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
这种平静没能持续多久，几秒后，江面上忽然溅起一簇水花，紧接着，两个人影出现在了水面上。
是成澈和沐西。
只见成澈一手紧紧搂着沐西，另一只胳膊配合着双腿在水中不断划动，不多会儿，两人就一起回到了岸边。
“咳咳咳……”沐西软软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咳嗽着。
成澈把手中攥着的黑色卡片扔到了一旁——他刚才重新潜到江水里，就是为了找回沐西想要的这张卡。但却被沐西误以为他已经“溺亡”。
“夜夜。”成澈伸手想要把眼前的人儿揽进怀里。
没等成澈的手碰到自己，沐西就猛地扭身主动扑进了他怀里，身体不断颤抖着，心有馀悸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以为……我以为你……”
她在那个温暖的胸膛里天昏地暗地哭着，宣泄着劫后馀生的极度恐惧感。
“以为什么？”成澈低头楞楞看了她几秒后，双眸中突然泛起猛然觉醒的狂喜光芒。
“夜夜……”成澈紧紧搂住怀中的人儿，同时低头不管不顾地覆上了她的唇。
“唔……”沐西没有拒绝，闭着眼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双手环上男人的脖子，迎合着男人的热烈亲吻。
只有唇畔温热碰触带来的安全感，才能渐渐宽慰她刚才陷入极度绝望的恐惧感。
“你还爱我对不对？”成澈疯狂地亲吻着怀中的人儿，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夜夜……你爱的人是我。”
听到这番话，沐西如梦初醒般蓦地睁开双眼，然后猛地推开了成澈，捂住了嘴拼命摇头：
“不……我没有！”
“你说谎。”成澈哪能让她逃跑，狠狠抓住她的胳膊再次将她拽入怀中：
“你刚才为了我甚至愿意……你为什么要说谎，一直都在说谎？”
“放开我！”沐西拼命挣扎着，情急之下胡乱在男人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
鲜血迅速渗了出来，成澈紧蹙眉头狠狠盯着她，手上的力度丝毫没有放松：“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告诉我。”
“我在逃避连环杀人的负罪感，行了吗？！”沐西抵抗无望，干脆垂下双手歇斯底里地哭嚷起来：
“你还没听够那些传言吗？我一共杀了三个人，有三个无辜的女人因我而死，我不配得到幸福！”
成澈没有接话，他定定地望着沐西的哭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抓过一旁的黑色卡片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江水中。
沐西狠狠楞了一下，心里一急，哭声戛然而止。
“风太大，你在意的卡被吹走了。”成澈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一边活动身子就要起身：
“我再去潜水帮你找回来好了。但我现在没什么力气，一去不覆返也说不……”
“不要去！”沐西再次“哇”地哭出了声，想也不想就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男人将他留在原地，“我不要你去！你不能去！”
“你害怕了？”成澈的脸上逐渐恢覆了温柔的神色，宽厚的大手轻轻从怀中人儿湿漉漉的发丝上抚过，“你害怕失去我。”
“你不要去！不要去！”沐西哭得一颤一颤的，刚才成澈的那一番举动把她吓得不轻。
“沐西，你告诉我，你想要我么？”成澈将怀中人儿扶正，双手捧着她的脸蛋，迫使她望着自己：
“想要我留在你身边吗？告诉我实话，我就答应你不去。”
“我想！”沐西咬牙切齿地哭着，“我想要！你不准去，我不准你去！”
不仅嘴上咬牙切齿，两个小拳头也用尽全力攥得紧紧的。经历过一次痛彻心扉的绝望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要再来第二次了啊。
“好，我答应你不去。”成澈的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手指在沐西脸颊摩挲着，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也想要你，夜夜。从我5年前遇到你的那时候起，就想要你。我们彼此需要，我们就在一起。其他的一切，全都丢掉，整个世界只有我和你。跟我好好在一起，让我给你幸福，好不好？”
“好……好呜呜呜呜呜……”沐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深深把身体埋进了那个坚实而温暖的胸膛里。
那是她的所有安全感来源，是她的世界里唯一可以抵挡伤害的坚固壁垒。
只有在这个壁垒中，她才能做回保持人类最纯粹欲望的自己。
两次贴近死亡后，沐西终於明白，原来，人类啊，终究还是自私的动物。
比起辜负了某种信念，死亡更加可怕。但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该恐惧的，是永失吾爱后的破碎黑暗。
霓虹灯映照下的江畔，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影静静立在温柔而迷蒙的夜色中。
此时不远处的坡上，从昏暗路灯下走过来年轻的一男一女。是沐西不久前在x&c舞室遇到的少女舞者小然，还有身材如铁塔般高大的项宇。
眼看就要走出路灯光亮范围，小然忍不住开口发问了：
“项宇哥，你不是说要带我来滨江公园教我跳poppin吗，怎么我们越走就越往黑的地方来了？这么黑还怎么看清你教我的动作。”
“这你就不懂了，越是黑的地方，就越是容易……”
项宇正煞有介事地吹嘘着，冷不丁视线扫到坡下江畔正拥抱在一起的两人身上，舌头就瞬间打了岔：
“容易遇到潘金莲和西门庆——卧草，见鬼了，他两怎么就？？”
“什么潘金莲西门庆，项宇哥你在说什么啊？”
小然正要朝项宇望着的方向望去，就被项宇猛地拉进臂弯里，铁塔般的身躯挡住她视线。
“没事，我看错了，不是西门庆，按道理讲应该是武松——咳咳，好大的风啊，江边真冷。”项宇搂着小然的肩膀掉头就往回走：
“小然，我们还是回去舞室我再教你跳吧，这滨江公园的环境不太妙啊。”
“不是吧，哪里不太妙了？我们走这么远来到公园里又要马上回去吗？”小然一脸疑惑。
“这你就不懂了，公园这种地方呢——诶诶诶，你看到那边那辆车没？”项宇瞅见前方不远处路边停着一辆黑色林肯，赶紧借题发挥：
“公园里本来是不允许停车的，但你看那边竟然就有一辆车开进来了，这什么垃圾玩意？所以说这个点摸黑来公园的人都素质极差，待在这会被传染低素质，我们得赶紧回去。”
“哦……”个性开朗的小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捂住了嘴咯咯笑，“虽然不是很懂，不过项宇哥你今晚说话好好笑哦。”
“好笑就行，我还怕你走路走多了不开心，哈哈。”项宇打着哈哈，搂着小然的肩膀越走越远。
待到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黑色林肯的车窗缓缓降下，路灯的光亮照进去，洒落在驾驶座的段君泽脸上。
段君泽往窗外方向稍微偏了偏头，身后的车座里露出了池喻的身影。
“院长，看样子沐小姐似乎动摇了。”段君泽的视线从车窗投出去，望向坡下江畔相拥着的两人。
池喻没有说话。夜色的影影绰绰在他脸上映下一片黑暗。
他缓缓扬起手中那张照片，段君泽贴心地打开了车内灯光。
灯光落在照片上，只见泛黄照片里，扎着双马尾丶一身粉裙的可爱小女孩依依正和年幼的池喻手牵手甜甜笑着。
池喻的手指轻轻从小女孩那长得与沐西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划过，目光接着投向窗外，落到了远处江畔的沐西身上。
“真是个自私的女人啊，沐西。”池喻幽幽开口：
“为了男欢女爱的庸俗欲望，抛弃了为好朋友覆仇的信念。可爱程度真是不及依依的万分之一。”
“那现在怎么办？”段君泽问，“沐小姐看起来已经选择了我们不希望她选择的方向。”
“作为一个悲哀的献祭品，她没有选择的权利。”池喻放下照片，调整坐姿放松地靠到了椅背上：
“我那位新助理林小雪今晚似乎有加班任务，是时候回医院检查一下她的工作进度了。”
“明白。”段君泽会意，略带嘲讽地最后瞥了一眼车窗外远处抱在一起的两人后，发动车子驶离江畔。
夜色渐深，城市里灯火阑珊，车水马龙渐息。
依江而建的一座小区里，最靠近江畔的那栋楼，高层的某个房间窗口里正透出隐约的暧|昧灯光。
房间里，浅米色地毯上，乱糟糟的衣物在柔和灯光下散落了一地。
而柔软的大床上，成澈翻身躺好，带着满足的笑容将满脸羞红的沐西紧紧搂入怀中。
等到两人的呼吸渐渐平覆下来，沐西躲在成澈怀中，弱弱地开口了：“阿育，我喜欢这里。”
“什么？”成澈一时没听清那微弱的陈述，伸手将怀中人儿的下巴擡起，“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的房间，喜欢这个屋子，你生活的家。”沐西也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成澈的脸庞，“这里充满了你的味道。”
“这是我创办舞室时买下的临时居所，离舞室很近，方便来回。”成澈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真正的家，我想在未来与作为女主人的你一起设计丶装扮。”
“……好。”沐西脸颊的红晕更添一分。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成澈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轻轻别到耳后。
“告诉你什么？”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要自己跳下水去。”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以为我的阿育已经永远离开了。”
“所以呢？”
“所以，产生了自私得令人发指的欲望。”
“为什么是自私的欲望？”
“想要抛开所有的羁绊，抛开所有未完成的但却必须完成的念想，追随你而去。这样的欲望，不但自私，而且不堪。”
“但你纵容了你认为自私丶不堪的欲望。”
“因为，在那瞬间我发现，所有羁绊的切断，所有无法完成的念想带来的遗憾，都不及你永远离开我留下的悲伤。我无法忍受，那样彻骨疼痛的悲伤。”
“夜夜，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自私的。”成澈双手捧起沐西的脸蛋，认真地望着她：
“遵从欲望没有什么不堪，那是你生而为人的权利。你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获得幸福吗……”沐西脑中忽然闪过了在江水里跟“林小蓉”的短暂“会面”。
“跟他走，西西，放下关於我的一切。你要幸福”，黑暗江水中面容模糊地微笑着的“林小蓉”，是这样对她说的。
“你会给我幸福吗，阿育？”沐西脸上渐渐浮现起哀伤：
“但就算此刻和你在一起，我也无法忘记，那些惨烈的死亡……”
“听着，夜夜。”成澈打断了她的话语，郑重其事地开口：
“你被环境造成的流言影响了太久，所以才会产生这些消极情绪。从明天开始，我会带你远离原先那个糟糕的环境，远离一切质疑你的声音，我们重新开始健康的生活。
退一万步，哪怕你真的是凶手，我会陪你去自首，请最好的律师争取为你减刑。如果你最终被判处极刑，我会毫不犹豫追随你一同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我陪你，保护你。”成澈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沐西的脸颊：
“现在的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变好，我会让你想要的一切都变得更好。相信我，好吗？”
沐西定定地望了他良久，终於还是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好。”
顿了顿，她又补充：“明天，我会去跟那个人说清楚。”
“那个人”是谁，成澈当然明白：“明天我陪你去。现在我们先来睡觉好不好，嗯？”
“晚安，阿育。”沐西乖巧点头，红着脸在男人唇上快速轻啄一口。
“晚安，夜夜。”成澈微笑着在她额上浅浅一吻，随即伸手关掉台灯，房间里瞬间陷入黑暗。
——这是有生以来，在阿育怀里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呀，我的阿育。迷人的丶诱人的，充满绝对安全感的，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优秀的男人。
——这样温柔的，强大的，还那么好看的男人，是我的男人。
——从今往后，往后馀生的每一个夜晚，都会是这样跟阿育一起度过的吧？一定是的。
流淌着温柔气息的黑暗中，满心憧憬的沐西使劲往男人怀里钻了钻，立即得到了男人将她抱得更紧的回应。
情不自禁的微笑，在沐西唇角静静绽放开来。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小蓉，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此生憧憬着的丶深爱着的男人啊。
——我想，我已经获得了幸福，我想要的丶小蓉一直希望我得到的幸福。
——是小蓉的话，是会为我此刻的幸福感到高兴的吧……
倦意袭来，沐西缓缓闭上眼，脑中浮现着林小蓉的温婉笑靥，渐渐进入了沈沈睡眠。
愉悦的夜晚很快过去。第二天上午，寓言医院所在的大厦楼下，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了露天停车场。
车子停稳，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沐西正要解开安全带，成澈的手机铃声很不适时地响了起来。
“喂？”成澈接起来听了没两秒，神色蓦地变了，“好，我知道了。”
“怎么了？”沐西望向他。
“项宇出了车祸，人在医院，情况不太好。”成澈挂断电话，气息明显开始不稳。
“你去看看他吧。”沐西深知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项宇对成澈有多重要。
她解开了安全带：“我先去跟池喻说清楚，结束后到医院找你。我不想再拖延。”
“但……”
“我已经选择了相信你。”沐西忽然抱住成澈的脖子给了他快速一吻，“你也要相信我。”
“好。”成澈没有再纠结。
黑色轿车很快远去，沐西深吸一口气，低垂着视线刚要走到大厦门口，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西西！”
她擡起头，看到池喻正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从大厦门口走出，大步朝她走来：
“这么早就来找我，不多跟你同学待一会？”
沐西昨晚为留宿成澈家中，对同居中的未婚夫池喻使用了“跟很久不见的大学女同学出去玩耍过夜”的借口。
“嗯，有些事想和你说。”沐西在大厦门前不远处站定，看着池喻走到她面前。
“我正准备出去办事。不过没关系，我们上楼去说吧。”池喻刚要转身，就被叫住了。
“就在这里说好了。”沐西只想快点解脱，“其实我昨晚不是跟什么所谓的大学女同学……”
“滋——滋——”，池喻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抱歉。”池喻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接起电话来聆听。
他神情严肃地“嗯”了几声后挂断，没有给沐西继续摊牌的机会：
“西西，有件事我必须立即跟你说。段君泽刚打来电话，确认了这次的回音岛之行傅北辰也会参加。”
“傅……北辰？”沐西喃喃着，眸色一转，眼中说不清是震惊还是迷茫。
“是的。傅北辰。上个月初他已经正式被诊断为抑郁症，并在我们寓言办理好住院。你跟他曾经交往过，关系特殊，所以我一直等到现在时机合适才告诉你这件事。”
池喻顿了顿：
“你知道寓言每年都会在回音岛举办康覆夏令营，由患者自愿报名参加。再过半个月就是今年的夏令营时间，也是我们原先定好的婚礼举行日期。
傅北辰已经报名了这次夏令营，也就是说，他将会参加我们的婚礼。”
沐西沈默了一会，缓缓开口：“这些已经都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池喻略略蹙起眉头。
“嗯。”沐西点点头，“池喻，我今天来是……”
“啊！！有人跳楼啦！”旁边一个路人的惊叫声猝然响起，打断了沐西的话头。
沐西一惊，下意识就想擡头去看，目光刚刚扬起，恰好就撞上了已经坠落到大厦1楼门楣上方的那个人影。
门楣上是一道用来挡雨的透明玻璃屋檐，只听“砰”一声巨响，坠落下来的人影重重砸到了屋檐上，玻璃爆裂的破碎炸响同时撕裂空气。
路人们尖叫起来，纷纷躲闪回避。
沐西呆呆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同时渐渐变得冰凉——
此时正浑身鲜血丶奄奄一息挂在屋檐的钢铁框架和尚未完全碎裂的残留玻璃上的那个坠楼者，赫然正是林小雪。
林小雪的头部丶身体都已经撞得血肉模糊。
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弱弱抓着屋檐的框架，似乎残存着最后的一丝意识。
只见她费劲地翻开被猩红血液污染的眼皮，朝着沐西投过来一道说不清是求救还是怨毒的目光后，终於“砰”一声随着玻璃碎屑一起从屋檐框架上彻底坠落地上。
沐西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猛地坠落下去，震得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天哪，快打120！”
“快报警！”
路人们喧嚣起来。
“西西，你没事吧？”池喻像是终於回过神，赶紧上来搂住沐西。他回头看了看林小雪的方向，语气惋惜：
“林小雪怎么忽然就……？世事难料。”
沐西没有回应，她只是僵直着身体站在那里，目光发楞地望着不远处血泊中的林小雪。
第四个了。在她面前猝然惨烈死亡的第四个女人。
而且，这一次，是林小蓉的妹妹。并且，是相同的死亡地点。
在曾经沾满林小蓉淋漓鲜血的死亡之地，现在躺着她亲妹妹的尸体。
沐西捂住了嘴，浑身都颤抖起来。林小雪死前的最后那道目光丶记忆中林小蓉丶赖萌和王媛媛的横尸惨死模样，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叠交错。
——为什么？为什么在我下定决心要自私地只为自己的幸福而活的时候，命运要让我再次目睹这样熟悉的轮回血腥残忍？
——被轻易撕碎了啊。曾以为只要躲在爱人温暖怀抱里，就可以放下一切的自私之心。
——我不想放弃触手可及的幸福，我不想。但我也无法，继续心安理得地远离这个隐约藏匿着可怕阴谋的恐怖漩涡。
——对不起呀，阿育。接下来的人生，还是要请你，独自走下去。
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汹涌而下，沐西软软地趴在池喻怀抱里，绝望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