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二更】
姜可瑜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消瘦的背影,突然想到,他独身一个人在国外那六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孤独无助地坐在床边。
病区总有各种呻.吟声,环境也并没有多好,横七竖八,最大限度地放了很多张床。
姜可瑜悄声走过去,还没开口,被许廷川抢了先。
“是三叉神经损伤吧?”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预期,这种特殊要命的疼痛感,他自己就是医生,猜也猜了个七八分。
姜可瑜没回答,算是默认。弯腰用刚找护士要来的热水打湿了毛巾,想要帮着许廷川擦擦脸,却被他躲开。
热毛巾擦过皮肤,温温热热,很舒服,许廷川一边擦,一边强迫自己极力消化三叉神经受损这个结果。
中弹之后已经医疗援助点小半个月了,这中间也没怎么收拾过,今天才可以扶着下床,独立上厕所,自己吃饭。
下巴上有青涩的胡茬,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窝里,整个人看起来都无精打采,没什么生气。
他接过姜可瑜手里的毛巾,还冒着热气,握在手里暖乎乎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羞耻地别过头,努力擡起胳膊,自己擦了一下脸。
姜可瑜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只能默默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的滋味相当不好受。
“哥,你饿不饿?”
许廷川摇摇头,抿了下唇,也不敢看她,只是沈默地摇摇头。
取出子弹,又是一次开胸手术,他介怀的疤痕自此又多了一条,甚至更长,更深。他拼命想要留住的完美哥哥形象,最终还是毁於一旦。而且三叉神经痛,每次发病都是非常折磨人的,根治的希望很小,也就是说,日后随时随地,他都有可能因为疼痛面目抽搐狰狞,颜面尽失。
许廷川紧紧捏着被单,心里经受着巨大的煎熬,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纠结,羞愧,又难过。
“我没事,想睡会,你去忙吧。”
许廷川低声极艰难地说了一句,想要独自调整情绪,挣扎躺回去,却因为还没有痊愈,整个人虚浮无力,差点从床边摔下来。
姜可瑜眼疾手快,赶紧伸手去扶他,然后扶着他躺下盖上被子。
“哥......”姜可瑜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坐在床边,扭过他别过去的脸,认真看着他,然后故作轻松地笑了下,“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回去。”
“你别怕,等回国我们可以再做治疗,这不是什么要命的毛病的,我陪着你。”
许廷川听了依旧默不作声,看着姜可瑜肉眼可见消瘦下来的脸颊,心疼得厉害。
是想逃的,但更强烈的内心呼唤是,想要留在她身边。哪怕是灰头土脸,没有任何尊严可言。
只是,以后,还要麻烦她面对自己这样一个终身都可能会有隐疾的人,想想就很对不起她。
已经不同於六年前,这次就算再愧疚,再羞耻,他也不想离开她了。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倔强孤独没有依靠的十八岁少年,现在的他被坚定地选择过,被热烈的爱拥护过。他无比渴求的一个家,渴求这份热烈的爱能一直延续。他再也不想过回做梦都在流泪,呼吸都痛着的日子。
他爱姜可瑜,他需要姜可瑜。
他无比确信,他想要和她共度一生。
莲仓巷的少年找到了他此生都可以栖息的港湾,或许这一切就是命定的归宿。
窗外有灿烂的日光,掉在床头暖融融的一片,许廷川扬起头,被刺眼的光线晃得有些睁不开眼,能隐约看见她的脸庞,在他看来尤为漂亮和珍贵,他握着她的手,有些歉意。
“辛苦你了,阿瑜。”
辛苦你,为我担惊受怕,辛苦你,要细致入微地照顾我,更辛苦你,馀生都要包容我这样一个残缺的人,和我共度馀生。
只是,这些内心的独白,他都说不出口。
但就算他讲不出口,姜可瑜还是可以明白。
姜可瑜楞了一下,被这句话击中,好久不知该怎么回答,鼻子忽然一酸,有想要流泪的冲动,但还是克制住了。
几秒之后,才回过神,笑得很开心,轻轻拨去挡住他眼睛视线的碎发,极有耐心,俯下身,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感受到他下巴和嘴巴的胡茬,低声说着,隐隐带着哽咽的鼻音。
“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
“只要哥哥......哥哥你要好好的,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她无比自责,如果不是她,许廷川应该都不会去学校,更不会被击中。
许廷川轻轻地拍着姜可瑜的背,很认真地回应。
“不会让阿瑜一个人,永远都不会。”
“不要对不起,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做了一件很棒很有意义的事,哥哥很骄傲,以你为骄傲。”
听到最后这半句,姜可瑜终於忍不住留下了这一周以来一直积攒隐忍的眼泪。
很委屈,也很无助,是宣泄,也是被肯定的欣慰。
她是他的骄傲,这样一句话,已经足够了。
从许廷川中弹,在手术室外,她煎熬的心里防线一瞬间被击溃,像是汹涌而来的潮水,她涌动其中,挣扎得疲惫不堪,快要葬身浪潮,却终於在今日走上了岸。
一直以来,她所做的事,所坚持的底线和原则,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胆地往前,去做你认为所有有价值的事,不要怕,我一直都在。”
胸口的疤痕还没愈合,她不敢碰,只是张开双臂,象征性地抱着他,一边哭又一边偷偷地抹掉了眼睛里的泪水。
痛就痛吧,起码他还活着,还保有生命。
她已经,真心知足,不敢不满。
不管他是伤了还是残了,只要他还活着,不管天涯海角,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离开他。
还有一个多月,他们就即将光荣地完成援外任务,回到祖国的怀抱。
有始有终,这是许兆义从小教育他们的。无论如何,他们要为这终生难忘的一年,画上圆满的巨号。
许廷川还在恢覆期不能离开正常去医疗点工作,有了精神后就开始正常跟自己的课题和研究,偶尔和这里的同事交流病人的情况。
姜可瑜完成了最后一次外采,并在被炸毁的那片新临时学校的废墟前,做了最后一次现场连线直播。
儿童是未来的希望,更是需要被保护的弱势群体。
她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要善始善终。
十二月底,是深冬,寒风凌冽。
姜可瑜站在镜头前,面色沈静,目光坚定。
废墟前,她依旧带着头盔,最后一次穿上了press防弹衣,开始了她这次援布鲁赞比的最后一次连线直播。
在这场现场连线里,她深刻地讲述了那一天所发生的场景,讲述了培养雇佣童子军的罪恶,和当地儿童的危险处境。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全部如实地告诉了世人。
开着越野车,姜可瑜又一次穿越了无人的城郊沙漠,赶上一轮落日,她停下来,坐在车的车的前盖上,看了好久好久。
太阳是有着那么强大旺盛的生命力,即使日薄西山,还是美不胜收,光芒四射。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野玫瑰了,但姜可瑜永远也忘不掉,那片玫瑰海。
坐在车前盖上,她裹紧了大衣领口,下个周末,不出意外,他们已经在北川了。
再也不会有日夜不停的枪声,再也没有空袭的炸弹,她很期待,很想念如常烟火气的生活,却在望着坠落的夕阳时,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不舍。
她的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场景,就像是电影一般一帧又一帧。
索亚,云柔,伊芙,陈诗语,沈从骁......
卖桂花项链的摊主,病房里手持家书满眼热泪的老奶奶,被拉走火化的阿尔萨......
她很想很想好多人,却只能眼看着夕阳默不作声地思念。
幸好,思念无声,并不会惊扰了另一个世界里,正在幸福生活的他们。
她拍下了那张耀眼的夕阳,并为这片照片,配了一行文字。
“今晚,我们共度的夕阳,是一片摇散的烛火。”
越野呼啸而过,只在沙漠里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姜可瑜带着这片最美的夕阳,一路飞驰。
回国的的日期已经定了,许廷川也已经出院,甚至在最后离开的几天,也回医疗援助点简单做了些工作。
项目结束,所有援外的医护人员也都会回到自己的祖国。天南海北,倘若想再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临行的前一晚,趁着平静,他们在大使馆好好地举办了一场告别会。
苏辰毓也在场,帮他们留了一间很大的会议室。
来了很多人,各个国家的战地记者,援外医生,以及还奋战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可敬的人儿。
大家辛苦了一年,在鬼门关门前徘徊了一年,终於有一天可以松一口气,没有任何身份,享受一个美好的夜晚。
大家笑着,闹着,说起这一年的经历,偶尔欢腾,偶尔感伤。说起那些遗憾永远不留在这里的人,又不约而同地沈默。
许廷川的伤恢覆得还算可以,只是要命的三叉神经痛时不时地侵袭。
今晚,有他的告别演讲,没推辞掉,他又确实也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大家说,所以也稍微准备了一下。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却在临上场前半小时,突发疼痛,在座位上掩面低头,疼到满头是汗,咬破了嘴唇。
“哥,哥没事吧?”姜可瑜赶紧从口袋里找了镇痛药给他。
许廷川没吭声,攥紧拳头,不然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摇摇头。
周围有欢笑声,还有酒杯清浅的碰撞,离他很近又好像离他很远,他独自承受着痛苦,汗湿脊背,终於在到他讲话的时候,缓过来。
姜可瑜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想开口但又咽了回去,看见他笑了笑,然后目送他走到讲台边。
很巧,演讲台周围放着鲜艳的红玫瑰,应该是人工培育的,但依然美得娇艳欲滴。
许廷川的步伐并不快,稳稳当当,一步又一步地走上台。
灯光掉落拍在他肩上,他平静地看了一圈台下的人,敛了敛神色,缓缓开口。
“hello everyone, it\'s great to be here with you all.”
清冽稳重的男声透过麦克风,清晰地响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男人目光如炬,双手搭在两边,逐字逐句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从第一次,到第二次,两次援外留给他印象深刻的那些画面,以及他竭尽全力所挽留的每一条生命。
连贯的英文,缓缓讲述着。
姜可瑜坐在台下,从悬着的心脏,到慢慢放松下,目光追随着台上侃侃而谈的男人,仿佛看到了她错失的六年,除了被病痛折磨,在他最风华正茂的二十岁,他应该也是如此的意气风发,高瞻远瞩。
他平静地讲述着生命的可贵,也一样痛心着战争的无情。
她安静地听着,和在座的每一位一样。
恐惧,失落,痛苦,他们都一并尝了一遍。她想要放弃过,畏惧过,却最终咬牙坚持,走完了完整盛大的一程。
光很亮,今夜难得没有枪声的打扰,许廷川自信,挺拔,目光温柔又坚定,甚至根本看不出他刚刚被疼痛折磨得痛不欲生。
“a scholar cannot fail to be ambitious and have a long way to go.”
一个学者不可能不野心勃勃,并且他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姜可瑜飞速地在头脑里翻译着这句话,却又觉得不太合理,想了几秒,猛地反应过来。
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很巧合地,不,是很有预谋地碰撞在一起。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这句话,是许兆义一生都在践行的人生箴言。他们一起,誊写过无数次。
许廷川和姜可瑜从小养在他膝下,对这句话熟得不能再熟悉。
他在台上,高昂阔论。
她在台下,小声跟随。
“中国有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中文一开口,整个场内的人都为之骚动。
苏辰毓也一样,看着台上的许廷川,眉心微微动了一下。
许廷川并没有被影响,而是深吸了口气,专注地看着姜可瑜,然后微微笑了笑。
“为什么说任重而道远,是因为弘毅之士以仁为己任。”
他坚持用中文,说完了这句话,因为这伟大的底蕴和文化,根本不能用其他语言翻译出来。
这是独属於每个中国人骨子里的仁义,善良。中国医生,中国记者,中国每一个可敬的职业,每一个平凡岗位奋斗的人,都一样有着广阔的胸怀。
许廷川轻轻抚过红色的旗帜,目光滚烫。
“what is ren?”
“什么是仁?”
“humanity, responsible,responsibility, pattern, and breadth of mind.”
“博爱,担当,责任,格局,胸怀。”
许廷川一个词一个词地重覆着,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在整个屋子里回荡着。
“我是中国医生许廷川,感谢大家为布鲁赞比所做出的一切努力。”
“愿生命永垂不朽,愿和平早日到来。愿这片土地生生不息,永怀希望。”
姜可瑜坐在台下,完整地听完了他的演讲,眼睛里涌动着泪光。
她爱的男人,不仅仅是感动,更是自豪,是骄傲。
在座的每一个中国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那是属於他们共同的荣光。
他总说,她是他的骄傲。
其实,她才是为之感到光荣的那一个。
她的男人,她此生的爱人,如此的优秀,善良。就像他说的那样。
有博爱,有担当,有责任,有格局,有胸怀。
沈寂了大概几秒,是苏辰毓带头鼓起了掌,紧接着是每一个同胞,最后掌声响彻在了整个房间里,所有人不自觉地站起来,投来了敬佩的目光。
人群里,许廷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姜可瑜。
从莲仓巷到北川,到布鲁赞比,她一路陪着他,他们从青涩到成熟,从弱小无力到可以独当一面。
寒来暑往,日覆一日,许兆义和周婉华的教导,他们都听到了心里。
那两个互相取暖,彼此依靠的小孩,长成了自信,优秀,善良,可靠的大人。把他老人家一辈子奉献,坚韧的精神传承了下去。
他们彼此对视,眼泛泪光,最终释怀地一笑。
许廷川微微扬起头,看着窗外的夜空,捕捉到了一颗渺小的星子。
是爷爷吧,是他们最爱的爷爷吧。
爷爷,你看了吗?
你最牵挂的两个小孩,他们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们将要带着这份责任,带着满身的荣光和伤痛,还有独一无二的宝贵回忆,踏上回国的航班。
回家了。
他们,要回家了。
“今晚我们共度的夕阳,是一片摇散的烛火。”应该是出自某首歌,但是刚刚我去找没有找到,有知道的宝可以告诉我~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出自孔子《论语》,而本章中所提及的仁的核心思想,是董卿老师在主持人大赛中所评述的,当时看了深有感触,所以今天放在这,也觉得真的很合适。
正文还有一章,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