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意大利吧!
徐近欢拎着个购物袋走出了公司,离职审批表经理和分管领导签过字,她就可以回去等着人事寄离职证明给她了。
她回去的时候,刚刚十一点。
这条熟悉的上下班地铁线,徐近欢还从没在十一点坐过。
十一点的地铁很空,几乎没有上班族,这节车厢只坐了三个人。
徐近欢进门口这边,靠着扶手杆坐下,将袋子放在脚边。
长长座椅的另一头坐着个老头,穿着白绸武术服,身旁放着一袋叶子菜,红色塑料袋,像是在公园锻炼完,随意在街边小摊随意买了点新鲜菜,准备回去弄午饭。
徐近欢望了会儿那袋子菜的菜心,水汪汪绿油油的,想着大概白灼就很好吃。
对面坐着个年轻妈妈,带着个小男孩,正讨论着刚刚在海洋馆看到的水母。
“妈妈,你喜欢月亮水母还是狮鬃水母啊?”
“都喜欢。”
“不行,一定要选一个。”
“那月亮水母吧。”
“为什么狮鬃水母不是更霸气吗?”
“我们要是碰到狮鬃水母的触手,会很痛很痛,但是跟月亮水母握手,只会有一点点痛哦。”
“哦——”,小男孩拖长了声音,“妈妈,原来你是因为怕痛啊!”
“宝宝不怕痛吗?”
“我不怕!”,小男孩挺起胸膛,“我想跟狮鬃水母握手!”
“哇,宝宝真是个勇敢的小朋友哦。”
我会选哪个呢?徐近欢想,如果能选一个水母握手的话,她想象着自己左手边悬浮着一个巨大而壮观的狮鬃水母,右手边漂荡着一个小巧透明的月亮水母。
徐近欢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左边丶右边丶右边丶左边……她猛地双手握成拳,干脆一起牵住怎么样?
大概一下就会被毒液麻痹全身吧?会不会像个闪耀的灯球一样,五光十色的?
徐近欢想象着自己像个会发光的彩虹毒蘑菇一样,跟两只水母夹在中间,吃吃笑出声来,笑声像是从胃里冒上来的水泡,噗嘟噗嘟个不停。
对面的母子擡头看她,座椅另一头的老头也侧过头看她。
“妈妈,那个阿姨笑得好奇怪啊!”。
年轻妈妈一把捂住小男孩的嘴,避开徐近欢的视线,“别瞎说。”
徐近欢抿紧嘴,努力把笑意憋回去,她已经隐约感觉到隔壁练武术的大爷正跃跃欲试,准备出手擒拿她这个危险份子了。
她以前怎么从来没觉得,坐地铁是件这么有趣的事情?
回到家,徐近欢换上宽松的衣服,一头栽进床里,埋头呆了十分钟,然后翻了个身,摸到手机点了个外卖。
吃饭的惯例,是要配剧的。
自从上次电视突然失灵,她都是拿手机看的。
不过现在,她有的时间,徐近欢从网上搜索电视故障原因丶方法,趁着外卖还没送来的这段时间,一一尝试。
拔掉网线丶关掉路由器丶重启丶重新选择频道丶搜索……诶!还真给她试成了。
想到上次放到一半的电影,徐近欢点开视频,重新投好屏,看了眼进度条,还有53分钟,恰好差不多是外卖送达,加上她吃完的时间。
徐近欢一边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看着电影静候着外卖到来。
又过了会儿,电话响了。
徐近欢特意瞄了一眼进度条,还有26分钟,将将好,等她翻起身,从被子里捞起手机,从早上开始的轻松心情戛然而止。
是妈妈的电话。
辞职的事,她现在还没准备好要告诉妈妈。
要不不接?但不接的话,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再打来的提心吊胆,会让她整天都坐立难安。
在刚刚跳过一次悬崖之后,徐近欢觉得,未知的危险,或许比安全的折磨,稍稍好过那么一点。
她接起了电话,“喂,妈妈。”
“近欢,我听说了一件事”,妈妈的语气很严肃,徐近欢甚至能想象出她审视的目光,“虽然我觉得很荒谬,但还是要跟你证实一下,王胜勇妈妈跟别人说——你在公司里动手打了她,是吗?”
“我没打她!”,徐近欢不假思索地响亮地回道。
接着停顿了下,声音变弱了点,语速很快地说:“我只是扯了她一把头发,她要扇我巴掌,我拦住了她,她就扯我头发,为了让她放手,我只有扯她了。”
电话那头安静地像是挂断了,徐近欢咬着下唇,焦躁地等待着。
许久,那边才传来了妈妈的声音,“徐近欢,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句话轻飘飘的,算不上是生气,更像是控诉丶疑惑丶失望,如同春天的柳絮飘下来,钻进徐近欢的鼻腔。
她在那一瞬间窒息,浑身无法动弹。
奇怪……这个问题怎么似曾相识,哦对,齐泽远好像才问过,她怎么答的来着?我一直都这样,是了,她一直都这样。
徐近欢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柳絮从她鼻子飘了出来,她又可以呼吸了。
“妈妈,你没听到我说,那个女的自己找上门,羞辱我,想扇我巴掌,扯了我头发,这些你都无动於衷吗?”
“人家是长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动手啊?”
“哦,原因有啊,就因为我说看不上她儿子,她来给他儿子出气了呗,她自己把儿子当个宝,就得全世界都配合她演出吗?”
“王胜勇哪点不好,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大的敌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你为什么总是要向着别人说话,你是我妈啊!哪怕只有一回,你能什么都不要问,只是站在我这边吗?”
“徐近欢,你真的!读那么多年书,一点道理都不讲吗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可能还真白读了”,徐近欢拿舌头顶了顶左腮,漫不经心地:“我还有个消息告诉您,我离职了。”
“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您觉得,员工因为私人恩怨,在公司里跟别人动手,还能待得下去吗?”
这当然是谎言,可徐近欢此刻只想刺痛她,不顾一切。母亲可能不在乎自己,但她体面的可以说得出去的工作,她也不在乎吗?
“你是被公司开除的?”
“或许你也可以说是劝退,所以说,谁让您把我公司地址给王胜勇他妈呢?”
“我……我不知道会这样,她只是说想看看你工作环境,我想只是看看而已,也没有什么不能看的,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母亲的腔调难得有些慌张失措,甚至有些哽咽。
徐近欢神色淡淡,听着那边的声音,她应该难过愧疚的,这样撒谎去骗自己的母亲,可她只是平静地又加了一把火,“是啊,确实没什么不能看的,她看完,我也看完了。”
她从来是被指责的那一个,原来指责别人,看他们自责,让他们痛苦,是这么痛快的一件事吗?
徐近欢冷静地下达指令:“好了,我想自己静一静,这周没有要紧的事,就不要联系我了。”
挂断电话,手机弹出来提示消息,“您好,您的电话占线,外卖已放在门口,请前往门口领取,如有问题,请联系……”
徐近欢将手机扔回床上,楞坐了一会儿,直到电影播完,屏幕黑了好久,才起身去拿外卖。
她点的奶油蘑菇意面,一杯青柠红茶。
在门口放的太久,红茶的冰都化了,只剩下覆盖在塑料壳外的细密水珠,意面在盒子里待了太久,也软趴趴的,黏在了一起。
徐近欢把进度条调回开头,埋头吃的得很认真,把面搅和开来,一根一根,一段一段地吃,进食行为是现在唯一能给她带来安慰的途径,她在竭力地把这安慰的时效延长。
但吃得再慢,面条的根数也是有限的。
她打开外卖软件,翻了翻,想再点些吃的,一想到还要等,就干脆去翻冰箱里,把能吃的全拿出来,一直吃到胃撑到痛,还想吃。
徐近欢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犯病了,情绪性地停不下来的进食。
为了制止自己,她把所有吃的装进袋子,扔到了门外楼梯间的垃圾桶。
返回屋里,因为鼓起的胃,她不得不站着,来回踱步。
电影已经放到了一大半,生活失意的女主在托斯卡纳的乡间找回了人生的平衡。
徐近欢望着屏幕里明媚动人的乡间风景,觉得自己如果身处其中,能坐在田埂上发一整天,或者在山里徒步一整天。
总之,比困在这里,被随时可能袭来的暴食攻击要好。
她翻出手机,查看自己的存款。
业务部底薪很低,业绩提成是大头,但新人进公司有保护期,这一年,徐近欢的薪资,还算是勉强配得上公司光鲜的名头。
她平时除了日常生活,没有什么费钱的消费,一开始是想自己存钱下来,争取在三十岁之前在省城付个房子的首付。
可现在,她想不了以后的事,她得活过现在。
徐近欢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做计划,一项一项列出来,她现在要去的,是未知的旷野,但徐近欢依然希望,能尽量给自己规划出一条轨道。
目的地:托斯卡纳——科尔托纳
既然目的地不是都市,而是乡村,她可能需要租一辆车,徐近欢开始搜索“意大利旅行租车需要什么证件?”
护照丶使馆出具的租车翻译认证件丶国际信用卡……
语言:意大利语
徐近欢能用英语交流,但意大利语只会个grazie(谢谢),还是卡萨诺瓦歌剧腔的那种。
她觉得到时候可能需要找个本地的向导,不过向导不难找,在社交和出行软件上,都有不少推荐和联系方式。
时间:两个月
徐近欢打下一个问号,之所以脑子里蹦出两个月这个日期,是她突然想到女同事的那句话,“可惜不能实现每年一寒一暑假“,暑假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的话,可以游很多地方,但徐近欢更倾向於在一个地方待着,就像电影中那样。
签证:护照丶流水丶户口本丶来回机票丶酒店订单丶在职证明?
看到在职证明,徐近欢瞪大了眼,她想到刚刚递上去的辞职信,公司当然不会给再给她开这个在职证明了。
要不算了?徐近欢对自己说。
一分钟后,她拨通了宁璐的电话。
“喂,宁璐,你那个工作室有营业执照吗?”
“啊?有啊,怎么了。”
“能不能帮我开个在职证明?我离职了,想出国一趟,办签证需要在职证明。”
“呃……等一下,你是徐近欢,没错吧?”
“吃烧烤吗宁璐。”
“卧槽!”,徐近欢听到宁璐的低骂,“徐近欢,你又发神经啦!出国……你是要出哪个国别是被诈骗了吧?”
“你这种智商都没被骗,我为什么会被骗?”,徐近欢笑着怼回去,“我要去意大利啦。”
“意大利?你去购物啊我倒是有几个朋友在米兰,让他们带你。”
“我不买东西,也不去都市,我要去一个小镇。”
“你去小镇干吗?当流浪汉啊!”,在宁璐眼里,背着硕大背包,灰头土脸四处瞎晃悠地,一律被称为流浪汉。
“你到底能不能开证明?”
“能啊,什么时候要。”
“尽快吧。”
“你想好了真要去啊?去多久?”
“两个月吧。”
“在一个小镇待两个月?你是准备在那里入籍吗?”
“我现在入个境都得听你在这儿叨叨半天,还入籍呢。”
宁璐轻哼一声,“好吧,待两月你钱够吗?要不给你提供点无息贷款?”
“够吧,要是到时候回不来,你再给我支援点吧。”
签证的问题解决,徐近欢接着往下规划其他。
一通规划下来,备忘录已经写了有好几百字,有了计划,出行逃离的模糊念头变得有了形状,如果原来是一团雾,那现在就是一个雾人——类似行人标志,在前方对她伸出了手。
徐近欢搭上凳子,头伸到衣柜顶上,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黑色的那个是登机箱,奶黄的则要大一些。
她伸手把奶黄色的行李箱拖了下来,箱子外壳上覆盖了一层薄灰。
上一次用这个箱子,还是毕业旅行的时候。
轻盈活泼的奶黄,像是煎蛋里的黄心,托起了她沈甸甸的心。