弄孙,或是主持地方书院讲学,好为家乡培养几个大骊新科进士

陆沉瞥了眼林正诚,不打搅这位末代阍者难得一见的父慈子孝,沉默片刻,等到林正诚收敛心绪,才换了个话题:“高煊会是个好皇帝,你们大骊朝廷要悠着点了。如果绣虎还在,或是换成宋集薪当皇帝,根本不会让高煊成功继任大隋皇帝。”

骊珠洞天当年摆在台面上的五桩最大机缘,大隋皇子高煊得其一。后来作为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结盟的代价,高煊曾经担任质子,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等到高煊返回大隋,前些年又继任皇帝,其实是接手了一个人心涣散的烂摊子。

大隋当年等于是不战而降,主动割让黄庭国在内的几个藩属国给大骊宋氏,这对心傲气高的大隋庙堂文武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屈辱。

等到大骊宋氏完成一国即一洲的丰功伟业,对大隋朝廷来说,又是一种不可估量的重创,仅剩下的那点精气神都被大骊铁骑压垮了。

在这种情况下,皇子高煊主动舍弃那条金色鲤鱼,放弃了证道长生这条道路不说,从金丹境一路跌境到下五境,阳寿折损极多,真成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才不违反文庙礼制,得以继承大统,登基称帝。

陆沉笑道:“三十年皇帝,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何况人之命理一事,有定数,却不是死的。自古从无天定一说,因为这本就是天定的。反正贫道很看好这个大隋皇帝,说不定就是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

拍拍手站起身,陆沉来到书桌那边,桌上摆放有一杆秤,老物件了,约莫是杨老头在林正诚上任阍者之初,送出的一份见面礼。

一杆秤。十六两即一市斤。当然是大有学问且极有讲究的,因为十六颗秤星,寓意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前人叮嘱后人,不欺天不瞒地,不然短一两无福,少二两少禄,缺三两折寿。所以说做买卖的人,最忌讳缺斤少两。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

陆沉拿起那杆古秤,双指拈住,轻轻旋转,轻声叹息道:“明明是反复叮咛,可惜无声。”

放下那杆秤,陆沉转身背靠书案,双手摩挲着由豫章郡本地大木制成的案面,轻轻呵气,将那个悬在火盆上方的光球吹散,如一囊萤火虫飘散开来,陆沉看着这一幕景象,微笑道:“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

林正诚冷笑道:“是齐先生做成了这件事,跟你陆沉有屁关系。”

之所以不是鱼死网破的下场,只是因为有人扯开大网,不惜裹缠自身,真身如瓷器崩碎,任由网中大鱼小鱼,一并逃出生天。

陆沉大笑道:“还好,没说贫道是个搅屎棍,已经是林兄嘴下留情了。”

林正诚冷笑道:“那是因为提及了齐先生。”

陆沉不以为意,我们林兄就这脾气,习惯就好。不媚上不欺下,做人做事做官,都是做一种人。

“赵繇对宋集薪最为佩服,觉得无论是下棋,还是求学,自己都远远不如同窗,宋集薪却打心底里瞧不起赵繇,双方未能真正大道相契,故而赵繇未能为其‘点睛’,最终宋睦便只是当了个大骊藩王,而非帝王。”

“赵繇同样棋差一着。骑乘牛车离乡之后,遇到绣虎拦路,少年交出了自家先生赠送的那方印章,错是无错,只是如此一来,本是遥远之‘遥’,同‘宙’之‘繇’,反成摇动之‘摇’,劳役之‘徭’。”

“泥瓶巷墙头上,陈平安当那烂好人,出声救人,自然是出于好心,当时也确实从卢家小儿的脚下保住了命垂一线的刘羡阳,可冥冥之中却引火上身,两人命格,可不是什么相辅相成,甚至是一种相冲,于是就有了后来两人的种种坎坷。比如刘羡阳,依然差点死在咱们正阳山那位睥睨天下的搬山大圣手上。刘羡阳,正阳山,五月初五陈平安,只等三方散开,唯独正阳山留在原地,其余朋友二人,各自颠沛流离,远离家乡,才有了后来双方的联袂问剑正阳山。只是此间诸多得失,就属于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了。”

“若非那娘娘腔窑工心地厚道,那夜在泥瓶巷祖宅内一瞬间福至心灵,最终只将那盒胭脂埋藏在门外的小巷中,而不是放在陈平安一眼可见的地方,甚至不是藏在院中地下,不然长远来看,就不是什么报恩,而是好心却害人了。”

“开喜事铺子的老柴,生前曾经反复叮嘱孙儿胡沣,不要接近陈平安,是很明智的选择。”

陆沉感叹道:“鸾凤错位,芝兰当道,田里稗草。”

擅离本位的鸾凤,生错地方的芝兰,尚且因为容易滋生浑浊之气,而不得不被铲除,何谈那些不起眼、本就惹人厌的稗草

如今担任大骊刑部侍郎的赵繇,“繇”一字,古同劳役之“徭”、歌谣之“谣”、遥远之“遥”,还有“宙”,以及草繇木条之茂盛状。

汇集龙气的宋集薪,负责“画龙点睛”的赵繇,五月初五出生的陈平安,加上出身远古养龙一脉的刘羡阳,再加上那个喜事铺子的胡沣。山清水秀,草木茂盛,伐木集薪生火,以远古至高之礼祭祀神灵,于人间阳气最为鼎盛之日,烹大地江河炼铸阳燧镜,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与天取火,大火燎天,烟雾如龙飞升,火光直通天外,自成一条光阴长河,这便是一条无须飞升台的崭新登天之路。

这就是命。几乎是一种既定之命。

陆沉说道:“所以说当年说服陈平安父亲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泄露了本命瓷一事,而是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打碎本命瓷,就等于岔开旧路,不一定真的可以避免,可好歹多出了一线生机。我们回头来看,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好心办坏事,坏心也可能做成好事。这世道,奇人多,怪事也多。”

林正诚脸色阴沉道:“是你!”

林正诚离开骊珠洞天去往京城兵部任职途中,国师崔瀺曾经在一处驿站等着。一场复盘,崔瀺曾经评价过眼前这位白玉京三掌教。

即便隔着一座天下,即便被浩然天下大道压胜,也拦不住陆沉恢复十四境巅峰修为,更拦不住一整座白玉京跨越天下,从天而降,落在宝瓶洲骊珠洞天上空。

林正诚当时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只是为了针对齐先生一人,至于吗”

崔瀺笑言:“陆沉与齐静春并无大道之争,可只要是为了那个大掌教师兄,陆沉就至于。一方面,那位白玉京大掌教,是陆沉最为敬重之人,此外陆沉还有一个更大诉求,是出于私心,因为当年陆沉觉得某个谜语,能够在他师兄身上得到答案,前提是这位道祖首徒当真能够做成一事。”

陆沉无所谓时,谁都打不过。陆沉有所求时,谁都打不过。

有陆沉在,不是说齐静春就一定没有第二种选择。但是正因为陆沉的出现,让齐静春最终只有两种选择。

就像一盘棋,下到了收官阶段,一方占优。赢还是赢,但是占据上风一方的赢棋路数,就那么一两条棋路可走。你赢你的棋内局,我赢我的棋外局。

打个比方,刘羡阳手里拎着几件值钱瓷器,要去泥瓶巷找陈平安。不管在小镇如何走街串巷,更换路线,到头来终究只有两条路可走,路过顾璨家门口,与不路过。

陆沉这个存在,就是个跟刘羡阳不对付的泼皮无赖,堵在顾璨家门口的街巷拐角处,谁来就与谁搏命,而且绝非故弄玄虚。刘羡阳就算打得过那个无赖,但是权衡利弊,犯不着,没必要,因为手里边还拎着瓷器要送给陈平安,当然就要绕路。

陆沉哑然失笑,抬手一拍桌案,佯怒道:“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血口喷人,贫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小镇,就那么几年工夫,能做成什么事情,你林正诚会不清楚这只大屎盆子也能扣到贫道的头上!就算你做人不讲良心,栽赃嫁祸总得讲点证据吧!”

林正诚皱眉道:“是邹子”

陆沉抹了把脸,演戏真累,摇头道:“既然最有可能,那么就肯定不是了。邹子做事情,一向喜欢点到即止,如此亲身入局,不是邹子风格。一着不慎,直接道心崩碎,只是跌境都算好的了。”

陆沉伸手拍了拍头顶道冠,再伸长胳膊,抬高手掌,晃了晃:“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管外人信不信,反正贫道是很讲究的。”

陆沉沉默片刻,掐指一算再算,突然笑了起来:“可怜田婉,本来只是将那蝉蜕洞天藏在骊珠洞天之内,自以为能够骗过自己,便可以瞒天过海,到底是道行浅薄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情,当真是谁都可以学可以做的老柴信守承诺,没有觊觎那只金色蝉蜕,估计连老柴都没有料到,一路辗转,竟然还是被他的宝贝孙儿得了这桩‘明明近在手边,偏偏远在天边’的福缘,委实妙不可言,所以老话说得好,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不求反而可能就有。”

“不过要说宠爱晚辈的程度,谁都比不过杨老头看待李槐吧。所以说傻人有傻福,必须得信!贫道下次收取关门弟子,就一定要收个不那么聪明的。”

陆沉望向林正诚:“关于蝉蜕洞天的下落,此事可以转告陈平安,不打紧,贫道保证绝对不会画蛇添足。”

林正诚扯了扯嘴角,显然没这打算。

当年小镇的白事铺子不少,喜事铺子却只有一个,掌柜是胡沣的爷爷,老人去世后,墓碑上用上了真名柴道煌,所以陆沉才会一口一个老柴。

老人曾是远古人间所有定婚店的头把交椅,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月老,昔年道场所在,名为撮合山。掌管一本姻缘簿和牵红线,以及所有的媒妁之言。

而他的孙子,胡沣,古月胡。胡沣与桐叶洲敕鳞江畔的少女,一样是远古月宫的天匠后裔。只是胡沣的血统要更为纯正,就像后世门户里边的嫡庶之别。

陆沉赶紧走回火盆旁坐下,再不回去,就要被林正诚啃完所有红薯了。他拿起最后一块,轻轻拍掉灰尘,使劲吹了口气,嬉皮笑脸问道:“林兄,贫道好歹是个白玉京三掌教,在青冥天下那可都是横着走的,谁敢跟贫道喘口大气,你如今又无靠山,还敢跟贫道说话这么冲,凭什么”

林正诚淡然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陆沉哀怨道:“异乡遇同乡本该两眼泪汪汪的,林兄咋个又骂人嘞。”

林正诚直接问道:“陆掌教何时返乡”

陆沉埋怨道:“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别忘了,我们是同乡。”

林正诚极无诚意:“哦,陆掌教不说,林某人还真忘了这茬。”

陆沉气笑道:“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这个阍者会不知道贫道可是等于豁出性命不要了,陪着陈平安走了趟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天下侧目。”

林正诚点头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所以今夜才愿意陪着陆掌教聊了这么多废话,不然我早就下逐客令了。”

陆沉抬起双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自言自语道:“不生气,不生气。犯不着,犯不着。”

林正诚犹豫了一下,抱拳沉声道:“只说这件事,做得很不陆沉,我服气,是条汉子。”

不还是骂人

可陆沉立即笑脸灿烂起来:“这种暖心窝的好话,林兄倒是早说啊,说不定贫道都愿意为林守一这个侄儿护关!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境而已,又不是从仙人境跻身飞升境,小事一桩。”

“陆掌教要是愿意改个姓氏,我可以在下次修家谱的时候,添个名字,放在第一页都没问题,反正祠堂敬香,都是九炷香。”

“林兄,你要是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贫道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一个凶狠起来,六亲不认的。”

“那我改个姓”

“林兄请自重!”

见那林兄又开始装哑巴,陆沉只得主动开口道:“就这几天的事情了,文庙比林兄更早下了逐客令,贫道必须在今年年底离开浩然天下,一旦立春就为贫道关门。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贫道走吧,除此之外,贫道实在想不出第二个原因。”

林正诚说道:“听说二掌教刚收了个弟子。”

陆沉讶异道:“贫道怎么不知道此事”

唉,这个余师兄,怎么回事,都不与我这个师弟打声招呼。容贫道掐指算上一算,哦,巧了,姓杨,是个绰号小天君的,还是咱们浩然天下的老乡,本就是道门中人。二师兄可以啊,是学咱们那位师尊,收个外乡人当弟子可问题在于,这个北俱芦洲的杨凝性,怎么能跟自己比,年轻人撑死了就是第二个雅相姚清。幸好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不然自己一定要拦上一拦。

陆沉站起身,抖了抖袖子:“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好像便无甚意思了。”

就像陈平安先前与自己暂借一身道法时,难免心生感慨,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其实这也是所有飞升境、十四境大修士的共同感受。

世态人心,山重水复,好似一般模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西方佛国那边,陆沉是不敢再去了,蛮荒天下暂时去不得,除了重返蛮荒的白泽,其实还有一个与蛮荒天地同寿的存在,名“逡”。诞生于蛮夷之地大荒之中。类似五彩天下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嘉春几年,她便几岁。当然与浩然天下,当年不愿意为至圣先师一行人撑船过渡的老渔翁,是一样的大道根脚。

至于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自然一样有类似的存在。当初陆沉正是因为知晓此事内幕,才有了那句流传后世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三教祖师在散道之前,肯定都会各自见一见“道友”。

敢问心斋唯道集虚。澡雪精神,除却秽累,虚其心则至道集于怀也。

莫向外求,自求多福。转念一想,便是智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故而君子慎独,敬鬼神而远之。

林正诚站起身:“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微笑道:“比起老瓷山那些碎瓷片,更不起眼的,好像还是那些匣钵。”

那些匣钵,既像是那些精美瓷器的传道人,也像是护道山水一程便默然离去的护道人。

在陆沉看来,天地间真正的匣钵,大概就是所有孩子的父母。

林正诚突然问道:“陈平安从小镇带走的那把槐木剑,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好像交给了老大剑仙,却始终未曾归还,与剑气长城的那位祭官有无关系”

陆沉撇撇嘴:“那会儿贫道已经不在小镇了,何况这件事,显然是齐静春的作为,让贫道怎么猜。”

陆沉也问了一个问题:“如今窑务督造署库房门口那边,还是按例年年更换春联”

林正诚摇头道:“多年未换了,是国师的意思。”

昔年窑务督造署有一座戒备森严的库房,负责搁放烧造出来的各类御用瓷器,验收无误,就会定期秘密送往京城。

陆沉在摆摊子的那些年里,偷摸去过几次。里边摆满了瓷器,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但陆沉却不是奔着养眼去的,每次到了那边,就摸出一条小板凳坐着,闭上眼睛,竖耳聆听。

听那冰裂纹瓷器开片的细微声响,如一串风铃声,故而被老师傅们说成是一种“惊风”,叮叮咚咚,如同天籁。

而库房门口张贴有一副楹联,按例都是坐镇圣人的手笔,用来辞旧迎新,如果是在道家圣人坐镇一甲子内,还会就近取材,专门用上取自桃叶巷的桃木作为春联底板。

陆沉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去库房,门外悬挂着一副去年写就的春联:

读书声里,风调雨顺,事事有余福。

太平道上,国泰民安,年年迎新春。

陆沉身形一闪而逝,离开洪州采伐院,转瞬间来到昔年小镇石拱桥边,夜幕中沿水散步,年轻道士来到那处青崖之上,独自一人,抬头望天。

乡野田间看星河,蜗牛角上争大道。

故人应笑我,做梦中梦,见身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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