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天
重新开始交火后,姜可瑜和许廷川都迅速忙碌了起来。
返回台里的报道反馈一直都不错,姜可瑜专心投入工作,有时候一出去采访就是一天,不论现场多么危险,她总是会冲在第一线,拍到一手资料后又回到酒店写稿到深夜。
病患的数量还在极具上升,许廷川基本除了休息在宿舍,草草解决三餐,剩下的时间也都在忙。
两个人一连好几天都没能见上一面,一直到姜可瑜伤口要拆线的时候。
因为缝的时候没有打麻药,所以缝的很着急并不太好看,许廷川嘱咐说等他来拆线,但姜可瑜嘴上答应,心里还是不想,所以提前去了医院,想让云柔帮着拆掉算了。
“许医生马上就下手术了,你真的不等他吗?”云柔刚忙完其他病人,在换新的手套,仔细检查了一下姜可瑜的伤口。
姜可瑜摇摇头,把胳膊凑近。
拆线的过程基本没什么痛感,只是稍微有点痒,但可以忍受。
“好了,恢覆的还可以,但是稍微有点发炎,你是不是碰水了?”云柔放下剪刀。
“不碍事,可能是洗澡时候不小心沾到了,那我先回去了。”姜可瑜看了看略微红肿的手臂,没太当回事,撂下了袖子。
“你不等等许医生吗?”
姜可瑜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让他休息吧,他应该挺忙的。”
云柔若有其事地点点头,“你们兄妹俩倒是有意思,一个叮嘱我一定要告诉你留一会,一个非要着急走。”
听到云柔的话,姜可瑜楞了一下,也不敢继续打听,只是很客气地笑了一下。
“你们是亲兄妹吗?怎么不是一个姓啊?”
“我......”姜可瑜不知道怎么回答,组织了半天语言,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们的爷爷奶奶是战友,我是......被许家收养过来的。”
“这样啊。”
出於礼貌,云柔没再继续问,转移了话题,没聊几句就转身去忙别的病人了。
连续几天都在第一线,今天难得安静,姜可瑜打算去街头去拍些市民生活的实况。
连日争战,布鲁赞比的商店,超市,甚至生活所需的各个店铺都已经处於半瘫痪状态,大家只能依靠一些简单的陈设流动着做生意糊口,维持温饱艰难生存。
姜可瑜布满尘灰的街道上转悠,随手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生活琐碎的照片。
倒塌的废墟里不时有孩子在玩闹,姜可瑜闻声转头去看,发现他们拿着树枝一类的东西当做枪支,互相追逐着,嘴里喊着生生死死,丝毫没有一点忌讳。
姜可瑜忽然想起来到布鲁赞比前看过的一篇报道,作者很认真严肃地提到,战争所带给人们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摧毁,还是精神上的麻痹。
他们还是孩童,生长在这样的环境,读书明理尚且不论,连最基本的生死观,善恶观都难免会受到影响。
姜可瑜不自觉地举起相机,对着眼前的景象,找好角度拍了两张照片。
不知不觉,春天已经进了尾声。布鲁赞比的温度越来越高,正午正是热的时候。
姜可瑜顺着这条热闹一点的街道一直走着,路过了一个又一个流动摊贩,在战争的缝隙里努力地生活。
路过一个奶奶的摊位的时候,姜可瑜扫见了一条项链,是橙黄色的小花拼凑在一起,还坠了一颗小小的珍珠。
布鲁赞比盛产玫瑰,倒是很少见其他的花。
姜可瑜停下脚步,伸手拈起项链放在手里仔细端详,橙黄色花朵堆在一起,真的很像是盛开着的桂花。
她去询价,正准备买下才发现自己出来走得急只带了相机和手机,又没有信号,现在也不能线上支付了。
但现在这么乱,也不知道下次再来,还能不能碰到这位奶奶。
姜可瑜捏着项链,又只能恋恋不舍地放下。
“here you are.”
身后有声音,把钱放在了桌子上。
姜可瑜扭头去看,看清身后站着的人,才很小声地叫人:“哥。”
许廷川没应,拿起了项链,本能地想要给姜可瑜带上,往她身前凑过去的时候,又停下来,只是把项链放在了她的手里。
“不是说好了我来帮你拆线吗?怎么不等我?”
许廷川下了手术,直接去了宿舍,却从云柔那得知姜可瑜一大早来了之后,拆了线就走了,心里失落面子上又极力忍耐没表现出来,想着去回酒店的路上碰碰运气。
“怕你在忙,耽误你的工作。”姜可瑜抿了抿嘴,盯着项链看。
她也不是想躲着许廷川,只是觉得过分地融入他的生活,早晚有一天会很难脱身。他不是也承认了,以后会找到喜欢的姑娘并带给她看看的嘛。既然如此,她还是尽早摆清自己的位置最好。
许廷川语塞,虽然是很正当的理由,可他却分明听到了搪塞的感觉,只能转换了话题。
“喜欢这个?带上吧,很好看。”
姜可瑜没拒绝,尝试着把项链带在脖子上,但是因为看不见,半天没扣上,最后还是许廷川帮了一把。
他的指尖一如既往的微凉,难免碰触到皮肤,姜可瑜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
回酒店的路上,还经过了两个比较热闹的街区和一个难民营。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路过难民营的时候味道略微有些不太好闻。
姜可瑜不想当着他们的面举起相机,把他们本就不堪的一面放大在世人面前。
流离失所,妻离子散,露宿街头勉强靠着救济和怜悯讨一口饭吃。
他们已经,很不幸了。
但姜可瑜仍然不认为,她没有去怜悯他们的资本。可又不得不把他们悲惨落魄的一面拍下来发出去。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真实的现实展示给大众,才能呼吁更多的人支持和平,为他们赢得更多生机。
离开难民营的时候,姜可瑜把身上的披肩摘下来递给了怀里还抱着小孩的一个中年妇女,并没说什么。他们身上的衣服实在是脏了。
“哥,你觉得我应该把他们的照片发出去吗?”姜可瑜捏着相机,情绪有点低落,还在犹豫,“我真的应该这样做吗?”
活在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想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别人的视野里呢,落魄至此,还要被成为讨论的对象,她觉得好残忍。
当年父母弟弟因为意外离开,上了当地新闻,她被抓住采访,看着镜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能对大众,对传媒工作者来讲,只是一件社会新闻,可以博人眼球,增加点击。但是对当事人来讲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永远直面不了的恐惧和伤害。
或许是因为淋过雨,所以总想为别人撑一把伞。
许廷川知道姜可瑜在想什么,想了想,才很认真地告诉她:“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的使命,当然也有自己难言的苦衷。你选择来到这,一定有自己的初心,所谓道之所存,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看法和选择,并没有对错。”
许廷川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再去看难民营的景象,在医院见惯了生生死死,他自己又在生死边缘挣扎过,从小被家族放弃,明白独自挣扎,勉强求生的痛苦。
他知道无论是多么体面富有的人,在疾病和痛苦面前,也很难保有尊严,他尊重每一位病人,却不能拯救所有人於痛苦中。他明白姜可瑜的犹豫,但也不想说教她,只是希望她能做遵循本心的决定。
他们都不是圣人,却已经在竭尽全力地付出一切履行职责
“或许,你不发出去,看不见的地方会有来越多人在饱受痛苦地生活。也或许,你发出去,会有一些人因为你的呼吁,在未来摆脱苦海。”
姜可瑜擡眼看着许廷川,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相机,陷入了沈思。
燥热的风吹过来,在这个明媚的午后,在这座哭泣中依然隐忍的城市。
姜可瑜跟在许廷川身后,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又涌起无限的遐思。
“阿瑜,我们决定不了结果,只能主宰自己的心,那么如果能做到无愧於心,就已经很棒了。”
许廷川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身,目光笔直地落在姜可瑜脸上,眼睛里有很坚定的某样耀眼的东西在涌动,她看得十分真切,被刺痛。
她记得,当年刚到南湖的时候,她不爱说话,也融入不了新的班级,她被人嘲笑是个孤儿,一天又一天地躲在屋子里不肯上学见人。
是许廷川不肯放弃,每晚都等在屋子外面和她说话,给她买橘子糖,还会送晚饭过来。
他不像其他人,总是说一些安慰的话,或者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一遍遍提及她失去亲人的惨痛。
他总是赞许她,肯定她,隔着那扇门,不知疲惫地说很多很多好玩的事。给她描绘这个美好的世界。
巷子口的蝴蝶,甜滋滋的橘子糖,爷爷奶奶新买的金鱼,各种各样的鲜活事物......
他夸她字写的好,认得的字多,告诉她生活在继续,说她可以有很光明的未来。
姜可瑜沈思了片刻,不自觉地朝着许廷川笑了。
六年里,留下的原来也不仅仅是生疏和淡漠。少年在这漫漫岁月里已经长成了成熟的男人模样,一如既往的坚强勇敢,但敛了锐气,平和从容。
“有时候,你可以更勇敢一点,大胆一点,做自己想做的,做自己认为对的。”许廷川想了想,擡起手,轻轻地摸了摸姜可瑜的头,声音很温柔的,“别怕,哥哥陪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