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只有朱颜改
大玄都观,桃林中有溪涧,溪水清浅,清澈见底。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长和一个年轻胖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卷起裤管,光着脚踩在溪水中,一个饮酒,一个怀里兜着一大捧刚采摘下来的莲子。
晏胖子问道:“老孙,当初为何借剑给白也阿良都说咱们剑修倚天万里须长剑,哪有你这样的,反而送出这么一把仙剑。现在好了,我可是听说白玉京那边,有不少仙君对老孙你不太尊重啊,将你和咱们玄都观的关系,说成是枯木拄老树,听听,多气人。当时董画符跟我聊起这个,气得我七窍生烟,差点就要跟他一起去白玉京,想着怎么都要给老孙你找回场子,没奈何,我如今境界太低,就怕问剑不成,反而丢了玄都观的面子。”
老观主身为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剑术和道法一样高,不然也坐不稳屁股底下那张“天下第五”的椅子。
孙怀中嗤笑道:“有话就直说,贫道这辈子最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言语。”
晏琢小心翼翼道:“那我可真就直说了啊事先说好,老孙你不许记仇。”
孙怀中笑呵呵道:“要不要贫道先发个毒誓啊”
玄都观的道士,年纪从老到少,辈分境界从高到低,从不怕招惹青冥天下任何人,唯独怕被老观主惦念。
见那小胖子还是不太敢言语,孙怀中笑问道:“一个闷屁弯来绕去,是会更香一点吗”
晏琢其实已经后悔跟老观主聊这个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干脆就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将那些董画符私底下的言语,一并说给老观主听:“白玉京那边的大小神仙,都说当年如果没有借剑给白也,你确实就可以跻身十四境,但是即便跻身了十四境,跟他们白玉京二掌教干一架,也肯定是打不过的。”
“所以你就故意把仙剑太白借给白也,留在浩然天下,如此一来,既显长辈风范,赢了口碑,还让白也欠下一份天大人情,帮助浩然天下多出了一位人间最得意,文庙那边也要顾念这份香火情,而你既然停滞在飞升境,自然就不用与道老二往死里干一架了,何况以那位真无敌的脾气,你只要一直是飞升境,他总不好欺负人,就只好不与你计较什么了,如此一来,何止是一举三得四得。”
孙怀中听了这些“外界传闻”,抚须放声大笑,倒是没有半点恼羞成怒的脸色。
晏胖子问道:“老孙,你这是故作豪迈,来掩饰自己的满腔怒火吗别介啊,咱俩谁跟谁,是自家人,辈分都可以搁一边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气,别藏掖了,莫说是你,我听了都要火冒三丈,这不都跟董画符约好了,将那些口出不逊的老神仙一一记录在册,回头等我哪天飞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问剑过去。老孙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孙怀中晃了晃酒壶:“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点胆子都长在生意头脑和一身膘上边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观的度牒身份,估计都不敢靠近白玉京。这种话,唯独陈小道友说来,我是信的。”
晏琢试探性问道:“那就是真的因为怕输给那位真无敌喽”
孙怀中点点头:“不是怕输,是怕死。”
一旦跻身了十四境,与余斗问剑一场,自然不会只分胜负,是定然要决生死的。
晏琢一脸震惊。
孙怀中继而笑道:“此怕非彼怕,不是怕那身死道消才舍不得死,而是怕死得分量不够,担心死不足惜,心中一股千年积郁之气,死也吐出不得,若是只出了半口气,就跟吊死鬼一样,摇来晃去,头不顶天,脚不踩地,半点不顶天立地大丈夫,贫道会死不瞑目的。不过一开始,贫道其实没有想这么多,当年已经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就要抬起另外一只脚时,有人不早不晚,登门做客玄都观,找到贫道聊了聊,在那之后,才会去浩然天下散心。按照约定,若是去时仗剑,回时还是仗剑,就直奔白玉京,他绝对不会阻拦我问剑余斗。”
晏琢问道:“陆掌教”
孙怀中摇头道:“是陆小三和道老二的师兄,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晏琢竖起大拇指:“还是老孙有牌面。”
孙怀中笑了笑:“这算什么,我当年创建玄都观那会儿,观礼客人当中就有道祖,只不过道祖他老人家不愿喧宾夺主,盖过我的风头,就隐藏了身份,但是一直留到观礼结束,喝了一杯酒才离去。”
晏琢疑惑道:“这种事情,怎么咱们道观的年谱上边也没个记载”
孙怀中反问道:“道祖参与观礼,我们玄都观就要大书特书吗那还能有如今的玄都观吗当初道祖何必观礼”
晏琢被绕得直翻白眼。
孙怀中抚须笑道:“大掌教做客玄都观,并非一开始就抛出那个约定,而是劝贫道,不要跟他那个二师弟一般见识,真要打起来,就不是什么个人恩怨了。这倒是天大的实话,玄都观的香火,肯定是没了,只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肯定也要少掉几块地盘,而白玉京一旦被贫道打碎几块边角料,就会大道不全,就像你们的那座剑气长城,断成了两截,压胜寻常修士不难,可是在那么一小撮修士眼中,白玉京其实已经有等于无,而白玉京本身,将近一半的存在意义,就是等待将来变天,正好针对那一小撮不服管的修士,一个个憋了千年数千年的,一旦没有了老天爷的约束,要做什么,可想而知。省得哪天道祖不在了,那些人就无法无天,横行无忌。”
晏琢问道:“你要是当年没借剑给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难道道祖不会出手退一步说,作为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样可以护住白玉京吧”
孙怀中气笑道:“道祖吃饱了撑的,掺和这些芝麻绿豆事作甚”
“至于咱们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圆满的大掌教,道法之高,仅次于道祖,确实没有半点水分,跟那个极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无敌,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于青冥天下,跟礼圣与浩然天下的关系差不多,容易牵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静不宜动,一动天下动。”
晏琢听了半天,轻声道:“挺好,玄都观有老孙在,咱们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继续搬家了。”
再嚼出些余味来,晏琢好奇问道:“余掌教自封的真无敌不可能吧”
孙怀中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兴了,大可以书信一封,寄到咱们道观,贫道立马就亲笔书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说‘真无敌’这个绰号,绝对不是余掌教自封的,谁敢不信,在那边叽叽歪歪个没完,可就别怪贫道亲自登门问罪了。”
晏琢笑道:“然后把臂言欢,称兄道弟”
孙怀中抬起那只碧绿色酒葫芦,抿了一口道观自酿的桃酒,晃了晃,已经没酒了,就将空酒葫芦抛入溪水中,酒葫芦一路漂荡远去:“这些年在玄都观没白修行。”
孙怀中没来由感慨道:“咱家那个小丫头,配白也,真是绝配。”
昔年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观某位女冠,只不过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经是玉璞境。
晏琢伤心道:“我没戏啦”
孙怀中打趣道:“你不是有春晖姐姐了吗”
晏琢摆摆手:“这种话别瞎说,春晖姐姐听见了,不敢跟老孙你说什么,以后只会跟我不对付,再不愿意与我合作做买卖了。”
“还记不记得今年入秋时分,有个老夫子,跟贫道还有白也坐一张桌子,吃了顿咱们道观鼎鼎有名的素斋”
“记得,怎么不记得,个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当时穿着儒衫,我都以为是个江湖中人了。谁啊难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
“姚清,就他那个四不像来了玄都观,哪有资格让贫道和白也都坐那儿,陪着吃完一顿素斋。贫道让姚清去灶房做顿素斋还差不多。”
晏琢一脸怀疑。这话就有点吹牛皮不打草稿了吧,姚清可是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虽说名次不如老孙高,但是能够登榜的,哪个不是天一样高的人物。何况如今外边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姚清会紧随岁除宫吴霜降之后,跻身十四境。以至于那三位大难临头的尸解仙,纷纷避难逃命,其中一位,据说都去白玉京寻求余掌教的庇护了。
“姚清这小子年轻那会儿,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不吝,一个喜欢赌钱的小地痞!多亏贫道当年路过那五陵,为他慷慨解囊,外加指点迷津一番,他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不然这会儿都不知投胎几回了。”
“那老夫子到底是谁”
“跟你说话就是费劲,身份只管往大了猜。”
晏琢猛然惊醒,捶胸顿足道:“老孙你不早说!不然我当时就跟老夫子磕头了,哪怕是与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运也好啊。以后考取你们青冥天下一道道一关关的狗屁度牒,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对了,那位老先生坐过的那张桌子和那个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来,钱买都行,老孙你开个价……”
晏琢突然说道:“骗人的吧”
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少年走在溪边。
孙怀中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来帮忙做个证。”
白也点头道:“确实是至圣先师。”
孙怀中微笑道:“晏胖子,以后记得别埋怨咱们道观的素斋不好吃了,至圣先师可是都给了个‘名副其实’的评价。”
白也欲言又止。孙怀中赶紧使眼色,白也便没有开口说什么。
白也来青冥天下之前,曾经在穗山之巅,陪着老秀才见过至圣先师。
因为自己要来玄都观修行、练剑的缘故,老秀才与至圣先师恰好就提起过这边的素斋。老秀才说传闻道观的素斋不太好吃。至圣先师便来了一句,听人说过,确实一般。所以说至圣先师在道观里边吃过素斋后,说了句“名副其实”,其实就真的是一句登门是客的客气话了。
孙怀中笑问道:“与君倩一起去过那轮皓彩明月了”
白也点点头。
孙怀中满脸羡慕道:“观月卧青松,到底不如卧月观青松,一个抬头看天,一个低头看地,风光大不相同嘛。”
白也说道:“观主想去又不难。”
孙怀中摆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这会儿真无敌就躺那儿拦路呢,贫道年纪大了,老眼昏,一脚跨过去,不小心踩在咱们道老二的面门上还好说,无心之过,道个歉就行,要是一脚踩在裤裆上边,太不像话。”
白也本想坐在溪边石上,和老观主稍微多聊几句,但听闻孙怀中之言,他就继续散步向前了。
晏琢吃完了一大兜莲子,突然从溪涧里边抬起双脚,问道:“老孙,你是不是其实已经”
“世人只道太上忘情,道法无情人有情。天生当是有情人哪。”孙怀中并未直接给出答案,微笑道,“老一辈的恩怨,你们这些晚辈不用多想,反正想也没用,只管好好修行,各自登顶。”
孙怀中站起身:“年纪大了,就会想些身后事。”
其实南婆娑洲的某位醇儒,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的听众只有一个,是个名叫刘羡阳的外乡读书人。
不过孙怀中很快大笑道:“不过贫道是说道祖,我还年轻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饭。”
孙怀中离去之前,和晏琢说道:“好好想个问题:为何天底下只有剑修哪天想明白了,你就能破境。”
一艘风鸢渡船已经跨海来到桐叶洲陆地,在那清境山青虎宫的仙家渡口稍做停息,就继续南下去往仙都山。
孙春王今天炼剑间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屋子,打算到柴芜那边坐一会儿。她不喜欢热闹,但是好在柴芜也不爱说话,除了喝酒会发出点声音,其实不会没话找话,正好。结果孙春王刚拐入一条廊道,就发现柴芜屋外那边有个站着不动的门神,孙春王便懂了,柴芜还在修行,暂时不宜打搅。
小米粒蹑手蹑脚走向孙春王,来到后者身边,右护法抬起手那么掐指一算,小声提醒道:“草木还要修行半个时辰。能等不”
孙春王摇头道:“要错过了,两刻钟后,我就要继续回屋子炼剑。”
小米粒满脸佩服,由衷赞叹道:“你们俩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孙春王说道:“等会儿不用偷偷帮我护关了。”
小米粒挠挠脸,哦了一声。被发现啦
孙春王难得有几分愧疚,解释道:“不是嫌烦……”
停顿片刻,这个被白玄取了个死鱼眼绰号的小姑娘,还是打算实话实说:“其实是嫌烦的,有你在外边把门,反而耽误我的修行,心不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不是,小米粒恼得直跺脚,立即道歉:“对不住啊,以后保证不会了。”
孙春王破天荒挤出一个笑脸,认真想了想,再次解释道:“怪我不会说话,准确说来,其实不是嫌烦,就是明明知道你守在外边,也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我就总想着跟你打声招呼,听你聊几句,不然就干脆让你别看门了,但是又不愿意中途退出心神,一来二去的,就耽误炼剑了。刚才的话,你听过就算,别往心里去。”
“没的没的。”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劲摇头,然后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说啦,别人愿意说几句心里话,就得好好记住,不能听过就忘,因为天底下好听的心里话,其实不在嘴边,在眼睛里边呢。所以听在耳朵里的心里话,往往就不那么好听了,一来二去,要是总记不住对方说什么,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当哑巴了,同时要让自己不往心里去,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跟我们说心里话喽。”
“好人山主还打了个比方,说那些听上去不是那么好听的真心话呢,就跟哑巴湖酒一样,一开始喝,可能会难以下咽,可是喝着喝着,就发现这才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呢。”
“还有那些自顾自生的闷气,就跟会变味的酒一样,自己又喝不掉,一打开酒坛子,谁都不愿意喝。好人山主说那股子酒气,就是一个人不太好的情绪,积攒多了,看上去谁都闻不着,其实谁都知道,但是只能假装闻不着,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谁都在照顾对方,其实谁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孙春王默不作声,只是听着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孙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烦吗那我不说了哈。”
孙春王摇摇头,这个好像面瘫的小姑娘,蓦然笑容灿烂,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灵光,立即心领神会,咧嘴大笑,然后赶紧伸手捂住嘴巴,晓得了晓得了,好听的心里话,都在眼睛里呢。
那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境界最深不可测的,可能就是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护法了。
孙春王说道:“隐官大人对你真好。”
听那个消息灵通的白玄说过一件事,隐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编撰一部山水游记,就是专门给小米粒写的。好像之前还曾托朋友帮忙,但是不太满意,隐官大人就干脆自己动笔了。
小米粒不明就里,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对谁都很好的。”
渡船别处,白玄敲开门,来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这边屋内,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册子不厚。
白首拿起册子,看了看上边记录的一些个名字,都是听都没听过的江湖中人,好奇问道:“干啥用的”
白玄压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个机会,围殴裴钱,到时候我将裴钱约出来,再等我暗示,摔杯为号,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杰,齐齐拥出,裴钱肯定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让裴钱认个错,就算一笔揭过了,可裴钱要是不识好歹,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门之谊了,她少不了一顿老拳吃饱。白首,你要不要在这上边添个名字,共襄盛举”
白首倒抽一口凉气:“不好吧”
这份名单,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哪个逃得掉一册在手一锅端。
白首越想越不对劲,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个啥境界”
白玄点头道:“必须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怎么可能不晓得裴钱的境界。”
见白首犹豫不决,就是个包,白玄摇摇头,收起那本册子:“罢了罢了,没有想到同样是姓白,胆识气魄,却是悬殊啊。”
白首问道:“小米粒看过这本册子没有”
白玄没好气道:“你当我傻啊。”
谁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钱是一伙的,都来自那个传说中的落魄山竹楼一脉,门槛高得很,据说落魄山之外,只有一个叫李宝瓶和一个叫李槐的,属于竹楼一脉,这还是白玄几次在山门口那边与右护法旁敲侧击,才好不容易打探出来的消息。
白玄见白首似乎有些心动,便劝说道:“咱们又不是马上就围殴裴钱,你想啊,为什么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首误以为陈平安与白玄透露了什么天机,好奇问道:“为啥”
白玄一愣,这家伙真是个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这样的盟友,会拖自己后腿的。
白首不乐意了:“别话说一半啊,说说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册子上边写个名字,画押都成。”
“止境,当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么个境界啊。”白玄见他心诚,便娓娓道来为白首解惑,“裴钱资质是比较凑合,可武学境界就这么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这儿趴窝了,不就是等着咱们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们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够,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呢,就凭我的练拳资质,不说止境,一个山巅境总是信手拈来的。放心,到时候我这个盟主,绝无二话,肯定打头阵,第一个与裴钱问拳。白首你呢,是自家人,就当个副盟主,届时负责围追堵截,防止裴钱见机不妙就逃走,怎么样,给句准话。”
白首抚额无言,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让我再考虑考虑。”
白玄叹了口气,将册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单手负后,用脚带上房门,走在廊道中,摇摇头,竖子不足与谋。
隔壁屋子那边,听着白大爷那番异想天开的谋划,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刘景龙竖起大拇指,轻声道:“收了个好弟子,难怪能够跟我们隐官大人称兄道弟。”
刘景龙笑道:“其实更早些,白首还曾刺杀过陈平安。”
米裕幸灾乐祸道:“原来还有这种丰功伟绩,难怪会被裴钱盯上。”
“刘宗主,能不能问个事”
“是想问为何我的真名是齐景龙,却一直被人喊刘景龙”
米裕点点头,毕竟在山上,改名字的修道之人很多,直接改姓的,不常见。
刘景龙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确实姓齐,但是到了太徽剑宗没几年,我们韩宗主有个朋友,说我在百岁道龄之时,会有个大坎,对山下的凡俗夫子来说,这没什么,说那长命百岁,已经是最好的言语了,但是对于志在长生久视的修道之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好话。那位高人就向韩宗主建议:‘想要让齐景龙安然渡过此劫,最好改个姓氏,否则就会与南北两条大渎命理相冲,将来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会灾殃。’其实在当时,这个说辞本就是一桩怪事,因为要说‘南北’,那么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除了北俱芦洲确实有条济渎,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无大渎,但是那位高人说得言之凿凿,加上这类山上言语,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韩宗主就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们虽然都觉得改姓一事不小,但是为了保证我的修道无恙,就在翩然峰和宗门谱牒上边瞒着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无人知晓此事,约莫是担心我会沦为笑谈吧。而且祠堂家谱那边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议,将来等到‘刘景龙’得道之时,大可以在这两处,分别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更改了。”
“我年少登山之初,师父所在翩然峰一脉香火凋零,我的同门不多,屈指可数,那会儿几个师兄师姐都还是喊我齐景龙,师父起先也有意隐瞒此事,只是偷偷改了翩然峰谱牒上的名字,等到后来我境界高了,跻身中五境,由一峰谱牒修士晋升为太徽剑宗的祖师堂嫡传之前,韩宗主就和师父跟我说了偷偷改名一事的内幕和缘由。图为晋升时观礼客人众多,还有唱名这道流程,是注定纸包不住火的。可既有师命,也有父母之命,我对此也无可奈何,当时只是好奇询问一事,何谓‘得道’,师父说可能是跻身玉璞境,韩宗主欲言又止,我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所以在后来的太徽剑宗,齐景龙类似本名,只有几个最早的同门知晓,可能师父和韩宗主也都提醒过他们,不许他们随便谈论此事。至于刘景龙,就像我的小名,后者被人喊得更多,山外不知就里,也就跟着喊了。再后来,宝瓶洲竟然开渎入海,果真命名为‘齐渎’。”
说到这里,刘景龙在桌上写下“齐”“刘”两字,笑道:“是不是有点相似”
米裕啧啧称奇道:“还是你们浩然天下门道多、讲究多。”
刘景龙说道:“至于那个帮我改姓的高人,我师父和韩宗主一直没说来历,我自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邹子,要么是赊刀人。”
米裕疑惑道:“赊刀人做什么的”
刘景龙笑道:“借钱给人,某天再登门讨债。”
米裕说道:“就像山下那种放高利贷的”
刘景龙点头道:“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放高利贷,恰恰相反,讨债的,登门索要之物,永远会少于本钱,这好像是第一位赊刀人立下的买卖宗旨。所以外界都说赊刀人一脉,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赊刀人与自己做买卖,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只恨赊刀人不登门找自己。陈平安让我未来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对的,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倒不是不想还债,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担心对方要求还债的方式,是我无法接受的。”
米裕说道:“以韩宗主的脾气,既然肯替你揽下这档子事,相信绝对不会坑你。”
刘景龙笑着点头。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芦洲剑修,问道:“那个骡马河的柳勖,你们有联系吗”
刘景龙点头道:“离开剑气长城后,我跟柳勖经常见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点。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得蛮久,怎么从没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边见过这位柳大少的半点事迹”
刘景龙说道:“是骡马河柳氏的家风使然,做事务实,为人厚道,不爱出风头。”
北俱芦洲的骡马河,是个大山头,却不是宗门,名字不好听,但是做生意是行家里手,早就有宗门的底蕴了,却迟迟没有向文庙讨要一个宗字头身份。骡马河柳氏,世代做山上跑船、跑山的买卖,属于闷声发大财那种,打个比方,骡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镖局,只是口碑比琼林宗好太多。
北俱芦洲是出了名的民风淳朴,不少修士经常有那万里约架的习惯,可能只是一场镜水月,聊着聊着就红了脸,一言不合,某人报个地址,双方就干架去了。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场约架,都没有什么之一,当然是曾经的俱芦洲和当年的北皑皑洲那场名动天下的跨洲约架。那次一洲剑修联袂远游,浩浩荡荡,横渡大海,那一幕壮阔风景,被后世誉为“剑光如水水在天”。
因为是跨洲远渡,许多境界不高的俱芦洲剑修,就都是乘坐骡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开销,都是骡马河柳氏包圆了,仙家酒酿、果蔬、药膳,从头到尾,没让剑修一枚雪钱。
那场架虽然没打起来,但是俱芦洲却从北皑皑洲那边硬生生抢来一个“北”字。从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芦洲与皑皑洲。
而柳勖,就是柳氏当代家主的嫡孙,并且是柳氏子弟中为数不多的剑修,却自幼就没有半点骄纵之气,在元婴境时,更是跟随其他剑修跨洲南下,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柳勖在那边杀妖颇多,只是相较于太徽剑宗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和掌律黄童,以及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柳勖这位元婴境剑修才显得不起眼。在异乡的最后一场出城战役中,柳勖与山泽野修出身的扶摇洲剑仙谢稚并肩作战。两位同为剑气长城外乡人的剑修,一生一死,年纪大的,境界高的,递出最后一剑,既杀妖,也为年轻剑修开道。
大概柳勖这辈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小酒铺喝酒时,自称月下饮酒,才思泉涌,诗兴大发,在一块无事牌上留下了那句广为流传的“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可事实上,在骡马河,柳勖与父亲,还有身为柳氏当代家主的爷爷,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财主、土老帽,与风流才情半点不沾边。
结果等到那场文庙议事结束,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了柳勖的这块无事牌,这些年到骡马河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差点把门槛踏破,人人与柳氏老家主道贺,说你们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生出这么个大才子。老家主也不知是该偷着乐还是解释几句,反正就挺尴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芦洲后,主动找过刘景龙两次,都是奔着不醉不归去的,剑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剑下山之前,都说这次没喝过瘾,下次再来。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过三巡,却好像还没开喝,就会开始想着下一顿酒。
米裕曾经好奇一事,隐官大人为什么始终不找骡马河做买卖,柳勖毕竟是那酒铺的老主顾了,又是柳氏嫡孙。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于北俱芦洲中部,在北边是没有一个生意伙伴的。后来才知道是不想让柳勖难做人,大剑仙白裳在北边积威深重,骡马河又是走惯了北边山水的。
刘景龙没来由说道:“白首刚上山那会儿,还问我为何天下只有剑修,没有刀修、斧修。”
米裕愣了愣,哑然失笑,摇摇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还真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刘景龙笑着伸出手:“借米兄佩剑一用。”
米裕的本命飞剑名为霞满天。他这些年腰系一只名为濠梁的养剑葫,是兄长米祜遗物。本来是送给隐官的,隐官没要,反而送给了米裕。品秩极高的佩剑,铭文横扫,更是兄长早年赠送给米裕的。
米裕将佩剑交给刘景龙。刘景龙手持剑鞘,缓缓拔剑出鞘,剑光明亮如秋泓,屋内顿时亮如白昼,刘景龙双指并拢轻轻抹过剑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剑身,光华如水纹。
“远古时代,术法如雨落在人间,大地之上,有灵众生不论出身,各有机缘,得道之士如雨后春笋。”
刘景龙一剑缓缓横扫,桌面上一层剑光凝聚不散,就像将天地分开。
下一刻,米裕环顾四周,如同置身于一座远古的太虚境地,原本需要抬头仰望的璀璨繁星,渐渐小如芥子,仿佛随便一个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箓,诸子百家学问,炼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舆望气术……”
随着对面那个刘景龙的“口含天宪”,在那条剑光铺展开来的“大地”之上,一一生发出诸多术法神通。
“而天地间的第一把剑,本身就是一种大道显化。既有锋锐,且对称。”
刘景龙站起身,伸出一手,从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轻轻往下一划,便有一条剑光直落。
剑光破开大地,笔直去往无尽虚空,天地再无上下左右前后之分,一座大地彻底破碎,万千术法神通彻底泯灭,连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剑光生成的一个巨大旋涡撕扯入内,再无半点光彩,好像是某种大道归一。
刘景龙神色淡然道:“这就是一剑破万法。”
米裕看着那一幕好像天地万物从生至灭的瑰丽景象,怔怔出神。片刻后,米裕沉声道:“道路已在,我要闭关。”
五彩天下中央地带的天幕处,两道剑光从飞升城内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天地之间,高高低低的数座云海,被剑气一搅,生出一个个巨大旋涡。在云壤之间各自拉开一条弧形轨迹的璀璨剑光,来到与天幕大门差不多高度时,虽然还隔着数万里之遥,剑光便骤然悬停,刹那之间现出两个身形,一个头别玉簪,青衫长褂,一个黄帽青鞋,手持行山杖。
两位剑修各自再化作十数道剑光,往大门这边掠来,是一模一样的遁法,速度之快,犹胜流霞舟。
一位相貌清癯的儒衫老者抚须而笑:“不得不承认,只说赶路一事,还是他们剑仙更潇洒些,剑光一闪,风驰电掣,天地无拘,看着就给人一种不拖泥带水的爽利。”
另外一位老人点头道:“我当年也就是没有成为剑修的修道资质,不然未必会愿意辛苦治学。”
这两位负责坐镇五彩天下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一位是礼记学宫的首任大祭酒,一位开创了河上书院。
两位老人,各带了一位自家文脉的儒生,都是年轻君子,需要在此共同驻守六十年,详细记录一座天下甲子内各地的天时变迁、山水气运流转。最早是为了防止上五境修士潜入崭新天下,尤其是盯着与桐叶洲、扶摇洲相通的南北两道大门,不让那些元婴境修士和金身境武夫坏了规矩。那几年中,两位文庙圣贤仍是揪出不少心存侥幸的修士、武夫,如今这些人都在两位老夫子袖里乾坤的小天地之内,“寒窗苦读圣贤书”呢。
等到见着了那位故地重游再折返此地的年轻隐官,两位老人都有些笑意。先前陈平安通过桐叶洲那处天幕大门来到五彩天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去势匆匆,着急赶路,双方当时就没有过多客套。
至于年轻隐官身边的那名古怪扈从,则变化身形,化作一只雪白蜘蛛趴在青衫肩头,负责看管桐叶洲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早早就已经与他们通过气,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陈平安的师兄茅小冬,如今是礼记学宫的司业,担任桐叶洲五溪书院副山长的君子王宰,其恩师便是礼记学宫的当代大祭酒,王宰曾经来过这处天幕,在老人这边,言语之中,对这位年轻隐官毫不掩饰自己的认可和推崇。河上书院与南婆娑洲的山麓书院,都属于亚圣一脉的顶梁柱,老人跟陈淳安既是同一文脉的读书人,更是相交莫逆的挚友,早年陈平安曾经带着大剑仙陆芝,联手醇儒陈淳安,在海上围剿了一头隐藏极深的飞升境大妖,陈淳安曾经私底下找到过老人,说不承想自己还能了却一桩不小的心愿。
有这一层层关系在,两位和陈平安其实没有打过交道的陪祀圣贤,自然而然就会心生亲近。
临近大门处,小陌再次身形变化成雪白蜘蛛,待在公子肩头。
读书人要面子。
陈平安向那两位老人作揖行礼,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亦是作揖还礼。
一方是以文圣一脉弟子身份,一方是礼敬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双方聊了些五彩天下的山水近况,陈平安就打算告辞离去,通过那道大门重返桐叶洲。
一位腰间悬配“浩然气”的君子御风赶来,笑着打趣道:“宁剑仙怎么没有同行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陈平安无奈道:“群玉兄闲是真的闲。”
看得出来,双方关系不错,还是相互间能开玩笑的那种。
这位正人君子,名顾旷,字群玉。同样是文庙儒生,亦曾经去过剑气长城,但是他跟只在避暑行宫那边担任督战官的王宰不太一样,因为除了是儒家弟子,顾旷还是一位剑修,所以得以上阵杀敌,跟宁姚、陈三秋这个小山头混得很熟,多次出城厮杀,并肩作战。那些被阿良丢到剑气长城的大骊仿白玉京长剑,一拨年轻剑修坐地分账,顾旷凭本事分到了那把名为浩然气的长剑。
叠嶂与陈三秋既没有跟随飞升城来到五彩天下,也没有像晏琢、董画符那样跟随倒悬山去往青冥天下,而是选择一起游历浩然天下,陈熙是希望陈三秋能够在浩然天下这边安心求学,以陈三秋那把飞剑的神通,说不定将来可以炼出个本命字。而叠嶂便是奔着顾旷而来,但是因为没有料到顾旷会担任五彩天下的记录官,故而这么多年,双方始终未能见面。
顾旷摘下腰间那把浩然气,问道:“这把剑,能不能劳烦隐官交给飞升城,哪怕是归还大骊宋氏也行,我留着不像话。”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帮忙跑这个腿,还是群玉兄自己留着吧。欠飞升城的这个人情,哪有这么容易偿还的至于大骊朝廷的那座仿白玉京,如今已经用不着这把浩然气长剑了。”
顾旷只得重新悬佩好这把长剑。
如果不出意外,顾旷离开此地后,多半会担任某座书院的副山长。
当年醇儒陈淳安亲自带队,领着一拨儒家门生赶赴剑气长城。与刘羡阳一起游历剑气长城的那拨儒家子弟,其中有身为醇儒陈氏子弟的贤人陈是,以及婆娑洲山麓书院的君子秦正修。
秦正修与顾旷又是至交好友,如今前者身在扶摇洲,跟五溪书院的王宰、天目书院的温煜差不多,已经担任一处儒家书院的副山长。由此可见,这些年轻有为的儒家君子,因为在战事中各自大放光彩,所以大战落幕后,都一一走出书斋,凭借战功和自身学识,得以身居要职,成为文庙真正的中坚力量。
为陈平安打开那道大门后,一位姓姜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从里边甩出十二人。那些人纷纷站定后,都有些晕头转向,这些年被拘押在袖里乾坤中,各有山水道场,类似书斋,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再无别物。
他们都是当年想要去往崭新天下避难的桐叶洲人氏,有三位元婴境修士,七位金身境武夫,两位远游境宗师。
姜老夫子笑着解释道:“是礼圣的意思,劳烦隐官带回他们家乡。”
陈平安点点头:“小事一桩,半点不麻烦。”
在陈平安这边和颜悦色,等到望向犯禁的十二人,姜老夫子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这些年闭门读书,翻了不少圣贤书,你们就算是半个读书人了,我们文庙刚好是个管读书人的地方,返乡以后,好好做人,将功补过。如果再落到我手上,呵呵。”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其实他们能够与姜夫子再次重逢,也挺好的,既然当年未能做到青山养老度危时,那就皓首穷经通文义,历来只有投笔从戎、弃学修道的励志典故,少有弃道学文或是弃武治学的先例,万一被他们做成了,说不定还是一桩美谈。”
姜老夫子爽朗大笑,咱们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
桐叶洲众人这才看到一人,是位腰间叠刀、双手笼袖的青衫客,年轻相貌,身份不明。
这帮桐叶洲的大爷,关起门来作威作福惯了,哪怕姜老夫子方才说了“隐官”二字,他们也还是一头雾水。只是再拎不清,也听出了点苗头,浩然修士里边,竟然有人能够让礼圣亲自发话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姜老夫子方才还用了“劳烦”一语不知是哪位驻颜有术、术法通玄的老神仙。
姜老夫子看着这群呆头鹅,提醒道:“要不是刚好隐官路过此地,又凑巧是去往桐叶洲,有人顺路捎带一程,你们估计还要多翻七八年的圣贤书。愣着做什么,你们不得与隐官道声谢”
众人闻言立即照做,结果一个个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想要抱拳也好、行礼也罢,竟是低不下头弯不下腰,一时间尴尬万分。
陈平安看着这帮最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笑眯眯道:“老神仙和大宗师们无须客气,不敢当不敢当,道谢就免了吧,怕折寿。”
另外一位老夫子说道:“喜烛道友,不妨现身。这拨人想要通过两道大门,还需你护道一程。”
等到陈平安点头,小陌才恢复真身,将那十二人一并收入袖中。
随后陈平安带着小陌,沿着那条七彩琉璃色的光阴长河,走出桐叶洲天幕处的大门。
等到两位剑修步入大门后,姜老夫子喟叹一声:“梧桐半死清霜后,烂摊子,就是个烂摊子。”
另外那位陪祀圣贤想起一事,以心声言语道:“关于桐叶洲,早年邹子有一番谶语,作何解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是邹子算错了”
姜老夫子摇头道:“现在就说邹子失算,好像为时尚早。”
凤随天风下,高栖梧桐枝,桃李春风开日,凤死清秋叶落时,朴素传幽真,遂见初古人。
桐叶洲天幕处,陈平安让小陌将袖中十二人带往别处,省得碍眼,至于他们如何御风返乡,各自的故国家乡是否还在,想必这帮人都不会太过上心。
陈平安与姜老夫子作揖再问道:“能不能帮晚辈找出那条风鸢渡船的踪迹”
老夫子点点头,很快就为陈平安指明一处,正是赶往仙都山的风鸢渡船所在。
等到小陌返回后,双方就化作剑光,去往渡船那边。在风鸢渡船那边飘然落地,小陌有些奇怪,轻声道:“公子,米剑仙当下好像在闭关,刘宗主亲自为米剑仙护道。”
刘景龙走出屋子来到观景台,陈平安来到他身边,问道:“米裕找到打破玉璞境瓶颈的契机了”
这位米大剑仙,作为自家避暑行宫的扛把子,对于闭关破境一事,是有心理阴影的。
刘景龙点头道:“厚积薄发,早晚的事。”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确实是早晚的事,但是比小陌那个最早的预期,都要早上至少十年了,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帮了大忙”
刘景龙也不矫情,就大致说了其中缘由,凭借本命飞剑营造出一座太虚天地,先让米裕置身其中,再牵引米裕心神,等于在旁观道一场,看那天地之种种大道显化,最终归于一剑破万法。至于此间真正玄妙,绝不是刘景龙与米裕言说几句道理那么简单,米裕可能是在那场天地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年轻时为何递剑利落,之后又为何不敢递剑,想起了他人的递剑,想起家乡那些剑修,生死得轰轰烈烈,来去得无声无息……
陈平安笑道:“回头我准备跻身玉璞境之时,你也与我抖搂一手”
刘景龙摇头道:“只有米裕看了有用,对你没什么用处。再者也不是我想要演化大道,就能随随便便做到的。”
陈平安重重一拍栏杆:“就知道!”
此举肯定消磨了刘景龙不少年的道行。
刘景龙说道:“你不用太当回事,我其实同样收获不小。”
对外界而言,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之后,那座始终云遮雾绕的落魄山终于掀开一角,虽说山主陈平安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修,但可能还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米裕剑术最高、杀力最大。
一旦米裕成功跻身仙人境,对于整个宝瓶洲来说,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都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毕竟除了中土神洲之外,任何一位崭新大剑仙,对任何一洲山河的既有格局,都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刘景龙突然笑呵呵道:“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帮了落魄山和陈山主一个小忙,喝点酒与我道谢也好,提前预祝米裕破境也罢,陈山主好像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陈平安立即心知不妙,刘景龙破例主动喝酒,绝对是有备而来,他斩钉截铁道:“不着急,我还有点事,来渡船这边不便久留,马上要动身去往别处。”
刘景龙一把拉住陈平安的胳膊:“各自几坛酒而已,就凭咱俩的酒量,耽误不了正事。”
陈平安拍了拍刘景龙的胳膊,不管用,使劲晃了晃手臂,依旧不管用,只得眼神诚挚道:“真有事!”
小陌只得帮忙解围道:“刘宗主,公子真有一件大事要做,小陌只能是跟着,至多是帮忙开道,事后便无法护道半点了。”
刘景龙松开手,问道:“去往何处”
陈平安说道:“去看一看那棵梧桐树。”
刘景龙微微皱眉:“不等重返玉璞境”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反正境界高低意义不大,就不拖延了。”
刘景龙只得提醒道:“小心。”
陈平安笑道:“只要不是与某人酒桌为敌,就都还好。”
刘景龙没心情跟这家伙插科打诨,问道:“如此一来,赶得上后天的庆典”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肯定没问题。如果谈不拢,只会白跑一趟,或者说对方干脆都不想谈,还有可能直接吃个闭门羹。”
刘景龙问道:“马上动身”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先去见一下小米粒,有人要我帮忙捎话。小陌,你稍等片刻,要是刘宗主实在想喝酒,嗯”小陌点头道:“懂了。”
刘景龙微笑道:“立春那天,陈平安你给我等着。”
陈平安离开五彩天下时,已经夜幕沉沉,等到返回浩然天下,却是晌午时分。
一个肩扛金扁担的黑衣小姑娘,正在船头船尾兜圈圈,趁着四下无人,右护法手持绿竹杖,赶紧抖搂一手疯魔剑法。
陈平安翻越栏杆,来到渡船甲板上,笑道:“好剑法。”
小米粒赶紧将手中行山杖往地上一丢,立即觉得不妥,又赶紧捡回来,小跑向好人山主途中,小米粒轻轻拍了拍绿竹杖,聊表歉意。
陈平安说道:“去了趟五彩天下,见着了吴先生,他让我捎句话,与你问个好。”
小米粒抿起嘴,使劲点头不停,然后咳嗽几声,板着脸道:“吴先生客气哩。”
就像吴先生就在身边一样,然后一大一小两位老江湖,见着了面,在那儿客套寒暄。
陈平安弯下腰,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小米粒笑得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就将绿竹杖和金扁担都抱在怀中,一只手牵住好人山主的袖子,一起散步,轻声道:“我回头在落魄山,多备些瓜子、糕点和小鱼干。”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有,还是小米粒想得周到。”
小米粒问道:“好人山主忘啦”
陈平安低头望去,故意一脸疑惑道:“怎么讲”
小米粒笑哈哈道:“周到周到,我姓周嘞。”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自家落魄山,就没有陈灵均不敢惹的修士,当然也没有小米粒拿不下的长辈。
飞升城那边,宁姚坐在一间屋内,在为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指点修行。桌旁还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显得极为古怪灵精,正在高高举起手中一方印章,借着灯光,看那印文。
这是她从某个家伙宅院厢房那边桌上“捡来”的,宁姚倒是没拦着,只说让她记得还回去。
印章不大,印文很多,刻着一些寓意美好的吉语:书生意气剑仙风流神仙眷侣儿女情长。
陈平安离开飞升城之前,给宁府留下了好些春联和福字,也没忘记给丘垅和刘娥这对夫妻档的新酒铺写一块匾额和几副楹联。
一位重新远游的白衣少年,在夜幕中独自御风,闲来无事,便高高举起手臂,双指并拢,在空中带出一连串的流光溢彩。
落魄山山脚那边,如今暂任看门人的是仙尉。仙尉是假道士真书生,穷是真的穷,亏得素未谋面却佩服不已的大风兄弟留下了那座书山。故而他每天也没闲着,不是看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武夫,沿着山道阶梯来回走桩,就是用心翻阅大风哥的那些珍藏书籍,一些书页间,每当有那“略去不提”的段落,便会夹有一张纸,原来是那位才情惊人的大风哥自己提笔,写下数百字不等的精彩内容。
我大风哥真乃神人也!直教人看得心肠滚烫啊。绝顶高人,吾辈宗师!
陈灵均来到山脚这边,看着仙尉老弟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缩手缩脚窝在椅子上边,所幸还拎着个老厨子亲手打造的手炉,不过仙尉老弟最近瞧着心情很不错啊,每天都跟发了大财差不多。
陈灵均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笑道:“好歹是个修道之人,怎么这么经不起风寒”
仙尉叫苦连连:“下五境修士,天寒地冻的,更难熬啊。灵均老弟你也太不知民间疾苦了。”
陈灵均笑呵呵,没说什么。
以前在那黄庭国御江水域,其实是知道一些的。御江水神兄弟在那些年里,耗费了不少水府香火,让辖境之内避开了数场旱涝天灾。
仙尉好奇问道:“大风兄弟啥时候回来”
陈灵均摇头道:“难说啊,回头我问问老爷吧。”
确实十分怀念郑大风在落魄山看大门的那段岁月。
人生两无奈,男人空有才学没背景,女人空有脸蛋没背影。
是郑大风说的。
我要为天下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
也是大风兄弟说的。
落魄山上,大管事朱敛今天先后接待过两位客人,吴鸢,上柱国袁氏女婿、国师崔瀺的学生、如今新处州的刺史大人;还有一位离京就任宝溪郡太守的荆宽。
老厨子又去后山,为那两位曹氏子弟指点了些拳法。
然后朱敛就返回前山,因为莲藕福地那边有人“敲门”,是沛湘。
如今掌律长命不在山上,这件事就交由朱敛负责了。
朱敛开门后,笑问道:“有事”
沛湘眼神哀怨。这位狐国之主的一双秋水长眸,好似在问,在你眼中,如何才算有事呢,没有事,便寻你不得、说不上话了是吧。
愁绪如山,都攒在眉头,情思似水,都流到心头。
朱敛笑了笑,将手中的袖炉递过去:“出来散散心也好。”
一起去往山顶,沛湘说了些莲藕福地如今的天下形势,朱敛言语不多,只是耐心听着。等到沛湘说得差不多了,朱敛才问了她一些狐国的近况。
一边聊天一边走,到了山顶白玉栏杆旁,朱敛凭栏而立,眺望远方,山风吹拂,他以掌心按住鬓角发丝。
沛湘看着朱敛的那张侧脸,没来由想起一句书上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一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男子,好不容易从公务中抽身歇口气,坐在河边,嘴唇干裂,取出酒壶,喝了口烈酒提提神。
冬天攒下的满手冻疮,马上要新春了,也没有痊愈。今年是注定无法回京过年了,只是寄了封家书回去。
他所在的大崇王朝复国极正。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这些年励精图治,大崇无论是山上口碑,还是国势底蕴,都不差。
不过相比那个北边的邻居宝瓶洲,大崇王朝在桐叶洲所谓的复国最正,自然只是跟本洲各国做比较,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
师毓言前不久新收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幕僚当那账房先生。老人姓章名歇,自称来自北边小龙湫的一个藩属山头,在一位并无当地朝廷封正的潢水大王手底下担任末等供奉,在潢水水府担任账房多年,只因为一桩小事做得不妥当,那位潢水大王不念旧情,给了一笔盘缠,几枚雪钱就打发了,让他卷铺盖滚蛋。
师毓言转头望向身边那个幕僚,问道:“老章,你是山上神仙,虽说境界不算太高,可好歹也是个观海境,赖在我身边,到底图个啥”
之前老章与自己相熟后,还曾主动登门投帖,跟他爹聊了一次,不然身边贸贸然多出一个练气士,爹岂会放心。
师毓言那个当刑部尚书的父亲,私底下费了不少气力,找了几个相熟的仙师,去查过“章歇”的底细。那小龙湫,在以前的桐叶洲,兴许算不得一流仙府,如今可是个数得着的大山头了,何况在中土神洲还有个上宗大龙湫做靠山,而小龙湫几个藩属势力里边,确实有个不起眼的潢水水府,里边有个账房先生,就叫章歇,方方面面,都对得上。
而这个山上仙师,确实行事老到,想法奇特。师毓言之前有个才高八斗的穷酸朋友,苦于科举不顺,始终无法扬名,老章一出马,马到功成。师毓言按照老章的那个方案,找了几个以清谈著称的大崇士林雅士、文坛名宿,在京畿之地,其实没几个钱,就办了一场贵游蚁聚、绮席喧闹的文人雅集,再请了几个托儿,假扮附庸文雅的商贾,一路上各有筵席,然后让那朋友假扮乞丐,衣衫褴褛,持木杖托破碗,吟道情诗,一路与人讨要酒喝,便有商贾为难乞丐,出题“苍官”“青十”“扑握”,让对方必须分别诗词唱和,才可饮酒。乞丐大笑一句,“松竹兔谁不知耶”,之后一步作一诗,顿时赢得满堂喝彩,一路过关斩将,到了那拨文豪所在的凉亭,更是即兴赋诗一首,技惊四座,喝过酒便扬长而去,等到亭中有人惊呼其名,众人才知此人姓甚名谁,将其视为“谪仙”,一夜之间便名动朝野……
事后师毓言便问老章怎么想出这种法子,老幕僚说自己不过是借法于古书古人古事而已,老章当时还喟叹一声,那位书中人,是真有才学的,不是这般取巧。
如果说这桩事还是务虚,另外一件务实的事,就真让师毓言对老章刮目相看了。原来是有拨关系只算半生不熟的家伙,与师毓言的一个要好朋友合伙做买卖,做了几年,因为包揽了不少地方上土木营造的生意,那个朋友看上去确实挣了个盆满钵盈,当年还想要拉师毓言入伙,只是师毓言对挣钱这种事情打小就不感兴趣,婉拒了,尤其是担任工部官员后,就更不可能了。老章听说过此事后,就立即让师毓言提醒那个朋友,师毓言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劝了朋友两次,但是朋友没听,结果现在那个朋友果真就焦头烂额了,因为所有账面外的银子,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就都被抽走了,只留给朋友一个空壳子和烂摊子,朋友四处借债,拆东墙补西墙,依旧不济事。
而这个名叫章歇的老苍头,自然就是小龙湫的首席客卿章流注。
只是一老一年轻,一个既不像元婴境老神仙,另外一个也不像工部侍郎。
从京城到了地方,一路上还好说,沿途驿站的伙食招待,按官场规矩走就是了,只是到了陪都新址,就真是风餐露宿了。其实营造陪都一事,名义上是京城的工部尚书领衔,可如今真正管事的,就是右侍郎师毓言。
地方城镇与文武庙、城隍庙的重建,山水神祇祠庙的修缮,还有那些山中皇家、官方道馆的修缮事宜,只要想做事,就像没个尽头,凑巧又摊上个真心要做点事情出来的工部侍郎。
一些个原本想要借机名正言顺捞一笔的,遇到了这个如此懂行的工部侍郎,其实也头疼万分,年纪不大,门儿贼清。年轻侍郎这一路南下,不少地方就都在早早修改账簿了,跟朝廷讨要一万两银子的,如今主动减少到了七八千两,一处山神祠庙,更是直接减半。
而这一切,当然归功于师毓言身边的这个老幕僚,不然师毓言哪里懂得那些山上木材的成色、价格。
不过一些个不钱的匾额、楹联,年轻侍郎都是用上了自己的家族香火情,这也是老幕僚的暗中提点,说断人财路是大忌,总得补偿一二,官场规矩要守,亦是不妨碍人情,何况官场里边,很多时候给面子比给钱更管用。其中一处河伯府的金字榜书,师毓言甚至私底下请父亲务必帮忙,老尚书这才厚着脸皮与一位大伏书院的君子求来了一幅墨宝,而这处河伯府,也是唯一一个不与工部哭穷、不与户部乱要钱的,故而如今这位以脾气臭、骨鲠清流著称朝野的小小河伯,逢人便说师侍郎是个清官,更是能臣,我大崇有此侍郎,定然国势昌盛。
洛京灯谜馆一别,章流注与戴塬这两位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先是各回各家,然后便开始各有谋划。
身为首席供奉的章流注,先回到那小龙湫,做了些安排,很快便动身去往大崇王朝,最终找到了那个名叫师毓言的年轻人,用了个化名和假身份,开开心心给这位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工部侍郎当起了出谋划策的幕僚。
侍郎大人的名字不错,禀道毓德,讲艺立言。
刑部尚书是典型的晚来得子,自然将这个独苗宠上了天,什么棍棒之下出孝子,不可能的事情。况且师毓言虽然风流不羁,可如果撇开那桩荒唐事不谈,在官宦子弟里边,确实算是一等一的有出息,凭真本事考中的进士,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
章流注笑答道:“我当然是看中了侍郎大人的前程广大,不可限量。”
师毓言笑道:“老章你说这种话,有没有诚意你自己信不信”
章流注斩钉截铁道:“我当然信!”
师毓言气笑道:“消遣我太甚!”
章流注摇摇头:“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给这个年轻侍郎当个出谋划策的幕僚,老元婴半点不委屈,更谈不上将就,一来是觊觎那至今空悬的国师一位,再者他确实与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年轻侍郎性情投缘,毕竟师毓言这家伙,在户部担任小小员外郎的时候,为了某位心仪仙子在胭脂榜名次更高些,就敢私自挪用三百万两银子,一股脑儿全部丢给了云窟福地的神山,差点掉了脑袋,连累他爹擦屁股,砸锅卖铁,四处借钱,也未能全部补上欠款。如果不是皇帝陛下看在刑部师老尚书劳苦功高的分儿上,老人又是头等心腹的扶龙之臣,且治政干练,绝非那种只会袖手清谈的文官清官,估计儿子早就连累老子一并吃牢饭去了。
事情的转机,还在于师毓言受不了老爹的长吁短叹。他爹也不打骂,好像心死如灰了,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娘亲时不时就故意在爹那边以泪洗面,一个劲说都怪自己管教不严,其实毓言是不坏的,以后肯定会改过自新,说不得哪天就成熟了,有担当了,便是一家两尚书的光耀门楣,就凭咱儿子,也是可以指望一二的,只说京城里边,这些年因为缺了那么多官员,个个都靠着荫封当上官了,可良莠不齐,又有几户同僚的子孙,是如咱们毓言这般凭真本事考中二甲进士的清流正途出身……等到了儿子这边,妇人可就不是这番措辞了,只说让儿子别怕,你爹还当着刑部尚书,是当今天子的股肱心腹,朝廷缺了谁都成,缺了你爹万万不成,如今咱们大崇啊,只有你爹敢对那些山上神仙老爷,为朝廷和陛下说几句大嗓门的硬气话,不然你看礼部的刘尚书,还有户部的马尚书,他们行吗放个屁都不敢的。只是记住啊,这些话,就是咱娘俩的悄悄话,莫要外传,不然你爹就要难做人了……
师毓言当时实在受不了那个氛围,爹看自己不顺眼,娘亲总把自己当孩子,他一气之下,便干脆出门游历,天大地大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结果遇到了一位姓周的知己,好像是宝瓶洲人氏,自称道号崩了真君,给师毓言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师毓言就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诤友,此外还有三枚神仙钱。回到京城后,师毓言才知道那是山上的谷雨钱,所以一下子就补上了户部财库的全部亏空。
在那之后,就是师毓言重返官场,却不是回户部当差,而是出人意料去了工部,还是当员外郎,在京城官场都以为这家伙准备开始捞偏门钱的时候,师毓言竟然成天就待在工部档案房里边,用心钻研起那些颇为枯燥乏味的土木缮葺、营造范式来,足足小半年过后,就主动揽了一桩苦差事。年轻员外郎甚至还自己掏腰包,请朋友帮忙找人,带上了几位暂时在家中的老水工、匠人一同出京,就像那位周兄说的,没理由能当好一个左右逢源的纨绔子弟,却当不好一个天底下最好当的好官。
结果倒好,以前当那京城纨绔班头和不孝子的时候,父亲至多就是语重心长教诲几句,再传授一些官场上的讲究和忌讳,等到师毓言觉得自己开始真正做事,瘦了三十多斤,手脚满是老茧了,在父亲这边,反而不落好,自己几次回京述职,父亲一口一个逆子、孽障。
不过如今好多了。每次等到师毓言离京,老尚书都是提醒儿子别忘了吃饱穿暖,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么句话了。
师毓言摇摇头:“别当我傻啊,我可是知道些山上规矩的,你们这些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即便下山步入红尘是非窟里,所谓的历练,无非就是个志怪书上所说的财侣法地,所以第一等选择,是像那虞氏王朝积翠观观主,当个护国真人,身为羽衣卿相,身份贵不可言。好处嘛,自然是取之不尽了。第二等,是给朝廷当内幕供奉,类似北边那个宝瓶洲,在大骊宋氏手上捞块刑部颁发的无事牌。再次一等,就是给类似一州主官或是漕运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当个家族客卿,而且天高皇帝远的,一样有诸多好处可捞。要是给京官做家族客卿,哪怕是像我爹这样的六部主官,终究是在天子脚下,至多算是实打实的清客,可好歹面子上也有几分光彩,偶尔碰到些事情,兴许还可以帮忙说上话。最次一等的,也是投靠那些各有财路的豪阀世族。找到我,我就是一个没啥油水可挣的工部侍郎,老章,你自己说说看,算怎么回事”
“要说升官,我当然是想的,可要说发财一事,就免了。老章,你要是今天不说实话,我不敢留你在身边的。”
章流注感叹一声:“事到如今,老章我也就不继续藏掖了。实不相瞒,我是那位崩了真君的山上好友,他姓周名瘦,是宝瓶洲一座……小山头的首席供奉,而我刚好是那边的不记名客卿,至于我作为小龙湫的外门谱牒修士,又怎么给宝瓶洲仙府当了客卿,这里边就又有些曲折了。年轻时,我是个逍遥快活的山泽野修,曾经跨洲游历过宝瓶洲,老龙城、神诰宗、云霞山都是去过的,就与周兄弟认识了,虽说我当时只是个洞府境,可那会儿的桐叶洲修士在宝瓶洲,呵呵,很风光的,完全可以当个龙门境修士看待。周道友当年与你分别后,游历过云窟福地,北归返乡之时,就专门去潢水水府找过我,劝我树挪死人挪活,与其在那水府不受待见,每天受闷气,还不如来你这边。他说在大崇王朝认识了一个叫师毓言的年轻人,志向远大,以后当个一部尚书,不在话下,就让我在大崇京城这边好好经营,就当是养老了。”
师毓言听得一愣一愣的,果真曲折,无巧不成书!
关于那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周瘦,师毓言这些年只在父亲那边提起过。
父亲只说此人绝对不会是一个什么半吊子的中五境练气士,是不是宝瓶洲人氏都两说,极有可能是个世外高人,甚至说不定就是一位结了金丹的陆地神仙。而且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个小道消息,说本洲的某处镜水月,就刚好有个道号崩了真君的山上仙师,出手阔绰,除了这个大名鼎鼎的道号,还喜欢自称“龙州姜尚真”。
不过宝瓶洲北边,好像确实有个龙州。
师毓言当时就纳了闷了,老爹你一个刑部尚书,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山上轶事。老尚书便说刑部有个供奉老仙师,和自己是多年朋友了,来自赤衣山,是个不管事的金丹境老祖师。老修士与那玉圭宗的姜老宗主不对付,每次领了朝廷俸禄,雷打不动的,就赶紧去那镜水月砸钱,破口大骂姜老贼。
老尚书开始听说此事,就吓了一大跳,于公于私,都不得不苦口婆心劝那个为数不多的山上朋友,小心被那姜老宗主找上门,凭你的小小金丹境修为,赤衣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还要连累咱们朝廷跟着吃挂落。
不过那个老朋友大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那姜老贼色坯一个,生平只会钻女子衣裙底下看风景。还说他们这个帮派,自己虽然修行境界不算高,但是骂姜贼那可是一把好手,所以得以排第三,除了盟主,就仅次于那个财大气粗的崩了真君。
就连崩了真君都佩服不已,说老仙师已入炉火纯青的化境了。崩了真君还说要不是自己有几个臭钱,凭良心说,怎么都该是老仙师当那二当家的。
听崩了真君这么一说,老仙师立马就心里舒坦了,第二还是第三,争那虚名作甚,反正大伙儿都是凭本事骂姜尚真……
师毓言对那些神神怪怪的山上恩怨,半点不感兴趣,但是老章之前所在小龙湫那边,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仙子,名叫令狐蕉鱼,师毓言对她倒是知道得不少,没法子,就是这个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心仪的那位仙子争抢名次。
如今对于风月场所和莺莺燕燕,师毓言其实已经没什么想法了,偶尔在京城那边,朋友邀请,也会去喝几场酒,只是也就是捧个场而已。
尚未到而立之年,就已身居庙堂高位的年轻侍郎,如今唯一的感想,大概就是三个字:年轻过。
河上远处有靠岸小舟,有位船家女直起腰,抬手绾发髻。
师毓言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无碍,光那份玲珑曲线就很养眼了。
各自收回视线,章流注和师毓言相视一笑,果然同道中人。
师毓言没来由感慨道:“跟着我这一路,我算是看出来了,老章你雅也雅得,俗也俗得,苦也吃得,福也享得,如果山上神仙都是你这样的,确实让我羡慕万分,说不定哪天当官当得不顺心,就跟你入山修道了,到时候你别嫌弃我资质差啊。”
章流注笑着摇头道:“大崇王朝有个当官的师毓言,会比山上多个修道的师毓言,要好很多。”
师毓言转头问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章流注点头道:“当然有信心,而且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有那位周兄的眼光,都有信心。”
如今章流注算是嚼出些余味来了,什么周瘦,什么周肥,分明就是那个与青衫剑仙一起现身太平山门口的姜尚真!至于那个来自仙都山、自称崔东山的家伙,显然是故意将自己丢到师毓言身边的,这会儿不知道躲在何处,等着看笑话呢。这才叫真正的消遣我太甚!
结果章流注的后脑勺立即挨了一巴掌,然后一个神出鬼没的白衣少年使劲勒住老元婴的脖子:“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心里边说我坏话呢!”
师毓言转过头,愣愣道:“这位是”
白衣少年笑道:“我姓崔,如今是蒲山云草堂嫡传弟子,下山历练,刚刚云游至此,就来见一见老朋友。当然了,我与周首席更是拜把子兄弟。”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九真仙馆。
一处临水小榭,潭水清澈,水底游鱼,瞥瞥乎可数。
此地是宗门禁地,就连祖师堂嫡传都不可靠近。
仙人云杪身穿一袭雪白长袍,正在翻看两封旧邸报。
那个嫡传弟子李青竹,以前是变着法子找借口出门游历,如今由于在鸳鸯渚那边挣了个“李水漂”的美誉,估计甲子之内都不太愿意外出抛头露面了。
一位年轻女子姗姗而来,面容看似二十而弱、十五而强,不施脂粉,面若桃,穿白绫绿裙,光彩照人。她名为魏紫,正是云杪的山上道侣,也是一位仙人。
云杪放下山水邸报,抬头问道:“进展如何”
有些事有点见不得光,小心起见,道侣两人就都没有用上飞剑传信。
魏紫嫣然一笑:“很顺利,要不是有文庙规矩在,将咱们那位宗主大人变成傀儡都不难,只需说是封山,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九真仙馆祖上阔过,传下来的法统道脉极为可观,符箓派、丹鼎派、绿章宝诰、龙脉发丘、兵家修士、纯粹武夫,甚至是剑修,都有各自道脉一代代传承下来,云杪的这位道侣更是机缘极好,拥有一座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是天下鬼修梦寐以求的风水宝地,而她当年也确实凭借秘境里边的几道远古术法,从一个原本无望元婴境的金丹境女修,转去鬼道修行,从此破境顺遂,势如破竹。
云杪盯着她,提醒道:“绝对不可如此行事。”
魏紫伸了个懒腰:“省得省得。”
“省得”一语,是她的家乡方言。
南光照所在宗门大半底蕴,都在飞升境祖师一人身上,境界、天材地宝、神仙钱,都是如此。一众嫡传当中,明明不缺资质不错的弟子,可是到头来,南光照就只扶植起个玉璞境修士,当那绣枕头般的傀儡宗主。结果即便如此,南光照还是死了,而且死得极其意外。
山门口那边除了尸首分离的南光照,还有一行剑气凛然的刻字:“手刃南光照者,灵爽福地剑修豪素。”
豪素当时几乎整个浩然天下,都不知道此人是谁,又如何能够手刃一位飞升境大修士。
从哪里蹦出来的一位飞升境剑修又为何如此寂寂无闻
要知道那场架,竟然连宗门那边都来不及出手阻拦,一场捉对厮杀就已经落下帷幕,死了一个飞升境老修士。
老祖师南光照这么一走,可不光是身死道消那么简单,他身上的几件咫尺物一并被剑光销毁了。这就意味着宗门的家当至少一下子就没了大半。
宗门财库,再戒备森严,哪有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随身携带来得牢靠
老祖师南光照本就不得人心,那些个空有修道资质却境界停滞的老元婴早就满腹怨言了,所以等到南光照身死道消,一座宗门,就此人心涣散,那些供奉、客卿,早就通过飞剑传信,与宗门撇清了关系。就连一些个祖师堂嫡传弟子,都四散离开,另谋高就去了,反正以前是南光照有钱不给别人,如今宗门是真的没钱了。所以等到仙人云杪出手,名义上是缔结盟约,其实一座宗门就等于成为九真仙馆的附庸山头了。
当然不是那个玉璞境半点不怕引狼入室,实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无奈之举,如果拒绝九真仙馆,自家宗门就彻底垮了,哪怕退一万步说,骨头够硬,当宗主的拒绝了云杪的提议,这都不算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问题在于那拨怨气冲天的元婴境师兄弟们,都已经开始秘密谋划怎么篡位再瓜分家产了啊!
魏紫似乎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掩嘴娇笑不已,枝乱颤,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以手指轻轻擦拭眼角,最后模仿那位玉璞境宗主的口气,说了句老修士独处时的肺腑之言:“除了老子,从师尊到同门,全是一帮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货色。”
云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
云杪的传道师尊,也就是九真仙馆的上任主人,曾是南光照的山上好友,两位老修士在跻身飞升境之前,经常一同游历,双方几乎可以算是形影不离。因为云杪的师父,与南光照同境时,一直更像是个帮闲,以至于在中土山巅,一直有“南光照影子”的讥讽说法。
如今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云杪手中再无那支常年随身携带的白玉灵芝,便换成了一把雪白拂尘。
眼前这位道侣,曾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云杪当年能够以玉璞境顺利接手馆主一职,并且坐稳位置,她暗中出力极多。
因为她前些年顺利跻身了仙人境,使得一座九真仙馆一双道侣两仙人。
大雍崔氏王朝,自古就有举国簪的习俗,与百福地关系极好。这里边又有个只在山巅流传的消息,传闻大雍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为百福地挡下过一场“风波”。
九真仙馆虽稳坐大雍王朝山上仙府头把交椅,可惜大雍王朝境内,还有个比九真仙馆更加强势的涿鹿宋氏。
九真仙馆在云杪师尊离世后,就逐渐沦为了宋氏附庸。
遥想当年,九真仙馆最为鼎盛时,师父在内,一飞升境一仙人境三玉璞境,再加上四位供奉、客卿,一座祖师堂内,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是当之无愧的顶尖宗门。
涿鹿宋氏每隔十年,就会派遣一拨子弟和家生子来此修行。那会儿九真仙馆的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去往百福地,谁不是座上宾
魏紫问道:“眉山剑宗那边”
云杪摇头道:“不用多想了,免得画蛇添足。”
眉山剑宗的许心愿是宗主嫡孙女,还是一位老祖师的关门弟子,更被谪仙山柳洲器重。原本云杪是打算让李青竹与许心愿结为山上道侣的,两宗联姻,争取三五百年之内,将眉山剑宗收入囊中,现在云杪已经完全无此念头了。
魏紫瞥了眼几案,笑道:“怎么还在看这两封邸报,就看不腻吗”
是两封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
云杪笑道:“外人不知就算了,你何必有此问。”
魏紫收敛笑意,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某人哪天做客九真仙馆”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人,魏紫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有余悸。作为一位仙人境的鬼修高人,魏紫相信就算面对龙虎山大天师,自己都不至于如此,而这份古怪心境,魏紫甚至一直没有与道侣云杪说出口,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心结。
云杪默然无声。
鸳鸯渚一役,仙人云杪与那位身份不明的年轻剑修打得有来有往,一开始所有人都当是个笑话看待,等到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竟然就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之后,原本一个板上钉钉的天大笑话,结果成了九真仙馆和仙人云杪做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壮举。说不大,是一玉璞境剑修一仙人境的大打出手,当然比不了之后嫩道人与南光照那场两飞升境的山巅斗法;说不小,因为青衫剑仙是隐官。
但是云杪却觉得后边那场所谓的“山巅”较量,与自己那场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其中的凶险程度,根本没资格相提并论。
壮举当然是!我云杪在那鸳鸯渚,等于是与白帝城郑先生问道一场!
你们这帮看热闹的,知道个屁。
云杪瞥了眼几案上边的邸报,上边写着年轻隐官在蛮荒天下的一系列作为。
白帝城那位郑先生,果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了。
小有遗憾,如此一来,不说真相大白于两座天下,相信如今已经有一些明眼人,与自己一样,晓得了此事。不然只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年轻隐官,真能在蛮荒天下折腾出那一连串惊世骇俗的事情
有些秘密,就像一本书,因为太过珍惜喜欢,反而不愿意借给旁人翻阅。
要是那位“年轻隐官”大驾光临九真仙馆,云杪当然愿意配合郑居中继续演戏一场。何况郑先生由得他云杪不愿意吗
与之相比,云杪由衷觉得双方境界、心智太过悬殊了。
北俱芦洲,三郎庙地界。
在北俱芦洲,三郎庙与恨剑山齐名,是一个最大的兵器铺子,只说三郎庙秘制的蒲团,一洲哪个仙府没有几张
至于天底下独一份的灵宝甲,虽不比那兵家甲丸来得名头大,但是胜在价格便宜,价廉物美,而且三郎庙那些精通铸造的兵家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以及……能打。
一处仙家渡口,有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忙完了手头事务,独自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遇到那些眼高于顶、天王老子也得给我让道的练气士,男人就绕两步。他穿着厚袄,戴了一顶老旧貂帽,低头呵着气,最终来到一条小巷,这里有个熟悉的小饭馆,见里边暂时没有空位置,男人便揣手在袖,习惯性弓腰在门外小巷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一张桌子空出,结果刚好有一拨客人登门,高大男人欲言又止,抬起手刚要说话,但很快又放下,那拨捷足先登的客人当中,有个跨过门槛的家伙,还故意转头看了眼门口的汉子,高大男人便笑了笑,伸手按了按貂帽,不计较什么,当然更像是不敢计较半句。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男人望向巷口那边,招手喊道:“小宣,这边。”
少年埋怨道:“柳伯伯,一通好找,怎么挑了个我都不知道的苍蝇馆子。”
被汉子称呼为小宣的少年郎,身穿一件泥金色法袍,身边跟着两位扈从,相貌清癯的老人,身穿一件黑色长袍,老人瞧见了饭馆门口的高大男人,笑着点头致意,两人是老熟人了,而且都是剑修,自己之所以能够投靠三郎庙,当年还要归功于对方家族的暗中鼎力举荐;那位女子扈从,挎弓佩刀,四十多岁,不过容貌瞧着还年轻,对远游境武夫而言,她算是很年轻的了。
汉子快步向前,笑着抱拳道:“刘老哥、樊姑娘。”
老人点头笑道:“柳老弟。”
姓樊的女子立即抱拳还礼道:“见过柳剑仙。”
汉子满脸无奈道:“骂人不是跟着小宣喊柳伯伯就是了。”
女子笑了笑,对方客气,她当然不能真的这么不懂礼数。毕竟这个看着木讷的汉子,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元婴境剑修,而且去过剑气长城,可惜未能在那边破境跻身玉璞境。
少年感叹道:“柳伯伯,好多年没见了啊。”
汉子笑道:“都是修道之人,不到二十年,不算什么。”
这个柳伯伯,在袁宣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去了剑气长城。
之所以印象深刻,当然是因为这位来自骡马河的长辈一点都不像剑修,一点都不像北俱芦洲修士,以及一点都不像个有钱人!
小馆子里边有了空桌子,汉子便带头走入,白发苍苍的老掌柜是个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当然无法认出一个二十多年前来过店内一次的客人。
很快就有人认出了那少年的身份,先前那帮抢了位置的食客,发现那个窝囊废竟然能够和袁宣同桌,二话不说,丢下银子就跑路。你不打我我就不道歉,咱们双方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免得说多错多挨打多。
袁宣笑问道:“有过节”
汉子摇头道:“没什么。”
袁宣埋怨道:“我临出门,太爷爷还念叨你呢,说你不懂礼数,哪有丢下礼物就跑路的道理。”
眼前这个柳伯伯,正是骡马河柳勖。骡马河与三郎庙是山上世交,关系一直很好,两边的老家主,年轻时就是意气相投的挚友。
柳勖向袁宣三人问过了口味,有无忌口,见他们都很随意,就熟门熟路点了几份招牌菜,笑道:“你家每天客人多,我碰到那些半生不熟的,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袁爷爷知道我的脾气。”
袁宣笑道:“柳伯伯,青神山酒水,如今实在是太难买到了。”
柳勖点点头。
袁宣却嘿嘿道:“好不容易托关系,找到了玄密王朝的那个太上皇,才买到了两坛!”
柳勖笑道:“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开销记在账上,现在就拿出来好了,今天我们喝了就是。”
袁宣讶异道:“就在这边喝”
柳勖反问道:“喝酒不挑人,难道挑地儿这是什么道理。”
袁宣这才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坛青神山酒水,柳勖果然都揭了泥封,向店伙计多要了三只酒碗,开始给三人倒酒。一时间整个小饭馆都弥漫起酒香。
女子武夫会心一笑。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一样啊。
柳勖曾经一人仗剑,剑光横贯一座王朝和数个藩属国,一路拆掉了七八座祖师堂。传闻他还曾单手持剑,以剑身拍打那位皇帝陛下脸颊数次,告诉对方不要欺负老实人。
柳勖端起酒碗,先向三人敬了一碗酒,只是喝酒前依旧没忘记让袁宣悠着点喝。
袁宣不太喝酒,与柳伯伯也不见外,就只是喝了一口酒,然后挤眉弄眼道:“柳伯伯,真人不露相啊。”
柳勖苦笑不已。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次自己真的是喝高了,虽说不至于是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可如今在家乡,没少被人笑话。
而酒量一直不差的自己,之所以会喝高,就得怪那个二掌柜的酒后吐真言了,他说自己曾经游历过北俱芦洲,其间碰到的,有好事有坏事,但是要论山上的风气,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二掌柜当时眼神明亮,朝柳勖竖起大拇指,说是这个。这一下子就把柳勖给说得上头了不是,就多要了一壶酒,自己拿酒壶对二掌柜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就直接干了。
之后二掌柜就搂着自己的肩膀说:“柳兄,给自家兄弟捧个场”
柳勖说自己不会这个,结果二掌柜就说:“有现成的,照抄就是,写字总会吧,好歹是骡马河的少当家。”
当时本就喝了个晕乎乎,柳勖就答应了,这才有了那块无事牌,第二天酒醒,去铺子一看内容,当时觉得还挺好。
袁宣双手持碗,笑容灿烂道:“是不是得预祝柳伯伯担任家主一事没悬念了”
“你小子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柳勖没好气道,“你喝你的,这碗酒我就不喝了。”
骡马河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做皑皑洲那边生意,被文庙征用之后,很快就又购买了一条,结果骡马河又主动交给了文庙。
据说是柳勖的意思,在家族祠堂里边,他力排众议,争吵得厉害了,就有一位长辈说:“你柳勖如今是家主吗”
其实整个骡马河柳氏十六房都很清楚一件事,柳勖对这个家主之位打小就没兴趣,而柳氏谁不想最服众的柳勖能够顺势继任家主
柳勖估计当时也是给气到了,当场就来了一句:“我来当家主你拦得住”
结果那位长辈直接撂了一句:“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拦不住,也不会拦!”
好家伙,敢情整座祠堂都在等柳勖的这句话呢。
用老家主的话说,就是用一条渡船换来一个家主,这笔买卖很划算嘛。
不过柳勖跟爷爷达成了约定,得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境再来主持家族事务。
这件事,三郎庙这边当然是知道的,柳氏老家主早就飞剑传信一封,跟老友显摆过了。
柳勖突然问道:“听说樊姑娘去过南边战场”
名叫樊钰的女子武夫脸上略带愧疚之色,点头道:“出力不多,就像走了个过场,我自罚一碗。”
柳勖抬起酒碗,说道:“我在剑气长城那边也一样,那我们就都走一个。”
樊钰曾经独自一人去过宝瓶洲中部的陪都战场,是在那边由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只是她差点没能活着返回家乡。一次在战场上不幸陷入重围,浑身浴血,又被一位蛮荒妖族的山巅境武夫给悄悄盯上了,命悬一线之际,樊钰被一个名叫郑钱的女子大宗师救下,准确说来,是那位绰号“郑清明”的女子大宗师一把扯住她肩头,将她丢出了战场。
后来她专程去登门道谢,一开始那位前辈很客气,也就仅限于客气了。只是得知樊钰来自北俱芦洲的三郎庙,尤其是等到樊钰自称是三郎庙袁宣的扈从后,她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一幕,只见那位郑钱瞪大眼睛,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奇怪表情。只是樊钰当时也没敢多问什么,毕竟对方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一位能够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的大宗师。
袁宣放下酒碗,小声问道:“柳伯伯,你跟那位隐官大人很熟吧”
柳勖想了想,说道:“还好,比那种点头之交略好,也算不上什么太要好的朋友。”
柳勖既不缺钱,也不好赌,二掌柜坐庄几次,都不掺和,加上又是个不苟言笑的闷葫芦,到了酒铺那边喝酒,也当不来什么酒托,就连一枚小暑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也休想自己掏钱当那冤大头,学谁都别学那位风雪庙大剑仙魏晋。
何况柳勖这辈子除了练剑一事,在衣食住行这些事上,从来就没讲究过。
不过柳勖说自己与陈平安只是比点头之交略好几分,还是他谦虚了,当不得真。柳勖每次到了酒铺那边,只要二掌柜在场,都会主动邀请他一起喝酒,当然每次都会殷勤万分问一句:“要不要来一壶青神山酒水好不容易帮你留着的,今儿再不喝,下月初就又要被魏大剑仙买走了。”
袁宣继续问道:“听说他叫陈平安,是宝瓶洲人氏”
“嗯。”
老人和女子武夫樊钰对视一眼。
“还游历过咱们北俱芦洲”
“听二掌柜说过此事。”
袁宣赶紧抿了口酒,压压惊。
当年袁宣和刘爷爷、樊钰三人游历鬼蜮谷,曾到过那本《放心集》上边记载的铜绿湖,袁宣当时是奔着一种名为蠃鱼的珍稀灵物去的。蠃鱼鱼鳞金黄,生有双翼,音如鸳鸯,听说修道之士食之可以不受任何梦魇纠缠,而袁宣的一个家族长辈,恰好就需要此物。袁宣本就痴迷垂钓一事,不然小小年纪,也不会有那“袁一尺”的美誉,打窝一次,水涨一尺。
三郎庙有个袁宣得喊一声姑奶奶的女修,修道有成,驻颜有术,姿容出彩,与水经山卢穗、彩雀府孙清,至今都还是很仰慕昔年翩然峰峰主刘景龙。而这三位仙子,都跻身了北俱芦洲十大仙子之列。三郎庙这位,停滞在元婴境多年,就是一直为梦魇所困,以至于都不敢闭关破境。
“陈隐官是怎么个人”
“小宣,你问这些作甚”
“就是好奇。”
听到这里,柳勖眯起眼,伸手覆住还有半碗酒水的白碗,沉声道:“袁宣,要么就此打住,喝酒无妨,要么接下来的言语,小心措辞。”
姓刘的老剑修,与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樊钰,两人几乎同时感到一种窒息感。
老人亦是一位元婴境剑修,而且到此境界,要比柳勖早很多年,但是直到这一刻,老剑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与骡马河剑修柳勖相比差太多了。
樊钰刚要为少年解释一番,柳勖斜眼望去,樊钰只好闭嘴不言。
袁宣倒是浑然不在意这份突如其来的剑拔弩张气氛,笑道:“柳伯伯,你得敬我一碗酒了,因为我比你更早认识陈平安!”
当年袁宣在铜绿湖曾经遇到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对方是一位纯粹武夫,当时却身穿法袍,不过好像也是一位剑修。
双方离别之际,对方曾经笑言一句:“我叫陈平安,来自宝瓶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